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得死人的生命,卻殺不死人的靈魂。
——來自西拉木倫營子的諺語
男孩再武的性格很孤僻,他沉默寡言,懶得與人交往,倒是喜歡獨(dú)自幽居在臟亂不堪的家里,在西拉木倫營子他只有兩個朋友,一個是男孩明哲,一個是男孩毛毛。兩個朋友偶爾會結(jié)伴來看望再武,向再武講起那種懲罰的就是其中的明哲。
那年暑假,明哲的父親吳老師為了豐富明哲的歷史知識,帶著他去市里參觀了歷史博物館,這種經(jīng)歷對于生活在北方閉塞農(nóng)村的男孩來說無疑是值得自豪的,因此明哲向再武和毛毛講述的過程中不時地提醒他們:“你們看過嗎,你們肯定沒看過,可是我看過了?!蹦强跉夥路鹚侨澜缥ㄒ粎⒂^過歷史博物館的人。明哲的炫耀引起再武和毛毛的反感,再武冷冷地說:
“這有啥了不起的。”
毛毛不屑地“哼”了一聲,附和說:
“沒啥了不起的,那些文物我在電視上天天看,我早就看膩歪了。”
明哲反駁說:
“看電視和參觀博物館可是兩碼事。”
毛毛強(qiáng)辯說:
“都是用兩眼睛看,一個味?!?/p>
明哲想了想,解釋說:
“電視上的是畫面,博物館里的是實(shí)物,這就像娶媳婦,你看別人娶和自己娶感覺肯定不一樣?!?/p>
再武盯著明哲問道:
“你娶過媳婦嗎?”
明哲一時語塞,他沉默了片刻,話鋒一轉(zhuǎn)說:
“我跟你們講一種有趣的懲罰吧,我保證你們肯定感興趣?!泵髡艿难劬υ谖輧?nèi)黯淡而悶熱的光線里閃閃發(fā)光,他補(bǔ)充說,“這可是我去歷史博物館聽到的最有趣的事。”
據(jù)明哲說,他在參觀古代刑具的時候,無意中聽到一個帶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興致勃勃地告訴他的同伴,他曾經(jīng)在一本書上看過一種有趣的懲罰,就是把犯人綁在板凳上,脫掉犯人的鞋襪,再牽來一只狗讓它連續(xù)舔犯人的腳底,使犯人癢得大笑不止。再武覺得明哲講的確實(shí)有趣,他知道狗舔腳底的滋味非常難受,卻有點(diǎn)不相信這是對付犯人的懲罰,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對付犯人的懲罰全是殘忍的血腥的疼痛難忍的。毛毛也不太相信明哲的話,他質(zhì)疑說:
“狗不嫌犯人的腳臭嗎?”
毛毛幼稚的問題令明哲氣憤,明哲氣呼呼地說:
“你真笨,提前洗干凈不就好了?再說了,你以為別人的腳都像你的嗎,比臭茅坑都臭?”
毛毛堅持說自己的腳不臭,還抬起腳讓明哲聞。
再武好奇地問明哲:
“咋讓狗連續(xù)舔犯人的腳底呢?”
明哲一拍膝蓋說:
“你算問到點(diǎn)子上了!你們應(yīng)該知道狗是最喜歡啃骨頭的,如果拿骨頭肉往犯人的腳底上蹭蹭,狗肯定去舔。只要拿一塊骨頭肉不停地蹭犯人的腳底,保證上面有骨頭肉的香味,是不是狗就會連續(xù)舔了?”
再武和毛毛恍然大悟,毛毛不禁“哇塞”了一聲,稱贊道:
“太有趣了!實(shí)在是太有趣了!”
自從聽了明哲的講述,再武經(jīng)常不由得想起那種懲罰,有時候追求想象的真實(shí)感,他甚至坐在門檻上讓他家的大黃狗舔幾下自己的腳底。不知不覺中,再武不再滿足于純粹的想象,他開始渴望將想象變成現(xiàn)實(shí)。實(shí)施那種懲罰所需的繩子、板凳、狗、骨頭肉都好辦,唯一困難的是沒有合適的懲罰對象,再武為此犯了大愁。后來他想到了明哲和毛毛,想到大家每次打撲克牌輸?shù)囊环蕉家邮軕土P,就靈機(jī)一動生出用那種懲罰替代喝涼水、墨水畫臉、往臉上貼紙條等傳統(tǒng)懲罰的念頭,進(jìn)而構(gòu)思了一個具體的計劃。
再武的計劃進(jìn)行得很順利。他提前一天約好明哲和毛毛,第二天上午,等他父親趙國富去磚廠上班了,他在隔壁屋找到一根麻繩,然后去王胖子熟食店買了一小塊骨頭肉。那天上午,三個男孩像過去一樣打起撲克牌,打完第四把時,再武趁明哲去廁所的機(jī)會問毛毛:
“這把咱們咋懲罰明哲?”
毛毛洗著撲克牌回答:
“貼紙條唄?!?/p>
再武故意抱怨說:
“總是貼紙條太沒意思了。”
毛毛放好撲克牌問道:
“那你打算咋懲罰?”
再武攛掇說:
“你記不記得明哲講的那種有趣的懲罰,不如咱們用那種懲罰吧?!?/p>
毛毛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黯淡了,他有些沮喪地說:
“那種懲罰雖然好,只可惜咱們現(xiàn)在缺東少西的,根本實(shí)施不了?!?/p>
再武保證說:
“不就是缺繩子和骨頭肉嘛,你盡管放心,我家就有現(xiàn)成的?!?/p>
毛毛四下看了看說:
“別吹牛了,在哪呢,我咋沒看見。”
再武迅速從隔壁屋取出準(zhǔn)備好的麻繩和骨頭肉,一并放在了板凳上,這下毛毛相信了,毛毛興奮得直搓手,他說:
“好好好,一會兒不管明哲愿不愿意,咱們就用那種懲罰。”
不一會兒明哲回來了,他萬萬沒想到撒泡尿的工夫懲罰內(nèi)容已經(jīng)老母雞變鴨,有了天壤之別,雖然他強(qiáng)烈反對,但孤掌難鳴的他終究拗不過再武和毛毛。他們強(qiáng)行把明哲綁到板凳上,脫掉他的涼鞋。再武去院子里叫來大黃狗,打開塑料袋給它聞了聞骨頭肉的香味,就拿著骨頭肉往明哲的腳底上轉(zhuǎn)圈蹭,蹭完一只腳又蹭另一只腳。大黃狗在一旁觀看,饞得又舔舌頭又搖尾巴,不過它很快就看明白了,開始主動去舔明哲的腳底。
起初明哲還能忍受,他反復(fù)叫再武和毛毛快點(diǎn)放開他,后來在腳底遭到大黃狗連續(xù)舔舐的情況下他終于忍不住了,哈哈哈發(fā)出一串大笑。明哲大笑著拼命縮腳拼命扭動身子,但是無論如何避免不了腳底被狗連續(xù)舔舐,于是他只好苦苦哀求再武和毛毛換其他懲罰。有趣的懲罰剛剛開始,再武和毛毛怎么舍得草草收場呢,毛毛說不行耍賴不行耍賴,再武說這是狗舔你又不是刀子舔你。明哲使勁吸了一口氣,說這他媽比刀子舔還難受,我受不了,明哲還想說什么,沒說出口就哈哈大笑起來,這回他不再掙扎也不再求饒,他什么都顧不上了,整個人只顧著大笑,而且越笑越狂亂。
再武和毛毛格外興奮,他們輪流蹭骨頭肉,保證貪婪的大黃狗連續(xù)舔明哲的腳底,直到看見明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們意猶未盡地停下來,將大黃狗推開,給明哲解開了麻繩。明哲的臉和脖子漲得通紅,他吁吁喘了一陣子,徹底緩過氣來了才從板凳上緩緩坐起身。
毛毛看著明哲嘻嘻一笑,幸災(zāi)樂禍地問道:
“哎,好玩不?快說說好不好玩?”
明哲眼淚汪汪怒視著毛毛,沉默了許久,他的眉毛動了動,嘴角掠過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他擦掉眼角的淚水,一貓腰從地上撿起麻繩,在手里抻了抻說:
“好玩,實(shí)在是太好玩了,我長這么大還是頭回玩這么好玩的懲罰。”
毛毛嘻嘻一笑,賣乖說:
“千萬別感謝我們,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p>
明哲抻著麻繩微笑說:
“不愧是我的好朋友,既然你這么夠意思,那我不和你有福同享我就太不夠意思了。”明哲適時地朝再武擠了擠眼睛,繼續(xù)盯著毛毛說,“再武,你說是不是?”
再武立刻聽出明哲話里的深意,他把骨頭肉放在炕沿上,盯著毛毛說:
“那是。”
毛毛詫異而茫然地看看再武,又看看明哲,他突然察覺到情況不妙,可惜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再武和明哲擒住胳膊,他嗷嗷怪叫了幾聲,他困獸般拼命掙扎,他口頭上發(fā)出最嚴(yán)重的抗議和警告,結(jié)果他還是不幸重蹈了明哲的覆轍。
其實(shí),對再武來說,聯(lián)合明哲和毛毛中的一個懲罰另一個的計劃已經(jīng)圓滿完成,再聯(lián)合明哲懲罰毛毛完全是一時沖動帶來的意外收獲,然而恰恰是這個意外收獲將他置于不利的境地,導(dǎo)致明哲能成功地聯(lián)合毛毛對他也實(shí)施了懲罰。
再武被牢牢地綁在板凳上,他感覺一陣陣奇癢從腳底蔓延到全身,使他不由得顫抖著身子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生疼,連停下來好好喘口氣也成了奢望。再武這才發(fā)現(xiàn)那種懲罰的殘忍,它制造的笑令人痛苦不堪的同時,像連綿起伏的山脈不斷地阻礙人的呼吸道,以致人呼吸困難,只能利用短暫的空隙呼吸一點(diǎn)空氣。他不顧一切狂笑著,感覺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困難。
男孩再武對那種懲罰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他清晰地察覺到,實(shí)施那種懲罰的欲望已經(jīng)變成一頭潛藏在心里的妖魔,一旦被釋放出來它就會興風(fēng)作浪,強(qiáng)迫他按照它的意思去實(shí)施那種懲罰,不達(dá)目的決不罷休。他曾經(jīng)一次次竭盡全力驅(qū)趕這頭妖魔,一次次天真地以為已經(jīng)把它驅(qū)趕走了,直到它再次發(fā)作時才發(fā)現(xiàn)它只是暫時潛藏起來了,而且每一次的潛藏都使它擁有了比上一次更強(qiáng)大的力量。再武實(shí)在抵擋不住這頭妖魔的折磨,他在明哲和毛毛身上重施故伎,不料兩個朋友商量好似的,不管他怎么攛掇他們就是不上當(dāng),他們害怕再遭到那種懲罰,無奈他只好改變策略,提議一起用那種懲罰去懲罰其他男孩。明哲和毛毛一聽是懲罰別人,便欣然同意了。
他們首先盯上男孩小兵,他們說帶他去玩有趣的游戲,把他騙到再武家實(shí)施了懲罰。
過了些日子他們又盯上男孩明星,出乎意料的是明星竟然不怕癢,他們?nèi)讨餍堑哪_臭賣力地忙活了半天也不能使他發(fā)笑,他的腳底仿佛并不屬于他。因?yàn)闆]有懲罰對象笑聲的配合,他們一系列的行為顯得極其荒唐。明星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著他們,臨走前為了表達(dá)氣憤之情,他嘟噥了一句當(dāng)時許多女性專門罵流氓的話——真是變態(tài)!
接下來他們盯上男孩建飛。建飛哈哈大笑,笑著笑著竟然號啕大哭起來,哭聲中夾雜著響亮的打嗝聲。這是再武第一次見識那種懲罰能把人笑成這樣,他是那么迫切想知道繼續(xù)實(shí)施那種懲罰會有什么新效果,于是不停地往建飛的腳底上蹭骨頭肉。結(jié)果建飛的腹部“咕?!绷艘宦暎澮d里接連“噗哧”了三四下,分明是蹲茅坑的動靜。再看建飛黑色尼龍褲子的襠部,很快就濕透了,散發(fā)出一股騷臭的氣味。毛毛捂著鼻子尖叫他拉褲子了,明哲則捂著鼻子閃到一旁。再武皺了皺眉,趕緊將大黃狗推開后,屏住鼻息給建飛解開了麻繩。建飛號啕大哭著坐起來,穿上鞋撒腿就往外跑,濕漉漉沉甸甸的褲襠弄得一路臭烘烘的。
建飛快速遠(yuǎn)去的哭聲提醒了再武,再武馬上反應(yīng)過來,他來不及走房門,直接從窗戶跳出去追趕建飛。當(dāng)再武追進(jìn)胡同里時,建飛回頭瞥了一眼,沖刺似的加速奔跑起來,再武簡直無法相信,褲襠里夾著臟物的建飛跑得比野兔還快,一拐彎消失在空蕩蕩的街上。再武氣喘吁吁停下來,他急得直跺腳,真后悔沒有早點(diǎn)行動。建飛的母親馬玉蘭可是不好惹的女人,和她打架的人——女的被薅頭發(fā)男的被捏褲襠——從來占不到一點(diǎn)便宜,如果建飛向她告狀,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不遠(yuǎn)處就是建飛家,想著這些他感到很不安,急忙掉頭匆匆往回走。
再武回到家時,明哲和毛毛早已不在,他把麻繩和骨頭肉收起來放回隔壁屋,拿濕抹布擦干凈了板凳,然后坐在窗前心情忐忑地等著馬玉蘭找上門來。馬玉蘭就像懸在他頭頂上的一把利劍,隨時會落下卻遲遲沒有落下,有一段時間他甚至期盼馬玉蘭盡快出現(xiàn),最好是立刻出現(xiàn),好把他從煎熬中拯救出來,后來他覺得很疲憊,就趴在窗臺上睡著了。
在夢中,他隱隱約約聽到女人的吵鬧聲。沒錯,是女人的吵鬧聲。這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小時候他耳朵里總是充滿這種聲音,當(dāng)然里面夾雜著男人的咒罵、暖壺爆炸聲、水杯或碗碟或鏡子破碎聲,甚至是男女廝打在一起聲。那時他躲在角落里聽著那些雜亂的聲音,感覺自己正處在一座荒涼的孤島上,四周全是奔騰咆哮的風(fēng)浪。女人的吵鬧聲越發(fā)真切,惹得許多狗汪汪亂叫,他循著聲音看見了女人粗壯的穿著藍(lán)格上衣的背影,看見了她烏黑的辮子以及辮梢的紅皮筋……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似乎是那個整天對他漠不關(guān)心的男人的怒吼,緊接著他的腦后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挨了一巴掌,手腕被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拽走,他踉踉蹌蹌地看見父親像鐵石一樣決絕的側(cè)影,聞到父親身上濃濃的汗酸,與此同時他分辨出女人的吵鬧聲,意識到一直擔(dān)憂的大禍已經(jīng)來臨。
趙國富臉色鐵青,他拽著再武的手腕,一直將再武拽到了家門口。再武家門外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馬玉蘭站在人群之前,她一手拉著神氣十足的建飛一手比比劃劃,正在扯著大嗓門控訴再武的惡行,指責(zé)趙國富教子無方,她旁邊的地上扔著一根禿樹枝和一條臭烘烘的黑色尼龍褲子。男孩明哲和毛毛在各自母親的陪護(hù)下,低著頭站在人群前沿,他們溫順得像兩只小綿羊。隔著馬玉蘭母子看見明哲和毛毛的那一刻,再武突然覺得其實(shí)他們很陌生,也很遙遠(yuǎn)。
趙國富指著那條黑色尼龍褲子厲聲問道:
“操你媽的,你說,那是不是你干的?”
再武根本不想解釋什么,他看了一眼父親,看了一眼對面的人群,他感到了深深的絕望和孤獨(dú),在傍晚蒼茫的暮色里。
趙國富狠狠扇了兒子一耳光,繼續(xù)問道:
“操你媽的,你是啞巴嗎?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趙國富的審問惹惱了馬玉蘭,馬玉蘭掐著腰質(zhì)問他:
“趙大哥,你這是啥意思?人證物證都明明白白擺在這里,這事就是你家再武攛掇干的,你居然還問是不是他干的,你究竟是啥意思?哪有你這么護(hù)犢子的,難不成你想叫再武抵賴嗎?”
趙國富憤怒地瞪著兒子,狠狠踢了他一腳,順勢狠狠扇了他一耳光,然后從襯衫兜里掏出一沓錢,蘸點(diǎn)唾沫數(shù)了數(shù),遞給馬玉蘭說:
“妹子,這是八塊錢,你看夠不夠給建飛買條新褲子?”
馬玉蘭既不接錢也不回答錢夠不夠,只是一扭臉指著地上那條臭褲子對身后圍觀的人說:
“你們看看,這不是我馬玉蘭非要跟一個孩子過不去,是他家再武太作孽了,比日本鬼子還禍害人,你們看看你們看看,哪有這樣的。”
受害人建飛終于發(fā)話了,與馬玉蘭相比這個瘦弱的男孩倒是心直口快,他大聲說:
“再武把我禍害那么慘我還沒出氣呢。”
趙國富一聽建飛說的在情在理,揣起錢轉(zhuǎn)身繼續(xù)踢再武繼續(xù)扇再武,他一邊給建飛出氣一邊怒吼:
“操你媽的,看你以后還敢不敢?!?/p>
由于趙國富的巴掌用力過猛,再武隨著一聲干脆的山響重重地摔倒在地,即便如此他始終也沒吭一聲,他的臉已經(jīng)紅腫,嘴角掛著一條血紅的蚯蚓。有婦女上前攙扶他,被他一把推開了。他自己默默爬起來,用手背擦掉嘴角的鮮血后,倔強(qiáng)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里卻燃燒著兩團(tuán)陰郁的火焰。
這時候,圍觀的人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有的勸馬玉蘭收下八塊錢不要跟孩子一般計較,有的拉住趙國富勸他消消火,好不容易才幫忙平息了這場干戈。
趙國富的打罵并沒有鎮(zhèn)住再武心里的妖魔。再武對那種懲罰有了極強(qiáng)的依賴感,每當(dāng)渴望實(shí)施的時候,如果能遂愿他就會很興奮,渾身流淌著奇妙的快感,如果不能遂愿他就像被掏空了,總覺得沒著沒落。為了防止走漏風(fēng)聲,他想出一個讓懲罰對象保守秘密的辦法:先誘騙懲罰對象接受懲罰,再逼迫懲罰對象立下毒誓,保證永遠(yuǎn)不告訴別人,否則全家必遭天譴,然后兌現(xiàn)最初的承諾,送給懲罰對象幾張西游記版洋畫片作為補(bǔ)償。他用這個辦法先后成功懲罰了男孩雪亮和志猛。
之后就很難再誘騙到懲罰對象了,再武發(fā)現(xiàn)街上的男孩對他充滿警惕,看他的眼神怪怪的,有的見了他像見了瘟神似的撒腿就跑。直到有一次誘騙男孩宏達(dá)時,從宏達(dá)口中再武才得知這一切的原因,原來男孩們在盛傳他發(fā)明了一種讓狗連續(xù)舔人腳底的懲罰,凡是被誘騙到他家的男孩無一不慘遭那種懲罰的折磨,宏達(dá)還說,聽說現(xiàn)在那種懲罰正在流傳,前街的壯壯他們、后街的阿明他們和云龍他們都在秘密地實(shí)施。
再武不甘心,他像個極度渴望獵物的貪婪而執(zhí)著的獵人,每天堅持出去物色懲罰對象。但是偌大的西拉木倫營子卻沒有一個男孩肯上當(dāng),盡管他以珍藏的西游記版洋畫片為誘餌。那天,他怏怏地回到家后便坐在門檻上歇息。從門檻處可以看到天空飄浮的一片片白云。他相信那些時刻處于變動中的白云是神秘的,蘊(yùn)藏著某種深刻的預(yù)示,他記得母親離開前的那個傍晚,就有一片異常潔白的云隨風(fēng)消散在天邊了。他抬頭望著暗藍(lán)色的天空,有一片醒目的白云慢慢變成了一匹馬,又由馬慢慢變成了一只狗,進(jìn)而變成了一個男孩的模樣。他暗暗欣喜,認(rèn)為這是在提醒他誰是下一個懲罰對象,于是他努力去看那個男孩的臉,想把它看清楚。遺憾的是它在最清楚時也只不過是一張模糊的輪廓,他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它慢慢扭曲成了極不規(guī)則的一團(tuán)。
再武是在物色懲罰對象期間在路旁的榆樹蔭里碰巧遇見男孩志猛的。那是立秋后的一天下午,毒辣的陽光和涌動的暑熱讓人隱隱地躁動不安,街上空蕩蕩的,志猛主動問再武:
“你還有西游記的畫片嗎?”
再武心里一動,回答說:
“當(dāng)然有,我還收藏著一套全版的。”
志猛看著再武撓撓頭,討價說:
“我要是答應(yīng)你接受那種懲罰,這次你能不能多給我?guī)讖垼可洗文悴沤o我五張,這次十張行不行?”
再武正在絞盡腦汁物色懲罰對象,不料志猛竟然自己送上門了,他爽快地說:
“可以?!?/p>
不過志猛有些為難,他說:
“我暫時還不能去你家,我得先去河邊,我家的毛驢在那兒吃一上午草了,我爸讓我去給它換塊地方?!?/p>
再武說:
“那我回家等你?!?/p>
志猛提議說:
“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好有個伴兒,咱們回來直接去你家。”
再武沒有多想就答應(yīng)了。
他們頂著烈日走出西拉木倫營子,穿過一片玉米地,路過雜草簇?fù)淼膹U棄的井屋子時,志猛提議先進(jìn)去避避暑,再武擦著鬢角的熱汗同意了。志猛推開生銹的鐵門,跟著志猛一走進(jìn)陰暗的井屋子,再武就看見地上橫著一條板凳,有一只雜毛狗坐在板凳旁邊舔舌頭。眼前的情景有些熟悉,就在再武感到詫異的瞬間,他的雙手被埋伏在鐵門后的人迅速反剪了。志猛轉(zhuǎn)回身,黝黑的臉上蕩漾著得意的微笑。很快從斷墻的陰影里閃出兩個人,前面的是光頭阿明,他冷笑著,跟在他身后的是男孩小兵。再武腦子里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意識到自己落入了他們精心設(shè)計的埋伏圈,他自知已經(jīng)無法脫身,便故作鎮(zhèn)定地問阿明:
“阿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抓我干啥?”
阿明完全不理再武,他指揮著小兵他們把再武綁到板凳上,脫掉了再武的鞋子。小兵上去拍了拍再武的胸口,“哼”了一聲說:
“井水不犯河水?志猛、雪亮我們哪一個沒被你懲罰過,你他媽還觍著臉說井水不犯河水?!?/p>
志猛附和說:
“你臉皮可真厚?!?/p>
光頭阿明拿著一塊火柴盒大的骨頭肉走到再武旁邊,俯下身對他說:
“我聽說是你發(fā)明了那種懲罰,你真牛逼!我太佩服你了!你一定還沒嘗過那個滋味吧,你放心,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讓你好好嘗嘗那個滋味?!?/p>
小兵他們極力擁護(hù),他們又是歡呼又是吹口哨,仿佛在迎接盛大的節(jié)日。
再武深知再說什么都是徒勞的,現(xiàn)在只能任憑他們處置。隨著阿明往他的腳底上蹭骨頭肉,那只雜毛狗開始連續(xù)舔他的腳底,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而且越笑越瘋狂,笑到呼吸困難之際,他使勁吸了一口氣,連連哀求說:
“我要受不了了,你們快放開我,快放開我……”
無論再武怎么哀求,阿明他們就是不為所動,他們壞笑著,正懲罰得起勁。再武大怒,他趁笑聲的空隙破口大罵:
“操你媽……哈哈哈……操你媽我……哈哈哈……我不會……哈哈哈……放過你們……哈哈哈……我不會放過……哈哈哈……你們……你們……”
光頭阿明冷冷一笑,問其他男孩:
“他太高興了,笑得都不會說人話了,你們誰能聽懂他的鳥語?”
小兵充分發(fā)揮搞怪的天賦,用怪腔怪調(diào)重復(fù)再武的話:
“我不會放過你們!”
小兵的滑稽把阿明他們?nèi)盒α?,阿明使勁蹭著骨頭肉,開心地說:
“竟敢威脅我,我讓你威脅,我讓你威脅……”
阿明他們輪流往再武的腳底上蹭骨頭肉,雪亮和冰蛋年紀(jì)最小,兩個男孩因?yàn)檎l排在末班的問題發(fā)生激烈的爭執(zhí),不得不使用最公平的辦法——猜丁殼——來解決,冰蛋運(yùn)氣不佳,只好屈居末班。
再武哈哈大笑著。有那么短暫的一段時間,他竟然產(chǎn)生錯覺,以為耳邊回蕩的笑聲是別人的,而他仍然是這一切的主宰,一邊實(shí)施懲罰一邊享受懲罰別人的奇妙快感。漸漸地,他的神志恍惚起來,在他眼中井屋子黑黢黢的屋頂儼然就是一個巨大的無底的黑洞,他感覺自己正在不可逆轉(zhuǎn)地被吞噬進(jìn)去。他聽到自己的笑聲變成嗚咽聲,像是滿腹幽怨的女鬼發(fā)出的,這樣嗚咽了一陣,他猛地仰起腦袋伸長脖子,抽搐著肚子拼命地笑拼命地笑,笑出一串串類似炒豆子時的爆裂聲,笑到最后他一下就失去了知覺。
男孩雪亮還在往再武的腳底上蹭骨頭肉,貪婪的雜毛狗還在舔再武的腳底,但是再武不再有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他徹底解脫般靜靜地躺在板凳上,躺在麻繩的束縛里,扭曲的線條從他稚嫩而蒼白的臉上逐漸消散,那張稚嫩而蒼白的臉上逐漸顯露出受難者應(yīng)有的莊嚴(yán)的神態(tài)。
再武的笑聲戛然而止,阿明他們想當(dāng)然地以為再武是在裝死嚇唬他們。光頭阿明推著再武的肩膀說:“別裝了,別裝了,再裝成孫子了,別裝了,難道笑能把你笑死嗎?”其他男孩紛紛附和說:“真能裝……別裝了……再裝成孫子了……”再武卻始終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阿明推了一下再武的腦袋,再武的腦袋一下歪到了另一側(cè)?!安粫钦娴男λ懒税伞!卑⒚鬣絿佒焓秩ピ囂皆傥涞谋强?,被火燙了似的急忙把手縮回,他臉上的冷笑隨之變得僵硬。其他男孩陸續(xù)效仿阿明,一個個試探完再武的鼻孔就嚇得不吱聲了,井屋子內(nèi)就這樣陷入死寂的狀態(tài)。過了好一會兒,阿明突然一指拿著骨頭肉的雪亮說:“是他,大家都看到了,是他干的,他害死了再武。”小兵、志猛、小磊、冰蛋不約而同應(yīng)聲朝雪亮看去。雪亮渾身一哆嗦,“哇”地哭出聲,手里的骨頭肉“吧嗒”一下掉在地上,成了那只雜毛狗的美味。
一哄之間,阿明他們倉皇逃離了現(xiàn)場,連雜毛狗也跟著逃跑了,井屋子內(nèi)只剩下死去的再武和哇哇哭的雪亮,雪亮一心想逃跑,偏偏他的腿哆嗦得動不了,好像被誰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剛要逃跑反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雪亮哭得更加厲害,他驚恐地望著再武替自己開脫說:“再武,不是我,真不是我,是他們害死你的,我求求你別纏著我,你想報仇就去找他們。”
男孩再武之死在西拉木倫營子引起轟動,人們這才知道男孩們私下里在實(shí)施那種懲罰,而那種懲罰比去山崖上捕鷹、去大河里游泳等危險游戲殘忍百倍,能把人活活笑死。為了避免再武的悲劇重演,人們開始嚴(yán)禁自己的孩子實(shí)施那種懲罰,開學(xué)以后學(xué)校也下達(dá)了同樣的禁令。然而事與愿違,沒過多久那種懲罰就又在男孩中悄然興起,陸續(xù)有在野外落單的男孩受害,鬧得一時間人心惶惶。
迷戀那種懲罰的再武死于那種懲罰,和再武之死有關(guān)的男孩要么被送進(jìn)少年管教所要么被父母毒打一頓后嚴(yán)密監(jiān)管起來,實(shí)施過那種懲罰的其他男孩都向父母保證自己已經(jīng)改邪歸正,那又是誰如此大膽竟敢偷偷繼續(xù)那種懲罰?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人們。有人曾經(jīng)懷疑趙國富,畢竟這個因?yàn)槟欠N懲罰失去兒子的男人很有可能產(chǎn)生報復(fù)心理,當(dāng)他們暗中觀察發(fā)現(xiàn)趙國富總是白天在他表姐夫的磚廠里忘我地干活,晚上孤零零一個人在家里喝得爛醉時,他們所有的懷疑便化作了深深的同情。
據(jù)那些受害的男孩描述,作案者神出鬼沒,作案的手法極其詭秘,他們都是在途中突然摔倒,倒地后立刻被黑布口袋蒙住腦袋,隨即被綁住雙手,接著被卡住喉嚨拖到一個十分僻靜的地方正式接受懲罰,直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為止,等他們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頭腦逐漸恢復(fù)清醒時,作案者連同作案用的黑布口袋、繩子、板凳、骨頭肉、狗早已蹤跡不見,整個過程就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
人們問那些男孩:
“那個家伙是大人還是小孩?長得啥樣?穿著啥樣的衣服?”
孩子們搖頭說:
“沒看見。”
人們問孩子們:
“他的狗是啥顏色的?”
孩子們搖頭說:
“沒看見,腦袋被蒙住了,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見?!?/p>
人們問孩子們:
“有沒有聽到那個家伙的說話聲?”
孩子們搖頭說:
“沒有。”
可憐的孩子們,無緣無故遭到那種懲罰,結(jié)果對懲罰自己的人一無所知。人們一邊咒罵一邊盲目地猜測著,但猜來測去就是猜測不出到底是誰在干這傷天害理的勾當(dāng)。后來是孩子們給出了答案,他們瞪大眼睛說:
“還能有誰,是再武?!?/p>
人們訓(xùn)斥孩子們:
“別胡說八道,再武早死了,死人咋會干那種事?”
孩子們解釋說:
“是再武的冤魂干的,我們早就聽說再武死前發(fā)過誓,說他死了他的冤魂會回來報仇,一定是再武的冤魂回來報仇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