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艷坤
《物》這首小詩,看似寫物,實則寫的是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叭松缇畚镏畼?,收縮著自己的/空間,以便騰出地方給那些無用之物”,這是朵漁式的冷靜洞察與思考。人極盡畢生之力去占有空間,用大大小小的物填充它,然后再試圖去占有更大的空間、更多的物。表面上看,這是一個人占有物的必然過程,從出生到成年直至老去,我們從未停止占有。然而,詩人告訴我們,人占有物的過程,同時也是被物件占有和支配的過程。物占據的空間越來越大,人擁有的空間越來越小,直至被擠出這個空間,生命走向終結。因此,朵漁寫出了“聚即是散/占有便是消耗,/當我們終于無物可聚/人生也便走到了終點”這樣富有思辨色彩的詩句。在《物》這首詩中,朵漁以坦誠的寫作態(tài)度和精準的語言描摹了人的生存狀態(tài),道破人與物之間的秘密關系,給讀者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去重新審視人生。當朵漁提出人與物之間這種“主客顛倒”的關系時,我們也開始對照自己的人生,也開始認同這樣的關系。朵漁的這首《物》似乎具有一種強大的氣場和魔力,詩中處處都是靜默和淡然,從不說教提點,卻自然而然引發(fā)讀者的反思。
《椅子和風》記錄了一次物的“死亡”。這首詩畫面感極強,朵漁在現代詩里融入了白描的技法,句子短促,簡潔跳躍,寥寥幾筆,詩意便自然生發(fā)出來。夕陽下,路邊的一把舊椅子,撥動了詩人的心弦。它舊了,破了,終究逃不過被人遺棄的命運。遺棄意味著它作為椅子的使命已經完結,接下來,它便靜靜地躺在路邊,直到完全消亡。死亡究竟是不是這把舊椅子最終的歸宿?面對這個問題,朵漁告訴我們,椅子結束自己的“生命”,走向“無用”之時,正是它重獲自由之時。它擺脫了被命名時所承擔的“用”之責任,回歸到無名無用的狀態(tài)。夕陽下這把被廢棄的椅子,和風一樣,縱然一無所用,卻也最自由灑脫。椅子和風的自由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是無邊無際、無所拘束的自由,絕不是“一只蒼蠅遇到了一塊玻璃”的自由(朵漁《厭世者說》)。
《天才只為抵制一個幸福的晚年》是朵漁對常玉和羅伯特·瓦爾澤的藝術化致敬,充滿了梵高式的孤獨和驕傲。1966年夏天,常玉繪制了最后一幅油畫《奔跑的小象》,因煤氣泄露意外死在了工作室,在他去世后很多年,其畫作的真正價值才被發(fā)掘。擁有類似命運的還有瑞士作家羅伯特·瓦爾澤,1956年的圣誕節(jié),瓦爾澤照例在午餐過后獨自出門散步,永遠倒在了阿爾卑斯山的雪地上,多年以后,瓦爾澤才被冠以文學大師之名。天才總是有著相似的命運,他們離群索居,窮困潦倒,生前不被賞識,難道只有突然的毀滅和絕美的死亡方式才能與他們孤絕的才華匹配嗎?常玉所繪制的那頭在無邊無沿的沙漠里奔跑的孤獨小象,映照的似乎就是畫家自己,在茫茫黃沙中孤獨地奔跑,隨時都有可能被吞噬。當瓦爾澤與白茫茫的雪地融為一體時,我們或許應該贊同叔本華的那一句“天才從根本上就是孤獨存在的”。整體上看,這首詩里呈現出朵漁一以貫之的悲憫和孤獨的精神特質,這或許可以說是詩人內心的一種情結。
《期待與無明》是朵漁對《尤利西斯:一段獨白》所作的注腳,詩人的詩意化闡釋之后,句句鞭辟入里。這首詩沒有直接觸及死亡,榮格論《尤利西斯》的一段對話可以看做是詩的開頭,整首詩由“那么”一詞自然地聯結起來。又一個事實被朵漁擊中了,作為一個旁觀者,他幾乎能完全窺探到潛藏在人們心中的秘密。貪欲和期待時刻存在我們的頭腦中,人們以為這份期待在下一秒鐘就能兌現,于是繼續(xù)滿懷期待,并不斷地攫取眼前的一切。期待越來越多,等待也變成無盡的等待,我們開始感到恐懼和不安。朵漁在詩中創(chuàng)設出一個從粗鄙中間起身的智者,智者從期待變?yōu)椤盁o待”,此時我們才發(fā)現,在這個緊張而又無奈的期待過程中,外在世界里并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這源于我們頭腦中的欲望在作祟。事實上,朵漁在其他詩作里也常常思考人的欲望,在《樹活著》這一首中,朵漁直言人做不到像樹一樣“無欲無求的淡定,就像是/另一種活”;在《該如何》中,朵漁發(fā)問:“該如何,不受低處的誘惑/去過一種充滿戒律的生活”?在這些詩歌中,我們能感受到,經過長期不斷地對自己的拷問,朵漁的思想和精神更加決絕、徹底,詩中那個想象出來的智者形象,便是詩人最終的抵達。
丹納曾告訴我們:“藝術家從出生至死,心中都刻著苦難和死亡的印象。”作為詩人,朵漁有著更為靈敏的感受力和更為豐富的想象力,他在詩中構造出一個不同于現實世界的藝術世界,在這個藝術世界里對死亡進行理性思考,擺脫對死亡的痛苦、絕望的初始印象,同時也消弭掉死亡帶來的焦慮和恐懼。朵漁試圖通過這樣的想象告訴讀者——完整的生命歷程不單只有“生”,“死”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們慣常地執(zhí)著于生,卻忽略了如何從容地直面死亡。在詩歌里探討死亡,清算生命,是走到人生中途的朵漁必須解決也正在解決的一個問題。因此,在面對《羊城晚報》記者提問時,朵漁能豁達地說:“你必須為來路買單,擔負起一個‘人’的形象;你必須為歸途負責,承擔起一個‘人’的尊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