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實

35歲的陳剛被同行稱為“超級打手”，因為他打了十多年從未失過手，比別人打得多，比別人掙得多。

陳剛打的不是人，是山核桃。因為山核桃樹一般高20多米，多生長在平均坡度達(dá)25度，甚至35至45度的陡峭山上，至今沒有任何機(jī)械方法采收，只能用最原始的辦法——爬到高高的樹上，用竹竿敲打。在山核桃主產(chǎn)地，每到9月收獲季節(jié)，種植戶自己勞力不夠，便雇人打核桃，那些背著長竹竿來替人打核桃掙工錢的人，被人們戲稱為“打手”。陳剛平時在家附近的采沙場打工，每年9月就約上伙伴去外地當(dāng)“打手”。

這天晚上，他老婆楊元珍為他收拾行李，囑咐他：“千萬要小心，下雨樹滑別上樹，每年都要摔死人，你一定要小心啊！”

陳剛說：“也不看看我是誰，我爬樹猴子都趕不上。再說，我不是有你和女兒給我的保險繩嗎？我能當(dāng)上‘超級打手，全靠這保險繩呢?！睏钤渫扑话颜f：“6根頭發(fā)能吊起你？鬼才信呢！”

陳剛說的“保險繩”，是他老婆和11歲女兒的頭發(fā)。有些“打手”為了安全，要在樹頂綁一根繩子系在腰間當(dāng)保險繩?？申悇傁幽抢K子礙事，影響打核桃的效率，他喜歡在樹上自由地騰來挪去指哪兒打哪兒的感覺。但從一開始當(dāng)“打手”時老婆就非要他系上保險繩不可，他倔不過她，便從她頭上選了最長的3根頭發(fā)帶走，說這就是最好的“保險繩”。楊元珍當(dāng)然不相信這3根頭發(fā)能承受他100多斤的重量，可他每年都安安全全地回來，掙的錢也比別人多兩成，且“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她也管不了他那么多，但每年臨走時還是要千叮萬囑。他去的那地方，每年都要摔死摔傷幾個“打手”，大前年摔傷1人，前年2人，去年竟摔死10人。她真不想再讓他去，可他說去半個月就能掙五六千塊錢，頂在家里干半年，女兒眼看上初中，成績好，以后要花大錢的，他不能不去。老婆只好由他，她能做的只是多為他祈禱。

陳剛大呼小叫把女兒陳燕叫進(jìn)來，挨她媽坐著。他用梳子梳著老婆的頭發(fā)，挑出3根最長的，貼根剪下。又同樣從女兒頭上剪下3根，然后小心地挽起裝進(jìn)一個小塑料袋，像藏寶貝似的裝進(jìn)貼身的衣袋。

“爸，這‘保險繩真吊得起你？”女兒陳燕問。從她記事起爸爸每年外出打山核桃時都要剪她和媽媽的頭發(fā)當(dāng)保險繩，她媽媽說這保險繩要是斷了，她就沒有爸爸了，所以他從小就和媽媽一樣特別愛護(hù)頭發(fā)，母女倆都把頭發(fā)留得長長的。

“當(dāng)然吊得起！”陳剛非?？隙ǖ卣f，“電視上說過，頭發(fā)的堅韌度超過一般的金屬絲，跟鋼絲差不多呢。今年我要給你們帶回一件特別的山核桃工藝品當(dāng)生日禮物?！睏钤浜团畠宏愌嗟纳斩际?月28日，他每年都要給她們帶回吃穿玩的生日禮物，每次都少不了精美的山核桃工藝品。

“什么禮物？”陳燕興奮地問。陳剛神秘地說：“天機(jī)不可泄漏?！?/p>

楊元珍笑說：“你的天機(jī)也太多了吧?！彼看螁査窃鯓佑?根頭發(fā)來保險的，他都極其神秘地說“天機(jī)不可泄漏”，從不向她吐半個字。

第二天送老公出門時，看著他和伙伴們扛著長竹竿越走越遠(yuǎn)的身影，楊元珍的右眼皮接連跳了幾下，一種不祥之感像烏云罩上她的心頭。她想把他叫回來，可她知道他不可能僅僅為此就放棄出門。念過高中的她也知道“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的說法是迷信，她便轉(zhuǎn)身回家了。

白天，楊元珍不敢給陳剛打電話，怕他在樹上接手機(jī)不安全。每天晚上楊元珍都要給他打電話聊聊天，他說他在給幾個老東家打，他們都認(rèn)他，說他打得又快又干凈。每次她都再三叮囑他小心，他總是說：“放心吧，有你和女兒給的保險繩，我不會有事的?！?/p>

前12天都沒事，可第13天出事了。

這天，楊元珍突然接到和陳剛同去的伙伴劉天的電話：“嫂子，陳哥摔下樹，住進(jìn)醫(yī)院了?！彼X子“嗡”的一聲，話筒從手中滑落……

楊元珍趕到陳剛的病床邊，看到的是連著各種線和管子、昏迷不醒的老公，她捂著嘴差點哭昏過去。

劉天告訴楊元珍，昨天下午，他和陳剛分別在相距三四十米的兩棵樹上打核桃，兩人還時不時聊上幾句。劉天問他為什么打得又快又干凈，有什么絕招？他說他不是一個人打，而是3個人打。劉天笑問他還有哪兩個，他說還有老婆和女兒。劉天說他胡說，他大笑著說是真的，一會兒他又說他已經(jīng)想好了買什么生日禮物回家，又過了一會兒，突然聽他“啊”一聲大叫，不知怎么就從樹上掉了下來，還沿山坡滾了很遠(yuǎn)?；锇閭兒蜄|家馬上把他送進(jìn)了醫(yī)院。醫(yī)生說他嚴(yán)重腦震蕩，雙腿被嚴(yán)重摔傷，目前正處于高危期。

哭腫了眼的楊元珍打自己耳光，那天明明她右眼跳得厲害，怎么就沒把他強行拉回呢？她腸子都悔青了，恨不得一頭把自己撞死。

醫(yī)生告訴楊元珍，要保住陳剛的生命，必須雙腿截肢，而截肢后他能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恢復(fù)意識還不敢肯定，醫(yī)生征求她的意見。她想，首先得把命保住，便咬牙簽了字。

截肢后第二天，陳剛度過了最危險的時期?？捎诌^了10天，他還沒有蘇醒的跡象，難道真要成植物人？楊元珍天天搓著他的手跟他說話拉家常，可他真像植物人一樣，沒有絲毫反應(yīng)。

這天晚上，楊元珍又雙手撐著下巴，在陳剛頭頂自言自語地訴說著，說著說著她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感到她的頭發(fā)被揪住了，一下醒來，原來是陳剛一只手揪著她一撮頭發(fā)，嘴里喃喃地說：“保險繩，我的保險繩！”

“啊，你醒了？”楊元珍驚喜地?fù)u他的肩，他終于睜開了眼看著她。當(dāng)他知道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一切后，他捶著床沿痛不欲生。楊元珍說：“只要命在就啥都在，沒有了雙腿，不是還有我和女兒的兩雙腿嗎？你有4條腿呢，你跟牛一樣了?！睏钤湔f著朗聲笑出聲來，她知道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哭不起作用，那不如笑笑。

幾天后，陳剛的情緒有了很大的好轉(zhuǎn)，他已基本接受了截肢的事實。這時，楊元珍才問他：“那天你抓住我的頭發(fā)說是你的保險繩，怎么一回事？你這個10多年的‘天機(jī)現(xiàn)在可以泄露給我了吧？還有，你10多年都安安全全的，這回怎么會摔下來呢？保險繩怎么不保險了？”

陳剛說：“這‘天機(jī)就在我打核桃的竹竿上，現(xiàn)在它應(yīng)該在那姓王的東家，出院時把它取來，我告訴你外人誰也不知道的秘密。我這次怎么摔下來的，唉——以后再告訴你吧。”

出院的前一天，女兒陳燕也趕來了。陳剛說：“今天是你們的生日，我給你們訂做的生日禮物應(yīng)該做好了，我打電話叫人送來?！?/p>

幾個小時后，一個年輕人送來了一樣?xùn)|西，用紅綢布包著，看上去像一塊板。陳剛叫女兒打開，陳燕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看，這是一幅用山核桃切片拼貼制作在木板上的畫，畫的是兩個仙女在云中翩翩起舞。仔細(xì)一看，這兩位仙女一個年紀(jì)大一個年紀(jì)小。再仔細(xì)一看，母女倆嚇了一跳，這兩位仙女的相貌神態(tài)不就是她們母女倆嗎？

兩人驚訝地看著陳剛，陳剛微微一笑說：“看出來了？這是我把你們倆的照片拿給制作山核桃畫的高手師傅，特意為你們制作的，很像吧？在我的心中，你們倆都是仙女?！?/p>

聽了這話，母女倆同時摟著他流下了眼淚。陳剛接著說：“只是，唉——我對不起你們啊！實話告訴你們吧，那天在樹上，我突然想起制作這畫的一個細(xì)節(jié)，便掏出手機(jī)給作畫的師傅打電話，一走神，從樹上掉了下來。”

“爸，你不是說你有我和媽的頭發(fā)做的保險繩嗎？怎么還會摔下來呢？”陳燕問。陳剛摟著女兒說：“我確實是有你們的頭發(fā)做的保險繩，這保險繩保了我10多年。可當(dāng)時我打電話的那一刻，我一下忘記了這保險繩，所以才摔下樹來?！?/p>

楊元珍說：“你還在騙我們，誰相信6根頭發(fā)能吊住一個人?！标悇傉J(rèn)真地說：“真的，你們那6根頭發(fā)真是我的保險繩，你不信明天我給你們看。”

第二天出院時，姓王的東家全家人也來了，他們還把陳剛用的那根長竹竿也帶了來。在醫(yī)院大門外，坐在輪椅上的陳剛接過竹竿對老婆和女兒說：“來，我指給你們看，你們給我的保險繩在哪里?！?/p>

陳剛指著竹竿的一頭，只見這里有一圈細(xì)細(xì)的凹槽，凹槽內(nèi)纏著幾圈頭發(fā)絲，顯然是為了保護(hù)頭發(fā)，才把它嵌在凹槽內(nèi)。又把竹竿的另一頭移過來，這頭也有細(xì)細(xì)的凹槽，里面也嵌著頭發(fā)絲。他說：“那頭纏的頭發(fā)是老婆的，這頭纏的是女兒的。當(dāng)我在樹上打核桃時，這頭發(fā)讓我時時刻刻都想到你們就跟我在一起，為了你們，我必須時時刻刻萬分小心，你們就是我的保險繩?。∧銈儽Ａ宋?0多年，可這次，我——以后沒有了這保險繩，我怎么過？你們怎么過??！”他痛苦地捶著輪椅。

“老公，你別這樣，你的保險繩還在，你——你等著?！睏钤湔f著望望四周，然后疾步跑開了。

不大一會兒，她拿著把剪刀回來了，她叫過女兒，從她自己和女兒兩人長長的頭發(fā)上剪下兩撮，把這兩撮頭發(fā)拴在輪椅上系在一起用手拉著，又叫女兒從后面推著輪椅。她說：“你看，你不是說頭發(fā)跟鋼絲差不多嗎？有這么結(jié)實的兩根保險繩保著，你還怕什么？我們還怕什么？女兒，用力，走了！我們回家了——”

陳剛抹干凈眼淚，雙手用力轉(zhuǎn)著輪椅，大聲說：“回家了——超級打手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