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 城
見到黃燦然是在“春天讀詩之夜”的晚會,黃燦然是嘉賓之一,他在人群中顯得消瘦,需有人提醒,人們才意識到他就是嘉賓。
黃燦然從深圳洞背村遠道而來,在專欄作家西門媚筆下,那是一個想象中望得見海的山頂,干凈、避世,也有飯館和客棧的地方,而實際上,在山間環(huán)繞中,它更像一個幾十幢樓聚起的小區(qū)。黃燦然住在五樓的陽臺,那里有荔枝、龍眼的芳香。從報社辭職后,他像一個隱士,寫詩、翻譯,除此之外和常人無異。他寫出同行敬仰的詩歌,自己卻在《來生》中寫道:“我將不抽煙,不喝咖啡,早睡早起。/我可以更清貧,永遠穿同一件外衣;/也可以更富裕,把錢都散給窮苦人,/自己變回清貧,永遠穿同一件外衣。/一個擁有我現(xiàn)在的心靈和智慧/又不用閱讀思考寫作的人?!?/p>
2006年后,黃燦爛進入自己創(chuàng)作的“青春期”,原來一年寫十幾首,后來一年能寫到幾十首,詩歌的類型也更加多樣,有大量使用復合長句的抒情詩,也有追問形而上問題的哲理詩,有散文味道的口語化創(chuàng)作,也有一些務求克制的表達,《奇跡集》《我的靈魂》等,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
在詩藝的探索中,黃燦然注重語言的“陌生化”,這個“陌生化”,可以借詩人張棗的一句話解釋:“它不僅僅是技術,也是一種內心沖動,一種精神,一種對虛構、對那‘另一個’,對與眾不同的渴望?!薄澳吧笔菍﹃惻f語言的清洗,它的內在動力是創(chuàng)新,所以黃燦然嘗試過很多新奇的詞語搭配,比如形容杜甫時,寫“他的日子像白米”,談到命運時,“比作淤血”。他有意給讀者提供新的視角,普普通通的事物不同的形容。其實在他筆下,很多對象仍是市井的、屬于平凡人的,例如《既然是這樣,那就是這樣》里,倚在店門邊發(fā)呆的店員、在深夜里靜悄悄看守著自己的看門人、在通往小巷的后門抽煙的廚師,不過是升斗小民的孤獨。
黃燦然的詩既有對生活的審視,也有俏皮的一面。比如在詩歌《奉獻》中,詩人想象一位女性的生活:“陽光把她窗前的榛樹染成褐色,/把她窗臺上的枯葉染成金黃色,/窗臺下,她的小書桌上,攤開著/一本原版狄金森,一本《新約》。”但轉眼間,詩人的口吻轉向凝重,充滿虔誠感的表述,在字句中流動:“她已經把全部的愛奉獻給基督,并繼續(xù)/消耗她精神和肉體的全部能量,/只剩下愛,專一的愛,永恒的愛,/那些愛過、正愛著、將愛著她的男人/再也得不到的愛。”
平日低調謙遜的黃燦然,讀起詩來直擊人心。在他不疾不徐的語調中,飽含著詩人過盡千帆后的釋然與執(zhí)著。但這份釋然不以世故做句號,相反,黃燦然的詩歌流淌著一股孩童般的天真與赤誠?!恫粺涝趺崔k》《都將消逝》《不上班多好》三首詩,就是對此的寫照。只有保持少年情懷的詩人,才能寫下:“不上班多好,在被鬧鐘叫醒的/那一刻!不快點起床,不快點/擦牙、洗臉、穿鞋襪、穿衣服,/可以繼續(xù)睡或不睡,免除對世界的責任,/對別人的責任,對自己的責任?!?/p>
與此同時,黃燦然執(zhí)著于對“我”的追問,有時,他也對失去的時間留下驚鴻一瞥?!恫皇且膊荒堋防飳懙溃骸岸陙恚铱匆娡厒?競相把世界撕走一片/做自己的小園,在樹林里/把樹葉當作鳥兒,在海水里/把潮汐當作風浪?!蹦鞘乔嗄耆顺绨菰娙说臅r代,北島和顧城的詩歌如同一團火,點燃了人們壓抑已久的情緒。路邊高聳入云的建筑,在過去是許多矮房子,詩人和讀者在里面熱情交流。時過境遷,時代偶像從詩人變?yōu)閵蕵访餍?,浪漫青春的樂章,也被戒律森嚴所取代?!拔幕臀膶W,/從人群,割走一塊份額/建立自己的小圈,在捍衛(wèi)中反對,/在豎敵中鞏固友誼,煥發(fā)/英雄豪氣和魅力?!?/p>
黃燦然思考宗教、正義、人生,思考很多形而上的問題,用凝煉的日常語言表達。在《正義》的組詩中,他設置了問答的角色,一個虔誠的凡人,向神圣之人(上帝、正義之神等)提問,借著問答,說出雋永的哲理。黃燦然的哲理詩并沒有落入假大空的感覺,因為他使用的意象仍是日常的、細膩的,他對意象的銜接,小心而溫柔,流露著對細微事物的尊重?!恫灰ㄋ酪恢晃浵仭肪褪沁@類詩歌的典型,“不要抹死一只螞蟻,/他們是我們能見的和常見的/最細小生命……”詩人記錄著螞蟻的生活,其實在描繪人與上帝的關系,人之于螞蟻,就像上帝之于人,詩歌里寫,“我”發(fā)現(xiàn)“咖啡里浮著一層螞蟻的死尸,/還有兩三只奄奄一息”,為了救活那兩三只,詩人倒掉咖啡,為幸存的螞蟻歡喜。黃燦然這首詩里有慈悲,慈悲的底色是謙遜——“人沒有資格妄自尊大”。
在黃燦然身后,是很多前輩詩人的影子。馮至、歌德、海涅、里爾克、希尼……黃燦然的詩歌建立在大量閱讀的基礎上,因此在他的作品里,不乏對前輩的致敬。他欣賞馮至,連帶喜歡后者寫的《杜甫傳》,他說:“在杜甫的苦難面前,我的絕望變成一種羞愧?!彼杂小抖鸥Α愤@首詩,致敬的是杜甫,也是一個理想的詩人形象——“叫無憂者發(fā)愁,叫痛苦者堅強?!鄙踔?,偉大的詩人具備這種力量:“上天賦予他不起眼的軀殼,/裝著山川,風物,喪亂和愛,/讓他一個人活出一個時代。”黃燦然對跨行、倒裝、對照的運用很成熟,難能可貴的是,他熟悉經典,卻并沒有把詩歌變成顯擺智慧的玩物,相反,他警惕著文人的優(yōu)越感,注意在詩里保持著一個虔誠、樸素的形象,這使得他的詩歌平易近人。
從八十年代至今,黃燦然的詩藝日臻成熟,但有一個主題在他不同時期的詩歌里反復出現(xiàn),那就是對詩人身份的反思。為什么寫詩?詩歌對一個人的生命意味著什么?在暨南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前,他出了人生中第一本油印詩集《某種預兆》,其中有一首詩寫道:“切勿寫詩,這是父親惟一的忠告/壞詩糟蹋藝術,好詩為詩所誤/好或壞,一旦陷入,就無法自拔/我落得如此狼狽,就是一個例子。”(《傾訴》),多年以后,他在詩歌《來生》中寫出更滄桑也更有力量的詩句:“我常常想,如果有來生,/我下一輩子就不做詩人了。/我不是后悔今生做詩人。不,我做定了。/我是帶著使命的,必須把它完成?!边@是詩人對自己寫詩生活的自嘲,也是黃燦然對詩人身份的思索。成為一個詩人,在今天不意味著名利,它會是清貧、孤寂、不被理解,甚至需要你有勇氣,不斷面對那些令你憂懼的事物,不斷以渺小的肉身,關懷無窮的遠方。做一個消遣的詩人很容易,但如果要一個詩人保持思考,誠實地面對自己和這個世界,他將與痛苦為鄰,而他將在和痛苦的相處中,體會到他人的困境,從一個自私的人,變成一個奉獻者。
黃燦然對詩人形象最完整的闡釋,其實源于2000年發(fā)表在《讀書》雜志的文章《在兩大傳統(tǒng)的陰影下》。在這篇長文里,他談到了本世紀以來,“漢語寫作都處在兩大傳統(tǒng)(即中國古典傳統(tǒng)和西方現(xiàn)代傳統(tǒng))的陰影下”,詩人如何面對這兩大傳統(tǒng)的問題。在其中,黃燦然論述了自己眼中圓滿的詩人形象:“所謂圓滿的詩人形象,應包括:一、詩人寫到生命最后一刻;二、作品越寫越好;三、語言風格和題材多變;四、具備高度的人格修養(yǎng);五、成為智者,或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第五個元素一般來說已包含于前四個元素之中。”沿著這個定義去思考,就能明白黃燦然為何如此推崇杜甫,因為杜甫就是他眼中的“圓滿詩人”。如果說李白是高塔,杜甫就是平原,正如黃燦然自己所說:“當我們在那座塔的一定距離內,例如十米至一公里,我們會被那座塔所吸引,而看不到這一范圍內的平原或看到但不當一回事。當我們與那座塔的距離越來越遠,例如五公里、十公里,則我們將越來越被平原的氣勢所吸引?!倍F(xiàn)在,黃燦然也在朝這個圓滿詩人的目標邁進,他的創(chuàng)作是對一種寫詩生活的追問。
附:黃燦然的詩(二首)
來 生
我常常想,如果有來生,
我下一輩子就不做詩人了。
我不是后悔今生做詩人。不,我做定了。
我是帶著使命的,必須把它完成。
但如果有來生,如果有得選擇,
我下輩子要做一個不用思考的人,
我會心誠意悅地服務人群,不用文字,
而用實際行動:一個街頭補鞋匠,一個餐廳侍應,
一個替人開門提行李的酒店服務員。
我會更孝敬父母,更愛妻女,更關心朋友。
我會走更多的路,爬更多的山,養(yǎng)更多的狗,
把一條條街上一家家餐館都吃遍。
我將不抽煙,不喝咖啡,早睡早起。
我可以更清貧,永遠穿同一件外衣;
也可以更富裕,把錢都散給窮苦人,
自己變回清貧,永遠穿同一件外衣。
一個擁有我現(xiàn)在的心靈和智慧
又不用閱讀思考寫作的人
該有多幸福呀。我將不用贊美陽光
而好好享受陽光。我將不用歌頌人
而做我所歌頌的人。
杜 甫
他多么渺小,相對于他的詩歌;
他的生平捉襟見肘,像他的生活,
只給我們留下一個襤褸的形象,
叫無憂者發(fā)愁,叫痛苦者堅強。
上天要他高尚,所以讓他平凡;
他的日子像白米,每粒都是艱難。
漢語的靈魂要尋找適當的載體,
這個流亡者正是它安穩(wěn)的家。
歷史跟他相比,只是一段插曲;
戰(zhàn)爭若知道他,定會停止干戈。
痛苦,也要在他身上尋找深度。
上天賦予他不起眼的軀殼,
裝著山川,風物,喪亂和愛,
讓他一個人活出一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