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征入伍

1955年底，國家從初中在校生中征集特種兵——海軍、空軍。我是從山東聊城二中應征入伍的。二中同我一起應征入伍的還有宋永清、王成明、修保文、李俊祥等同學。

1956年正月初六，我們這些接到入伍通知書的青年，都去聊城集合。不管什么軍種，統(tǒng)一配發(fā)陸軍軍裝。來接新兵的海軍軍官把我們編成臨時班、排、連組織。換裝三天后，我們這些按臨時編制的班、排、連，乘坐十幾輛軍用大卡車離開了故鄉(xiāng)聊城。在聊城的大街兩旁，送別的親人揮著手，流著淚和我們這些遠離家鄉(xiāng)的戰(zhàn)士告別。我坐在慢慢行進的卡車上，腦海里縈繞著家里的親人和學校的老師、同學的音容笑貌。我就要離他們遠去，要去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也是祖國最需要我去的地方，去學習，去戰(zhàn)斗，去工作。這一去改變了我的一生。

軍車直接把我們拉到濟南火車站的貨站。我們按指令，上了拉貨用的悶罐車。經(jīng)過兩天兩夜的行程，到達了目的地——旅順口海軍基地。

當時來旅順基地的新兵，不管來自哪個省，都進了新兵訓練團，要在訓練團集中學習幾個月，具備一定的軍事技能后才分配。當時海軍屬于特種兵，服役期限要比陸軍多一兩年。這些軍事技術(shù)，必須通過集中學習，才能在實戰(zhàn)中應用，才算是一個合格的戰(zhàn)斗人員。

我們?nèi)r，訓練團地址就是蘇軍走后留下的兩座大樓，這時一下子聚集了幾百人，只能打通鋪睡覺，根本沒有學習的地方。于是，我們的任務首先便是上山打石頭，自己蓋教室。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建成了一排排整齊的教室。

有了學習的地方，這才開始了正規(guī)的學習訓練。我當時學的是海岸炮兵指揮儀。儀器是隨大炮從蘇聯(lián)進口的，名為米納2X指揮儀，主要配備在130毫米口徑火炮上。這種武器在當時是比較先進的，沒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學不進去，特別是構(gòu)造原理部分更是難懂。好在要求我們能熟練地操作，能排除一般的故障，就可以上崗了。

我們在訓練團學習了幾個月，又到老鐵山海岸炮兵連實際操作了半個月，基本上掌握了指揮儀的操作技術(shù)和一般故障的排除。1956年底，上級按照我們新學習的技術(shù)，進行了分配。學習航海的、通信的、機電的，都上了艦船。我們學習指揮儀的、觀察的都被分到了海岸炮兵部隊。我和王成明、郭孟高等十幾個人，被分到大連海軍鐵道炮團。鐵道炮團是蘇軍留下的，活動性海岸炮。當時全國只有四個連，都駐守在大連。我和王成明被分配在172連，駐守大連海運學院南邊。我們四個連隊輪流值班。哪個連隊值班，火車頭就開到哪個連的駐地，平時就地訓練。演習時，我們指揮儀班是最辛苦的，因為指揮部都設在山頂上，我們的指揮儀在山下的火車上，中間用雞蛋般粗的電纜聯(lián)系兩地。每逢演習，我們必須跑到山頂上，把通向指揮儀的電纜一節(jié)節(jié)地收回裝上火車，到達目的地，再把電纜和指揮儀接通，而且動作必須迅速。我們都是跑著進行，雞蛋般粗的電纜幾十斤重，背著上山下山很是費力。固定的海岸炮電纜是埋在地下的，就沒有那么費力了。

調(diào)往前線

1958年“八二三”炮戰(zhàn)前，駐守在大小金門島的國民黨軍，經(jīng)常向我駐守前線部隊及前線村民、漁民打炮，造成軍民死傷。為了打擊敵人的囂張氣焰，中央決定對大小金門及周圍有駐軍的島嶼，集中進行大規(guī)模炮擊，這就是以后說的萬炮齊轟金門島。說起這60多年前的往事，作為一個親歷的老兵，有好些情景馬上就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1956年春節(jié)剛過，連長叫我去旅順基地參加體育集訓。時間是一個月，回來后，在連隊的體育課上作示范。當我集訓到兩周時，忽然接到通知，令我立即回隊，什么原因沒說。到了連隊才知道，是上級要從我們鐵道炮團調(diào)十幾個人去東海艦隊。第二天，我們在一個參謀的帶領下，從大連坐商船直達上海。船航行得很慢，在海上漂泊了兩天兩夜，上午才到達上海黃浦江碼頭。下船后，我們直奔東海艦隊司令部報到。接待我們的人看到我們一路上很辛苦，安排我們在新民路招待所休息。帶我們來的參謀把我們送到招待所后就回大連去了。

我們十幾個人，都是第一次來上海，對一切都感到新鮮。頭一天，我們就去上海最繁華的南京路，看了大世界和黃埔江岸，晚上回招待所。就這樣，我們在招待所住了十幾天，上海我們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之后，我們選了兩個代表去司令部請示任務，司令部的人告知我們，去福建前線，到廈門水警岸炮團執(zhí)行任務。我們拿到了介紹信，當天就坐上了去廈門的火車。當時鷹廈鐵路剛通車不久，車走得很慢。從上海到廈門經(jīng)過了兩天兩夜的行程。上午八九點才到廈門站。下車后，我們背著自己的行裝，排著縱隊，急行軍似的向水警岸炮團司令部奔去。當時廈門居民早就換上了單衣。我們十幾個人還穿著棉衣，披著羊皮大衣，背著背包汗流浹背地走在大街上，引來不少行人的好奇和議論。到了炮團司令部，立即把我們分到了各自的連隊。我被分配到44營160連，中央指揮哨。在招待所住了一夜，我就去了連隊。

我們連駐守在福建前線的南端，對面是國民黨軍駐守的東碇島，北面是大小金門島。我們用測距儀和觀察鏡，可以清楚地看到金門島上跑著的汽車和進出料羅灣的艦船。我連的大炮就在海岸上，守衛(wèi)著西海岸線。我連和駐守在晉江圍頭的岸炮，正好卡住大小金門通往臺灣的水上交通路線，地勢很重要。在以后封鎖金門時，這里起到了特別重要的作用。

萬炮齊轟金門島

閩南的8月，天氣炎熱，也是前線戰(zhàn)士戰(zhàn)前最緊張的時刻。我們連原先的露天觀測哨都用東北運來的大原木加了蓋兒。原本鋼筋混凝土的指揮部，上面又加了1米厚的沙石，各炮位都備足了彈藥，同時也加緊了戰(zhàn)前演練，隨時準備打仗。

我記得很清楚，1958年8月23日下午5點剛過，我連指揮部發(fā)出了戰(zhàn)斗警報，全連指戰(zhàn)員不到1分鐘就進入各自的戰(zhàn)斗崗位。我的戰(zhàn)斗崗位是指揮儀六號手，任務是傳送指揮員的作戰(zhàn)指令。我迅速戴上耳機密送話器，問各炮準備情況。我聽完各炮準備完畢后，向指揮部報告：“全連一切準備完畢?！贝藭r是我們參戰(zhàn)人員思想最緊張的時刻，外面各種雜音好像都消失了，只聽到儀器轉(zhuǎn)動的聲音和心臟跳動的聲音。下午5點半，耳機里傳來了指揮員的戰(zhàn)斗指令：“戰(zhàn)斗開始，目標金門島料羅灣，戰(zhàn)斗裝藥爆破彈，射速10秒?！蔽抑貜椭笓]員的口令，兩手同時操作指揮儀的指示器。當聽到“放”字時，我口里喊出“放”字的同時，左手拇指按動發(fā)射指令。就聽到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四發(fā)炮彈同時呼嘯著向金門島飛去。我接到指揮員的指令，每10秒按一下發(fā)射令。在按下發(fā)射令的同時，我右手打開秒表，計算著炮彈的飛行時間。當?shù)谝蝗号趶椷€有10秒落地時，我發(fā)出彈落地指示，并喊出“彈著”。打了也就三分鐘，我耳機里傳來觀測哨的聲音，料羅灣油庫被我連打中起火。

當每門火炮連續(xù)發(fā)射40多發(fā)時，炮膛的溫度急劇上升，火炮已經(jīng)沒辦法被射擊手有效控制。彈藥裝進炮膛，炮膛一關，火炮自動發(fā)射，射擊手躲都躲不及，被火炮的后坐力沖出幾米遠。發(fā)射的指令被打亂了。我及時向指揮員報告了這一情況。指揮員下達了暫停射擊的指令。我連火炮雖然暫停射擊，但陸軍的炮火還在急速地射擊。從觀察哨里可以看到大小金門島一片濃煙火海。因為我軍的炮火來得既突然又密集，敵守軍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過了好長時間，才向我軍陣地還擊。雙方互射了一個多小時，全域才停下來。第二天，上級情報部門傳來了頭天的戰(zhàn)果，打死敵軍2名中將、1名少將，斃傷官兵600余名。

8月23日后，解放軍對大小金門島及周邊的敵占島嶼進行了封鎖，只要有從臺灣來的艦船，立即開炮射擊，臺灣的任何軍需物資別想運往敵占島嶼。同時，中央宣布領海權(quán)由原來的3海里改為12海里。

在封鎖海面的同時，空軍也展開了爭奪制空權(quán)的戰(zhàn)斗。我方陣地上空，經(jīng)常有十幾架敵我雙方的戰(zhàn)機，上下翻飛，在空中“拼刺刀”。我連的高射炮及各炮位的高射機槍，因為分不清我軍和臺灣的飛機，只好在自己的炮位上，等待上級命令。

這里有個插曲?！鞍硕焙蟮囊粋€夜里，突然有一架從臺灣方向飛來的運輸機，不知是駕駛員迷失了方向還是思想緊張，把我們營部的陣地誤以為是大金門的料羅灣。它一進入我營部的高射炮射程，我們的高射炮立即開火。敵機一看不妙，扔下東西轉(zhuǎn)頭向臺灣方向逃去。因為有月亮，能看到敵機上扔下的降落傘向我營陣地飄落下來。全營沒戰(zhàn)斗任務的戰(zhàn)士拿起沖鋒槍把降落的地方包圍起來。走近一看原來是18只大木箱子，有的箱子在落地時已經(jīng)被摔開，里面全是紅燒肉罐頭。經(jīng)醫(yī)生化驗無毒，營長才叫人分下去。罐頭每個1公斤，每兩個人分一個罐頭，改善了一次生活。余下的作為戰(zhàn)利品上交福建海軍基地。

從“八二三”開始，我們吃住從未離開過自己的戰(zhàn)斗崗位。每到飯時，由一個人到伙房把飯菜打來，就地分開，各吃各的。睡覺在自己的崗位附近，架塊木板就是床。戰(zhàn)斗空隙，和衣一倒，立即進入夢鄉(xiāng)。

嚇跑美國軍艦

金門被封鎖一段時間后，島上十幾萬國民黨軍彈盡糧絕。記不清楚是哪月哪天，前線雷達傳來訊息：有艘臺灣“中”字號大型登陸艦，在美國驅(qū)逐艦的護航下，向金門駛來。我連炮瞄雷達立即開機跟蹤，同時下達戰(zhàn)斗警報。

我聽到警報，立即進入崗位。我戴上耳機，就聽到雷達站長向指揮員傳送信息?！扒懊媸桥_灣的‘中’字號，后面是美國的驅(qū)逐艦，很快進入我炮射程?！币驗橛忻绹尿?qū)逐艦，打不打，福建前線指揮部就不敢決定了，一直請示到中央軍委。命令下來，打臺灣的，不打美國的。如果美艦對我射擊，堅決回擊。

在向上請示的這段時間，“中”字號已經(jīng)進入我連的射擊范圍。炮手早就把炮彈放到了裝填機上。所有戰(zhàn)斗人員的思想都很緊張，也很安靜。等了足有10分鐘，我耳機里傳來了指揮員的戰(zhàn)斗指令：“戰(zhàn)斗開始，目標‘中’字號，戰(zhàn)斗裝藥爆破彈，射速10秒?！蔽伊⒓磦魉椭笓]員的戰(zhàn)斗口令，并操縱著儀器。當我喊出“放”的同時，手也按下了發(fā)射按鈕。只聽一聲巨響，炮彈向敵“中”字號飛去。

就在我軍射擊敵艦時，護航的美軍驅(qū)逐艦轉(zhuǎn)頭向公海駛?cè)ァＴ谖疫B的炮瞄雷達上看得清清楚楚。耳機里傳來雷達站向指揮員的報告聲：“美艦向公海駛?cè)ァ！碑敃r，我軍一直把“中”字號打癱，美艦也沒敢出來救，還是國民黨的軍艦把“中”字號給拖了回去。第二天早新聞，對美國軍艦駛?cè)胛翌I海發(fā)出第一次嚴重警告。也就是從這天起，美國第七艦隊的艦船每天夜里在我領海的邊緣游來游去。只要它一進入領海，我們就開機待命，一直到敵艦離開，我們才解除警報。這樣持續(xù)了七八天。

又是一天夜里，國民黨軍的一輛水陸兩用戰(zhàn)車，偷偷向我連對面的東碇島駛來。我連的炮瞄雷達立即開機，很快就捕捉到了目標，只打了幾炮，目標就不動了。等我炮艇靠近一看，敵戰(zhàn)車上的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我軍炮艇把它拖回，它成了戰(zhàn)利品。

首長和文藝工作者的慰問

我連在封鎖金門島的戰(zhàn)斗中，打了幾次勝仗，上級給我連榮記集體三等功一次。福州軍區(qū)司令員韓先楚、海軍司令員蕭勁光先后來我連視察慰問。首長的到來給了我們很大的鼓勵。

對金門島封鎖了一個多月后，駐守部隊彈盡糧絕，金門島守軍走投無路。中央從大局著想，對金門解除了封鎖。同時，炮戰(zhàn)也停了下來。以后又改為雙日不打單日打，其實我連基本沒打。

炮擊金門島的那段時間里，讓我們最難忘的是，文藝界全國人民慰問團到前線慰問。當時炮戰(zhàn)還沒有完全停下來。敵我雙方不一定什么時候就向?qū)Ψ酱驇着?。我記得到我連陣地來慰問演出的是全國曲藝隊，說京韻大鼓的駱玉笙說了段自編的京韻大鼓，相聲演員小立本說了段自編的相聲，內(nèi)容大多是我們前線陣地發(fā)生的事。聽說梅蘭芳大師帶著自己的琴師在廈門炮艇碼頭上為戰(zhàn)士們清唱。全國慰問團剛走，各省、市、自治區(qū)慰問團，也相繼而來。他們都帶來當?shù)氐拿麆F，拿來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品。雖然拿來的慰問品不多，但每個連隊也能分到一點兒。山西的大紅棗、山東的大蔥，對南方的戰(zhàn)士來說，由于當時運輸?shù)膯栴}，確實很少見。

歲月如梭，60多年前的事，哪能記得那么準。在親友的鼓勵下，寫下了這篇不成熟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