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變老。

對于我和小琴來說，這件事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三十五歲，她三十六歲，然而她的臉上皺紋縱橫交錯，臉皮松弛，看上去至少有六十歲。

短短三天時間，急速的生理變化讓她老了三十年。

小琴愣愣地看著我，像是傻掉了一樣。

“你走吧！”她突然回過神來，掩住自己的面孔，大喊著，“誰讓你來的！你快走！”

我跨上一步，輕輕拉住她捂著臉的手，柔聲說道：“小琴，這不是你的錯?！?/p>

這句話讓小琴一下子崩潰了，撲過來緊緊抱著我，把頭埋在我的懷里，號啕大哭。

“沒事了，沒事了?！蔽乙贿呡p輕地撫摸著她的長發(fā)，一邊安慰她。她的長發(fā)不再那么柔軟順滑，而是干枯蓬亂，摸上去有些扎手。

小琴的臉色枯黃，滿臉憔悴。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雖然不再像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一般水嫩，然而也正是充滿青春活力、魅力四射的年紀。誰能接受自己一下子失去三十年的青春！

小琴則一直哭著，完全停不下來。

一個原本頑強樂觀的姑娘，此刻脆弱得像是幼兒園的孩子。我像摟著孩子一樣摟著她，摟得緊緊的，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見。

約莫過了一刻鐘，她終于平靜下來。

我輕握著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細膩柔滑，而是異常消瘦，青筋盡顯，嶙峋的手骨有些硌人。

“我就要出發(fā)了，你等我，我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蔽逸p聲說。

小琴像觸電一般抽回手，退后了兩步，“不，不行！”她使勁搖頭。

我笑了笑，說：“我們說過要白頭偕老的?！?/p>

小琴苦笑，“可是我已經(jīng)老了?！闭f著她再次哭了起來，頹然坐倒在地上。

小琴終究沒有答應(yīng)嫁給我。

三十年的光陰，成了橫在我們之間的一道鴻溝。

我是一個浪游者，三十歲之前四海為家，甚至到過遙遠的452B行星，人們在那兒建設(shè)第二地球，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三十歲那年，我從452B行星回到太陽系，原本要返回地球，最后卻停留在火星第二太空城，再也沒有挪窩。

在那里我遇到了小琴。

抵達火星第二太空城的那天，從空港出來，我一抬頭就看見大屏幕上直播的飛梭穿行賽，立即就被吸引住了。

我看見一架紅色飛梭像是雨燕般輕盈敏捷，毫不費力地穿行在各類障礙物間，把所有對手遠遠甩在身后。

我從未見過如此精彩的飛行表演，賽場仿佛成了這紅色飛梭的秀場，所有的觀眾都為之歡呼雀躍。勝負似乎已經(jīng)毫無懸念，紅色飛梭因此放慢了節(jié)奏。

我正想走開，場上的形勢卻突然變化。

一架藍白涂裝的飛梭追了上來。那藍白飛梭簡直就是不要命的玩法，幾次和障礙物擦肩而過，頑強地追趕紅色飛梭。它的駕駛者或許技術(shù)上不如那紅色飛梭的主人，然而憑著一股亡命徒的氣概，它緊緊咬住了對手。

原本已經(jīng)有些松懈的觀眾，熱情又被點燃了。

我再次停下腳步。

紅色和藍色在太空中追逐。這是一場長距離角逐，要繞火星飛三圈，最后一個節(jié)點，它們會在距離第二太空城五百公里的位置飛過，那兒有彼此距離僅僅十米的兩個障礙物，按照規(guī)定，飛梭要從障礙物之間高速通過。速度近一千米每秒的飛梭從間隔僅十米的障礙間通過，稍有偏差就是一場災(zāi)難。組織者把這個節(jié)點稱為“鬼門關(guān)”。

兩架飛梭相互糾纏，很快靠近了鬼門關(guān)。它們交替領(lǐng)先，彼此阻攔，看得人心驚肉跳。

鬼門關(guān)越來越近，兩架飛梭仍舊擠在一條航道里，很可能都無法安全通過，一起完蛋。

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屏氣凝神，看著高懸在空港上的大屏幕。

紅色飛梭突然一滯，讓出了航道。

就在下一秒，藍白飛梭直接沖過了鬼門關(guān)，紅色飛梭緊跟著調(diào)整姿勢，斜著穿了過去。

人群中發(fā)出懊喪的噓聲，顯然，飛梭起火爆炸的場景，更能激發(fā)他們的熱情。

我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氣，至少兩個賽手都沒事。

鬼門關(guān)之后就是終點，第二太空城。飛梭繞了一個大圈，向著第二太空城靠攏。

賽事的組織方已經(jīng)在空港鋪下紅毯，擺開授獎臺。

我干脆不走了，想看一看精彩角逐的那兩個人。

先走上紅毯的是個小伙子，叫余力丘，他的飛梭叫作“金雕”。

隨后走出來的是一個女人，叫王小琴，她的飛梭叫作“雨燕”。

然后還有好多選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我只盯著王小琴看。

王小琴就是紅色飛梭的主人。雖然輸?shù)袅吮荣?，錯過了百萬獎金，但她的臉上絲毫不見沮喪，在亞軍的站臺上仍舊滿臉春風(fēng)，高舉著鮮花向觀眾們致意。

從見到她第一眼，我就像失了魂，視線再也無法挪開。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透著一股英武之氣，只要看著她，一股別樣的暖意就在我心頭回蕩。

在圍觀的人群中，她也看見了我，還對我笑了笑。

我僵住了。

一見鐘情，這就叫一見鐘情吧！據(jù)說每個人的大腦中，都帶著另一半的模型，如果出現(xiàn)匹配的模樣，立即能辨認出來。在遇到小琴之前，我對女人毫無想法，像是隔著一堵厚實的墻，墻后邊有什么，我看不到也毫不關(guān)心。

然而墻上其實有個門，王小琴推開門走了過來。

她走進了我的心里。

我當(dāng)即退掉了前往地球的太空航班，決定留在火星——

追她！

追求小琴并不容易，她是火星的飛梭賽手圈子里最受歡迎的那一個。然而我有自己的優(yōu)勢，作為一個浪游者，我見多識廣，能說會道。憑著這一點，我慢慢融入了她的生活。從點頭之交到熟絡(luò)，到彼此來往，一吻定情，在一起……我用兩個月的時間完成了這一切。

為了長期和小琴在一起，我找了一份工作——救援失事飛船。

和平時代沒有戰(zhàn)爭，高度自動化的飛行器也極少出事，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時候救生的對象都是飛梭賽手。飛梭賽手大概是火星上最高危的職業(yè)之一吧，僅次于在火星深處挖礦。

當(dāng)我三番四次從太空里帶回飛梭賽手殘缺不全的尸體，我開始深刻地懷疑人生。難道一個人的生命竟然如此之輕，只為讓自己的腎上腺素飆升一次，就值得放棄？我越來越覺得，賽手們都顯得有些瘋狂。

終于，再一次拖回一具尸體之后，我找到小琴，勸她放棄。

然而小琴樂此不疲。被我勸得煩了，她懟了我一句：“你不喜歡你走啊！不用在這里纏著我。我不缺男人！”

我黑著臉，垂著視線不說話。

小琴或許意識到話有些過分，緩了緩語氣，說：“有的人生來，就是要飛的。你知道我的飛梭為什么叫雨燕嗎？”

我搖搖頭，心中仍舊氣惱她剛才的話。

“傳說，雨燕一輩子都不會落地，從學(xué)會飛行開始，它就一直在空中飛，想要睡覺，就上到高空，借著氣流滑翔。小時候，我聽到這個傳說，就非常喜歡。后來我知道，這就是講給我的故事，我要像雨燕一樣，一輩子都在飛！”

我聽得心頭一動，抬頭看著她。

她的目光望著天空，似乎穿透一切，看著遙遠的永恒之地。

“飛翔，可能是我生命的全部意義。不是誰都有幸成為最好的那個人，如果上天把這樣的幸運交給我，那我就應(yīng)該坦然接受它?！?/p>

“余力丘死了?！蔽依渲樥f。

“什么？”她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余力丘死了，是我給他收的尸。今天的比賽，幸虧你沒去，要不然你也會遇到一樣的危險?！?/p>

“他怎么出事的？掉到了窟窿里嗎？”小琴問。

我點了點頭。

小琴所說的“窟窿”，是一種奇怪的時空破缺，在我抵達火星的半年之前，開始在火星和地球附近出現(xiàn)。最初只有一個，后來人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類似的“窟窿”越來越多，搞得地球周圍的空間簡直千瘡百孔，而火星也好不到哪兒去。這給太空飛行帶來了極大危害，這種窟窿不發(fā)光也不反光，除了在它周圍有少許引力異常，根本無法探知。高速飛行的飛梭運氣不好遇到這樣的窟窿就會掉進去，不知所蹤……但更多的時刻，飛梭駕駛者驚覺之下，會本能地試圖躲開它。有少許幸運兒能夠全身而退，也有一些雖然躲過了窟窿，卻撞上別的物體，更多的情況則是因為掠過窟窿被吞掉一部分而導(dǎo)致飛梭解體。它像是一種沒有引力的黑洞，只要落入它的視界之中，就會被吞沒，然而它并不像黑洞那樣引發(fā)空間的極大畸變，只要避開它，就沒有危害。

余力丘駕駛著他的金雕，從一個窟窿的邊緣擦過，結(jié)果右翼被吞沒，飛梭氣壓瞬間下降，救生艙隨即彈出，然而不幸的是，他當(dāng)時正在穿越一片障礙區(qū)，救生艙撞上了一塊直徑六公里的鐵制障礙，頓時碎裂解體。余力丘當(dāng)場死亡。

小琴聽完我的敘述，沉默了半晌。

最后她終于開口了：“有人的人，生來就是要飛的，余力丘是我遇到的最積極的對手。”

她頓了頓，問道：“他……死的應(yīng)該不痛苦吧？”

有些情況我沒有講給小琴聽，實際是余力丘的尸體被撕裂成了幾塊，慘不忍睹。不過法醫(yī)認為他在高速碰撞的那一瞬間就死了，并不痛苦。

我只默默地點了點頭。

眼見無法說服小琴放棄飛梭賽手這個職業(yè)，我換了一個策略。

“小琴，你至少答應(yīng)我，飛得慢一點兒，他們都飛得沒你好，誰的飛梭也比不上你的雨燕，你就讓著他們一點兒，安全第一?！?/p>

“為什么要讓？如果我的命真的和余力丘一樣，那也是我的命?！毙∏儆挠牡鼗卮穑毖厶翎吽频目粗?。

“因為我很自私，想和你白頭偕老。”急切之下，我脫口而出。

小琴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她沒有回答，而只是吻了我。

雨燕果然慢下來了。比賽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事，小琴只是在享受飛行的快樂。過去她總是一馬當(dāng)先，觀眾們喜歡她。現(xiàn)在她總是落在后邊，觀眾們還是喜歡她。飛行除了訓(xùn)練，還要靠天賦吧。雨燕飛起來總是顯得和別的飛梭不一樣，用一些專業(yè)評論家的話來說，充滿著藝術(shù)感。把一場好強爭勝的比賽變成了藝術(shù)，這就是小琴獨特的天賦。

我知道她愛我，因為她現(xiàn)在真的慢下來了。

這讓我覺得生活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讓我跟你一起飛吧！”我對她說。

她的臉上浮起一層驚愕，隨即大笑起來，“你也會開飛梭？”

我卻很認真地說道：“我只是沒有雨燕而已，在452B，我拿過一級駕駛證，如假包換。”

小琴的臉色也認真起來，“真的？”

“不如讓我試試?！?/p>

小琴盯著我看了約莫有半分鐘。

“好！”她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個字。

很快我就證明了自己不是在夸口，雨燕在我的操縱下繞著第二太空城轉(zhuǎn)了兩圈，順利返回。

小琴一直在跟蹤我的飛行，我入了港，她已經(jīng)在站臺上等我了。

“怎么樣？”我問她。

她沒有回答我，卻反問了一句：“你有多少錢？”

交往這么久，她第一次問我錢的事，還問得這么直接。

“不多，但足夠支持我們?nèi)サ厍蛎墼侣眯小！蔽一卮稹?/p>

“少貧嘴，雨燕需要六百萬通用幣，你有嗎？”

“沒有?！蔽依侠蠈崒嵉鼗卮?。

“你必須要有?！毙∏偻炱鹞业母觳?，“我想和你一起飛！”

我的心頭一陣蕩漾，只覺得自己幸福極了。哪怕沒有六百萬，有這句話就夠了。

兩個月后，我拿到了屬于自己的雨燕。

我拿出了所有的積蓄，加上小琴借給我的一百四十萬，按照雨燕的圖紙定制了一架全新的飛梭。任何兩架飛梭都不一樣，各有各的特點，然而我這架和小琴的雨燕一模一樣。

除了涂裝不一樣，它就是雨燕的翻版。

我把它涂成了太空黑。

“這顏色真難看?！毙∏僭u價道。

“紅色和黑色最配。”

“你想好名字了嗎？”

“雄雨燕。”

我拋出了準備了許久的答案，心想小琴肯定會惱。

果然小琴沖著我捶胸就是兩拳。

“虧你想得出來?！贝吠曛螅藗€白眼。

“那你來起個名？”

“你的飛梭，當(dāng)然你來取名?！?/p>

我認真想了想，“叫舞伴怎么樣？“

“舞伴？嗯……”她歪著頭，裝出思考的樣子，最后說，“好像不怎么酷?！?/p>

“酷？不需要，你已經(jīng)夠酷了。我只是想伴著你飛。”

飛梭的名字就這么確定了。

“舞伴”飛進了太空。雨燕型飛梭的造價是兩個億，掛上武器，它就可以用于太空作戰(zhàn)。六百萬的付出其實只是造價的一個零頭，我必須承諾在太空城需要的時候應(yīng)征——為了能夠駕駛舞伴，我成了太空城警衛(wèi)隊的一員。

太空城警衛(wèi)隊是個松散的軍隊組織，它從民間征集志愿者，然后給他們提供飛梭。駕駛訓(xùn)練由志愿者自行完成，軍事訓(xùn)練則進行集訓(xùn)。

和平年代，軍隊是多余的，所以火星根本沒有常備軍，天空城警衛(wèi)隊就是唯一和軍隊有些相似的組織。然而軍事集訓(xùn)徒有虛名，天空城警衛(wèi)隊成了極限愛好者的聚集地。

我不是極限愛好者，或許在警衛(wèi)隊里，沒有比我更貨真價實的軍人了——我曾經(jīng)在第二地球短暫地參加過一次軍事行動，和叛軍作戰(zhàn)。當(dāng)然這段經(jīng)歷除了讓我能很快上手“舞伴”之外，并沒有特別的價值。

舞伴是黑色的，隱形設(shè)計，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下，飛起來只能看見引擎的光芒，如果關(guān)閉引擎，慣性飛行，那簡直連鬼都找不到。一半是嫉妒，一半是事實，飛梭賽手們都把它稱為黑影，視它為一種不吉祥的存在。

我不在乎別人說什么，跟小琴一起飛行才是最重要的事。我們并沒有刻意去引人注目，我甚至沒有在賽手名冊里注冊，我們只是選擇一些空閑的日子，一道在太空里飛個痛快。

飛行真的像一種舞蹈，尤其是當(dāng)我在小琴的指導(dǎo)下逐漸掌握了要訣之后，飛行變成了一件很快樂的事。它真的讓人上癮。

然而窟窿仍舊在那里，時不時就有意外發(fā)生。我和小琴的“太空舞”也遭遇了幾次險情。最驚險的一次，小琴發(fā)現(xiàn)窟窿的時候，距離不過兩千米，碰撞時間只有六秒鐘。幸而當(dāng)時只是慣性滑行，小琴緊急啟動引擎，全力將雨燕從軌道上推開。

最后，雨燕幾乎擦著窟窿的邊緣飛掠過去。

我駕駛著“舞伴”跟在后邊，見到這樣的情形，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哪怕只差一點點兒，讓這窟窿“咬”上一口機翼，飛梭也可能會解體，就像在余力丘身上發(fā)生的事故一樣。

“你沒事吧？”我關(guān)切地發(fā)問。

“好險！”小琴的聲音聽上去驚魂未定，“這兒怎么突然出現(xiàn)了窟窿！”

“放慢速度，小心一點兒，我們飛回去?！?/p>

我加速追上去，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一些異樣——窟窿通常并不發(fā)光，然而我卻看見了一個灰蒙蒙的球體出現(xiàn)在前方。

我使勁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說最近窟窿越來越少了嗎？”小琴聽從我的建議，放慢速度。

“但是新的窟窿也會出現(xiàn)。”我一邊回答小琴，一邊仔細查看雷達成像。

沒錯，前方的確形成了一個可見的球體，這可不是一般窟窿的模樣。

“你看見了嗎？”我喊道。

“什么？”小琴正在兜轉(zhuǎn)，并沒有發(fā)現(xiàn)窟窿的異常。

異常也很快消失了。我無法證明它曾經(jīng)存在過。

“怎么了？”小琴又問。

“我剛才看到窟窿發(fā)光了，有點兒灰蒙蒙的，雖然不是很亮，但能看見?！?/p>

“真的？”小琴并不相信，“沒有??！”

這件事無法解釋，我只能選擇回航后向救援署報告情況。

然而就在掠過窟窿的一剎那，我見到了新的異常。

一艘飛船！

一艘飛船出現(xiàn)在那里，它似乎從窟窿中飛出來，然后一直慣性飛行。

“那是什么飛船？”小琴顯然也看見了它。

“我不知道。我去看看?！蔽艺{(diào)轉(zhuǎn)方向，向著那飛船追去。

很快我就追上了那飛船，和它保持相對靜止。

這艘飛船像個巨大的橄欖，兩頭尖，中間圓，船體上看不到引擎，飛船表面印著奇怪的符號，像是一種古老的文字。

小琴也追了上來。

我們倆跟著這艘來歷不明的飛船飛了一小會兒。用各種方式試圖和它通訊，然而它一直沉默著，沒有任何應(yīng)答。

我和小琴交換了位置，減慢速度，打算先掉頭回去，把這個突發(fā)情況向上報告。這時頭盔里突然傳來小琴嘶聲竭力的喊叫：“小心！”

前方是一個窟窿！

我猛然警醒，用力拉起飛梭。飛梭和窟窿擦邊而過。

小琴卻不見了。雨燕就像突然間從宇宙間蒸發(fā)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奇怪的飛船從一個窟窿中飛出來，沖入了另一個窟窿，小琴駕駛著雨燕跟在它身后，躲避不及，直接沖進了窟窿里。

小琴！我心急萬分，調(diào)整飛梭重新繞回來。

窟窿附近沒有小琴的任何蹤跡。

我繞著窟窿飛行了十多圈，越來越絕望，心頭像是被冰凍一般發(fā)冷。我甚至有直接沖進窟窿的沖動，這樣也許我和小琴還能在一起。

雷達上突然顯示出雨燕的信號。

它出現(xiàn)在距離六萬公里之外的一個位置。

我欣喜若狂，急忙呼叫：“小琴，是你嗎？”

小琴沒有回答。我很快追上雨燕，并且把它帶回到第二太空城。

小琴昏迷了，不省人事，然而她活著，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慶幸！

目送著小琴被送進監(jiān)護室，我只感到一塊大石頭從心頭移開，突然間鼻子一酸，也不知道是喜是悲，竟然捂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小琴昏迷了三天。

三天的時間里，我哪里也沒有去，只在醫(yī)院陪著小琴。安全署的人來了三次，不厭其煩地核對我的供述。按照我的供述，小琴應(yīng)該是掉進了窟窿里，然后又飛了出來。這樣的事聞所未聞，安全署也格外重視。

三天的時間里，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可怕的事實——小琴像是在急速變老。她的臉蛋迅速失去水分，衰老的速度用肉眼也可以覺察。

我在恐慌中找來醫(yī)生。醫(yī)生責(zé)罵了我一頓，說我大驚小怪，說那只是皮膚失去水分而已，注意補充一些體液就可以恢復(fù)。

然而事實證明我是對的，醫(yī)院對小琴的DNA進行了檢測，發(fā)現(xiàn)她的DNA老化程度遠遠超出了她的實際年齡。

“究竟有多糟糕？”我問道。

“目前她的DNA狀況，差不多有五十多歲，而且情況還在惡化?！?/p>

“什么意思？”

“她在加速老化。”醫(yī)生抬起頭來，“她每一分鐘都在老化。她身體內(nèi)的生化反應(yīng)比我們正常人要快得多?！?/p>

“怎么會這樣？”我難以置信地呆坐在椅子上。

醫(yī)生站起身，繞過桌子，走到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已經(jīng)把這個案例上報了，會有最好的專家來照顧她?！?/p>

我心亂如麻，聽到醫(yī)生這么說，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站起身來，抓住了醫(yī)生的胳膊，“醫(yī)生，您一定要救救她！”

醫(yī)生被我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你不要太激動，我們會盡力的?！?/p>

我在監(jiān)護室里守候，希望看到小琴醒來。

一個緊急呼叫闖進了我的呼叫系統(tǒng)。

“警衛(wèi)隊預(yù)備隊員張中尋，十五分鐘內(nèi)趕到第三集合點?！?/p>

信息很簡單，重復(fù)了三遍，然后結(jié)束。

這緊急呼叫非同尋常，在我留在火星第二太空城的兩年多時間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我望了望昏迷中的小琴，實在放心不下，然而軍情緊急，及時響應(yīng)征召，這是我的承諾。

我站起身，吻了吻小琴，匆匆離開監(jiān)護室，奔向第三集合點。

第三集合點已經(jīng)有十五名警衛(wèi)隊成員在那兒。更多的人陸續(xù)到來，人們都在討論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我很快找到了屬于我的位置，那是一個靠著舷窗的角落，一張小桌，兩把椅子。我在這無人的角落里坐下。

現(xiàn)場很熱鬧，然而小琴的情況讓我牽掛，我實在無法加入他們的討論中。

舷窗外，是漆黑的太空。我故意望著窗外，似乎在欣賞外邊的景象，這模樣拒人于千里之外，旁人就不會來打擾我。

太空漆黑如炭。

我突然感到某種異樣，還沒等我找到那是什么，集合哨響了。全體人員立正，面向中央站臺。

羅將軍的全身投影出現(xiàn)在站臺上。他環(huán)視四周，緩緩開口，說道：“諸位，太空城遇到了重大危機！我必須和你們面對面交談，確保你們都認識到危機的嚴重程度。”

羅將軍的目光投向了我。雖然那只是一個虛擬的影像，我還是盡量站得更直一些，將小琴的事先從腦子里排除出去，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迎接自己的使命。

“你們都知道太空城外圍有窟窿。然而你們不知道為什么這三天，除了得到特殊批準的航空器，所有飛梭和飛船都被禁止出港。因為就在三天前，外圍的窟窿突然開始聚合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窟窿，而且開始向太空城靠近！按照專家的計算，整個太空城在三十二小時之內(nèi)被吞沒！”

“太空城有二百公里的直徑，窟窿能夠吞沒整個太空城？”有人提出了疑問。

“窟窿現(xiàn)在的直徑是兩萬公里，它不僅會吞掉太空城，所有的太空城都逃不掉，連火星也會被吞沒。準確地說，雖然我們叫它窟窿，但它其實是一個球體。直徑兩萬公里的窟窿球體正擴大，很快就會把太空城吞進去。三天前，當(dāng)這件事發(fā)生的時刻，誰也不敢相信，但是反復(fù)確認之后，這就是殘酷的事實?！?/p>

三天前？我意識到這就是小琴發(fā)生意外的那天。

這和小琴有關(guān)系嗎？

我突然意識到舷窗外漆黑如炭的太空意味著什么。我猛然回頭。

窗外沒有星星！燦爛的銀河原本應(yīng)該就在那個地方，然而此刻，它被徹底擋住，只有在邊角上，才露出一點兒原本的模樣。

黑色的窟窿遮擋了銀河的光芒。它如此龐大，以至于整個視野幾乎都被它填滿。

這也意味著它幾乎已經(jīng)緊緊挨著太空城了。

“我們要做最后的努力……”羅將軍發(fā)出了號召。

“張中尋，你曾經(jīng)有戰(zhàn)斗經(jīng)驗，你來擔(dān)任伽馬小隊的隊長。所有人有三小時時間，和家人告別?！?/p>

我失神站立，不知道為什么滿腦子想的都是小琴。

小琴卻失蹤了。

監(jiān)控顯示她醒來之后，跑出了醫(yī)院。

我發(fā)了瘋一般滿世界尋找，半個小時后在機庫里找到了小琴。她站在雨燕旁發(fā)呆。

“小琴?！蔽液八?。

她回過頭愣愣地看著我，像是傻了一樣。

“你走吧！”她突然回過神來，掩住自己的面孔，大喊，“誰讓你來的！你快走！”

小琴一定是看見了自己衰老的面孔。

我跨上一步，輕輕拉住她捂著臉的手，柔聲說道：“小琴，這不是你的錯?！?/p>

小琴撲過來緊緊抱著我，把頭埋在我的懷里，號啕大哭。

“沒事了，沒事了?！卑参克?。

小琴則一直哭著，完全停不下來。

一個原本頑強樂觀的姑娘，此刻脆弱得像是幼兒園的孩子。我像摟著孩子一樣摟著她，摟得緊緊的，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見。

約莫過了一刻鐘，她終于平靜下來。

我輕輕握著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細膩柔滑，而是異常消瘦，青筋盡顯，嶙峋的手骨有些硌人。

“我就要出發(fā)了，你等我，我回來，我們就結(jié)婚?！蔽逸p聲說。

小琴像觸電一般抽回手，退后了兩步，“不，不行！”她使勁搖頭。

我笑了笑，說：“我們說過要白頭偕老的?！?/p>

小琴苦笑，“可是我已經(jīng)老了。”說著她再次哭了起來，頹然坐倒在地上。

我摟著她，陪著她。已經(jīng)只剩下兩個小時了，我要和她在一起。

“你在窟窿里經(jīng)歷了什么？”我問。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掉進了窟窿里，心想完了?！彼ь^看著我，“那個時候，我就想起你來，我只想盡力逃出去，就把全部動力反轉(zhuǎn)，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低頭吻了吻她，“你做到了，你是唯一一個活著從窟窿里回來的人。你什么都不用擔(dān)心，我會陪你一直飛?！?/p>

小琴勉強笑了笑。

我沒有時間多陪小琴，戰(zhàn)斗開始了。

我們的任務(wù)，是向著窟窿投擲炸彈。根據(jù)科學(xué)家的推算，在這突然暴漲的窟窿內(nèi)部，一定有一個驅(qū)動核心，很可能來自那一邊的某種文明。有時候科學(xué)家的話并不可信，因為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然而在危機邊緣，除了相信他們，人們別無選擇。

有說法總比沒說法好。

有行動總比沒行動好。

我們的轟炸持續(xù)不斷地進行了六個小時，阿爾法，貝塔，伽馬……西格瑪，各個中隊輪番上陣，警衛(wèi)隊搬空了太空城的彈藥庫，甚至連火星上兩百多年前的庫存都被丟進了窟窿里。

一共三百億噸級當(dāng)量的炸彈，其中包括三顆十億噸級的反物質(zhì)炸彈。

然而這對于一個直徑兩萬公里的龐然大物來說，還是顯得微不足道。

這也許是人類歷史上最奇特的一場轟炸，丟下這么多炸彈，連一點兒動靜都沒看見。

窟窿仍舊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擴展。

羅將軍再次出現(xiàn)在廣播之中，語調(diào)無比沉重，“勇士們，你們盡力了。如果轟炸不能阻攔它的擴張，我們只能宣告行動失敗?！?/p>

通訊頻道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是誰首先開始抽泣，很快，幾乎所有人都抑制不住情緒了，有的抽泣，有的號哭。阿爾法，貝塔，伽馬，西格瑪……作戰(zhàn)隊形轟然潰散，飛梭紛紛搶著向太空城飛去。喪失了斗志的警衛(wèi)隊員們只想回到城里去，和家人一道迎接末日。

無力抵抗的人們只剩下“大家死也要死在一起”這個卑微的念頭。

文明的秩序，大概在這一刻已經(jīng)崩潰了吧。然而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還有不到一天的時間，一切都會消失。

我夾在潰散的飛梭群中，卻并沒有著急往回趕。

身后黑魆魆的怪物沒有猙獰的面目，沉默和一去無回的黑暗就是它的武器。

“還有最后一種可能。”羅將軍繼續(xù)廣播，“我們需要一名勇士，他將代表人類進入這個黑暗的窟窿，如果窟窿的那邊是一個有理智的文明社會，如果它們能夠和人類交流，那么請求它們的憐憫，讓它們結(jié)束這一切。安全署沒有指令可以下達給你們?nèi)魏稳?，但是期望能有人能成為志愿者去做這件事，這是一個渺茫的希望，這是火星全體公民的期待。我代表火星政府和全體火星公民代表承諾，志愿者親屬的一切生活需求都將由政府承擔(dān)?！?/p>

廣播并沒有引起什么反響。一趟有去無回的旅途，一個渺茫的希望，也許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沖進了窟窿等于自殺。

廣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我該不該去？回太空城，找到小琴，和她一起等待最后的時刻，那是絕望中片刻的溫暖吧。沖進窟窿里，說不定會直接死亡。在這深沉黑幕的另一邊，真的會有什么高等文明存在嗎？但如果真的能夠拯救整個太空城、整個星球上的人呢？那也就能拯救小琴！她雖然老了，但活著不是比什么都更重要嗎？

我猶豫不決。

突然間，我看見了雨燕。紅色的精靈逆著潮流，輕快地在飛梭群中穿梭，異常醒目。

“小琴！”我立即呼叫她。

雨燕并沒有應(yīng)答，反而加快速度向著窟窿沖去。

小琴想要成為那個人！我不假思索，立即掉頭去追趕她。

“你回去，我已經(jīng)進去過，那就再進去一次，不要跟著我！”小琴向著我喊。

“不。你留下，我進去。”我緊追不舍。

“好好地過你的生活，忘掉我！”小琴加速，在落入窟窿之前，她傳過來最后一句話。

雨燕一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我向著那純黑的世界沖了過去。十秒鐘后，我也闖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影之中。

掉入窟窿的感覺很難形容，但有一點確定無疑，我并沒有死。

我像是穿透了一堵墻，然后見到了一個奇特的世界。這里的天空是白色的，而星星則像一個個墨點。這樣的景象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它如同幻覺般一掠而過。

我沒有看見雨燕。它本該在我的前方，卻已然不知所蹤。

巨大的堡壘如山一般突然涌現(xiàn)，矗立在前。我緊急拉起舞伴，貼著堡壘的高墻飛行。

金屬的堡壘表面完全沒有縫隙，飛行了幾分鐘后，我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巨大的球體，孤零零地懸浮在真空之中。天宇散發(fā)著微茫的光，細小的灰暗斑點在微微發(fā)亮的背景上若隱若現(xiàn)。我竟然有了一種錯覺，仿佛那是一個塑料殼，包裹在外，而其中的球狀金屬則像是蛋黃。

那些科學(xué)家的猜測是對的。這里竟然真的有智慧生命！

雨燕又在哪里？

我繞著那巨大的金屬球飛行了一周。它的尺寸大得令人驚異，繞行一周，大約是十萬公里。這個球的體積大約是地球的十六倍，它應(yīng)該比地球重得多，然而飛梭卻絲毫感受不到它的引力，為了繞著它飛行，我必須不斷調(diào)動引擎的噴射方向來讓舞伴不斷改變姿態(tài)和方向。

無論這是什么，這里的物理規(guī)則顯然和我們的世界大不相同。

球體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孔洞。它像是特意為我而打開，就在航線的前方。我沒有絲毫猶豫，操縱舞伴向著那孔洞飛了過去。

既然來了，那就把一切進行到底。

我進入了一條巷道，然后飛梭就失去了控制，自動停下。

“歡迎來到時空避難所，飛梭外的空氣可以呼吸，你可以自由行動?！币粋€聲音占據(jù)了通訊頻道。

“誰掌握這里的權(quán)力？我要和他說話?！蔽蚁肫鹆宋业氖姑?，我必須代表人類向此間的主人請求幫助，讓外邊世界的災(zāi)難停下來。

“這里沒有權(quán)力，人們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蹦锹曇艋卮鹞?。

“這邊的世界正在擴張，要把那邊的世界都吞沒了?！蔽掖舐暫爸?。

“這里的世界并沒有擴張，你見到的只是邊界變化?！?/p>

“結(jié)果都一樣，我們的世界要被吞沒了！”

“那又如何呢？”

“我們的世界會毀滅，所有的人都會死?！?/p>

“并不會如此，你不是活著嗎？”

我一愣，一想確實如此，我沖了進來，安然無恙。但是整個太空城呢？也能安然無恙嗎？

“太空城比我的飛梭大一萬倍，是不是也沒事？”我問道。

“沒事?！?/p>

“那火星呢？火星的直徑有六千多公里，是不是也不會有問題？”

“只要它能完整通過邊界，就沒事。”

外邊的窟窿直徑超過兩萬多公里，科學(xué)家們計算它會將火星整個吞下去，這么說起來，火星也是安全的。

我稍稍感到寬慰，緊接著想起了另一個問題，“在我之前飛進來的那架飛梭，它在哪里？”

“如果你問的是類似的飛行器，有很多?！?/p>

“有很多？”我頓生疑竇。

“如果你走出飛梭，向前走十五米，我可以指示給你看?！?/p>

我半信半疑地從飛梭中出來。通道里的重力場很均衡，恰好合適。

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前方像是一道盲管，盡頭封閉，看不見什么東西。大約跨出二十來步，眼前突然一亮，我像是從一個洞穴走出來，跨入到寬廣的天地中。

天地?zé)o垠。天空湛藍，綠草如茵，一座小小白色屋子佇立在草坪的中央。

這里真像地球！

一個人向我走來。他的穿著很隨意，下穿一條肥大的青色褲衩，上身穿一件純白的汗衫。他的打扮，看上去像正在海濱度假的游客。

“你好，我是麥克斯①?！彼⑿χ蛭疑焓?。

麥克斯向我介紹了這個奇怪的地方。它并不存在于我們的世界，而是被隱藏在空間的縫隙之中。

“這是一個能量問題，要維持這樣一個龐大的體系，在外部世界需要巨大的能量，而在這里，我們只需要從量子的真空漲落中汲取能量就行，永遠不會枯竭。萬世永存，這不是很好嗎？”

他也帶著我見到了許多人類和非人類，形形色色的外星智慧生命讓我大開眼界。

我們?nèi)祟惖哪_步已經(jīng)抵達第二地球，然而還沒有遇見過真正的外星人。可在這里，我一個小時內(nèi)卻已經(jīng)見到了三種外形迥異的外星人，還和它們進行交談。當(dāng)然它們并不能和我面對面，一種外星人生活在水里，每時每刻都需要水;一種外星人長得有點兒像微縮的霸王龍，上肢短小，下肢卻格外粗壯，它生活的重力場是地球的六倍，根本不是地球人能夠承受的分量;最后那種外星人，長得像個巨大的海星，軟軟的一團?！八鼈冄莼弥皇Ｏ履X子了?！丙溈怂垢嬖V我。

“我從前是個地球人?！丙溈怂拐f。

“從前？”我疑惑地看著他。

“現(xiàn)在我早就不再是地球人了?！丙溈怂剐χf，“我出生在大概兩千年前的地球上，我是第一個和避難所接觸的人類，所以我就成了它們的一員。”他說著轉(zhuǎn)向我，“你要加入嗎？”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

小琴在哪里？我再次想起這個問題。

“有一架和我一樣的飛梭，就在我飛進來之前十秒鐘她先飛進來，她在哪里？”我問道。

“哦，我也不知道。你抵達了避難所，也許她并沒有到？”

“她沒有到？不可能！她就在我前邊飛進來的?！蔽壹绷恕?/p>

“不用著急，跟我來。”麥克斯帶著我走過一條小徑，進入到了白房子。白房子里邊和外邊有著強烈的反差，從外邊看它像是一幢木頭房子，到了內(nèi)部，它就完全成了流線的形體，處處圓潤，找不到一處有棱角的地方。我們像是在固化的波浪中行走。每一腳踩下去，都會有碎片四濺，重新融入凝固在其他的波紋上。

“避難所的外部有一層屏障?！丙溈怂股焓謸崦鴫w，原本凝固的波紋如水一般涌動，散開，一片完整的屏幕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我看見了火星。關(guān)于末日的焦慮一下子涌了上來。

“還剩幾個小時？”我問，“火星會被吞沒，是不是？”

“不用著急，你在這里度過的時間，和外部的時間并不一樣。愛因斯坦早就告訴人類，時間是相對的，正常宇宙的時空遵循洛倫茲變換，但那不是全部真相，如果把時空避難所這樣的縫隙時空算在里邊，時間的相對性超乎你的想象?！丙溈怂共痪o不慢地說，“從你進入這個空間開始，外部世界的時間只過去了兩秒?！彼⑽⒁恍?，“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討論這個問題?！?/p>

兩秒？我在這里至少已經(jīng)度過了三個小時。光是繞著那巨大的球體飛行一周，就消耗了一個多小時。

“你可以相信我，”麥克斯補充一句，“我沒有任何欺騙你的理由。”

“那還來得及，你可以讓邊界擴張停下來嗎？”

“我們先看看你的朋友在哪里?！丙溈怂共]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籠罩在避難所之外的殼層，是一個防護層。麥克斯把一些細節(jié)展示在我的眼前。

用塑料來形容那殼層并不確切，拉近了看，它通透明晰，更像是水晶。

按照麥克斯的說法，那是弦網(wǎng)，是一根根弦匯聚而成的時空，和外部的宇宙如出一轍，只是弦的特性不同。它的作用，是把從外部進入的一切都凍結(jié)起來。

宇宙就是弦的海洋，一切物質(zhì)現(xiàn)實，都是弦的震動。我聽說過這理論，然而從來不懂，麥克斯也并沒有試圖讓我理解，他只告訴我，防護層時空的弦和外部世界的弦會相互作用。

“如果人被凍結(jié)在那兒，也并沒有什么不妥，只不過相對我們的世界，他的時間停滯不前。我們經(jīng)過了一萬年，他也只過了短短一瞬?！?/p>

“那他能活得和宇宙一樣久？”

“沒錯，只不過在他的世界里，下一秒宇宙就坍塌了。宇宙對他而言，也只是一瞬。我們能看見他，他卻看不見我們。外部世界存在，我們的宇宙存在，然而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麥克斯看了我一眼，“如果你真的落入防護層時空，那么和撞上了一堵墻歸于毀滅也沒有什么兩樣。只不過，和你一起死去的是整個宇宙，這么想可能可以安慰你。”

我有些發(fā)懵。難道小琴是被凍結(jié)在那里了嗎？

麥克斯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說：“放心，那里沒有人！但是你們丟下來的垃圾都在那里?！?/p>

各式各樣的炸彈在防護層中靜止凝固，警衛(wèi)隊拼盡全力，耗費六個小時把火星兩百年積累下來的各種軍火都丟下來，可這些炸彈的結(jié)局卻有些令人尷尬——它們保存完好，功能齊全，只是到了時間的盡頭才會爆炸。這像是一種無聲的嘲諷，在挑釁人類的無能。

我顧不上關(guān)心人類的尊嚴是否受到了挑戰(zhàn)，我只關(guān)心小琴在哪兒。

“人都在哪里？”我問道。

“你想會會他們嗎？”麥克斯盯著屏幕，不斷移動其中的目標，一邊頭也不回地說。

“他們？”

“時不時就有地球人掉進來?，F(xiàn)在……”他似乎思考了一下，“還有五個人活著?！?/p>

“哦？”

我明白麥克斯指的是誰，那些不幸掉入窟窿的人，他們的余生就在這里度過了。然而我只想找到小琴。

“我想那個比我早十秒沖進來的人，她的飛梭和我的一模一樣……”

“除了顏色?！丙溈怂菇舆^我的話。

“我找到它了?！丙溈怂怪钢聊簧系男↑c。

我順著他的指點看去，只看到一團模糊的黑影，和那些被凝固在防護層中的炸彈的清晰影像形成鮮明的對比。

“這不是飛梭?！?/p>

“當(dāng)然不是。如果她真的闖了進來，甄別系統(tǒng)會辨認出她的生物屬性，避免她被困住。事實是，她根本就沒有突破防護層，只留下這個印跡。所以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返回了外部世界?！?/p>

“這不可能！”我斷然否定。

小琴明明就在我之前沖進了窟窿里。

“這的確很奇怪。她的飛梭有什么不同之處嗎？”麥克斯似乎也有些困惑。

“她的飛梭和我的一模一樣……”我突然想起小琴曾經(jīng)掉進窟窿又飛了出去，“她曾經(jīng)脫離過一次，而且那次之后她就變得極度衰老，這會有關(guān)系嗎？”

“她曾經(jīng)進來，而后又飛了出去？”麥克斯皺了皺眉頭，“居然還有這種事！”

他的表情凝固起來，像是成了一具木偶。

“麥克斯？”我試圖呼喚他。

他充耳不聞。

或許這個軀體真的只是一個傀儡木偶而已，畢竟他活在兩千多年前，外部世界的兩秒鐘可以等于這里的幾小時，那么兩千多年，在這縫隙時空里，或許已經(jīng)過了幾百萬年，他不可能以血肉之軀活那么久。

大約過了三分鐘，麥克斯重新活了過來。

“這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跡！這算是設(shè)計的一個疏漏。”麥克斯再次調(diào)動屏幕。

這一次，我看見了雨燕。紅色的飛梭一頭扎進了防護層，然后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印痕。

“這是過程還原。這架飛梭所有的電子都已經(jīng)被防護層弦替代，它像是一個異類物體，直接被彈出了?！?/p>

“什么？那她究竟在哪里？”我急切地問。

“她應(yīng)該就在你們的太空城附近，只不過……”麥克斯欲言又止。

“只不過什么，快說??！”我心急如焚。被防護層彈出，這不像什么好事。

“誰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p>

“這是什么意思？”

“她的這次碰撞相當(dāng)于觸發(fā)了一次時間旅行，她將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出現(xiàn)，可能范圍是三百六十五天到三萬六千五百天。但是我可以確定，她還活著，在她的世界里，這個過程只經(jīng)歷了短短十幾秒鐘而已?！?/p>

我認真聽著麥克斯的每一句話，試圖理解發(fā)生的一切。

小琴回到了外部世界，我卻落到了這里。難道命運真的想要把我們分開嗎？

“那么我也能回去嗎？”我問道。

“理論上可行，但我并不建議你這么做。”

“為什么？”

“你想回去做什么呢？”

“我可以找到小琴?！蔽颐摽诙觯D了頓后，接著說：“還可以拯救火星和太空城。”

“火星和太空城不會有事。”麥克斯回答，“就算是火星落進來，它會被包裹在一個新的泡里，那個泡就和你看見的這個時空避難所外部的泡一樣，火星上的人們會安然無恙?！?/p>

“在那之前，秩序就已經(jīng)崩潰了，會死很多人，活著的人會遭受很多痛苦?！?/p>

“我同意你的看法?！丙溈怂孤柫寺柤?，“我們暫且認為你的這個動機成立。”

“至于找到你的女朋友，我已經(jīng)說過，她出現(xiàn)的時間可能是三百六十五天，也可能是三萬六千五百天，考慮你的年齡，你只有三分之一的概率還能和她重逢。”

“為什么是三分之一？”

“如果沒有意外，按照你的DNA狀況，你還可以再活八十多年。她會在一年到一百年的時間內(nèi)隨機出現(xiàn)，在八十四年中重逢的概率還很大。但是如果你飛出去，你的身體會受到強烈的防護層輻射，你會很快衰老，大概只能剩下三十年到四十年的壽命。所以你飛出去，在你的下半輩子，大概只有三分之一的機會還能再見到她?！?/p>

這真是個神奇的時空，留在這里，外邊的世界像是凝固一樣，時間過得極其緩慢，要離開這里，卻要付出壽命作為代價，人就像瞬間丟失了幾十年。小琴沖進來又飛出去，她所遭受的正是這種命運。

我沉默片刻，問道：“是不是有人問過你如何才能回去，但是聽說要付出一半的生命作為代價，就放棄了？”

麥克斯笑了笑，說道：“幾乎每一個人都問了，然后全都放棄了。在這里，你還能再活兩百年。”

天平一下子變得更加傾斜。

再活兩百年，和再活三十年，這難道還需要選擇嗎？

“甚至你可以像我一樣，不過那時你就拋棄了軀殼，不再是人類，而是我們的一部分。我們可以活億萬年，活到對宇宙感到厭倦?！丙溈怂褂终f。

他的話就像塞壬的歌聲一樣讓人無法拒絕。

然而我想起了小琴。

如果我留在這里，雨燕失去了舞伴，她一定會感到孤獨。

如果我飛出去，又能救下多少人的生命？

我緊緊地握起了拳頭。

我成了超級英雄，因為我救下了火星上所有的人。

這么說并不是吹牛，因為在那火星社會瀕臨崩潰的時刻，火星上已經(jīng)有人準備啟動火星基地埋藏的超級發(fā)動機進行逃亡。這是成功機會約等于零的計劃，而且頗有些不負責(zé)任——那些來不及返回基地的人會在超級發(fā)動機引發(fā)的大風(fēng)暴中直接死掉。而剩下的一半，大約會在火星被吞入窟窿之前就被超級發(fā)動機爆炸炸死。因為那發(fā)動機被封存了近兩百年，在倉促中重新點燃之后雖然能夠工作，卻并不穩(wěn)定，很大的概率，它會成為一枚當(dāng)量驚人的大氫彈。

羅將軍私下里偷偷告訴我這些信息，勸我對自己的火星英雄頭銜要心安理得一些，出去多見見人，在官方的宣傳中，我儼然是一個救世主，見一見仰慕者，弘揚弘揚正能量，總是好的。

我感謝他的好意。是的，我連續(xù)三個月沒有出門，幽閉在家，很讓人疑心是否得了孤獨癥。然而并沒有，我只是很期待小琴能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是不是成為火星英雄并不重要，救下了這么多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我知道，當(dāng)小琴駕駛著紅色雨燕沖向窟窿時，她心中想的就是要救下所有的人。我?guī)退龅搅恕?/p>

她也想逃避自己變老的現(xiàn)實。

現(xiàn)在我也變老了。如果小琴能夠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們正般配。

然而她并沒有出現(xiàn)。

麥克斯讓我?guī)退粋€忙?？p隙時空之所以會暴露在地球和火星的周圍，是因為人類在向第二地球跳躍的過程中造成了時空的薄弱點。這些薄弱點自然就成了縫隙宇宙的出口。

他請求我，讓我在返回的途中不斷排布一些微小的顆粒，說如果這樣他就能補上窟窿，讓火星和地球的人類再也不會掉到窟窿里，當(dāng)然也不會因為躲避窟窿而死亡。

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當(dāng)我返回到正常的世界，“窟窿”消失了。這也給我提供了更強的說服力，我讓那個窟窿世界的人們了解到了危機，并且關(guān)閉了可怕的黑色窟窿。

但這也更增大了不確定性，小琴會在哪里出現(xiàn)，成了真正的謎。

三個月的幽閉之后，我找到了羅將軍。

“我要求政府兌現(xiàn)它的承諾，給我一個特權(quán)。”

羅將軍頗為興奮，因為如果我無所求，這筆債務(wù)就永遠不能消除。

“你想要什么特權(quán)？你是火星英雄，只要火星能報償給你的，你都可以索要，完全沒有問題?！?/p>

“我要政府提供保證，確保我的飛梭每天都能飛?！?/p>

羅將軍一怔，“這么簡單？”

“這不簡單，從今天開始，飛到我生命結(jié)束?！?/p>

兩個小時后，舞伴飛上了火星的天空，它越過火星稀薄的大氣，直入太空，繞著第二太空城盤旋一周后，開始環(huán)繞火星的飛行。

我按照小琴常飛的軌道飛行，這讓我心情平靜。

這是舞伴最后一趟飛行。

舞伴是為了伴隨雨燕而生的，雨燕已經(jīng)沒有了，舞伴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我把飛梭改名叫女武神。

黑色的女武神飛翔在火星的天空，成了居民們的一道風(fēng)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我成了火星文化圈活的傳說。

然而誰也逃避不掉的事來了：我變得越來越老，手腳也不再靈便。

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變得哆哆嗦嗦的，連啟動桿都推不動了。

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嘆了口氣。三十三年了，小琴還是沒有來！

那一天，女武神沒有飛上天。

再后一天，我再次駕駛著女武神，繞著火星飛行。

我申請了安樂死，一針藥劑可以讓人陷入沉睡，毫無痛苦地死去。女武神隨即進入自動駕駛模式，我默默地看著窗外，想給自己留下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瞥。

他們答應(yīng)了我，讓女武神一直飛翔，直到小琴回來，或者百年之后讓它墜落火星。

藥劑緩緩地推入我的靜脈。

依稀中，一架紅色的飛梭突然從虛空中跳出，直沖著我飛來。

紅色的雨燕！

“小琴！”我的喉頭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紅色的雨燕和黑色的舞伴盤旋飛行，相互追逐，宛如跳舞的情侶。破缺的時空在前方閃光，它們貼在一起，向著那光芒飛去。

我想，我可能已經(jīng)死了。

【責(zé)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