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倫
河套中間凸起一個山丘般的孤島,大成爺就住在島上。若站在河套的北岸往島上看,只能看到一蓬蓬青黃色的細葉竹,和幾棵棗樹、老榆樹的樹冠;待下了河套,再上到坡上,他那三間矮趴趴的黑瓦屋才露出半張臉。大成爺和我們一個隊。我們把大成爺住的河套叫小莊子,我們村叫大莊子。小莊子原來也有過十幾戶人家,現(xiàn)在就只落大成爺一家子住在那兒了,可我們還是習慣叫它小莊子。大莊子和小莊子隔著一條寬闊的河套,喊得應。每回隊里要開社員大會,都是派人站河套的北岸吼一嗓子:“小莊子的大成爺,隊上開會了!”但你要抬腳走過去,就半個時辰還不夠走。
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懷念起小莊子,常常覺得自己的肉身被撕裂開來,一片一片云一樣飄蕩到它的上空,迷離、恍惚,有隱隱的痛。滾河水打它的南坡向西流去,北坡是莊稼地,北坡的坡底,也就是稱之為河套的沙灘上,遍生一種叫螞蟻藤的草,而在沙灘的邊沿和低凹處則長著些芭茅、蘆葦和一人多高的雜樹林,有一叢叢的蘆葦就延伸到了河水里。沙灘很長、很寬闊,沿著島圍成一個半圓的形狀,有好幾個打谷場那么大。螞蟻藤是甜草,也是牛極愛吃的一種草,其藤葉柔軟細密,貼地攀爬,在春夏季,隨著地勢的起伏連綿,地毯似的鋪滿沙灘。在沒有山洪走水的日子里,螞蟻藤生長異常旺盛,肥沃處一窩一窩黑油油的,擁擠的藤蔓能直立尺把高。我們通常是把牛繩索胡亂地盤在牛角上,把牛趕進灘去,就放心大膽地扒光衣服,跳進滾河里去洗澡。我們打河的上游下水,仰躺著一路順水漂流,直漂到大成爺?shù)墓系剡?,再悄悄爬起來,大成爺正戴著草帽在瓜地的另一頭忙著活兒,我們在地這頭兒,豬獾子一樣溜進去偷瓜吃。
夏日驕陽如火,烤得瓜地熱烘烘的。印象中蜻蜓很多,天又高又藍,白云擦著河岸慢慢移動,牛群在遠處的灘地上靜靜地啃草,時有黑色八哥落在它們的脊背上沉默不語。那時候我們都還太小,沒經(jīng)驗,摸進瓜地卻分不出哪些是生瓜,哪些是熟瓜,還不如豬獾子聰明,豬獾子咬過的瓜都是熟透的瓜,又香又甜。瓜地是五十多畝的一面掛坡地,打河底一條白茬路拐上去,就是大成爺?shù)氖毓吓铩J毓吓锸窃谝婚g半塌不倒的舊屋墻上用稻草搭成的,這也是曾經(jīng)的住戶,是小莊子的一部分。小莊子還有好幾處這樣半塌不倒的屋墻,中間都沒了屋頂,經(jīng)年的風吹雨淋,只落一堵堵半截的土墻光禿禿地戳在那兒,像一張張喊鬼叫魂的大嘴巴——住它的人或是亡去,或已遠徙,時間并沒有多少年,卻已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斷墻里面堆滿了磚頭瓦塊,爬著蟲蟲,有帶刺的野槐、荊棘及半人高的蒿草密密雜雜。黃昏的時候,總有一些黑衣的鳥在上面悠悠盤旋,然后棲息墻頭,像小莊子開放在夜里的黑花朵。
我和村里的舀舀、春生、毛子等一幫年齡相仿的孩子整天野在小莊子周圍,在那里放牛割草,或無事游蕩,但我們很少會走進去。它是敞開的,沒有院墻也沒籬笆之類的阻擋,可它越來越像一個神秘之處,并不只是因為那條大黃狗,還有大成奶奶,幾年前她成了一個瘋子。她整天坐在她家門口的那棵老榆樹下,一個笑笑的表情,靜悄悄的。我們遠遠地看她,她也笑笑地看著我們。她笑笑的,笑著,突然就指我們之中的誰說:“我的牛牛兒!”我們嚇得飛跑。
牛牛兒是大成奶奶的孫子,幾年前他死了,是被毒蛇咬死的。幾年前我們都還是小伙伴。那時我四五歲,或者更小吧,在家里沒人看護,母親做活就把我?guī)г谒磉?。一回跟著母親到小莊子后坡地里掰棉花,母親和村里一幫婦女們一邊掰棉花,一邊扯閑篇,扯著扯著就把我扯忘掉了,我一人待在地頭無趣,就把曬得老黃干焦的棉葉揉成渣渣兒,去撒到炸開的白花花的棉花上,把青青的硬棉桃摘下來當皮球扔。沒想叫大成奶奶看到了,她拿把鐮刀,正在屋后割一把細葉竹。她說哎喲娃兒吶,做壞事哩,這可使不得,隊長曉得要扣你媽媽的工分的!隨后牽我去她家跟牛牛兒玩兒,又給我了一把炒花生。那時候大成奶奶還沒瘋。
我不怎么喜歡牛牛兒,他比我長一歲,高我一個頭。大成奶奶剛一出門,他就瞪著眼睛問我:“干嗎要吃我家的炒花生?”
然后我們就一起去雜樹叢里捉“飛油子”(一種非常漂亮的蟬),誰知招惹了一窩野蜂,我被蜇了一只胳膊,而牛牛兒更慘,因為他沒穿衣裳(一到熱天他就不穿衣裳了),頭臉兒和脊背都蜇腫了,腫得紅紅的、光溜溜的,像個大地瓜。叫我驚奇的是,我哇哇地哭得唏里嘩啦,他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流,只是氣出氣出抽噎了兩下子就沒事了,真是佩服。現(xiàn)在,每逢盛夏,我都會想起牛牛兒,想起那一天,風很大,太陽白晃晃的刺目,皮膚火辣辣疼。
牛牛兒是死在一個下午。聽村里人說,牛牛兒死的時候,地里的棉花炸得很白,那會兒大成爺還在瓜地里干著活兒,大成奶奶下河洗衣裳,說,牛牛兒嘛正在場院里騎他的大黃狗呢??傻却蟪赡棠滔赐暌律鸦貋?,狗好好的,牛牛兒已倒在地上渾身烏青不省人事了。那蛇也是蹊蹺,咬了牛牛兒并沒走遠,要等待一個結(jié)局似的盤在一堵陰濕的墻角,結(jié)果被大成爺輕易找到,是一條很少見的“土布帶”(蝮蛇),大成爺就用鐵鋤砸爛了它的頭。
只不過這件事并沒有給村莊帶來多少不安,倒是從村人們茶余飯后的嘆息中,我知道了原來牛牛兒也并不是大成爺和大成奶奶的親孫子,他們守著小莊子卻一輩子無生養(yǎng),牛牛兒是大成爺五十歲那年在路邊撿回來的一個患有熱病、只剩了半口氣的棄兒,大成爺用土方子救活了他,救活了就把他當親孫子養(yǎng),取名牛牛兒,是留下的意思。但牛牛兒終究也沒留下。不知為什么,記得我當時聽到這些話,心里暗暗地顫了一下。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的身體開始瘋長,不斷奔跑的腳步,再也不能停下來去關(guān)注哪一棵青草的生長了。我原以為,小莊子會一直等在那兒的,和我的歲月、和我所歷經(jīng)的所有事物一道,成為我生命中的某個場景,我隨時都可以回過頭去,它依舊微笑著在那兒,在那兒等我。但事實遠非如此。多年以后,一個偶然機會我回到家鄉(xiāng),當我再次走下河套,上到坡上,面對生長著麥苗和荒草的一個高高的土丘時,要不是地里有太多的殘磚碎瓦,要不是碰到和我一樣白了頭,在地里挖溝的童年伙伴舀舀給我指認,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里就是原來的小莊子。大成爺是什么時候死去的?大成奶奶什么時候死去的?我都沒有一點記憶了。一個村莊的消失,也和曾經(jīng)生活在村里的人們離去一樣,就像一陣風過,吹走了那么多的枯枝和落葉,讓我們看見大地的顏色。
小學四年級時,老師講課文里面的莊子:“秋水至時,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蔽乙幌伦泳拖氲搅宋壹议T前的滾河。我那時還沒見過黃河和長江,連現(xiàn)在就在我身邊的漢水也沒見過,我能想到的,只有滾河。
那時候滾河老好發(fā)大水。
連續(xù)幾天暴雨,從幾里甚至十幾里之外的山里就會傳來轟隆隆、轟隆隆的響聲,一直傳到滾河北岸。我母親說:“聽,像跑馬哩,要發(fā)大水了。”
我心里便緊張起來。
發(fā)大水的時候,村里很多人都跑去河邊觀景兒,戴斗笠、穿蓑衣,或披塊塑料布,有半大的孩子則什么雨具也不戴,光溜溜的赤身在大人們中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大呼小叫。這時總會有多事的人到水邊插根竹竿做記號,隔一會兒就喊:漲一指了,又漲一指了! 喊得人心惶惶的,又很激動。我曾也想去,母親不許。說我人兒小得還沒一拃高,經(jīng)不起那陣勢。我就只好爬到村口(離河邊不遠)的一個土臺子上。土臺子有半畝地那么大,一頭牛那么高,我并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反正我一出生它就在那兒,除了村人偶爾上去堆幾捆燒柴,偶爾有人上去給先人燒把紙錢,平常都閑著長草。我一身泥水地爬上去,站在它上面,這剛好彌補了我身子的矮小。可我真的沒想到,當我睜大眼睛,從還在下著雨的雨林里看過去時,河面上猛地扯了一道閃電,那好像是我第一回看大水,驚得差一點從土臺上滾下去。
——我是被嚇著了。我看到熟悉的河套找不見了,還有河套里的莊稼、芭茅、蘆葦,全都不見了;平常那么高的樹,也就只落了幾個梢頭,小腦袋似的在洶涌的河水里搖搖欲墜。我看到到處都是一片的白茫茫。還有通往河套里的小莊子的道路,也不知淹沒到哪兒了。沒了路的小莊子成了巴掌大的一個孤島,或者是一片樹葉子吧,我感到它馬上就要被大水沖跑了去。曾聽我母親說過:“滾河里發(fā)大水,那水都不是從天上往下下的,是龍尾巴打地底下朝上翻攪的?!薄拇_如此!我看到一個又一個屋大的水花被龍尾巴從河底下攪上來,又翻滾過去,滾河頓時改變了容顏。
門板、箱子、草垛、木料等不斷地從上面沖下來,還有豬啊羊啊還有小些的西瓜啊也從上面沖下來。浩蕩的濁浪散發(fā)出刺鼻的泥腥味。岸邊的村人們興奮地蹦跳著,吼叫著。喝飽了雨水的芝麻地、棉花地,被一雙雙零亂的腳踩得稀亂。讓我最為震驚的是,一些身強力壯水性又好的男將們只穿條褲衩,緊盯著沖下來的浮財沿著河邊拼命跑,跑著跑著,就水鬼一樣撲進湍急的水流,人一下子就沒有了,我趕緊閉上眼睛,以為他們肯定是要淹死了。以至于一回噩夢,竟然夢見全村的人都在往大水里跳,男人女人,爭先恐后,亂糟糟的。我終于在土臺子上待不住了,也跑到滾河邊,可奔騰的河水里卻漂滿了翻了白肚皮的死青蛙,那么多、那么多死青蛙??!更要命的是,這些死青蛙都沒有眼睛,沒有了眼睛的死蛙,一個個四腳朝天,嘴巴卻張得比臉盆還大。我駭?shù)么罂蓿詾槟切┧劳軙盐彝塘巳ァ?/p>
時間過好久了,我仍在狐疑,那一天我到底去了河邊沒有?幾時從土臺子上走下來的?都沒一點兒印象了?;秀笔怯晖A?,有厚厚的烏云涌動,天很矮的樣子,我努力地向天上仰望,一只老鴰(烏鴉)從頭頂滑翔而過。這時候,我聽到了母親呼喚我回家的聲音。
那次大水足足漲了有四五天吧,記憶中一直漲到了張富貴家的菜園子那兒才算穩(wěn)住,四五天后,水慢慢消退了。張富貴家的菜園子在滾河沿兒上,離村莊的地基只落半米高。河套里的小莊子也還好好的。后來知道,像這樣的大水在滾河每隔幾年就發(fā)一次,村人們都習慣了。這樣的大水在滾河并算不上是真正的大水,真正的大水歷史上只有兩次:一次是1912年,一次是1954年。再往前無從考。這兩次的大水都淹沒了滾河沿岸無數(shù)的人家和牛羊,我想我們村莊那時候也一定作為浮財被沖往下游過,任人打撈過。不過我父母親都說1912年他們還沒見到世面哩,也僅限于言傳,不知所以。就1954年那年的大水才是他們親身經(jīng)歷的——水自夜間發(fā)起,村里人都大意了,睡得太沉,死很多人。我們一家是僥幸爬上了場院里的一棵水桶粗的大棗樹上,才得以安全。只是房屋倒塌時蛇們排著隊也呲呲喇喇地往樹上爬,我父親手折一根棗樹枝子,連續(xù)撲打了一天一夜,打得他精疲力竭。有個細節(jié)是我大姐一直叫喚口渴,她那時和我一樣小吧,不懂事,坐在一個樹杈兒上不叫喚怕,也不叫喚餓,叫喚口渴。叫煩了我父親回身像抽蛇一樣,也抽了她一棗樹枝子。在另一個夏天里,我大姐又說起了那件事,說得神乎其神的。我不信,她就拉我到場院兒里的那棵大棗樹下,指著靠南的一個很粗的枝丫子說,喏,我當時就坐那兒!
早先時我家大棗樹下有只三條腿的凳子,實際上是個老槐樹的樹蔸子,不知我父親從哪里弄回來的,可能是因為太重了不好搬動它,日夜兒都放在那兒。村里人這個來坐一下,那個來坐一下,坐得光溜溜的。當然,主要還是我爺爺在坐。天氣暖和的時候,或者炎炎的夏日歇涼,他都要從他睡覺的東偏廈里走出來,坐那里打盹。
他的身子靠著大棗樹的身子,拐杖橫在懷里,面向陽光照耀下的村前的大田。大田里稻禾茁壯。我那時已朦朦朧朧對周圍的事情開始感興趣了,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站在門口,總能看見白亮亮的風從大田里一浪一浪地刮過來,繞過堰堤,繞過了堰堤上那幾棵矮矮的棠梨樹,一只閑逛的狗,以及兩個草垛,小偷似的摸進村子,然后就摸到我爺爺?shù)纳磉厑砹?。等摸到我爺爺身邊的時候,就變成旋風了,像個頭頂朝下的斗笠,繞著我爺爺?shù)纳碜愚D(zhuǎn)圈圈兒、打旋兒。旋起了我爺爺腳下的一些灰塵、樹葉、牛糞渣子、干稻草之類,直到旋起了我爺爺寬大的衣襟,又旋過他圓鼓鼓的肚皮、和他胖胖的正在打著瞌睡的臉,這才不緊不慢地穿過村子,向村后面的莊稼地旋轉(zhuǎn)而去。
在村子里,像這樣的旋風每天都要刮來好幾撥兒,每次都要在我爺爺身邊旋上一氣,而我爺爺對付它們的辦法至多是扭一扭身子,用手把旋風掀翻在他臉上的衣襟扯下來,連眼也不睜一下。他說他在風里活了一輩子了,被旋風旋了一輩子了,沒啥了不起的!他繼續(xù)打盹。大棗樹下是我們村唯一的一個風道,也是村里人和牲畜們的走道,所以就常常聽到有哪個過路的說我爺爺:“哎喲嘿,看把這老頭兒睡的,佛爺樣的,旋風來了都不曉得挪一哈兒(下)。”
所以,我就常常聽到嚴三奶奶興奮地接住別人的話頭,說:“旋風算啥子喔,就是天上打雷下雨掉磚頭他都不會醒!”嚴三奶奶是我家鄰居,逢人就喜歡說我爺爺?shù)墓衷拑?,還說哪天他就這樣兒睡過去了也說不定。不曉得我爺爺聽見沒聽見。
晚年我爺爺?shù)亩洳惶檬?,眼里長滿雞屎(白內(nèi)障),跟瞎子差不多。村里的一些人事似乎跟他沒啥關(guān)系。比如午后時常會來一群老人圍坐在大棗樹下,吸煙,拉家常,說誰家買回了一頭小豬仔啦,誰家孩子掉堰里差一點淹死了啦,河套里前天兒又來了一條狼……他就像個外人,或是另一個世界的什么來到人間的臥底,眼和嘴巴始終閉著,坐那兒一動不動的,沉默得就像他屁股底下那截枯死的老樹蔸子。我想,他是在回憶往事嗎?要不哪兒來那么多的瞌睡呢?話倒是少而精,偶爾醒來,就說,我咋還沒死???
那時我并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亦無思考能力,以為很好玩兒呢,總找他問:“你啥時候死呀?”他臉色馬上暗下來,翻一翻長滿雞屎的白眼說,我等著哩,明兒吧!若第二天我還這樣問他,他會變一個說法:“人總是要死的么,催個么事催喲?!庇趾孟袷呛茌p松的樣子。說完,就把前襟上的衣扣兒解開(每回都這樣),讓我給他捉虱子。
我翻開他的衣領(lǐng),但我往往捉不住虱子,我捉住的往往是螞蟻——紅螞蟻和黑螞蟻,偶爾有米粒大的綠色蜘蛛和漂亮的花大姐兒(七星瓢蟲);有一次竟然在他肩頭上逮住了一只正在蠕動的蝸牛。這些的小蟲子,它們平常都是在大棗樹上爬上爬下的,現(xiàn)在都跑到我爺爺身上來爬上爬下,它們可能是把我爺爺?shù)纳碜赢敵纱髼棙涞纳碜恿?,或者羊一樣把他的肉身當成一片遼闊的原野了——原野上水草豐茂,時不時啃兩口,味道鮮美。因此,在我爺爺?shù)牟弊永?、脊背上,就留有不少的紅紅的小疙瘩兒、小斑點兒??尚Φ氖且恍┏燥柫?、喝足了還舍不得走的小家伙兒,正舒坦地躺在他皺皺的皮褶兒里睡大覺哩,剛巧被我捉住。我爺爺問,捉住了嗎?我說捉住了。他問,啥子?我大聲說,捉——住——了!他說哦,給我看看。他把手伸過來,就在我要把蟲子交到他手上時,蟲子又醒了,又一蹦(飛)地跑沒見了。
有一陣子我對捉蟲子特別入迷,但我突然不想在我爺爺身上捉了,他再喊我,我就躲遠遠的。我去村前的稻場里捉,去地邊草叢里捉,在草根下,石頭底下,各種各樣的小蟲子。有的探頭探腦兒,有的慌慌張張,我用一個玻璃瓶裝著它們,反而是趁我爺爺打盹的工夫,躡手躡腳地往他脖子里放。大人們看著我干壞事,一哄地笑說,小三兒壞啊,打小都壞,看我不告你爹去。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那時做過不少對不起我爺爺?shù)氖?,沒人的時候我還用細草葉去掏過他的耳朵眼兒,他以為是蚊子哩,閉著眼一巴掌打過去,我藏一邊哧哧笑;我還在他上茅廁的必經(jīng)之路放把小椅子,結(jié)果被他的拐杖識破了。我的童年劣跡斑斑。
我爺爺死的那年,我四歲。還記得他死之前左腿(也可能是右腿)靠腳踝處長了一個瘡,黑乎乎的腫得快有拳頭大,流膿水,瘡上的蒼蠅特別多,比蟲子還多,麻麻點點的,很厭惡人。我父親找來土醫(yī)生給他敷草藥,洗艾蒿水,不頂用。后又叫我每日拿把蒲扇去驅(qū)趕,可是趕走了又來趕走了又來,我不勝其煩,末了也不好好趕了。已是將近六月天氣,空氣里滿是稻禾水草的青汁味道,地上的一切都在泛濫,都充滿著生殖的活力與欲望。而我爺爺卻臉色灰黃,打盹時跟秋天里一片枯葉還難看。打那兒以后,我再沒聽到他說“我還沒死啊”這句話了,而是一見到我父親他就問:“我咋還沒好吶?”
好像沒多久,我爺爺就死了。還真像嚴三奶奶說的那樣,他靠在大棗樹上就那么睡過去了。印象里天還是那么熱,堰塘邊的荊條花、薔薇花在風中艷麗搖擺,樹枝上知了聒噪。晌午飯好了,母親要我喊爺爺吃晌飯。我就喊:“爺爺,吃晌飯了!”我分明看他的眼皮子睜了一下的,我又喊了一聲爺爺吃晌飯,他就死了。我跑過去掰掰他的眼皮,我以為他是睡得太沉了。父親像抱孩子一樣把他抱起來,平放到一塊門板上。鄰居舒伯、模范大爹、太金哥都來幫忙。我跟在大人們身后來來去去地走動?!补?,我竟然一點不怕,我還蹲下來摸了一下他光溜溜的腦殼,松松的皮膚里的手骨,總感覺和他活著的時候沒什么兩樣,總感覺他哪天還會坐起來靠到大棗樹上,去打盹。
而事實上,后來,我的確多次看到過我爺爺坐大棗樹下打盹,看到過那些旋風仍舊在它的身上旋來旋去。開始以為是眼花,直到有一回我和小伙伴兒會議一同都看見了,才相信那不是眼花。記得是正中午,村里人都在睡晌覺,很靜,我和會議正窩別在堰塘角角里玩泥巴。突然刮來了一陣風,會議就停下手說:“你爺爺!”我抬頭一看,我爺爺真真兒就坐在那兒。會議嚇得哭起來??赡苁菚h的哭聲太大了,驚擾了我爺爺,我再看時,他又沒在了。我慌慌跑回家說給父母聽,母親望望父親,父親又望望母親,都靜靜的沒說一句話。
開始并沒有院子,出堂屋門,下兩級石臺階就是場子了。場子很寬敞,靠西邊有一棵大棗樹,我說過,我爺爺好坐那兒打盹,村人們也都喜歡端著飯碗到大棗樹下去吃飯、談天兒。往南幾步是堰塘,落雨的時候只聽得雨打滿塘的水花響。浣衣的地方先前橫過一塊青石板,據(jù)說是塊古碑,上面刻有裸胸袒腹背插兩翅的三目怪,也有傳說它是雷神的。后來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民間的雷神,乃兇狠惡煞的火爆脾氣,村里女子們竟然能優(yōu)雅地蹲在他身上去浣衣,想想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東面是屬二隊幾戶人家的自留園兒,砌半人高的圍墻,圍墻上爬著一蓬蓬野薔薇,梨樹、桃樹、桑樹、石榴樹,高高低低地站在里面。種很少的菜。挨堰塘邊有一片毛竹林,每年春上桃花開,村里接媳婦嫁姑娘的都要來砍幾根青竹做帳竿兒,我們那里的風俗是新婚講究梢頭竹葉不削去,花轎搖搖擺擺穿行在平疇遠畈的大路上,遠遠瞧見送嫁小伙兒扛著綠葉翠竿白蚊帳是一喜。有一年竹子突然開出了許多花,老人們說那是竹子在哭泣,不吉利。竹林被伐時我到外面玩耍去了,回來只看到拋散在一園子的亂竹根,一節(jié)節(jié)白森森的,像白骨。
我家院子是后來壘的。我爺爺死后,我父親覺得我爺爺住過的那個東偏廈兒里有晦氣(實際上是沒有存在的價值了),就給它拆了,說是要壘起一個院子來。左鄰右舍的人家都有院子,而我家沒有。這樣一來,村里的雞、鴨、豬、羊就誤認為我家場子是專門給它們留下的活動場所,吃飽了喝足了,就來這里游蕩一番,屙屎屙尿。最可恨的是豬,屙完尿完還要趁濕拱它一拱,拱得這兒一個坑那兒一個坑,沒完沒了。我母親是個愛干凈的人,早晚看到滿場子里的拉雜齷齪,就眉愁一把。父親說有個院子就能有個隔擋了,就好了。他用板車從村前大田里取土,準備打板墻,碰巧趕上縣社兩級派工作組下村里住隊。工作組說,土是集體的,沒經(jīng)批準不能隨便挖。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燒過來,我父親就被“燒”去了10個工分兒。
分兒、分兒,社員的命根兒。好多年后,我還聽母親在為那10個工分兒耿耿于懷。
院子里我母親種了許多花,指甲花、朝陽花、梔子花,還有種在被父親拆掉的東偏廈那塊地基上的許多花我都不認識,母親也不想讓我認識,說是藥,用長長的荊棘圍著,每每靠近,她總?cè)氯陆形易哌h些。院子另一頭栽一棵柿子樹,柿子樹離大棗樹有一拃遠,小小的一棵,如大棗樹的一個小兒孫。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會爬樹了,我能像野貓那么快爬到高高的棗樹上,我看到了我家的院子真大,而房子卻是矮趴趴、灰禿禿的,一如霜打過后又干又癟的老絲瓜,很不好看;檁子也變了形,墻皮一層層剝落,感覺來一場風雨它就會撐不住,就會塌倒。夏日晌午歇晌,父親扯張草席睡在堂間里,總叫我也躺在他身邊??晌依鲜撬恢?,老是隱隱聽到墻壁里有咯咯吱、咯咯吱的聲音。就推醒父親說,屋墻是不是要倒呀?他很煩我:“又做夢哩,人是房屋的楦頭,有人撐著,它哪能說倒就倒?”說完繼續(xù)打鼾去。
但是,不久,就在一個下連陰的雨天里,破舊的屋墻沒倒,新壘的院墻卻倒了。只聽得轟的一聲悶響,出門來看,西邊,挨著大棗樹的那段院墻塌去了一個大豁口。我父親有點氣急敗壞,他不怪自己沒壘結(jié)實,倒怪是我嘴巴說的,拎著我耳朵吼:“看看,看看,你個烏鴉嘴!”
我小時候從來不知道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也從來不知道有些東西是看不見的,它們究竟隱藏著怎樣的一種聯(lián)系?——我要說的是,我記得那段塌倒的院墻,父親竟然前前后后壘了有四次,壘一次倒一次,壘一次倒一次,奇了怪了,就像是有人故意在推。我父親從不信有科學在,本來就有點神經(jīng)兮兮的他,這一家伙搞得更緊張了,有些蒙,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了。我母親說不壘了吧,怕是得罪了土地,吃不了兜著走。到底還是鄰居嚴三奶奶經(jīng)驗的事情多、見識多,給父親出主意,要他把那一段基墻向后縮了大二尺,這樣一來雖然院子小了不少,院墻也不如原來四四方方的規(guī)整好看,但總算是穩(wěn)住了,再也沒有塌倒了。
我傻里傻氣地成長著。就像院子里新栽的那棵柿子樹,小小的一棵,第一年只發(fā)三匹葉子,第二年就向上沖好大一節(jié)。大哥一心一意讀書。二哥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反倒是生千方想百計地找碴兒揍我。妹妹出生了。弟弟出生了。父親、母親忙亂的腳步從院子里閃進閃出……院子里總在不經(jīng)意地開著些花——月季花、指甲花,梔子花,棗樹花,尤其用荊棘圍著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那些花,在夏秋里開得格外鮮艷。那么好看的花,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我?guī)缀鯖]來得及去認識它們。我從姨家抱回的一只小白狗,才兩個月大就會咬人了,整天像坨棉花團似的滾來滾去,連半刻也不肯安靜下來,見個人來就嗚嗚嗚地咬,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反而把人家逗得發(fā)笑;隔鄰幺巴子家的那只老黑貓,不在自己家里待著,卻偏偏要翻墻越院兒來我們家屋檐下的雞窩里睡覺,擰著頭,抱著尾,肚子一鼓一伏地打呼嚕,你簡直不知道它如何能睡得下去,弄得我家蘆花母雞下蛋都沒地方。每每被我母親發(fā)現(xiàn),就厲聲叫喊我:“三三兒、三三兒,快給我把那老貓子打走去!”最不能忘懷的還是我大姐用指甲花染指甲,舒伯家的大丫頭、三丫頭也過來我們院子里染指甲。指甲花,色彩鮮紅嫵媚,姿態(tài)優(yōu)美如鳳,所以又叫鳳仙花??次掖蠼闳フP仙花,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她一輩子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染指甲的時候,是使鳳仙花的花瓣兒貼在指甲蓋兒上——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折扇一樣平平伸展,左看右看,眼光清亮而柔和。她那時候還沒害眼病,她的眼光總是清亮而柔和。但只染上一會兒,她又要慌慌地把花瓣兒拿掉,然后洗手,洗了又洗,又生怕被染上似的。遠不如舒伯家的大丫頭、三丫頭,是用濕了明礬水的白布條兒把花瓣兒包裹在指甲上,捂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起來,她們的指甲蓋兒就血一樣的彤彤紅了……
啊啊,許多年過去了。我總是想,時光,浮塵一樣的往事,偶爾回頭,我也只是記得,曾經(jīng)有那么一處三番五次莫名其妙倒塌的老屋院子,我在那里長大。如今我父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幾個親人包括我大姐二哥也去世了,老屋院子及老屋院子里面的一切,也早已蕩然無痕,我再不可能看到他(它)們。但是這么多年我在城市,我消化著的卻依舊是那一段夢幻般的童年生活,它如此美麗,就像院子里的花朵、門前的堰塘、飄落的樹葉、夜半狗叫、或者呼喚……還有什么能在心底留下些許的印跡呢?
只有風,不曾止息。
責任編輯? 丁東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