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男

殘留的棉花蒼白而溫暖

棉花熟了

從棉桃中爆烈如朵朵白云降落棉田

我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去棉田揀殘留的棉花

偶爾發(fā)現(xiàn)一個未完全炸開的棉桃

那種意外之喜，母親把它叫作上天的眷顧

枯萎的棉枝上有的爬滿瑟瑟的蟲蛾

母親也會留一兩朵沒扯盡的棉花給它們棲身

黃昏時候，天空涼風(fēng)習(xí)習(xí)

那殘留的棉花如星光點點，蒼白而溫暖

照著鄉(xiāng)間曲長的小路，也照著我們幽暗貧寒的生活

杜 鵑

苦啊苦啊

清晨起來孩子們問我這是什么鳥的叫聲

為什么聲音這么凄苦

此時草木上仍然掛著黎明的露珠

插秧的人已經(jīng)插上了一壟又一壟的秧苗

我說這是杜鵑歡快的鳴叫

但它們并不苦，只不過模擬了人聲

——孩子們還小

我不忍心告訴他們

真正苦的是田野上那些無言彎著的腰身

夜雨

雨滴打在屋頂上，樹枝上以及窗臺上

仿佛雨滴也有徹夜無眠的憂愁

淅淅瀝瀝地淋濕一個人心事的，也是

瓢潑催動一條河流回到春天的

但在漆黑的雨夜，我看見一道閃電后

父親在天空捂緊了自己的腹部

而令人無法入睡的，是雨永無休止地

擊打著黑暗中昏昏欲睡的大地

是那個正趕往春天的中年人還在途中

遠(yuǎn)處的雷霆卻在暗中隱忍不作

被扯過的花生苗

扯過的花生苗在地里又活了過來

它們怎樣扶正自己的身子并把根扎進(jìn)土層

頑強活了下來，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有意思的是還有一顆懸在根部的花生

從殼里長出彎曲的新芽，怯生生垂在那里

像是在對自己的過去反躬自問

姐姐說，它肯定也想把自己的根扎進(jìn)土里

但此時已是深秋

我感覺它正在努力把自己縮回自己的體內(nèi)

即興曲

人生從來不是一張白紙，它是從黑色開始的

從漆黑溫暖的母腹到我們睜開眼后看到的朦朧人間

一切繽紛的底色都來自無法改變的黑與白

宿命從我們發(fā)蒙在教室黑板寫下白字那一刻就已開始

我們寫了擦，擦了又寫，以為一切可以重來

其實，我們反復(fù)涂改的只不過是黑暗虛無的部分

風(fēng)雪中的草

風(fēng)雪越來越大，鳥藏到草叢中，相對高處折斷的樹枝

無處逃遁的草不得不接受自己在風(fēng)中

彎下腰身的命運，作為這個冬天大地上最低賤的生命

除了絕望的塵沙，只有它們在大地上四處漫延

并從容地枯萎，寸草不生是荒涼之地

只要有草在掙扎，這世界仍然有生氣，但風(fēng)越來越大

鳥不得不飛起來，絕望的草不得不倒地不起

——這是幕阜山入冬以來最大的風(fēng)雪

最后的草已快被雪覆蓋，蒼茫的大地顯得越來越干凈

糙米

寒假走親戚，在表侄家又一次見到糙米

黯淡的米粒微黃飽滿，好像剛剛被石磙碾壓脫粒

山中不產(chǎn)稻谷，表侄說這些米得益于

山上植被三十年來沒有遭受破壞，是南坡重現(xiàn)的

高山流水讓他得以將山腰的旱地改成水田

說完水改地和糙米，我們又憶起那些年拌著土豆

和玉米的生活，憶起他早逝的父親

跟他講人窮不要走親戚，憶起大旱那年春節(jié)前

我父親勻出家中僅有的半袋糙米

讓我送到他家，當(dāng)我離開時，年幼的他

和他病中的父親怎樣含著淚把我送到山外的大路上

冬天河邊有一片茶花

冬天河邊有一片茶花，因為突然來到的寒冷

它們來不及開放，就像一朵朵

凝固的火焰從枝頭落下。傍晚飛鳥撲入林梢

我看見一只小鳥仍然停在落下的茶花間

而一對情侶正悄悄對著小鳥拍攝

小鳥迷戀落花，情侶拍攝小鳥，我觀察情侶

我想一定還有一雙眼睛也在看著我

那在時光中把美

運送到虛無的事物一定有它們暗不下去的部分

鐵匠鋪

整個清水塘只剩下這個鐵匠鋪，黑鐵的熒光棒

在通紅爐火中閃著更紅的光，父親說

曾一夜割盡滿畈稻谷的鐮刀都來自這座鐵匠鋪

但我只記得一九七八年秋收前的那個夜晚

鐵匠先林和他兒子亞明在堅硬的鐵砧上用錘子

攤薄一塊生銹的角鐵，鐵匠鋪墻壁上

掛滿了各種各樣已打好的器具，父親劃破手指

用自己的鮮血給剛剛打好的鐮刀開刃

那白亮的鋒齒在秋天夜空下散發(fā)著幽寂的冷光

老水車

一架老水車

葉片上還殘留著泥漬，我輕輕拉動它

空轉(zhuǎn)的聲音像一個人的骨骼在劇烈錯動

想起它曾經(jīng)把頭伸進(jìn)水中，只有一副直腸子

想起它憋氣的時候，自己撕扯著自己

此時的空轉(zhuǎn)的聲音，又像一個人在輕聲地啜泣

巴河藕

藕多為七孔，巴河藕是少有的九孔藕

在黑暗中開竅的事物并不多見

我相信這樣為了自己的清白挖空心思

并比人多出兩竅的巴河藕

幽暗中一定有不為人知的掙扎和突進(jìn)

有人說孔分花顏，我無法考證

我只關(guān)心它們在淤泥中的操守

只關(guān)心你我之間無法割舍的藕斷絲連

是否也多出這樣兩個小小的呼吸空間

給自己看風(fēng)水

他一直獨自住在一座破敗的瓦屋里

現(xiàn)在，他打算

給百年后的自己找一個敞亮的地方

他在夜晚暗求司命

白天一個人在山間四處轉(zhuǎn)悠

要坐北朝南，要有陽光、也有蔭庇

要能風(fēng)生水起。他把幾個地方比較又比較

最后選擇了桐子坡上的一小塊土地

清明四月的桐花開滿山坡，幽深而靜美

他想，等自己離開人世

幕阜山中的旅游公路也該修好了

每年的清明一定

會有很多人來這里看桐花，也看他

偏頭痛

癥狀得不到緩解，突然覺得人生短了一些

痛苦產(chǎn)生哲學(xué)，但痛不是哲學(xué)

我的痛是我自己的，我有滿腦子糾纏不清的思想

但我不認(rèn)為偏頭疼也會帶來偏見，就像

在這個令人焦慮的初冬下午，我向一位醫(yī)生打聽

對癥的藥物，他給我開出天麻、白芷、川芎

辛夷花及女貞子，讓我和甘草一起煎服

我確信這些藥草中，只有甘草對癥了我的偏頭痛

我確信五十年來，是甘草的那一點點甜

讓我偏著腦袋，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吃盡了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