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蘇越爾
文學的金字塔上,詩歌一直被奉為塔尖。在這幾年,這些我們熟識的觀念正在被嶄新的現(xiàn)實所質(zhì)疑和挑戰(zhàn)。有人感慨道:詩歌已經(jīng)淪落為文學金字塔的塔基。套用尼采那句著名的話:“詩歌(原句:精神)曾經(jīng)是上帝,后來變成了人類,而現(xiàn)在更變成了一般群眾。”一方面,詩歌的群眾基礎在擴大,另一方面,詩歌的精神和技藝在退化。這是喜憂參半的事情。作為一個詩歌的國度,何以在短暫的幾年時間內(nèi),詩歌的觀念竟然有如此大的改變?這是值得今天的詩人、評論家深思的問題。在我看來,時代發(fā)展了,從物質(zhì)束縛中解放出來的心靈被思想和情感表達的新熱情挾持著,對一切觸手可及的手段都躍躍欲試。詩歌因其簡短的“身材”和高大上的氣質(zhì)成為人們的首要選擇。
以上這些都可以歸結(jié)為主觀條件。正當人們的精神生活已經(jīng)尋找到一個新的突破口時,新媒體的適時出現(xiàn)為實現(xiàn)詩歌“廣場舞時代”提供了自由的空間。新媒體亦由此吸引了更多的客戶,更大的點擊量以及更多的消費。
從前,人們普遍的觀念是:寫詩是詩人或想要成為詩人的人干的事情。如今,寫詩就像日常的吃飯穿衣一樣成為普遍,不需要積累沉淀。凡是能識文斷句的人都可以寫出一首屬于自己的詩歌,而且可以大方地發(fā)布在自己的朋友圈或者網(wǎng)絡媒體上,這成了心安理得的事情。寫詩的門檻不是降低了,而是沒有了。人們卷起褲腳在曾經(jīng)認為神圣和神秘的詩歌殿堂里進出自如,春風滿面,為朋友或路人的一個點贊或徹夜難眠、或興奮難當。
詩歌曾經(jīng)高不可攀的塔尖地位下降成了塔基,其象征含義可能更多,但有一點似乎明白無誤:任何想要用文字展現(xiàn)自己的人都可以隨手拈來片言只語,以分行的詩歌形式張貼出來,群眾性詩寫特征由此獲證。除了這一形式的簡易寫作,大多數(shù)寫作者無力介入其余文體。
2017年的2月,在一篇序言中,詩人徐敬亞驚呼:“這簡直是一個詩歌的廣場舞時代”。為什么稱其為“詩歌的廣場舞”?詩學上的這個概念與現(xiàn)實中的廣場舞有何驚人的相似之處呢?愚以為有這么幾點:1、沒有門檻;2、分貝高;3、群體性;4、自娛自樂。
據(jù)此,有人也許會說,八十年代的詩歌流派復雜,看上去亦是如此。這是被八十年代詩歌五花八門的表象所迷惑,沒有深入研究八十年代詩歌本質(zhì)的結(jié)果。首先從第一條來說,八十年代寫作詩歌是有門檻的。一個毫無詩歌寫作基礎的人,你投奔任何一個詩歌流派都不會被輕易接納,更不要說在流派的油印刊物上發(fā)詩了。公開發(fā)表的詩歌作品更是經(jīng)過專業(yè)編輯的層層把關(guān),對于沒有基礎的習作者,不太可能降格以求送版面,刊物的聲譽備受器重。
從第二點來講,當今詩壇,每個詩歌群體都占據(jù)一個詩歌的廣場,所謂廣場,有的形式是一個網(wǎng)絡平臺,有的是一本刊物,有的則是一個微信群……音量開到震耳欲聾,按照自己的理解且歌且舞,沒有人考慮別人的感受和評價,也不太在乎周圍有沒有人駐足觀看。
“詩歌廣場舞”的群體性和自娛自樂的特征那是說,成員中彼此不一定都認識,踩著同一節(jié)拍也難得整齊劃一。加入其中不需要報備,更沒有審批環(huán)節(jié),組織松散,來去自由。
在詩歌的廣場舞時代,有這么幾個方隊是要提及的。第一個方隊來自部分“名氣詩人”。在擁有一定的名聲和地位積累之后,個別詩人儼然成了詩歌的道具,以千篇一律的語調(diào)和立場,配合著各種以詩歌為名的形形色色的演出。在不斷的串場中,這些詩人精疲力竭,哪能騰出時間和精力去做出詩歌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這個喬裝打扮過的方隊雖然不是廣場舞的主流,但它卻對詩歌廣場舞的形成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作家韓少功有一句話,可謂對癥下藥:“歸根結(jié)底,作家不能活得太熱鬧,還是要給自己留一張安靜的書桌,想想那些有關(guān)文學、文化、精神、社會的難題和大事?!?/p>
詩歌廣場舞的第二個方隊以民間的旗號呈現(xiàn)。這個方隊的寫作熱情頗高,寫作素質(zhì)卻參差不齊。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表面清高,內(nèi)心勢利,對主流媒體的態(tài)度也是晦昧不清。時而不以為然,誹之謗之,時而又拉攏靠近,引以為榮。
第三個方陣就是詩歌廣場舞的主力軍,在新媒體平臺上大量的詩歌愛好者。這個方隊人員龐雜,他們的寫作特點是:采用直白淺顯的文字,零碎、應急似的抒發(fā)生活第一現(xiàn)場的直觀感受。他們的作品大多簡短,也不太在乎錯別字和語病。由于沒有詩歌表現(xiàn)手法的專業(yè)訓練,寫出來的詩歌如果不進行分行,實則與日記、段子等別的文體沒有絲毫差別。因此,很多寫作者并不以詩人的身份自居,直到有人重拾牙慧,冠之以某某流派,這個群體中的一部分才趨之若鶩,恍然大悟自己原來可以戴上詩人的桂冠。因為要掩蓋自身天然的缺憾,在某些詩歌活動家的授意、指使下,他們聚集成群,不以一切深奧的詩歌為意,對一切批評和建議憤憤不平,將關(guān)于詩歌的一切學說棄之如敝履。詩壇不時硝煙四起,這幫廣場舞的主力軍自然功不可沒。
或許還應該舉出一個由機器人小冰引領(lǐng)出來的詩歌方隊。據(jù)說,它花了100個小時,學習了百年新詩期間519位詩人的現(xiàn)代詩,然后通過深度神經(jīng)網(wǎng)絡技術(shù),模擬詩人的創(chuàng)作手法,創(chuàng)作出了幾乎以假亂真的機器人詩歌。粗聽起來,這似乎是個好消息。仔細一想,這正好是詩歌廣場舞亂象的深刻反諷?!扒闉樵姼?、“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王國維)、“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 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保ā睹娦颉罚┛梢哉f,機器人小冰冷冰冰的詩行一出現(xiàn),這些關(guān)于詩歌的久遠而普遍的共識被顛覆了。情不見,真不存,詩歌的靈魂何以依附?詩歌的廣場舞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促進詩歌的繁榮?
沒有媒體鋪天蓋地的輿論配合,沒有幫派無孔不入的自吹自擂,讓辨別力受限的讀者從良莠不齊的眾多詩歌中慧眼識珠是不太可能實現(xiàn)的善良愿望。還苦撐的各類詩刊中有詩歌的光明和希冀存續(xù)。不管怎么說,專業(yè)的詩刊擁有一批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詩歌編輯,還擁有層層把關(guān)的編審程序,公開刊載出來的作品相對要值得信賴一些。對于詩歌風尚的引領(lǐng),公刊和官方評獎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些年來,人們沒有記住幾首膾炙人口的詩歌,卻記住了詩壇的負面消息。不一而足。污損詩壇是小事,久而久之,動搖人們對于詩歌和生活的信心就釀成了大事。
八十年代詩壇的轟轟烈烈是見成果的,那些耳熟能詳?shù)某晒两襁€被人們津津樂道。北島的《回答》、舒婷的《致橡樹》、吉狄馬加的《黑色的河流》、李亞偉的《中文系》、尚仲敏的《橋牌名將鄧小平》、梁小斌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放眼當下,詩歌的廣場舞時代,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中,還有多少詩句能夠超越圈子,被社會廣泛銘記并傳播?
如此這般,目前的中國詩壇有沒有值得榮耀的詩人?回答是肯定的。我們有一批清心寡欲的老詩人,我們有一批堅守詩歌高地的中年詩人,我們有一批不乏才華的大學生詩人。是這一群詩人共同組成了新時代蔚為壯觀的詩歌高地。他們沒有在詩歌廣場舞的滾滾洪流中隨波逐流,他們的身影在繁華的詩壇雖然只是若影若現(xiàn),但他們的存在是詩壇的定海神針。
回顧新詩的百年歷程,一開始,胡適等先輩首倡的白話詩成果并不顯赫。為什么新詩的輝煌出現(xiàn)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呢?改革開放的時代使然。在我看來,當時被熱捧的朦朧詩正是抓住了漢語詩歌這么一個偉大的傳統(tǒng):意境和詩意。在朦朧詩中,漢語自帶的文字魅力重新散發(fā)出光和熱,漢字兼具的“形、音、義”特色得到充分顯現(xiàn)。這意境和詩意都離不開文字的歧義和暗示,從某種角度講,漢字的歧義和暗示拓寬了審美空間,讓讀者回味無窮。
今天,跳起“詩歌的廣場舞”,沒有多少詩人真正擁有自己獨到的詩歌主張。
八十年代,朦朧詩的巨大成就引來了新的反抗。這股反抗的力量以五花八門的詩歌流派形式出現(xiàn),其中大學生詩派為主的口語詩的反對聲浪尤烈。被朦朧詩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他們厭倦了繁復,夢想一掃詩壇含糊不清的趨勢,重新返璞歸真,回到簡單和直率。平心而論,口語詩的首倡有正面的啟示意義。它對高深和博學詩風旗幟鮮明的戒拒即使放在今天也還具一定的警示性。一些詩人做出了有益的嘗試,獲得了求新求異者的掌聲。但是,物極必反是事物的定律,一味地主張詩歌的明白曉暢,自然會侵害到詩意的存在。不可否認詩歌從來都不是可以一語道破的東西,從本質(zhì)上看,這些試圖讓詩歌簡單純粹化的努力與詩歌的本力天生是背道而馳的,這些詩寫注定會受到質(zhì)疑。
在詩歌的廣場舞群中,詩歌審美的崇高性和意義的張力被肆意消解,在過分的平鋪直述中,詩歌變得呆滯、想象力匱乏。想想看,作為對西裝革履著裝的反抗,詩歌的廣場舞者存心讓自己的著裝更加生活化,以至于不知就里的跟風者以為著裝邋里邋遢才是王道,料想這是對中規(guī)中矩的詩歌主流的最有力反抗,殊不知,在全民皆詩的“詩歌廣場舞”時代,他們卷起的塵土還來不及飄向遠方,就已經(jīng)吞沒了自己,廣場上空笑聲一片。
“文之難,而詩尤難?!边@是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一文中說的。作為有難度的文體,詩歌還是適宜放在文學的塔尖部分。沉湎于集體的狂歡之中,滿足于圈子內(nèi)的肉麻吹捧和已有的一點“廣場舞技能”,沒有對人類苦難的揭示和撫慰,沒有對人類生存意志的精神激勵,沒有對未知世界的探尋和好奇,可以預計,遲早有一天,詩人的桂冠將不再熠熠生輝。
每個詩人都應該成為受人尊敬的獨立的“舞者”,為新時代,也為詩歌滋養(yǎng)著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