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茜
趙孟堅是南宋兼具貴族、士夫、文人三重身份的重要畫家,慶元五年(1199)生,卒年說法不一,字子固,號彝齋居士,海鹽人,宋太祖十一世孫,以父蔭入仕,官朝奉郎。他能詩、擅書畫、富收藏、精鑒別,工畫水墨梅、蘭、竹、石,尤精白描水仙,畫意超絕脫俗,對后世影響深遠。時人葉隆禮云:“吾友趙子固,以諸王孫負晉宋間標韻,少游戲翰墨,愛作蕙蘭,酒邊花下,率以筆研自隨。人求畫,與無靳色,往往得之易,藏之多,人亦未之寶也。晚年步驟逃禪,工梅竹咄咄逼真。”
自宋代開始,水仙花被文人賦予了孤高清雅的品質(zhì),逐漸成為繪畫中常見的創(chuàng)作題材。趙孟堅并非最早畫水仙的畫家,但他取法揚無咎,創(chuàng)立了白描水仙畫法,與當時精細工妍的院體畫有別,具有“清而不凡,秀而雅淡”的文人意味,享譽畫壇。且水仙已與其人格精神相融合,是身處亂世之中而不失其德的表征,成為獨特的人格符號。
歷代流傳的趙孟堅《水仙圖》卷很多,據(jù)福開森《歷代著錄畫目》整理,明清著錄的趙孟堅“《水仙圖》卷”就多達51處?,F(xiàn)梳理存世歸于趙孟堅名下的畫作,有《墨蘭圖》兩件,《歲寒三友圖》兩件,《水仙圖》頁一開,而《水仙圖》卷則有十件。這些《水仙圖》卷的信息錯綜復雜,且著錄、真?zhèn)屋^為混亂,甚至書畫鑒定小組在鑒定過程中也將王氏本與天博本的信息相混淆,亟待梳理與研究,現(xiàn)將十件《水仙圖》卷的信息列為下表(“圖式”一欄為本文的分類,后文詳述)。
關(guān)于水仙圖的鑒定研究,徐邦達曾探討了天博本、佛利爾本及自書詩本,認為只有天博本是宋畫無疑,王氏本的筆法與之相同,其他都是偽作,且又在《宋趙孟堅的水墨花卉畫和其他》一文中提及凌波本,認為與天博本、王氏本“畫法完全一致”。謝稚柳的《從上海博物館所藏唐宋繪畫論藝術(shù)源流》,崔錦、孫寶的《趙孟堅和他的水仙卷》等亦涉及到《水仙圖》卷的藝術(shù)淵源與風格,而張柘譚的碩士論文《趙孟堅水仙卷研究》分析了五本《水仙圖》卷,得出了五本出現(xiàn)先后順序的譜系,但涉及的作品亦不全面。
綜上,目前還沒有對傳世趙孟堅《水仙圖》卷的全面研究,本文將立足于前人成果,梳理傳世的《水仙圖》卷。首先據(jù)圖示將十本《水仙圖》卷分為三類,其次對每類《水仙圖》卷的構(gòu)圖、筆法、題跋、著錄、印鑒等進行對比和分析,以便對其圖式淵源有較清晰的認識,也有助于各卷真?zhèn)?、時代的鑒定。
●? 趙孟堅的畫藝
趙孟堅畫藝高超,擅墨蘭、歲寒三友、白描水仙等題材。周密《齊東野語》記:“諸王孫趙孟堅……又善作梅竹,往往得逃禪、石室之妙,于山水為尤奇,時人珍之?!?其弟趙孟淳云:“余幼侍彝齋兄游,見其得逃禪小軸及閑庵橫卷,卷舒坐臥,未嘗去手,是以盡得揚、湯之妙。”“石室”即文同,擅墨竹,是湖州竹派的創(chuàng)始人;“逃禪”即揚無咎,擅墨梅,枝干直接以水墨寫出,花瓣、花蕊以墨線勾點,疏枝淺蕊,使梅有“孤標雅韻”之風;“閑庵”即湯正仲,他師承揚無咎,別出新意。趙孟堅家藏揚、湯二人真跡,常常觀摩不忍去手,并作“梅竹譜二詩”云:“從頭總是揚湯法,拼下功夫豈一朝?!笨梢娖洚媽W淵源,既繼承了北宋文同、蘇軾的文人畫思想,寄情于物,在技法上又承襲揚、湯,以水墨描寫為主,抒發(fā)文人意氣。
趙孟堅的“水仙圖”在歷代著錄中多被評為“逸品”,為人稱道。趙孟頫曾嘆曰:“吾自少好畫水仙,日數(shù)十紙皆不能臻其極。蓋業(yè)有專工,而吾意所寓。輒欲寫其似,若水仙樹石至人物牛馬蟲魚肖翅之類,欲盡得其妙,豈可得哉!今觀吾宗子固所作墨花,于紛披側(cè)塞中各就條理,亦一難也。雖我亦自謂不能過之?!?元夏文彥《圖繪寶鑒》謂其:“善水墨白描水仙花、梅蘭、山礬竹石,清而不凡,秀而雅淡,有梅譜傳?!痹獪珗嫛懂嬭b》言:“趙孟堅子固,墨蘭最得其妙。其葉如鐵,花莖亦佳。作石用筆輕拂,如飛白書狀,前人無此作也。畫梅竹水仙松枝墨戲皆入妙品,水仙為尤高。子昂專師其蘭石,覽者當自知其高下?!笨梢娖渌傻木^及其對后世的深遠影響。
至于趙孟堅水仙的淵源,湯垕《畫鑒》記:“揚補之墨梅甚清絕,水仙亦奇?!庇钟校骸皽逖沤胰耍飞跫汛蟮肿谘a之,別出新意。水仙、蘭亦佳?!笨芍獡P、湯亦擅畫水仙,且早于趙孟堅。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載:“趙子固效湯叔雅《霜入千林圖》,又作水仙一百,一窠中一枝最大,號曰百花朝王。自跋云效湯所為。流落北方子昂得之。”此畫今已不傳,但由此知道趙孟堅水仙亦是學揚、湯之法,描繪過繁復眾多的水仙花場景。
●? 各圖式《水仙圖》卷分析
上列十卷《水仙圖》卷,均為墨筆勾勒、淡墨渲染,但繁簡不一,有的又有相似性,因此據(jù)構(gòu)圖可分為三類圖式:第一類即自書詩本和佛利爾本,只繪水仙三兩株,較簡潔;第二類包括天博本、王氏本以及故宮絹本、故宮紙本、故宮甲本,均由多組水仙叢組成,疏密有致;第三類圖式包括臺北本、凌波本和故宮乙本,布局繁密,花葉肥碩且穿插自如,層次分明。而每類圖式構(gòu)圖一致,實即書畫中的“一稿多本”現(xiàn)象,在這種情況中,真跡往往只有一件,其他的均為摹作,或真跡不存,所見均為摹作。因故宮甲本和乙本的圖像模糊,難以鑒別,所以暫不討論。
(一)第一類圖式
第一類圖式有自書詩本和佛利爾本(圖1)。前者繪兩株水仙并立,后者繪三株,均有隸書題同一首詩。自書詩本落款“子固”,佛利爾本落款“彝齋”。均鈐“玉牒孟堅”“子固”、闊邊朱文“彝齋”三印。徐邦達認為兩卷應(yīng)出于一人之手,均偽,并對兩本的拼配和題詩進行了討論。謝稚柳認為“這兩卷的筆墨性格,描繪的情態(tài)完全一樣”,但均失真。經(jīng)觀察,兩本布置極似,其中一簇花朵也如同照搬;兩卷坡草筆法僵直,不具“葉如鐵”的力度;水仙翻轉(zhuǎn)的姿態(tài)也不甚靈動,線條工細但呆板,確似出自一人之手,水平并沒有達到文獻中所言“尤高”的境界,也難以體現(xiàn)出趙孟堅的文人意韻。
自書詩本拖尾是趙孟堅八首行書詩,皆是獨立主題,與前面的水仙圖無關(guān),且詩卷末還有元張紳、明都穆、清陳寶琛題跋,張紳跋:“子固筆力雄健,固出豫章,而縱逸又有襄陽標度,況此卷又寫自作詩……”這里談的是趙氏書法,未提到水仙,可見張紳見到的是詩書而無圖畫,且本卷畫心和跋紙上有明項元汴和詹景鳳藏印,所以詩跋前的水仙圖應(yīng)是在張紳之后,項、詹之前拼配上去的。
佛利爾本畫心有項元汴印鑒及其千字文編號,但拖尾兩跋紙均無其印,可知整卷也是項氏之后拼配的。拖尾第一段為元人陳旅、王理贊頌水仙的詩跋(圖2),有清梁清標、張若靄、齊彥槐藏印,第二段為清郭麐、梁章鉅、齊彥槐、李振鈞跋。元人跋紙前有兩枚半印,另一半在隔水處均已不見,可知非原裝。畫心有項氏藏印和張若靄、齊彥槐藏印,而無梁清標藏印,所以圖與跋的拼配時間在項元汴之后、張若靄之前,梁清標未收藏過圖,推斷梁清標所見的陳旅、王理贊頌的水仙圖,并不是今所見的此圖。
兩卷的趙孟堅隸書題詩,經(jīng)徐邦達考證與明孫鳳《孫氏書畫抄》卷下記載的一卷趙孟堅《水仙卷》上的詩句大同小異,只“清”作“淡”,“成仙”作“仙成”,下多出了“戊午季春”四字,后多一小段題云:“此凌波象久不作矣,持約準齋葉君雅尚,又聯(lián)姻,為作之,宜永存之。子固右志。”孫氏記載的水仙卷今已不見,從詩的內(nèi)容來看,徐邦達認為其“詩文改字,勝于二偽本,又多短跋(一般偽本總只少去一些),可能即是二偽本的原底真跡。”作偽一般會從著錄中摘抄文句,或稍作刪減,此處即是。另外再比較兩本書法,筆法、行距、結(jié)構(gòu)都相似,但與自書詩后趙孟堅的隸書真跡有一定差距,所以可知為偽跡。
綜上可知,第一類圖式的兩本《水仙圖》卷應(yīng)出自一人之手,隸書題詩均是從《孫氏書畫抄》中摘錄出來的,但圖式的底本是不是摹仿《孫氏書畫抄》記載的《水仙卷》,則難以考證。兩卷構(gòu)圖相似,自書詩本可能是從佛利爾本簡化而來的,或者二者均摘摹自一個構(gòu)圖更復雜的本子。據(jù)畫心上的藏印推斷,兩畫創(chuàng)作年代應(yīng)在明代,再與元人題跋拼配成卷。
(二)第二類圖式
第二類圖式的五本均由疏密不一、錯落有致的水仙花叢組成,構(gòu)圖一致,可謂“五胞胎”。
1.天博本(圖3)白描細鉤花葉,用筆尖細,卷首趙孟堅識:“自欣分得櫧山邑,地近錢塘易買花。堆岸文書雖鞅掌,簪瓶金玉且奢華。酒邊已愛香風度,燭下尤憐舞景斜。礬弟梅兄來次第,攙春熱鬧令君家。己酉(1149)良月下旬孟堅畫并題?!扁j“子固”印,卷尾鈐“彝齋”大印。拖尾接元潘純、張楧、劉芴、張伯淳題跋,畫中有明杜瓊“杜用佳氏”印,項希憲“希憲”七方騎縫印。
書畫鑒定小組認為這卷字畫都很差,有母本,而徐邦達則認為:“從畫筆以至紙質(zhì)、墨氣來看,確是宋人真跡無疑。”張柘潭認為此本跟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所錄的《霜入千林圖》相似,并提出:“此卷極有可能是在某祖本的參照下依《珊瑚網(wǎng)》中描繪而作?!碧觳┍咀魉啥鄥?,中有一柱尤大,這類繁復的水仙花有可能即是趙孟堅學習湯正仲而作。張柘潭還認為天博本的圖式前后有很多復制和重復的構(gòu)圖,最后一叢水仙構(gòu)圖局促,與前面兩叢大小比例不一致,應(yīng)屬不同時期完成,且紙張大小和構(gòu)圖不統(tǒng)一的兩卷是經(jīng)拼接形成的。但筆者觀察三叢水仙的筆墨和枝葉舒展姿態(tài),應(yīng)是出自一手,至于最后一叢水仙整體上移,導致花瓣部分越出畫面,是因畫家為了表現(xiàn)地面和空間的縱深所致。
卷后的元人題跋(圖4)問題更大,后三人題跋可見于明郁逢慶《書畫題跋記》卷七所記的“趙子固水仙,水墨雙鉤橫卷”中,郁氏記此畫有趙孟堅識:“余久不作此,又方病目未愈,子用徵索諾良急,強起描寫,轉(zhuǎn)益拙俗,觀者求于形似之外可耳?!焙箐涻r于樞、趙孟頫、周密、倪瓚、仇遠、鄧文原、張楧、劉芴、叔野、林鐘、李至剛、張伯淳共12家跋文。這里的趙孟堅自識和12位元人題跋,也被收錄于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吳升《大觀錄》中,應(yīng)是同一卷。而天博本卷后張楧、劉芴、張伯淳的題跋,就是摘自上述著錄,且張伯淳跋后還多了“至正五年(1345)春”年款,考張伯淳生卒年為1242到1302年,至正五年張氏已逝,不可能作跋。且三跋書法行筆羸弱,筆法極似,可能是一人作假的。再考第一段潘純跋“江上青山日欲晡,幽花小蕊墨模糊。華清宮殿生秋草,零落滕王蛺蝶圖。淮南潘純。”這在陳邦彥選編康熙御定《歷代題畫詩》(下卷)的“題趙子固蕙花蛺蝶圖”中有載,用了唐代滕王李元嬰繪《蛺蝶圖》的典故。徐邦達舉出故宮藏《墨蘭圖》真跡后有袁褧題跋作為證據(jù),認為潘純跋真。但考袁褧跋:“滕王蛺蝶圖還在,墨吐幽香賦楚累”,實際上是贊頌蘭花題材的作品,且這個用典已形成了歷代共識,再從潘純詩名和其中“幽花小蕊”“生秋草”來看,原來題的是一幅《蕙(蘭)花蛺蝶圖》,而不是題本卷水仙的。另外對比倪瓚《松林亭子圖》上的潘純題跋,書法筆力勁健見筋骨,重心向左偏移,強調(diào)捺筆,但天博本則墨色凝重,書寫笨拙,無清秀靈動之感,兩者高下立見,可見天博本的潘純題跋也是后人偽添的。
天博本的趙孟堅自題著錄于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彝齋《水仙圖》并題”和吳升《大觀錄》“子固水仙花黃紙軸”中,只畫中“錢塘”二字著錄中作“錢清”,著錄中詩后又多一段“愛閑叔曾為子固侄言:方此未老,筆力尚勁,宜為諸父供畫藝,更老倦將無取也,此約已三載矣。己酉良月下旬,孟堅識?!卞X塘和錢清均是浙江地名,錢塘即杭州,錢清鎮(zhèn)地處紹興地界內(nèi)。己酉趙孟堅50歲,正在諸暨任官,才會有“地近錢塘(清)”一說,所以此處作“錢塘”或“錢清”,都合常理。但如前文提及,一般作偽會在著錄原文的基礎(chǔ)上有所刪減,天博本自題更可能是參照著錄內(nèi)容刪除了上述后段作畫緣由的文字。再看書法筆力軟弱,結(jié)體不工,缺乏行氣,墨色變化也不自然,達不到趙孟堅的蕭爽氣度,且“子固”印不佳,不見于別處,因此是偽款。
2.王氏本(圖5)曾經(jīng)王己千收藏,藏地不詳,末有隸書“彝齋”款字,下鈐白文“子固”,朱文闊邊朱文“彝齋”二印。后有元顧觀詩題:“冉冉眾香國,英英群玉仙。星河明鷺序,冠佩美蟬聯(lián)。甲子須臾事,蓬萊五尺天。折芳思寄遠,秋水隔娟娟。京口顧觀?!毕骡j朱文“利賓之章”。因圖像模糊,只能辨認項元汴藏印。
明郁逢慶《書畫題跋記》記:“趙子固《水仙卷》。在白宋紙上,子固白文印,隸書彝齋二字,鈐彝齋朱文印?!辈⒂浻蓄櫽^題詩,應(yīng)即此卷。此卷與天博本構(gòu)圖、畫法相近,徐邦達認為“這幾卷畫法完全一致”,應(yīng)是出自一人之手或者水平相當?shù)膬蓚€畫家。
3.故宮的紙、絹兩卷(圖6),是徐邦達提及的同稿兩本。故宮紙本無款,鈐“子固”“彝齋”印,前后和騎縫處有明項德弘(字玄度)印記,又有“水竹居”“長”字等印。徐氏推測這本可能是項德弘的摹作,但未說明緣由。項氏現(xiàn)存有少量扇面,故宮紙本也無清晰圖片及文獻記載,兩者無從對比,所以此說待考。另外,此卷“用筆不如子固那樣細勁飛舞” ,當是偽作。
故宮絹本尾部款云:“余久不作此,又方病目未愈,子用徵索諾良急,強起描寫,轉(zhuǎn)益拙俗,觀者求于形似之外可耳?!边@段題是前文提及的《式古堂書畫匯考》中“趙子固《水仙圖》并題”中的自跋,可知也是抄錄題跋作偽。另外,此卷筆法比紙本更弱,用墨過于濃重,葉的向背處理也差,應(yīng)是更下紙本的偽作。
以上兩本只能見到卷首、尾的局部圖,將之與天博本卷首、尾對比,構(gòu)圖一致,只是畫技不如天博本。由上可見,第二類圖式的五本應(yīng)是來源于同一母本,這一母本很可能是趙孟堅受湯正仲《霜入千林圖》的影響所作的。至于故宮甲本,因無清晰圖像,待考。
(三)第三類圖式
第三類圖式的三本均繪重復、繁密的雙鉤水墨水仙,明顯區(qū)別于第二類圖式,且花葉更肥厚。
臺北本(圖7)無款,卷末鈐“子固”“彝齋”二印。經(jīng)項元汴、乾隆、嘉慶內(nèi)府遞藏。卷后拖尾有柯九思、鄧文原、倪瓚、張雨、楊椿、馬琬題跋,但書法均差弱死板,且其中鄧文原跋亦見于前文提及的12家題跋,可知這些題跋也是抄寫著錄偽造的。
凌波本(圖8)無款印,卷末畫意不全,應(yīng)被剪裁過。卷后有元周密、仇遠、林鐘、李志剛及近人朱祖謀、褚德彝跋,另有明項元汴、近人吳普心、王季遷藏印。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記》卷一“趙子固《凌波圖》卷”記:“是卷為飛鳧人割截太半,只畫后存周密、仇遠、林鐘、李志剛四家。”即此本。肖燕翼曾在一場討論會中指出:凌波本中周、仇、林、李四家跋在明清人著錄中多有出現(xiàn),如明郁逢慶《書畫題跋記》記載趙孟堅《水仙圖》共有12家跋(同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記),四跋就包含在其中,而清吳升《大觀錄》記載則少兩家跋,在清高士奇《江村銷夏錄》中僅錄七家題跋,從中可見明清人利用12家題跋作偽的事實,凌波本應(yīng)是當時作偽風氣下的產(chǎn)物。
天博本和臺北本的跋都是摘錄著錄中12家跋文作偽,那凌波本的四家跋是不是著錄中的原跋真跡呢?北京故宮藏王獻之《保母帖》卷拓本后有周密和仇遠的題跋真跡,凌波本的兩人題跋可與之對比(圖9)。凌波本周密跋中“周”字一撇較長,重心不穩(wěn),而《保母帖》的“周”字則平穩(wěn)勁健,整體書法穩(wěn)重沉雄,寓剛健于婀娜之中,凌波本則筆力嫩弱,虛有其表。凌波本仇遠跋亦可見嫩弱之態(tài),不如真跡那樣遒健。由此可見,這四人題跋應(yīng)也是據(jù)著錄偽作的。
臺北本、凌波本與天博本對比,花葉勾勒和用墨渲染都相似,只是兩本花葉俯仰翻轉(zhuǎn)的變化更多,葉面更飽滿,有的肥厚呈橄欖狀,水仙葉頂部相收縮形成尖銳的葉尖,而天博本水仙葉較清瘦,葉片尖部圓潤,可知第二類和第三類圖式并非同一人的風格。至于故宮乙本,與臺北本完全一致,但畫法更嫩弱,且不見收藏印記,因此可斷為時間較晚的仿本。
張柘潭文中認為凌波本極有可能出自王迪簡之手或是后人臨仿其作。王迪簡是南宋遺民,生卒年不詳,字庭吉,號蕺隱,新昌(今浙江新昌)人,終生隱逸于紹興蕺山,善畫水仙,學趙孟堅。王迪簡有《凌波圖》(圖10)傳世,現(xiàn)藏北京故宮,但已斷缺,今作兩段拼接,繪水仙多窠,布局繁密,花葉肥厚。對比之下,王迪簡本在構(gòu)圖和用筆上確實與第三類圖式的三本更相似,特別是在花瓣尖部都以墨點,與臺北本如出一轍(圖11)。但王迪簡本勾勒線條率意自然,不像臺北本、凌波本那樣工細板滯。可見此三本應(yīng)屬于王迪簡風格,或因畫法與趙孟堅接近,而被歸入其名下。
●? 結(jié)論
從文獻中可知,趙孟堅是一名文人畫家,承繼北宋文同、蘇軾的文人畫理念,寄情于物、以理徇形,所作多應(yīng)是寫意畫,如湯垕所記:“畫梅竹水仙松枝墨戲皆入妙品”,是文人“墨戲”,如北京故宮的《墨蘭圖》、臺北故宮的《歲寒三友圖》,構(gòu)圖簡潔,筆法秀雅,均能體現(xiàn)文人意味。即使趙氏會作工細的雙鉤水仙,也不太可能繪制多幅構(gòu)圖繁密的長卷,只能是如文獻中所記的仿湯叔雅《霜入千林圖》那樣偶然為之。
據(jù)以上分析,現(xiàn)存的趙孟堅水仙卷紛繁復雜,計有十卷之多,但無一是確實可靠的真跡。本文將這十卷按構(gòu)圖分為“一稿多本”的三類。第一類圖式的兩幅構(gòu)圖簡潔,墨筆雙鉤水仙兩三株,這種簡潔秀逸的畫法應(yīng)是趙孟堅常作的題材,但均非真跡。第二類圖式有五件之多,繪繁復的水仙花叢,有可能是以文獻中記載的趙氏仿湯叔雅《霜入千林圖》為祖本進行臨仿作偽而來的,且有的卷后的題跋摘抄了明汪珂玉《珊瑚網(wǎng)》、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吳升《大觀錄》著錄的同一卷趙孟堅《水仙圖》后的12家題跋,并加以刪減、改動而成。這類圖式的祖本,很可能就是這些著錄多次記載的這件“趙孟堅《水仙圖》”,此卷后有鮮于樞、趙孟頫、周密等12家元人的題跋,應(yīng)較可靠,但今已不見。第三類圖式的三件,水仙葉片肥厚,穿插更細密,與趙氏的水仙形象和筆墨顯然有別,而與受其影響的元代畫家王迪簡更為相似,但考察后也知非王迪簡真跡,所以應(yīng)是后來的作偽者混淆二人的風格特點,摹仿王氏以充趙氏所致。
可見,趙氏的水仙花享譽畫壇,對后世影響深遠,但真跡鮮見,明清以來以跋配畫而改頭換面、據(jù)著錄作偽的偽作甚多,作偽者甚至還混淆了趙、王的不同畫風,致使“謬種流傳”,足見作偽風氣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