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榮光啟
一
2018年春,我收到張敏華寄來的詩稿,一切誠如他自己所說“在低處生活”。這種持續(xù)的謙卑、殷勤與努力的品質(zhì),使他在寫作上不斷地收獲。
“這菜新鮮,味美,價格也不貴?!?/p>
“現(xiàn)在的收入也自費得起?!?/p>
在一家日資飯店,半敞開式的包廂里,
我們喝蕎麥茶,吃日本料理。
……
我們不約而同地凝視火鍋里幸存的土豆,
在翻滾的漩渦里看到了暗礁,
氣若游絲的命運,和未卜的生死。
這首詩的主題是一次飯局時兩個人的談話,敘述的是平凡人生、市井生活。張敏華所言的“低處”,首先是日常生活,是一個普通人看待世界的眼光,但更是一個優(yōu)秀詩人必有的一種品質(zhì):把自己放在生活的最底層、時代的最深處,觀察紛繁的世相,同時審慎地思索自身的存在與迷失。時代是沸騰的,而他卻是冷靜的。這是一個優(yōu)秀詩人必須具有的潛在素質(zhì)。詩歌,成了他生命的組成部分,也賦予他觀察大千世界的“天眼”,讓他看到了時代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洞察了沸騰下的喧囂與泡沫,從而使他捕捉到了生命、生存的真諦。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痹谖铱磥?,境界和心界相通。無心界就沒有境界;而經(jīng)歷是構(gòu)成境界的主要部件。作為王國維嘉興同鄉(xiāng)的張敏華,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很注重營造“境界”。這些“境界”,不單單是他一次次工作調(diào)動的經(jīng)歷,更是他心靈歷程的流露。他說:“每一次身份的改變,從生存的層面上說,都讓我步入生命的另一種狀態(tài)。對我而言,這只是‘另一種狀態(tài)’的繼續(xù)。在這個浮躁、喧囂的時代,我開始在心里反省,如何在‘另一種狀態(tài)’下,‘更好地保持內(nèi)心的激情’?!庇谑牵姼鑼懽髟谒纳钪袚摿藰O為重要的功能。在他看來,文學寫作是個體的獨立性的反映,它從個體心靈的真實狀態(tài)出發(fā),尋求一種更本真的生活、表達更內(nèi)在的生命渴望。這讓敏華的生命中有了一種平衡,使他不至于太沉溺于現(xiàn)實事務而造成個體心靈的失重;或者是保持了對“歌與詩”的原始熱情。在詩歌寫作中,他不斷吐露心靈的語言、追問意義、尋求自我,進行了心靈探索:“什么樣的人生才有價值,什么樣的生活才有意義?”
因為生活在“低處”,他也自然窺見了許多自我與世界的真相,這也使他的詩作成了一種“承受”之詩:
黑暗中的那個人,將煙點燃/然后又在自己的掌心/將煙掐滅/黑暗中的那個人,讓無辜的煙/去承受生活中/某些不可言喻的痛楚。
張敏華的秉性是憂傷的,但他不想沉溺于這種憂傷,不想在憂傷及激昂之間徘徊。于是,他的寫作呈現(xiàn)出一種悲劇的氣質(zhì):在憐憫與恐懼之中,在忍受與書寫之中,有一種情感上的純凈與語詞上的清潔。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詩人氣質(zhì)”,這種情緒比較明顯地在《椅子》中流露出來:“我出生的時候,椅子已近不惑/現(xiàn)在我人到中年,椅子到了/風濕性的年齡——/夜晚坐在椅子上,我能聽到它/木質(zhì)的懺悔?!边@把一直陪伴他的椅子,在空曠的夜晚,代替他沉思,“木質(zhì)的懺悔”,一個極有意味的意象,使“椅子”有了生命,更使“懺悔”有了質(zhì)感。他是一個極善于將日常生活的普遍事物轉(zhuǎn)化為絕妙意象之人。
二
一個沉潛在生活低處的人,寫作最大的資源可能就是對自我生存狀況的自覺與審視:“我”是誰?在時代的激流中,“我”已經(jīng)被沖刷成怎樣的形象?在命運之劇的席卷中,“我”將會成為什么?這是詩人一直在追問的。張敏華的詩,一個特別動人之處是那種不懈的關(guān)于自我的敘述、那個詩中凝望世界、返觀自身的抒情主人公形象,那個不斷思忖“我”之存在狀況的敘述對象。
午夜醒來,關(guān)掉空調(diào),打開窗,
涼風一絲絲襲來。
不惑之年,竟然興奮得像個孩子,
望月亮,數(shù)星星。
……
沒有人知道,我又一次失眠,
沒有人能想象,我和童年之間
只隔著一個夜晚。
光陰似箭,幾十年的時間倏忽過去,在不惑之年與孩提歲月之間,其實只隔著一個夜晚、一個失眠的夜晚。這個夜晚雖然失眠,但記憶翻涌、許多人事浮上心頭,卻是逝去的時間重新復活的時刻。那些亙古不變的日月星辰,照耀著我們的童年也照耀著現(xiàn)在,只是,有的人已經(jīng)不在,有些畫面已經(jīng)難以再現(xiàn)。寫作使記憶被喚醒、沉睡的經(jīng)驗被攪動,生命得到更新、早已逝去的時間片段得到復活,人在此瞬間仿佛窺見了永恒。這種感受是令人激動的。
但更多的時候,這種對自我的審視與神思,是令人沮喪的。因為有一個關(guān)卡我們不能越過,這就是死亡。當我們的思忖到達死亡的環(huán)節(jié),心靈就變得沒有力量。很多的寫作,到了這里不能不結(jié)束、不得不委頓。古往今來,多少文學作品,最后都不得不以一個虛無的人生觀、生命觀結(jié)尾。不是作者刻意如此,而是除此之外,似乎無他路可尋。
一方面,人“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另一方面,“若是人只看見這塵土的一生,人生自然毫無意義,一切都是虛無”,敏華在詩里,言說了他對“生死”的思忖。
三
從目前的寫作狀態(tài)來說,張敏華的詩作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相當成熟的境界,他有相當鮮明的個人風格:他的詩在敘述性,細致,有趣味,經(jīng)常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場景描述和人物對話中寄寓深意;而抒情詩,更是他的擅長,他心地善良、目光細膩,在自我審視中寄寓著對世界和人類命運的憐憫與感嘆。
人在高處,常??赡苓^著浮泛的生活,并不能進入生命的內(nèi)里,而在“低處”,在日常生活之中,在具體的愛的行為之中,有可能“承受”一些真實的東西、一些更有價值的生命體驗?!暗吞帯保潜拔⒅说谋救?,是自我對生命姿態(tài)的一種認同,因為有敬畏,它帶來“承受”,也帶來祝福。我喜歡張敏華這樣的詩人,生活在“低處”,卻擁有一顆仁慈之心來守護心中的一點夢想,向世界傳遞出愛和悲憫。
附:張敏華的詩(二首)
需 要
天氣離奇的熱,以致蟬失去了耐心
席子留下新的折痕,我躺下
唯一能做的,是等待——
像在醫(yī)院候診:B超,心電圖,胸透……
似乎想從這些診斷中找到答案
三天前渴望陽光,現(xiàn)在卻渴望雨水
人類從地球上取走
太多的東西,窗外的紫外線
過于強烈,戴上墨鏡
讓目光漸漸黯淡
窗外傳來鳥聲,沒有獵槍,也沒有網(wǎng)
鳥比人自由,有一覽無遺的天空
還有大片的濕地和原始山林
不像我們,被鋼筋和水泥裹挾到這里
給自己安上防盜窗,變成鳥籠
但這個世界需要瘦下來,需要
清腸,排毒,去濕除寒
像現(xiàn)在需要一場暴雨,一次淬火
又像鐵匠,需要汗水和傷痕
以鐵坯、鐮刀和傳奇現(xiàn)身
出門安檢,為你們,他們,也為我
一切都可以解釋,但安檢儀
發(fā)出的聲音,不同于窗外的鳥聲——
我躺著,翻了個身,這是另一個我
終于離開了一家陌生的醫(yī)院
因為愛
因為愛,她的體內(nèi)藏著風雨,
明月,山川,河流。
因為愛,她情竇初開的夢顯得真實,
片刻中她剝落自己。
驟雨初歇,她身上的菜花
開始結(jié)莢。
因為愛,在亂花飛絮中,
作為短暫的恨,她捂住隱隱作痛的心,
原諒了那個男孩的無理與傲慢。
相愛就是為了千年等待,
完成一生的折磨!
仿佛愛不曾來過,仿佛
她坐上了一趟通向死亡的火車,
但在中途,因為愛——
火車,突然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