文 易方興
對于那些相當看重自己本金的人們來說,沒有什么比本金的縮水更令人擔憂的了。這也讓原本看上去自由的生活方式,籠罩了一層不自由的陰影
用利息生活,這不是一種奢望,只是一種選擇。對許多決定走上這條路的人們來說,這種生活意味著與信用卡告別,與提前消費告別,與買買買告別。
生活的質量取決于利息的多少,但所有人都有一個共同原則,絕不動用自己的本金。用生活在河北涿州的吳彩的話說:“這是我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痹谒薪邮懿稍L的人之中,他是存款最少的一個,只有10萬元,每月只有大約300元利息,每天他的主食全是用快過期的面粉所烙的餅。他活得像一個苦行僧那樣,但他說:“兜里有錢,心里不慌。”
張雪從去年開始決定靠利息生活,她的生活隨之發(fā)生了突變。并不是像電影《西虹市首富》那樣從天而降一筆橫財,她在銀行的存款依然只有18萬。想要依靠利息活下去,只有盡可能地節(jié)省才行,她的第一個決定是剪短自己的長發(fā)——因為過肩的頭發(fā)太費洗發(fā)水。
一旦打定主意要省錢,這個觀念就會像鏈條一樣傳導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擠完的牙膏舍不得扔,她拿剪子剪開,再用刀片刮出來殘留的牙膏,存到小瓶子里。牙膏的用量也需要規(guī)劃,經(jīng)過多次試驗,她發(fā)現(xiàn),0.3厘米的牙膏就能覆蓋自己的全部牙齒。接下來,她把洗面奶換成肥皂,洗衣液換成洗衣粉。
在這樣的生活方式之下,張雪原本以為找不到同路人,直到8月份的一天,她在豆瓣上看到了一個小組,名字叫“用利息生活”。
當你看到這樣的小組,會不會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小組里都是資產(chǎn)千萬起步,每天啥也不干,就躺在夏威夷的海灘上曬太陽的人?實際上,當張雪進入小組之后,她發(fā)現(xiàn)這里絕大部分人都跟她一樣,盡管大家的存款數(shù)量并不多,每月能獲得的利息也都從幾百到上千不等,但都在盡可能地將生活所需限定在利息的范圍內(nèi)。
在小組里,利息不只是理財、存款的利息,也指股票、基金的收益,但這很不穩(wěn)定。四川的股民羅陽目標是炒股攢錢給女兒買一輛轎車做嫁妝,3、4月份的股市行情不錯,每個月都有15000以上的收益,用利息生活綽綽有余,他告訴女兒“車輪子錢有了”。等到5月份,貿(mào)易戰(zhàn)發(fā)生,他一下子又虧了一萬多。即便是這樣,他也不動用自己的本金,這一個月他天天吃單位的免費食堂,煙早在去年就已經(jīng)戒了,因此也沒有其他的花費。
俗話說,“錢是賺出來的,不是靠省出來的。”這一觀點,“用利息生活”小組的創(chuàng)始人“尋我”認同,但她同時也覺得,如果賺錢的方法不多,還是省錢來得更有效一些。而且,對她來說,“用利息生活”只是一個初級目標,最終目標還是為了攢更多的錢,去投資商鋪、住宅、公司股份。說簡單點,就是如果這樣堅持下去,總有一天額外收入會達到真正意義上的財務自由。
另一些人可能更接近張雪心中的財務自由。比如30歲的吳磊,去年1月他從廣東一家合資企業(yè)裸辭.“哥就這樣灑脫地離去。”離職手續(xù)辦好那一天,他在朋友圈里這樣寫。這個職他辭得確實很灑脫,因為再過一個月就要發(fā)年終獎了。
支撐他裸辭的是家里有一片廠房,年初剛剛賣了1000多萬。他是獨生子,父母分給了他一半,800萬,這些錢,如果單單拿去買理財產(chǎn)品,就算是最保本的3%的年利率,每年也有24萬的利息收入。除此之外,家里還有幾套房子也在收租金。
按照約定俗成的定義,財務自由是指,一個人的資產(chǎn)產(chǎn)生的被動收入可以覆蓋他的日常開支。如果按照這個定義,“用利息生活”小組里的人無論存款是10萬,還是800萬,全部都已經(jīng)財務自由了。
以張雪來說,按照4%的年利率,她每個月有600元出頭的利息,她單身,跟父母住在一起,父母每天會買菜,她自己對買衣服也沒有特別的欲望。用她的話說“確實沒有什么可買的東西”。她從今年6月份養(yǎng)成了記賬的新習慣,記賬用的本子是用公司扔掉的復印紙背面裝訂成的,筆是用淘寶紅包減價購買的,三毛錢買了20支。記賬本上條目分明地寫著,3月份她一個月花了1200元,往后每個月花的錢都比上一個月少。在最近剛剛過去的9月份,她只花了340元。她很開心,因為利息還剩下260多元,可以存到本金里。
人們在選擇這種生活方式前,通常都有一段并不怎么愉快的記憶。有些時候,這跟一段動蕩的生活有關;有些時候,這源自一份朝不保夕的工作;還有的時候,一些人在水下太久,只是想伸出頭來透口氣。
讓張雪下定決心的是某種恐懼。自2014年從一所三本學校畢業(yè)后,她在東部沿海的一個“十三線小城市的小國企”工作了5年,如今每個月3000元錢工資,相比5年前只上漲了500元錢。去年公司資金鏈出了點問題,做財務的好友偷偷傳話給她,就四個字,“早找退路”,意思是她隨時有被裁員或是停工的可能。
張雪做了一個簡單的算式,“現(xiàn)在的家庭利潤=父母收入+我的收入-吃喝拉撒-房貸”,而“未來的家庭利潤=父母退休金(相比工作工資收入)+我的收入(上漲幅度不大)-吃喝拉撒-房貸-父母醫(yī)療款(年紀越大健康越差)-子女教育”。很明顯,整個家庭的“利潤”是下降的。更不用說如果沒了工作,資金來源更是問題。所以她格外看重保住自己的本金,決定用利息生活。
她也有過大額消費的時候。比如出去旅游在某個廟里花2000元買了串佛珠,“現(xiàn)在我盡量不去回憶這件事”。也有過極其想買一件東西的時候,比如在去年,她特想買一款水晶吊墜送給自己當生日禮物,但最后以“買了應該也不好搭配吧”的理由忍住了。當類似這樣自我約束的次數(shù)多了,購物的欲望就會越來越少。尤其想到未來的資金來源很可能不穩(wěn)定時,恐懼讓她面對“提前消費”這樣的新觀念時尤其抗拒,信用卡、網(wǎng)貸變得沒有任何吸引力。對她來說,更具有吸引力的事情是,今年年底,她的存款可以到20萬了。
對比也很明顯。她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比她早工作幾年,愛好看電影、喝咖啡,現(xiàn)在除了5萬存款,什么都沒有?!吧撕⒆又螅齻兗业娜兆舆^得很拮據(jù),不過她前段時間還是跑去看四十多元錢一場的電影了?!毕啾扔谌ル娪霸嚎措娪?,她認為自己未來的目標更大,這更像是一種想實現(xiàn)階層跨越的理想?!耙驗槲矣幸粋€朋友特別富有,我見識過他們的那種生活,我很憧憬,所以只能現(xiàn)在開始努力攢錢?!?/p>
“用利息生活”小組的創(chuàng)始人尋我,在2013年,舉全家之力,外加還找親戚朋友借了10萬元錢,才在當?shù)爻鞘袨橘彿繙惓隽耸赘?。后來的兩三年時間里,全家人首要任務就是還錢。那幾年她開始知道錢的可貴。2013年時,她一個月的工資還沒有按揭的房貸高,如今隨著工資不斷上漲,房貸已經(jīng)可以用公積金還了,但她仍然過著幾年前一樣節(jié)約的生活。之所以創(chuàng)立小組,尋我說:“只是偶然隨手一建,畢竟我已經(jīng)過了尋找同路人的年齡了?!钡珜嶋H上,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同事們都不知道她的生活方式,“用利息生活”小組或多或少成了她另一面的出口。
吳磊在發(fā)年終獎前一個月裸辭,完全是幾年來積累情緒的一種釋放?!凹依锏膹S房在賣掉之前,出了點糾紛,一直在打官司,如果官司輸?shù)脑?,還得賠錢。”他上班的時候是心懷恐懼的,直屬領導脾氣有些差,掌握著每個季度的考核大權,幾乎每個季度都有排名末尾的同事被刷掉。所以他每次見到領導都點頭哈腰,跑腿買奶茶要沖在第一個。盡管長此以往他跟領導混熟了,但他也因此成了領導的出氣筒,有什么抱怨的事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他早就受夠了。
他因此一直都憧憬自由的生活,所以,當條件充分時他馬上就開始實施了。他喜歡海,辭去工作之后,決定到廈門去度假。他選了套月租7500元的酒店式公寓,直接租了一年,拉開落地窗的窗簾就能看到海,去鼓浪嶼的嵩嶼碼頭只需5分鐘的車程。
“也就9萬元錢?!眳抢谡f。買了理財,交了房租,他每個月仍然有12500元錢可以支配,是以前工資的兩倍。
那些因為各種原因決定用利息生活的人,都加入了豆瓣小組。那里魚龍混雜,既有像張雪這樣與尋我理念相同的人,也有致力于投機事業(yè),炒期貨、玩虛擬貨幣的,還有搞傳銷、推銷保險的。小組里有人發(fā)帖子《作為一個普通人,我是怎樣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點開一看,是賣炒股教學課程的;也有帖子抱怨《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我每天特別無聊》,底下有人調(diào)侃:“每天拿鑰匙到不同的房子收租嗎?”不過,無論是投機者、省錢者、騙子,還是真正的深藏不露的土豪,大家來這個群關注的都是同一件事——財富,以及活著。
在“用利息生活”小組里,每個人都有省錢的秘訣。在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上班的周軍會把公司發(fā)的一切員工福利掛在網(wǎng)上出售,三年來公司發(fā)的知名品牌的月餅券,他從未兌換過,全部七折出售。而趙樂樂從公司回家乘滴滴本來需要6塊錢,她省錢的辦法是步行40分鐘回家,她認為如果每天都能省下6塊錢,一年就能省出來一個月的生活費——不過她可能忽略了自己因此每年要花費14600分鐘在路上。
主婦孫小梅是更專業(yè)的省錢人士,她去超市買任何東西都要橫向對比,對比的方法是用價格除以重量,比如,售價21元的200毫升的洗面奶,實際上要比售價18元150毫升的洗面奶便宜。但這樣做的缺點也很明顯,用她的話說,每天都像在不停地做小學數(shù)學題。
許多人也發(fā)現(xiàn),這種生活方式有可能成為一種負擔。比如,為了省錢,尋我在淘寶上買了包月的“紅包省錢卡”,每天都能領到一些紅包,紅包一般只有幾塊錢,可以抵扣網(wǎng)購的費用,但是幾天不用就會過期。為了不浪費紅包,她必須竭盡所能地找到便宜并且包郵的商品,然后花掉紅包。
買著買著,這成了一種負擔?!澳隳荏w會一個幾乎每天都在買筆,最后家里有幾百支筆的人的感受嗎?”她問。
有一次周末,她心血來潮,拿出家里筆的一小部分——兩個抽屜的中性筆——出來數(shù),最后發(fā)現(xiàn)有173支,此外還有數(shù)量更多的圓珠筆、鉛筆、彩筆、蠟筆等各種筆。耳機線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況,一共買來了幾十根耳機線。她估算了一下自己使用筆的速度,在現(xiàn)在無紙化辦公的大環(huán)境里,大約一支筆能用一年,這樣她買的筆就能用幾百年,可能用到她的孫子那一輩都用不完。
而就算是利息足夠多,不用刻意省錢,也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翱謶值男膽B(tài)是在不斷變化著的,當工作的時候,面對著失業(yè)的恐懼,而當不用擔心錢的問題,整天可以無所事事的時候,又面臨著生活沒有目標的恐懼?!?/p>
對吳磊來說,頭三個月,手機再也沒有了無休止的工作群微信,晚上看劇再也不用擔心第二天起不來床,基本上每天都可以凌晨三四點才睡。但由于之前上班生物鐘的緣故,他常常在早上8點鐘驚醒,像彈簧一樣彈起來覺得上班要遲到了,扭頭一看落地窗外的海浪,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現(xiàn)在可是自由了”。興趣上來了,就去外面的步行街上走走,或者坐船去鼓浪嶼,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連以前從沒去過的酒吧,也在鼓浪嶼去習慣了,以至于有一天喝多了,還在酒吧里睡著了。
以前,他想象過自由的各種感覺,只是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覺得枯燥。鼓浪嶼去了十幾次,實在是不想再去了,海鮮吃了三個月,再聞到也有點想吐了。而且外面人太多,他寧愿待在酒店里,但整天睡覺、點外賣、看劇也很無聊,到最后,他對于時間已經(jīng)沒有了概念,只知道早晚,不知道幾月幾號,也不知星期幾,需要通過觀察路上的行人來決定自己穿什么衣服。
有那么一個星期,他什么也不干,呈大字躺在床上,就靠回想過往來度日。他開始意識到一個道理,“人是一種社會化的動物,脫離了社會、啥都不用擔憂的人,是不可能長期生存下去的”。
終于,房子在還有三個月到期時,他拿上行李離開,決定重新找份工作。
自由的反面,有時候并不是不自由,而是過度自由。并不是只有吳磊感受到了空虛。北京望京地區(qū)拆遷的時候,李朝元一家人分得了5套回遷房,如今算起來全家的房產(chǎn)已經(jīng)價值3000萬,“當時我弟弟結婚,辦的婚禮酒席直接選在國家會議中心,就是整個村子的人覺得一下子富起來了,一定要有排面”。他自己也不工作,在家玩了一整年,“每天就是打牌、打牌、打牌,那一年光打牌就輸了十幾萬,就是感覺整個人都廢了”。
那是一段徹底與社會脫節(jié)的日子,“以前單位的朋友有的跟我還有聯(lián)系,但話已經(jīng)說不到一起去了……再后來我連牌也懶得打了,就覺得整個人跟條魚缸里的魚沒什么區(qū)別,反正每天都有人來喂自己”。
另一方面,在“用利息生活”小組里,每個人頭上都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通貨膨脹速度。對于這些相當看重自己本金的人們來說,沒有什么比本金的縮水更令人擔憂的了。這也讓這種原本看上去自由的生活方式,籠罩了一層不自由的陰影。
在同自由和不自由進行抗爭的同時,人們其實也在同恐懼抗爭。暴富的李朝元最終也找到了自己的克服恐懼之路。他出錢將北京密云的一座院子改造成了農(nóng)家樂,從買磚、砌墻,到院子里挖個小魚池,他都親自動手,不懂的就請裝修工來教,在那半年里,他學到了裝修的技能,感到了久違的充實。
如今,農(nóng)家樂生意不溫不火,收支勉強持平,利潤甚至比不過他用拆遷款買理財?shù)氖找娴牧泐^,但他覺得有意思。淡季時,常常院子里只有李朝元一個人。他每天都會給自己燒水泡茶喝——不用電爐子,用煤爐,泡個茶能磨嘰一個小時。
以前的他可能想不到,這就是他的“用利息生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