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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邊際

        2019-12-27 09:26:10王威廉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19年12期

        年少時他們曾經(jīng)一起面對人生的至暗時刻,后來他做了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她做了詩人。他想知道大腦的邊際在哪里,她想探尋靈魂的邊際,他們都想拯救自己于虛無之中,也都在試探對方的邊際。你的邊際在哪里?誰來定義它?誰拓展了你的邊際?

        惟色與空,是色邊際。

        惟觸及離,是受邊際。

        惟記與忘,是想邊際。

        惟滅與生,是行邊際。

        ——《楞嚴(yán)經(jīng)》

        兩個身穿黑藍(lán)制服的保安弓著腰,小心翼翼地站在黑狗兩側(cè)。黑狗瘋狂吠叫,很兇殘的樣子,但它已被鐵鏈拴在那個廢棄的半截子旗桿上,蹦跶不了幾下子了。保安還是很謹(jǐn)慎,透著驚恐。我過后才知道那黑狗犯下了滔天大罪,而當(dāng)時我站在窗前只是當(dāng)作看一場好戲。左側(cè)那矮胖的保安天然地躬身更低,也顯得更為狡猾,他不斷呵斥著黑狗,激怒它,它果然上當(dāng)了,它瞪著他,叫得更起勁了,獠牙全都暴露出來,四條腿微微顫抖,跟氣急敗壞時的人類一模一樣。

        矮胖保安開始緩慢挪動,黑狗的世界里只有仇恨,仇恨源自這個惹它生氣的人,于是它完全不自覺地跟著他挪動,以保證自己的眼睛和獠牙始終面對著他、威脅著他。他繞著圈子移動,越走越快,一圈又一圈,它始終沒有覺察到他的陰謀,也跟著他一圈又一圈移動,終于,它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跟旗桿綁在了一起,一點兒也動彈不得了。它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但它還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更想不到自己只要逆勢而動就會破解這個陰謀。它依然還在叫,只是降低了頻率。它要給自己留一點思考的余地。

        兩個保安挺直了腰桿,抬手擦擦汗。此前站在一邊的瘦高保安把手中拿的東西遞給矮胖保安,兩個人迅速分開,在他們之間伸開了一條紅色的布帶,昏暗的天氣剎那被照亮。那紅色似乎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有顏色的事物,我甚至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他們把紅布挨近黑狗的脖子,而后兩個人迅速跑動起來,矮胖子蹲下,瘦高個兒手扯布帶從他頭頂上方掠過,就像一只靈巧的野雞飛越了笨拙的家雞,就此,兩個人位置的交換成功,黑狗的脖子被迫跟旗桿親密卡在了一塊兒。兩個笨拙的保安成了高蹈的舞者,可那不是表演,而是生活的舞蹈,有種殘酷而丑陋的美。

        黑狗的叫聲夾雜了哀嚎,它去咬紅布,仿佛和一條紅色的蟒蛇在搏斗。矮胖的保安見狀嘟著嘴,惡狠狠地爆了一句我們成都人最愛的口頭禪:

        “錘子!”

        這像是一聲令下,兩個保安開始了拔河比賽。松弛的布帶一下子變得緊繃起來,黑狗的吠叫消失了。忽然,從視野以外沖進(jìn)來第三個保安,他手持鐵锨,徑直走到黑狗背后往狗頭上砸去。旗桿被敲響了,鐵器的顫音和頭骨脆裂的聲音在樓宇之間回蕩著,鉆進(jìn)你的骨頭縫里,那種癢讓你的心臟遽然收縮。

        他連續(xù)擊打了十多次,嘴里也只反復(fù)嚷嚷著一個詞:

        “錘子!錘子!錘子!……”

        他跟其他人什么也沒說,就迅速離開了。那兩個保安還保持著拔河的姿態(tài),直到幾分鐘后,瘦高個兒保安松了力,什么動靜也沒有,黑狗靠在旗桿上仿佛睡著了,于是他把布帶放在地面上。矮胖保安的警惕超乎預(yù)料,他把繩子拴在了附近的一段鋼筋上。他倆凝視著黑狗,倒退著離開了現(xiàn)場。

        窗外安靜下來,只剩下黑狗背對著我,像是一座生鐵鑄就的雕像。整個上午都沒有人再出現(xiàn),天空陰沉沉的,沒有影子,也沒有風(fēng),只有黑狗,死去的黑狗,以及它脖子上掛著的紋絲不動的紅布帶,像是一條艷紅的圍巾,或是一條冬眠的毒蛇。

        這個畫面從我十五歲那年起,就腐蝕著我的記憶,從我正常的記憶序列里丟失,詭異的是,它卻經(jīng)常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浮現(xiàn),在不由自主地用意念再三再四的復(fù)現(xiàn)后,反而變成了一種堅硬浮雕般的存在,然后將我的情緒整個囚禁。那就像是實驗電影的開篇:穩(wěn)定的長鏡頭一直安靜地呈示著最殘酷的畫面。那是我第一次凝視死亡——還是殺戮。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可以想方設(shè)法徹底丟棄它,就像我已經(jīng)丟棄了太多的事情。但是誰能想到那是跟石冬心有關(guān)的要命的事情呢。黑狗死后的第二天,我去學(xué)校后才知道,那條被“保安之舞”絞死的黑狗,咬傷了石冬心的母親,而且傷得特別嚴(yán)重,狗牙都刺到了腿骨。原本我對那條黑狗還有種說不清的憐憫,但得知這個情況后,我終于可以說服自己:那黑狗被絞死的慘樣是它罪有應(yīng)得。盡管對于狗來說,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罪,自己為什么會犯罪。

        石冬心是個安靜的人,走路的時候大多低著頭,不時把擋在眼前的頭發(fā)向耳后捋去。她的步伐倒是很急促,似乎總想早點走到一個地方躲起來。她這樣的走路姿勢不由得讓人為她暗暗捏了一把汗,生怕她看不到障礙又剎不住車,一下子撞傷了自己。我原本和她沒有任何交集,即便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我也很少和她說話。那個時候,青春期的自尊來得有些莫名其妙,越是在意的,越是要去逃避。但當(dāng)我得知黑狗咬傷了她的母親之后,看著她那奇怪的走路樣子,心中總是不由自主地為她感到難過。有天下午放學(xué)時,我鼓起勇氣,追上她,叫了她的名字。她愣了一下,隨后朝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她幸虧沒問我“有什么事”之類的話,否則我可能就不再自討沒趣了。她繼續(xù)低頭走著,只不過速度有些放慢。

        “你媽媽好些了嗎?”我扭頭看著她的側(cè)臉,她整體很瘦,但她的臉蛋還是飽滿的,有些嬰兒肥。她的眼角有一粒很細(xì)小的痣,紅色的。據(jù)說紅色的痣遲早會變黑。

        “縫了十一針?!彼穆曇糨p柔,有點兒緊張,可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我從未見過人的傷口縫針的樣子,我只能想象裁縫店里的兩片布縫合在一起的樣子。皮膚像無知覺的布那樣被反復(fù)穿透。我渾身都不自在起來。

        “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我安慰道,“我小時候也被狗咬過?!?/p>

        她終于抬眼看我了,有些驚訝地說:“你也被咬過?”

        “是的?!?/p>

        我讀小學(xué)六年級時,一次街道里突然躥出只黃色土狗,我趕緊跑,土狗使勁追我,咬爛了我的褲子,腿上也出現(xiàn)了一道口子。但傷口并不深,我連一針都沒縫,只是打了狂犬病疫苗。這和冬心母親的遭遇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因此,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

        “被狗咬了要打狂犬病疫苗?!蔽液苡薪?jīng)驗似的說。

        “打了?!?/p>

        “那就好?!?/p>

        “謝謝你,放心吧?!彼K于認(rèn)真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靈動,與她低著頭的樣子形成巨大的反差。

        學(xué)期末,冬心的母親死了。得的是狂犬病。聽說狂犬病人要遭受巨大的痛苦,會恐水,會渾身抽搐,會野狗般慘叫……冬心的母親我見過好幾次,那是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喜歡穿藍(lán)色或紫色的旗袍,那會兒還比較保守,街上很難看到有人穿旗袍,因此,她顯得光彩照人。她的頭發(fā)也是燙過的,蓬松而茂密,只是臉色總顯得蒼白,仿佛很久都沒有曬過陽光了。那樣優(yōu)雅的一個人,竟是那樣狼狽地死去,令人不寒而栗。我第一次對人生的宿命有了真切的認(rèn)識,我想到了親人、同學(xué)還有自己,內(nèi)心隱隱作痛。

        那時,我和冬心已經(jīng)比較熟悉了,我們常常放學(xué)一起回家。有時,上學(xué)也一起。我已經(jīng)知道了冬心的大部分情況:她的父母在她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離異了,她是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她母親開了一家服裝店,生意還不錯。她的父親原本在糧食局工作,離婚后調(diào)動去了重慶,后來再婚了,聯(lián)系便越來越少。如今,她的母親過世,她等于成了孤兒,我無法想象她所要承受的痛苦。

        她有一周時間沒來上課,周五的時候,我放學(xué)后去她家找她。我敲門,是她開的門。不過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不是一個人在家,還有一對中年夫婦。我站在門口沒動,看上去她也沒有讓我進(jìn)去的意思。她的眼眶凹進(jìn)去了,嬰兒似的臉蛋萎縮不見,顴骨都凸了出來,人瘦得變了形。她耳語似的輕聲說家里來了她的叔叔和嬸嬸。也就是她父親的弟弟一家。

        “你爸爸還沒聯(lián)系上嗎?”我低聲問。

        “他病了?!?/p>

        “不嚴(yán)重吧?”我心里一驚。

        “還好,喝酒摔斷了腿?!?/p>

        聽上去不像是一個靠得住的父親,我問:“你要搬去和他住嗎?”

        “我不知道?!?/p>

        換誰也沒那么快下決定吧。生活的列車陡然脫軌,而你還活著,還得孤獨地登上另外一趟陌生而怪異的車。我攥緊拳頭,仿佛力量能傳遞給冬心。我忍不住問了句:

        “不是打了疫苗嗎?”

        “是打了,你知道的,我給你說過,”她說,“但……估計是不合格的吧。”

        我?guī)缀跽f不出話來,舌頭仿佛被金屬焊住了。我應(yīng)該為自己還活著而感到慶幸嗎?注射進(jìn)我體內(nèi)的疫苗要么是好的,要么那只黃狗是健康的。

        “那就這樣放過他們嗎?”我憋了好久,說了這么一句。

        “放過誰?”

        “那醫(yī)院,那些醫(yī)生?!笔鍤q的我充滿了堅定的正義感。

        “我叔叔他們?nèi)ニ髻r了,正在調(diào)查,如果屬實他們會賠償?!?/p>

        “再怎么賠償,也……”我哽咽了,像有人卡住了我的咽喉,發(fā)不出聲音。

        我不記得那時還有什么事情讓我如此痛苦,我當(dāng)著冬心的面,如同她的親兄弟一般,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身體像要炸裂了。冬心倒是顯得比我堅強,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然后被她很快地擦去,不留痕跡。她的聲音也不會哽咽,哭泣和語言并存。這只能是一個原因:她一個人的時候哭得太多太久了。

        “謝謝你,王然。”她說,然后抬頭,長時間望著我的眼睛,我期待她繼續(xù)說下去,她幾乎是掙扎著擠出了一個微笑:“謝謝,你回去吧,我會找你?!?/p>

        我點點頭,遞給她一個筆記本。里邊記錄著這周的課程重點以及同學(xué)們之間有趣的事情。我做賊似的快速轉(zhuǎn)身離開。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陳舊的充滿灰塵的樓道是如此令人厭惡,墻皮剝落的灰白色墻壁上貼著煤氣公司的小廣告紙,在樓梯的拐角處還擺放著生銹破敗不堪的自行車,輪子已經(jīng)被人拆走了,只剩下一堆沉重的鐵架。

        他們哪里也去不了,哪里也不想去。

        冬心終于來找我了。在這三天里,我經(jīng)常會想,發(fā)生了那么多事情,她不會來的,她為什么要來找我呢?我可以幫她什么呢?我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助。我曾經(jīng)在學(xué)校走廊里看到那個粗壯的“野豬”,把一個剛剛上初一的孩子打得滿臉是血,可我只是躲著走了過去,沒有勇氣拉開“野豬”,更沒有勇氣盯著“野豬”的眼睛,讓他不要再隨便欺負(fù)人。后來,我在走廊里遇見“野豬”,居然還跟他打了招呼,為此我開始厭棄自己?,F(xiàn)在,冬心所面對的情況比“野豬”要可怕十萬倍,我問自己,我有勇氣幫助她嗎?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充滿了勇氣,只要她讓我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我像一個武士那樣,等待著主人的命令。

        這是傍晚,我和冬心站在小區(qū)的平臺上,就在不遠(yuǎn)處,還立著那個殘損的旗桿。害死她母親的黑狗命喪在那里,而我們居然還能站在這里。我雙腿有點兒發(fā)軟,急忙挪動腳步,背對著那里,并且擋住了冬心的視線。我很想邀約她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去任何地方走走都好,但是,走去哪里呢?這樣的邀約太像是一種曖昧的表白,也許我渴望情感的表白,可我依然被青春期奇怪的自尊心所桎梏。

        “我要搬去和我爸住了?!彼椭^說。

        “他病好了嗎?”

        “他的身體沒多大問題了,只是他需要說服他的……家庭?!?/p>

        “說服了嗎?”

        她點點頭。

        “他會對你好的吧?”

        “再怎么說,他都是我的父親,還能怎么樣呢?”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非要走嗎?”我說著愚不可及的傻話,“成都沒有別的親戚了嗎?”

        “放心吧。”她說。

        我已經(jīng)怕了“放心”這個詞了,之前談及疫苗的事情,她讓我放心,但巨大的危險轉(zhuǎn)眼到來,將她的生活碾得粉碎。我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可想不到一句合適的話,只得作罷。

        冬日的黃昏似乎非常短暫,夕陽很快沉下去,天空中布滿了灰暗的霧靄,我?guī)缀蹩床磺宥牡哪樍恕?/p>

        “你不急著回去吧?”我終于開口。

        “怎么了?”

        “我們出去走走吧。”我鼓起勇氣,因了黑暗的掩護(hù)。說出口后,我感到一陣輕松。

        “去哪兒?”她這么問著,雙手插進(jìn)了褲兜。我想那是準(zhǔn)備行動的預(yù)熱。

        “隨便走走,別站在這兒就好?!蔽也恢涝谀荷兴欠衲芸辞逦覐?fù)雜的表情。

        我們一前一后走到小區(qū)外,而后并排行走著。我們第一次不是因為具體的目的(上學(xué)放學(xué))走在一起,行走的目的和時間充滿了可能性,這讓我的腳步變得異常輕盈,如果有可能,我真想跑起來。

        “你會很快去嗎?”我踢開了路邊丟棄的娃哈哈飲料瓶,我逐漸在她的身邊獲得一種力量,可以爆發(fā)出來。

        “去重慶?還不知道,不會太久吧,等我爸電話?!?/p>

        “別去了?!?/p>

        “你說什么呢?”她停下腳步罵我,“瓜娃子!”

        我笑了,我喜歡她這樣親昵地罵我。我還不完全懂得愛,從沒細(xì)細(xì)思量我對她懷有的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我敏感而自尊,愚蠢又自負(fù),常常以為自己只是在幫助她。如果追根究底,也許是我懼怕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那正在生長出來的沒有模樣、無法控制的幽靈。我不知道那樣生發(fā)出來的感情應(yīng)該怎樣使用,我只是感到那些感情讓我一點點失去了曾經(jīng)的平靜。那種感覺就像是你本以為身后靠著墻壁,無須多慮,但你逐漸認(rèn)識到身后并沒有墻壁,而是另一個完全未知的世界,你下定決心回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片黑暗,你必須走進(jìn)去一點點摸索,才能搞清楚那黑暗中的事物。

        她穿著一件粉色的厚毛衣,表面上布滿了溫暖的絨毛,在街燈下可以看見那些絨毛在微風(fēng)中不規(guī)則地顫動著,似乎在傳達(dá)著她復(fù)雜的心緒。她那淺藍(lán)色牛仔褲、白色運動鞋,在昏黃的街頭邁著輕巧的步伐,這標(biāo)準(zhǔn)的青春裝扮照亮路過的一切事物。我不斷地跟她說話,只是為了可以“合法”地看她。每說一句話,我就得到了一次看她的權(quán)利。她的眼角和睫毛,她說話時的羞怯,還有高高扎起的馬尾,我努力記下她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她要離開我的生活了,很可能一去不返,而我那敏感的自尊心在離別的痛苦中才開始意識到,自己是喜歡上她了。但在這樣的時刻,我應(yīng)該告訴她嗎?不但什么都來不及了,而且還會帶來更多的痛苦吧。我還擔(dān)心她誤解我這是一種憐憫,我更擔(dān)心自己的感情也的確是出自憐憫。

        我能確定自己的喜歡,卻還不明白喜歡的本質(zhì)是什么,感情的本質(zhì)是什么,我的喜歡仍是一種純粹的自然狀態(tài),沒有欲望和占有,只有生命蘇醒過程中的驚喜。靈魂,假如我真有靈魂的話,就像她的厚毛衣表面似的:無數(shù)纖細(xì)的絨毛,在空虛中揮舞著,試圖感受到風(fēng)的撫摸。

        “你還會經(jīng)?;貋戆??”我問,我好想再見到她。

        “不會經(jīng)常,但肯定還會回來,這里有母親留下的房子?!彼岬健澳赣H”這個詞時我?guī)缀跻獞?zhàn)栗了,而她繼續(xù)說道:“那房子叔叔會幫我租出去,以后我上大學(xué)就不愁錢了。”

        “想上什么大學(xué)?北大吧?”

        “北大不是為我這樣的人準(zhǔn)備的?!彼龘u搖頭。

        我暗暗震驚于她對于自己的“定義”:她這樣的人是什么樣的人?沒有了母親,只有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父親的人?一個沒有力氣跟世界斗爭的人?還有別的什么嗎?她已經(jīng)甘愿把自己放進(jìn)塵土里去。

        “你不是學(xué)習(xí)很好嗎?”

        “好什么,”她說,“知道你是鼓勵我?!?/p>

        “你不是剛剛考了全班第三名嗎?”

        “我的力氣已經(jīng)快用光了。你加油,以后‘茍富貴,莫相忘喲?!彼K于扭頭看了我一眼。那樣的傻話在學(xué)生時代實在是聽得太多了,但從她口中說出,我還是覺得好玩。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這就像是一道縫隙,透過它我看到了她內(nèi)在的調(diào)皮和親和。這道縫隙帶來了一道光斑,走進(jìn)那光斑,才能有機會看到光斑以外幽暗的地方。

        我們路過一家醫(yī)院,冬心忽然腳步急促起來,像是逃跑一般。我追上她,她仰起蒼白的臉,對我說了句:

        “就是這家醫(yī)院。”

        我心領(lǐng)神會。她的母親就是在這里打了無效疫苗才過世的。

        “不能放過他們。”我怒火中燒,覺得一定要做些什么,就是現(xiàn)在,沒有別的時間了。

        冬心低著頭,雙手緊緊抱在胸前,在忍受內(nèi)心的疼痛。

        我在路邊的綠化帶里,找到了兩塊磚頭,朝她說:“你快走!在前邊等我?!?/p>

        她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但我的決斷讓她順從地向前快步走去。我來到醫(yī)院門前,覺得自己威風(fēng)凜凜,像是魯智深要行俠仗義一般??晌液鋈话l(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確定的目標(biāo)。我的莽撞讓我來不及思考,比如如何找到打疫苗的那個部門,我只是急于宣泄。我將手中的磚頭扔向了離我最近的玻璃大門,玻璃破碎的清脆聲在夜色中被放大了,像是一次小型的爆炸。

        聲音響起的瞬間,仿佛死亡的瞬間。世界停止,植物凋謝,飛鳥落地,人群四散,整座城的汽車熄了火。

        我忘記了逃跑,我看見冬心拼命地向我跑來,我必須在這里等她。她的跑步姿勢鐫刻在了我的腦海里,那獨屬于她的、掙扎在泥濘中的艱難姿勢。她的頭發(fā),那高高扎起的馬尾,在身后急促甩動著,像是馬的韁繩牽在命運的手中。她跑到我面前,使勁喘著氣,眼神里充滿了慌張。

        “你干什么了?”她的聲音由于緊張變得極為尖細(xì)。

        “你看!這是為你媽媽做的!”我指著那個破碎的玻璃門。

        冬心的眼淚下來了,她抬手擦掉了。

        “謝謝……”她說,又一次抬手擦淚。

        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站在這里等她的原因。我必須讓她看見這些,這不僅僅是展示我的“成果”,更重要的是,她只有看到了那些破碎,心里才會好受一些。

        這時,幾名穿制服的保安出現(xiàn)了,我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趕緊抓起冬心的胳膊開始逃跑。這個決斷顯然是錯誤的,我們不打自招,立刻成為追逐的目標(biāo)。我們還不懂得如何扮演,才能瞞騙這個社會。我拽著她的胳膊,導(dǎo)致我們兩個人都跑不快,我只得抓住她的手,掌心觸碰在一起,那溫暖的熱流讓我全身振奮,我覺得我可以一直跑下去、跑下去。

        我們跑到了居住的小區(qū)附近,我回頭迅速看了眼,后邊還有兩個保安緊追不舍,我們只得繼續(xù)跑,但是冬心的體力開始不支了,她的喘氣聲越來越大,腳步開始趔趄,我大聲說:“冬心,加油,就快甩掉他們了!”我們朝前面的琴臺路跑去,我知道那兒通向青羊?qū)m。沒來由地,我覺得那座道觀可以救我們。但是在巷子口的時候,冬心的腿完全沒有力氣了,跪倒在地上,我焦急地想拉她起來,可她只能勉力在地上跪行,像個正在學(xué)走路的嬰兒一般,沒法真正站起來了。

        兩個保安追了上來,他們居然也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我差點以為是那兩個殺死黑狗的保安。他們猶如索命的厲鬼,陰魂不散。尤其是矮胖的保安向我們身后跑去,堵住了我們的退路,我們確實處在了黑狗的位置上。

        他們看見我們這副樣子,也停下來了,大口喘著氣:

        “跑個錘子喲!龜兒子,累死老子咯!”

        危險臨近,不否認(rèn)我有種自己逃跑的沖動,那是人性的基本特征,但冬心讓我迅速克服了這一點。冬心靠在我身上,隔著她的毛衣,我能感覺到她潮熱的氣息。她的確累得夠嗆。我的手很自然地?fù)е募绨?,護(hù)著她。我們大口喘著氣,和他們來回對視著,仿佛夜路上遭遇的野生動物。

        “走!跟我們回去?!北0矒]手喝道。

        “憑什么?”冬心喊道。

        “嘿,你還反問我們,你們做了啥子好事自己不知道?”瘦高個兒說道。

        “信不信我們通知你們的學(xué)校和家長?”矮胖子從另一側(cè)說道。

        “隨便你們!”冬心緩過勁來,站直了身子。

        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可我還是很怕通知學(xué)校和家長,我說:“跟你們走可以,只要你們不通知學(xué)校和家長?!?/p>

        說出這樣的話來,就證明了我當(dāng)時的膽怯和幼稚。冬心驚訝地看著我,我對她說:“沒事的,我們正好跟他們說清楚?!?/p>

        冬心看著我,沉默了會兒說:“好,聽你的。”

        我和冬心走在前邊,兩名保安跟在后邊。我覺得我們不像小偷,倒像是電視里的革命者。但我隨時放慢腳步,想跟他們搭訕,解釋下事情的原委,以便求得寬大對待,但他們不加理會,只是催促我們快走,讓回到醫(yī)院里慢慢說。

        既然是回到醫(yī)院,又不是派出所,我的心暫時沒那么恐慌了。

        冬心忽然笑了。

        “還笑得出來?”我悄聲問她。

        “那有什么,挺好玩的?!彼蛄颂蜃齑剑瑴惤业亩湔f:“還是很解氣的?!?/p>

        聽她這么說,我更是有種胸懷坦蕩的感覺,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無比正義,我可以面對接下來的任何審判。

        我們走進(jìn)醫(yī)院,大門上沒了玻璃,顯得有些荒誕,但地上的玻璃碴已經(jīng)被打掃干凈了。我們穿過主樓的走廊,來到后院的一座房子里,那兒有一堆穿著保安制服的家伙??磥磉@是他們的老巢。我們被帶進(jìn)一間辦公室,并排坐在椅子上,有位穿著藏青色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走了進(jìn)來,應(yīng)該是他們的頭兒。

        “就這倆龜兒子砸了玻璃?!卑直0矃R報道。

        “是我一個人,跟她沒關(guān)系?!蔽亿s緊說,“你們放了她吧?!?/p>

        “還挺仗義,”中年男人咧咧嘴,似笑非笑,他戴上桌面上的眼鏡,似乎要看清我們,“隨便搞破壞,哪個老師這樣教你們的?你們是哪個學(xué)校的?”

        我們嘴巴緊閉,考驗時刻終于到來了。

        “不說是吧,你們以為你們不說我們就沒辦法了嗎?”中年男人的兩道濃眉皺了起來,顯得有些動怒。

        決戰(zhàn)的時候到了,我想。

        “也不怕告訴你們,”我咬著牙說,“我就是來報仇的!你們?nèi)绻裉旄覍ξ覀冊趺礃?,我以后天天來砸玻璃,砸光你們醫(yī)院的玻璃!”少年的我能說出這樣瘋狂的話來,在漫長的人生中時常慰藉我,當(dāng)我因為衰老而變得暮氣沉沉?xí)r,我懷念我少年的瘋狂。

        “這么兇!你報仇?報啥仇?”中年男人被我真正激怒了,他站起身說,“這里是醫(y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你懂不懂?在學(xué)校里的書都白念了?”

        我看了一眼冬心,她的眼睛望著前方的地面,似乎要哭出來了。我陷入了瘋狂的憤怒,我大喊道:“救死扶傷的地方?放屁吧!你們害死了我好朋友的媽媽!”

        “咋害死了?”中年男人吃了一驚,他變得僵直,眼睛從眼鏡上方瞪視著我們。

        我就把冬心的母親如何被狗咬,來這里打了疫苗,結(jié)果因疫苗失效而死掉的事情詳細(xì)地講了一遍。在講述的過程中,冬心失聲痛哭起來。這就有了聲淚俱下的控訴效果。

        “這個……這個是你編造的吧?”中年男人又坐了下來,“這種情況我在這兒干了幾十年了,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怎么可能編造這樣的事情,你可以去了解一下情況?!蔽覛獾谜玖似饋?,瘦高個兒保安走過來輕輕拍拍我的肩膀說:“坐下說,坐下說。別激動。”

        我坐下來了,但我義憤難平,眼睛憋得通紅。

        “這么大件事,我怎么沒聽說?”他望望保安,望望我們,像是在問自己。

        “你去問問吧!”我直視著他,雙手使勁抓著椅子,仿佛隨時要躍出鐵籠的野獸。

        中年男子走了,我們和保安一起在辦公室等他。衣架的上方有個鐘表,指針在里邊發(fā)出遲滯的滑動聲,由于等待的焦慮那鐘表看上去像個滑稽的面具。中年男子遲遲不回來,兩個保安輪流出門去吸煙了。冬心望著我說:“這么晚沒回家,你爸爸媽媽該擔(dān)心你了。”如果那時有手機,事情就會變得完全不同。幸虧那時還沒有,不然我就會被電話早早叫回家。我說:“沒關(guān)系,我回頭會解釋清楚的,他們要是知道我和你在一塊兒,他們不會生氣的。我媽媽曾經(jīng)提到你媽媽的事情,覺得她太可憐了……”冬心輕輕“啊”了一聲:“她也知道了?你說的?”

        我搖搖頭說:“不是我說的。整個小區(qū)的人都知道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用堅定的語氣說:“聽你這么說,我更加要離開這里了?!?/p>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這句話的后果是這樣的。心竅未開的我還追問道:“為什么?大家都很同情你媽媽……”

        “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冬心喊道。

        這是她第一次這么大聲對我喊,她雙手捂著耳朵,仿佛要把我接下來的解釋擋在體外。我的思維在突然的襲擊下陷入停滯,只能反復(fù)說:“對不起,對不起……”在道歉的時候,心里似乎逐漸體會到了冬心的心情。

        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矮個兒保安接了電話,說了幾句,我沒聽清楚他就掛了。很有可能是那中年男子的電話,他一定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指示的,但是兩個保安說要帶我們?nèi)チ硗庖粋€房間。我們以為是更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要見我們,便跟著他們起身走。我不再害怕了,意識到這件事情鬧得越大,也許對我們更有利。冬心的母親之死,會是這家醫(yī)院的巨大污點和丑聞,他們會想方設(shè)法掩蓋它。

        我們來到不遠(yuǎn)處另外一個房間門口,這看上去是一間很簡陋的病房,保安站在門口,讓我們進(jìn)去。冬心毫不遲疑地走了進(jìn)去,我只能緊隨其后。等我們都走進(jìn)去之后,門鎖“咔噠”一聲,從外面鎖上了。

        “你們要干什么?!”我們轉(zhuǎn)身拍打門板,“放我們出去!”

        “龜兒子!你們在這里好好反省一下!等會兒找你們算賬!”保安在外邊喊道。

        “放我們出去!”在那樣的極端環(huán)境下,確實跟電視里的囚犯一樣,我們也只會喊這句分明不可能的話。

        “你們別吵了!否則我們叫警察來搞你們了!”

        他們的嚇唬很有效,一想到警察,中學(xué)生馬上失去了抵抗力。我們只能再順著慣性使勁拍打幾次門板,發(fā)泄完心中情緒,然后兩個人沉默地站在昏黃中。我回頭看了下房間,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張單人床?!白??!蔽抑钢复玻约鹤哌^去坐在椅子上。坐下來,才感到有點兒踏實,不然這狹小封閉的空間令人很是不安。我們面對面坐著,走廊里的腳步聲似乎越來越少,直到什么也聽不見,只剩下兩個人的呼吸聲。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我說,“冬心你戴表了嗎?也不知道幾點了?!?/p>

        冬心看看手腕,又摸摸褲袋,嘆道:“哎呀,我的表怎么丟了!”

        “不會吧,再找找?!?/p>

        她又找了一氣,“真的沒有,丟了,應(yīng)該是剛才逃跑的時候丟的?!?/p>

        “都怪我,早知道不跑了,”我看看周圍,“反正還是被抓了……”

        她笑起來說:“就是,瞎跑,你不知道我體育課每次都不及格嗎?”

        “這個還真不知道,你剛才跑得不算慢,達(dá)標(biāo)體育肯定沒問題。”

        “那是,可誰為了體育課就往死里跑呀!”她雙手撐在身后,頭看著天花板,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但整個人顯得很放松。她母親走后,我第一次看到她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一定是眼前的狀態(tài)讓她暫時可以跳脫出來,我得努力繼續(xù)營造這樣的輕松氛圍。

        “其實我體育也不好,”我笑著說,“每次引體向上都不達(dá)標(biāo),那個姿勢就像是掙扎的青蛙一樣?!?/p>

        “每次看你們男生做引體向上,我都覺得特別嚇人,好怕有的人太陽穴青筋爆掉,有的人眼球給憋出來?!?/p>

        我們笑了起來,小房間剛才的局促、封閉開始變得私密而親切,我不再懷著忐忑不安的等待之心,等待著那個中年男子或是別的領(lǐng)導(dǎo)突然來臨,我轉(zhuǎn)而感到了慶幸,這個晚上發(fā)生的一切都像夢中一般。

        “現(xiàn)在估計十點多了?!倍恼f,“我臨走的時候看了一眼墻上的時鐘?!?/p>

        時間意識重新回到身體的感受中。平時這會兒母親已經(jīng)開始泡腳,準(zhǔn)備睡覺了。母親現(xiàn)在一定非常焦急,一定沒心情泡腳了,那個情景清晰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不由得慌亂和害怕起來。

        “你怎么了?不說話了?”她坐直了身體,看著我。

        “沒想到這么晚了,怎么還沒人理我們?”我問道,“他們是忘了我們,還是要把我們關(guān)在這里?”

        “我想是后一種情況吧?!?/p>

        “把我們關(guān)在這里?”

        “嗯,也許是的。”她的雙手放在了腿上。

        “為什么呢?”

        “就像監(jiān)獄關(guān)囚犯一樣的道理呀,時間到了,就會放你出去。”

        “會嗎?”

        “一定會的,”她說,“所以,我們就相當(dāng)于被判刑了?!?/p>

        “刑期多久?”

        “我猜,會是一天吧?!?/p>

        “為什么不是一個星期?”我也開始由著思緒隨便說話,反正時間多得看不見邊界了。

        “那樣事情也玩太大了?!?/p>

        我被她說服了,我說:“那明天我們就能出去了?”

        “一定的。”

        “我們今晚就得睡在這里了。”我完全沒多想,只是順著話說,但說完之后又覺得有些尷尬。

        “我們可以打?qū)撬?,”她扭頭掃了一眼,輕輕拍拍床,“肯定睡得下,我表妹來,我們就是這樣睡的?!?/p>

        “不了,我就靠在椅子上睡吧,我上課時經(jīng)常這樣偷偷睡?!蔽蚁氲揭菢佑H密地挨在一起,頭腦一陣眩暈。

        冬心側(cè)著腦袋看我,仿佛我是個出了故障的機器人,她說:“你開啥子國際玩笑,這樣睡一晚上明天脖子都斷了?!?/p>

        “哈,我腳會臭死你的,這里又沒法洗?!蔽议_起了玩笑,不過這也是事實,把事實當(dāng)成玩笑講,是提前消解尷尬的妙法。

        “這倒是實際情況,我沒想到的,”她雙手捂臉,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我的腳臭,“不過,我也沒洗腳,還跟你跑那么遠(yuǎn),肯定也是臭烘烘的。”

        我沒想到她是隨口就可以自嘲的女孩兒,這讓我的緊張緩解不少。可我除了呵呵傻笑著,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我總不能說我不嫌你的腳臭吧。在此之前,我的確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在我的鈍感里,似乎女生和男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女生干干凈凈的,遠(yuǎn)離那種低級的動物性,沒有汗臭、腳臭和屁臭。我自然遇到過有體味的女同學(xué),但那是極少的,因此并沒有影響我的朦朧的鈍感。

        可現(xiàn)在,我直接和冬心聊到她的腳臭,我的心中充滿了異常的感覺。那不是嫌棄更不是厭惡,而是一種僭越的興奮,一種親近而來的踏實。

        “這也不難解決,我們背靠背睡就好了。”冬心補充道,“當(dāng)然,我要睡在里邊,我怕半夜會滾下來?!?/p>

        “沒問題,”我趕緊說,像是怕她反悔似的,“我把椅子靠在床邊,我最多就滾到椅子上?!?/p>

        “你還挺會照顧自己。”她調(diào)侃道。

        “我都是自己照顧自己,我們這代人,基本上都是獨生子,很可憐的吧?!蔽蚁肫鹆艘粋€人的孤獨童年,“我曾經(jīng)幻想自己有個姐姐,因為我爸有三個姐姐,都對他特別好?!?/p>

        “我倒是幻想自己有個哥哥?!?/p>

        我們低聲竊笑起來。沒想到這時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我們吃了一驚,瞬間安靜了下來。難道在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等待之際,他們又要來審訊我們了?腳步聲到了門口,但是沒有顯示出任何遲疑,徑直走了過去,外邊重新陷入了凝滯的寂靜。這是醫(yī)院,這里的寂靜總是比別的地方更加黏稠。那黏稠的寂靜猶如拉扯的膠皮,重新彈了回來,我們被更緊密地蒙在其中。但我在虛驚之后,更加感到這緊密的寂靜是如此貼合我們、溫暖我們,像是鼓勵我們走得更近、更近。

        “不會再有人來了,”冬心說,“要不我們躺下吧,有些累了?!?/p>

        她打了個哈欠,用左右腳輕輕蹭脫了鞋,然后蜷縮在床的內(nèi)側(cè)。我看著她的背影,幾乎要眩暈了,我居然有了類似“新婚之夜”的感受,我暗暗嘲笑自己。我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躺在床上,跟她背靠背。剛開始還好,沒什么特殊的感覺,但過了一會兒,我感到自己開始出汗,尤其是后背相挨的地方。成都的冬天雖然不是冰天雪地,但也不至于會出汗。

        “好熱!你簡直像個大火爐!”冬心說著,把身子翻轉(zhuǎn)了過來,這下好了,我一想到她面對著我的后背,我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只好努力壓制著呼吸的聲音。

        “笨蛋,你也轉(zhuǎn)過來?!彼f。

        我扭動身體,想轉(zhuǎn)過身去,但床邊太窄小了,我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哈哈大笑起來。我也笑了,我爬起身,剛剛坐在椅子上,我看到冬心坐了起來,安靜地看著我,那眼神在昏黃中閃爍著童話樣的色澤。她的手抓起毛衣的下擺,向上拉去。

        她脫掉粉色的毛衣,里邊白色的文胸像是薄薄的冰層。在我的記憶中,我從未在成都這座城市里見過雪花。下雪倒是有的,但只能稱之為“雪沫”,不管落在那里,瞬間就化為了水漬。我只是在清晨見過一次薄冰,像紙一樣潔白,陽光照在上邊,那白色逐漸變淡,變得透明,然后消失不見。我戰(zhàn)栗著,匍匐過去,把手輕輕放在那白色的文胸上,那里是溫?zé)岬?。我不懂得如何解除它,便從?cè)面伸了進(jìn)去,仿佛越過了冰層,伸進(jìn)了水面以下。再冷的冰層,下面的水都是溫暖的,我感受到的簡直是向外翻騰的溫泉。那溫暖沿著我的手將我融化,我抱著她輕輕躺了下來,我們的嘴唇碰在了一起。然后我們并沒有更劇烈的動作了,不妨說,我們沒有動作了,我們幾乎靜止,被彼此的氣息纏繞而沉溺。

        “王然,你在我身邊,我忽然好困好困,”冬心說,“自從我媽走后,我就沒睡過好覺?!?/p>

        “你睡吧,我陪著你?!蔽艺f。

        冬心應(yīng)了聲,立刻睡著了,但她的一只手還牢牢抓著我的肩膀。

        我心中充滿了憐惜。我從她的頭發(fā)開始,一點點撫摸她,她的肋骨根根可數(shù),她的胯骨宛若瓷碟,我滑過她緊繃的大腿,直到她的膝蓋,我第一次明白了性和愛是兩回事。我心中沒有沖動,下面也很平靜。我把毛衣蓋在她的身上。我閉上眼睛,卻感到有金黃色的光暈籠罩著我,那種幸福幾乎讓我哭泣。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睡著了,在夢中我一翻身,半截身子掉了下來,我驚醒了。她也被驚醒了。外邊走廊里的光線還是如此昏黃,但是寂靜更加濃稠了,應(yīng)該是黎明破曉時分。我走到門前,向外張望,黑洞洞的樓道像是巨獸的食道,極為嚇人。我握住門把手,使勁扭了一下,奇跡發(fā)生了:門開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回頭看冬心。沒想到她已經(jīng)穿好毛衣,站在我身后。

        “還不快走。”她的語氣冷漠,雙手快速整理著頭發(fā)。似乎睡眠讓她恢復(fù)了精力,卻也重新戴上了面具。

        我走到走廊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她跟在我身后,我們腳步放輕,盡量不發(fā)出聲音,走到走廊盡頭轉(zhuǎn)彎處,我探出半個腦袋偷窺,我看到了門,門口的椅子上也沒有保安。我們快步走到門前,推門,門依然沒鎖,我們就這樣來到了醫(yī)院的院子里。等我們來到街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條街道是東西向的,因為街道的盡頭有一絲金光在黑暗中掙扎,盡管看上去只有一星半點,但足以照亮這個世界的輪廓。

        “好久沒看到日出了?!蔽艺f。在這個輪廓初現(xiàn)、萬物未明的時刻,我發(fā)覺自己和冬心的關(guān)系也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我想和她說些什么都好,在說話中一切就像日出一樣,可以變得逐漸分明起來吧。

        “日出前的氣溫,是一天中最低的?!倍恼f話的時候沒有看我,也沒有看火點般掙扎的太陽,她仿佛被這黎明的低溫給冷卻了、凝固了。

        我們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我們沒再說一句話。她低著頭,邁著急促的步伐。她的體溫還留在我心上,可她此刻卻那么疏離。我看了她好幾眼,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也就不再說什么了。在小區(qū)門口,我們就自然分開了。她低著頭,說了句拜拜,就消失在混黑的陰影中了。我有些失落,只能在心中想努力去理解她,理解昨晚的每個細(xì)節(jié),我自以為對此有了一些理解,可以按照這些理解距離她更近一步,但殘酷的是,她第二天就沒來上課。我想她現(xiàn)在一定很忙的。在忍受了兩天之后,我去她家找她,發(fā)現(xiàn)她家已經(jīng)租給了一個從達(dá)州來的藥材商人,那個藥材商把她家弄得像個倉庫一般,彌漫著醫(yī)院的味道。這個味道讓我想哭。藥材商聽我說了半天,才搭腔道:

        “噢,聽說那女娃子去了重慶。”

        我們失去了任何的聯(lián)系,那個晚上當(dāng)真成了我的一場夢。我得承認(rèn),我接下來的中學(xué)生活是在傷感的情緒下度過的。我甚至一度失眠,因為睡著后我時常會夢見我和冬心正擠在那張簡陋的病床上,而冬心總是背對著我,當(dāng)我想去看她的臉或是她就要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我就會突然醒來。我感到害怕,害怕冬心已經(jīng)被黑暗吞噬。我打開床頭的臺燈,看看床邊的陰影,仿佛那是冬心的影子。

        就這樣,她的影子彌漫在我的周身,即便我在歲月的流逝中自以為淡忘了她。

        我二十五歲那年,還在成都。我本科就讀于華西醫(yī)科大學(xué),研究生依然還在這所高校,到了碩士二年級,再次面臨選擇。我打算認(rèn)真復(fù)習(xí),繼續(xù)攻讀博士。

        我決意成為醫(yī)生,這是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事情。我從小最喜歡的玩具是小汽車,我拆解它們,又一一組裝。我的物理和化學(xué)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我以為自己會選個類似機械工程這樣的專業(yè),然后成為一名汽車工程師。高中的時候,學(xué)校還組織我們?nèi)ァ耙黄蟊姟背啥挤止緟⒂^過,生產(chǎn)線井然有序,干凈明亮,符合我對工程師工作環(huán)境的想象。但是,高考過后,要填報志愿之際,我猶豫了。我騎自行車,去杜甫草堂附近閑逛了一天,看著放風(fēng)箏的孩子們,往事歷歷浮上心頭。我想起冬心,想起那個模糊的身影,那段悲慘的命運,還有那些復(fù)雜曖昧的心緒,我的眼睛竟然潮濕了。盡管記憶中的她就像用久的節(jié)能燈一般,但我不再痛苦,她已經(jīng)成為我少年記憶的一部分了。只不過我想起她,那種濃茶般的苦澀還是揮之不去。日暮時分,我騎車回家,經(jīng)過那所醫(yī)院的時候,忽然一個念頭擊中了我:

        做一個醫(yī)生吧。

        那簡直像魔咒一般,再也無法擺脫了。

        回到家,父母殷切地看著我:“想好了嗎?”

        “是的,想好了?!蔽易聛?,看著桌上準(zhǔn)備好的一盤紅辣辣的川北涼粉,食欲大開,我拿起筷子,邊吃邊說,“我報醫(yī)科大?!?/p>

        “不想當(dāng)工程師了嗎?”母親很意外。

        “以后想當(dāng)醫(yī)生???”父親坐在我旁邊。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母親居然已經(jīng)瞬間調(diào)整了思路,叫好道:“好啊!當(dāng)醫(yī)生好!不管啥年代,醫(yī)生都是最吃香的?!?/p>

        “家里有個醫(yī)生,我們也安心咯?!备赣H也望著母親笑道。

        這件事就這樣定下來了。他們沒有刨根究底問我為什么,我感謝他們,如果他們問了,我還不知從何說起。他們當(dāng)然知道冬心,知道可憐的冬心還有她可憐的母親,但僅此而已。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兒子同樣沒法擺脫那件事的陰影。他們的兒子不得不用盡一生的力氣去跟那個陰影進(jìn)行斗爭。

        五年的大學(xué)生活,枯燥而疲憊,尤其是情感生活乏善可陳。我只是跟一個叫蘇簡的女孩子走得比較近而已,那究竟算不算談戀愛我都無法確定。醫(yī)學(xué)院的課業(yè)太重,大都以記憶為主,還要經(jīng)常跟尸體打交道,這跟我一開始的想象完全不同,有好幾次我想要放棄,但我又是個好強和倔強的人,似乎這樣的話沒法對別人講出口,包括對自己的父母,于是只能在苦熬中掙扎。跟蘇簡能走近,也是因為我們在同一家醫(yī)院實習(xí),一次夜班時我們聊天,她告訴我她不喜歡醫(yī)學(xué),是被家里人逼的,因為她的父母都是醫(yī)生。她倒是想成為一名歌手,但是父母對她積年累月的冷嘲熱諷,終于讓她對自己的唱歌失去了信心。

        “聽你唱首歌,我就知道你的父母是不是故意的了?!蔽议_玩笑道。

        “確實唱得不好,”她羞怯起來,趕緊轉(zhuǎn)移話題問我,“那你呢?你是怎么選擇學(xué)醫(yī)科的?”

        如果我當(dāng)時含含混混搪塞過去,也許我和她的關(guān)系就不會有任何改變。但人在一生的某些時刻,就會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傾訴欲,尤其是面對滿懷善意的女性之際,你會想著把那些堵塞內(nèi)心的東西全部釋放出來,猶如一場酣暢的大醉般誘人。我竟然把自己和冬心的故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我不知道我講了多久,但蘇簡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傾聽,仿佛那個傳說中失蹤已久的水手忽然回來了,帶來了無數(shù)遠(yuǎn)方的奇聞異事。

        “你為什么不去找她?”蘇簡沉吟許久后問道。

        “找不到了,失聯(lián)了?!?/p>

        “你知道她住在哪兒,你見到了她的房客,如果你真想找的話肯定可以找到的,只是你沒去找而已?!?/p>

        我從未與人說過此事,便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考慮,但照蘇簡所說的的確沒錯,我是沒有真正去找冬心,我其實是被動地遵從了她所表達(dá)出的意思。既然她不辭而別,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找她呢?

        “你為什么不去找她呢?”蘇簡再次追問,將我逼到了角落里。我不知道蘇簡為什么要執(zhí)著于這個問題。

        “為什么非要找呢?”我只能反問。

        她倒是一愣,顯然她只是覺得要去找,而沒有想過為什么要找。我們尋找那個消失在人海中的影子究竟是為什么呢?記憶在時間中褪色變形,剩下的那部分還是真實的嗎?即便是真實的,又如何面對那泥石流般堆積的日?,嵤??它們會將我們變成連自己也驚訝的陌生人。

        那晚的談話之后,我和蘇簡的關(guān)系就變得不大自然起來。我們交換了秘密,從而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對方身上。遠(yuǎn)景成了近景,浮光掠影成了定格特寫,更多的細(xì)節(jié)讓你有些看清對方了。蘇簡性格中的簡單、澄澈讓我覺得平靜,我喜歡跟她約在一起吃吃飯、聊聊天,她的臉蛋圓圓的,眼鏡背后的眼睛也是圓圓的,因此當(dāng)她認(rèn)真地看著我的時候,我覺得她是極為可愛的。她的人緣也好,實習(xí)期間,各方面對她評價很高,以至于有些同學(xué)背后說她閑話,說她是通過父母的關(guān)系什么的。我親眼所見,她根本不需要父母幫她什么,她即便不喜歡醫(yī)科,也絲毫不妨礙她會成為一個很好的醫(yī)生。

        實習(xí)結(jié)束后,我和她都因為成績不錯(我們都是那類即便厭惡也不忘好強的人),保送了研究生。學(xué)了五年的臨床,我打算研究生時攻讀神經(jīng)外科專業(yè),也就是俗稱的腦外科。我盡管厭惡醫(yī)科,但實際上它并沒有損害我對生命本身的好奇,恰恰相反,那些身體的器官既簡陋(看上去)又復(fù)雜(功能上),讓我對生命的神秘性越來越著迷。我覺得生命最神秘的內(nèi)核就隱藏在人的大腦里,那復(fù)雜如宇宙星辰般的中樞神經(jīng)組織中。我已經(jīng)從一開始的苦熬中一點點擺脫出來,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觸動我的興奮點。李教授在課堂上說:“神經(jīng)外科是醫(yī)學(xué)中最年輕、最復(fù)雜而又發(fā)展最快的一門學(xué)科,它讓我們領(lǐng)略到了越來越多的生命奇跡?!彼f的時候有些豪情壯志,我恍然覺得他這是對我說的,我義無反顧地成了他的研究生。

        蘇簡選擇了康復(fù)專業(yè),她還是沒能喜歡上醫(yī)科,康復(fù)專業(yè)在她看來是選擇范圍內(nèi)最輕松的活計了。這個專業(yè)當(dāng)然很重要,但在我看來顯然沒有太大挑戰(zhàn)性。保送名單公布后,我們相約一起吃飯,有彼此祝賀一下的意思。

        “我還是不了解你,沒想到你會選神經(jīng)外科。”她圓圓的眼睛笑瞇瞇地看著我說,“你看我,就選擇了個安全的去處?!?/p>

        “我自己也沒想到,我突然覺得不能在厭惡中度過一生,不如從中尋找樂趣?!蔽医o她夾了一只蝦,放在她的碗里,蝦須像線團似的纏繞在碗沿上,看上去跟人體沒有任何相似。我和蘇簡很少吃紅肉,大都是以海鮮為主,這就像是醫(yī)科后遺癥。

        “樂趣?”蘇簡不再微笑,嚴(yán)肅地望著我,“也許是有一些樂趣,但我可不想到時隔三岔五就看到有人在我面前死掉。”

        “別這樣說?!?/p>

        我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居然哭泣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哭泣所包藏的悲涼瞬間傳遞到了我的神經(jīng)中樞,我為此陷入了深深的感動。坦率地說,我從未想過會有許多許多的人在我面前死掉,而我卻只能在竭盡全力之后轉(zhuǎn)身摘掉口罩努力忘記一切。必須忘記,如果不能忘記,我將失去我的全部生活,我將被無邊的黑夜吞噬,不僅無法救人也無法自救。

        我走過去,抱住她,她安靜下來。我們抱了足足有五分鐘才分開,我們之間產(chǎn)生的熱量讓我喘不過氣來。但我們沒有接吻,也許是因為這兒是公共場所,我們不好意思,或者是我們還沒有到不顧一切的程度。吃完飯,我們沿著街道瞎走,沒想到進(jìn)了春熙路步行街,她說想買雙鞋,我便陪著她挑。她試了一雙軟底的運動鞋,覺得很舒服,便付賬后直接上路了,我提著她的舊鞋陪著她。我想我們要是結(jié)婚,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吧。然后,她讓我送她回家,因為走過去就只要十分鐘。她告訴我她父親出差了,她母親今晚上夜班,只有她一個人。我的心臟驟然收緊,這意味著可以發(fā)生些什么。這是她的隱秘的邀請。

        我們走到她家樓下,她請我上去坐坐,但我說突然想起還有個事情,得回宿舍去了。我自打上大學(xué)以后,父母在郊區(qū)的“白金漢宮”小區(qū)買了套大房子,我便只有周末才回去。

        蘇簡可能沒有預(yù)料到這種情況,其實我自己也是始料未及。坦率地說,在醫(yī)科學(xué)校,男女對人的生理過于了解,因此在這方面要開明許多,尤其是實習(xí)期間,有些人趁著別人不在,在宿舍里大肆云雨之事,被大家津津樂道。但我除了偶爾夢遺和手淫之外,還沒有真實的性經(jīng)歷。因此,我的心態(tài)是自己也不了解的復(fù)雜,有羞怯、有沖動、有逃避、有害怕,還有說不清的東西。就這樣,我轉(zhuǎn)身獨自返回了宿舍,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久久難眠。蘇簡發(fā)信息來問到了沒有,我說到了,便道了晚安。

        盡管我和蘇簡再相見,還是很親切,但無疑我們之間的深層關(guān)系變得云遮霧罩起來,她等待著我的澄清,而我,也等待著我自己的決心。好在畢業(yè)臨近,忙亂起來,緩解了我和她之間的緊張感。畢業(yè)前夕,班級組織了一次聚餐,吃完飯后大家又去KTV。我終于聽到了蘇簡的歌聲,跟她的外表一樣甜美,令人沉醉。

        我跟她玩笑道:“你父母錯了,你被醫(yī)科給毀了?!?/p>

        “別逗我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p>

        “不過你還有機會,你可以去參加‘星光大道節(jié)目,我會加入你的親友團,給你搖旗吶喊?!?/p>

        “那個節(jié)目還要才藝大比拼呢,我沒什么才藝了?!?/p>

        “你怎么沒有?你穿上白大褂來,表演一場小品總可以吧?”

        她笑得說不出話來,圓圓的眼睛笑彎了,像是滿月變成了月牙。她的笑容總是天真無邪,讓我物我兩忘。那是一種極為熨帖的感受,仿佛恰到好處,不用再去做多余的動作,這樣的感受讓我沉溺在云山霧罩的幽徑之中。

        可就在這時,我周末回家,母親告訴我一個消息,說:“你還記得你的中學(xué)同學(xué)石冬心嗎?她托以前的老鄰居找你呢?!彼娢覜]吭聲,補充說:“就是她媽媽被狗咬……”

        “我知道的,媽,你別說了?!?/p>

        “那都過去多少年的事了?!?/p>

        “十年了?!?/p>

        母親有些驚訝地望著我:“你都記得?!?/p>

        “記得?!?/p>

        原來的那個小區(qū),在城市的巨大變化下,已經(jīng)淪落成了貧民窟的模樣。一年前,我辦事路過那里的時候,順便進(jìn)去走了走,竟然發(fā)現(xiàn)那個廢舊的半截旗桿還在,就是在那里,那條黑狗被執(zhí)行了死刑。冬心回來了,還住在她家的老房子里,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這也是她為什么要找我的原因吧?如果那個老舊的小區(qū)跟大多數(shù)地方一樣被拆遷了,了無痕跡,她肯定就不會如此強烈地想要聯(lián)系我,就像過去了這么多年,她都想不起要聯(lián)系我一樣。

        我應(yīng)該去聯(lián)系她嗎?我遲疑了。就像我曾經(jīng)問蘇簡的,為什么一定要去找呢?可現(xiàn)在,她重新找來了,我應(yīng)該躲開她的尋找嗎?讓一切停留在十年前不再有任何的改變。

        但我還是無法平靜,我一個人躲在衛(wèi)生間里,心底如海嘯一般。我告訴自己這只不過是好奇心的驅(qū)使罷了,十年了,我很想知道她變成什么樣子了。我走到書房,打開相冊,翻到一張集體照,那里邊是我僅有的冬心的影像,她站在第二排的邊上,眉頭在陰影中皺著,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但是我可以確定,照這張相的時候,她的母親還安然無虞。她天生是個心事重的人,想不到還遭遇這樣悲慘的命運,真的不知道會對她的內(nèi)心產(chǎn)生多大的影響。我這樣一想,覺得自己應(yīng)該去見她,看看她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問候她一下,不但是我作為同學(xué)和朋友應(yīng)該盡到的責(zé)任,而且也能放下自己淤積十年之久的心結(jié)。

        我問母親:“那他給你了冬心的電話號碼沒有?”

        “沒有呢,”母親正在做飯,“我等會兒幫你問問?!?/p>

        吃完飯,母親躺下午休了,她顯然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事。對她來說,這的確算不上什么大事。我躡手躡腳走出門,攔了出租車,就往少時的那個小區(qū)駛?cè)ァ?/p>

        我說過,我曾一個人去那里轉(zhuǎn)悠,懷著一種憑吊的心情。那里的每一塊磚頭,看上去就像是幸存的遺跡一般。但今天,同樣的破敗的樓房,一下子獲得了生命,我看到那墻壁里的雜草,那路邊沒有修剪的草木,都覺得它們被激活了。我仿佛穿越了時間的屏障,來到了十年前的一天。我走進(jìn)冬心家的單元樓,向上緩緩登階,在樓梯轉(zhuǎn)角處,依然堆著各種雜物,只是我沒看到那個失去了輪子的自行車。但就在原來的老地方,放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那是一輛變速越野型的,流線的身軀,耀眼的藍(lán)色,與這臟亂的樓道格格不入。我忽然變得慌張起來,某種情緒被激發(fā)出來了。我的手心全是汗,我只得在褲子兩側(cè)摸索著,如果這時有人出來看見我,肯定會懷疑我是不是個小偷。

        那個生銹的防盜門緊閉著,我曾經(jīng)站在那個門口跟冬心說話。我走到門前,這斑駁的鐵門像是一面丑陋而碩大的面具。

        我按捺著內(nèi)心的緊張,輕輕敲門,毫無反應(yīng)。我只得加大了力度,但幾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反應(yīng)。我意識到冬心應(yīng)該不在家。我把手按在生銹的鐵門表面,感受它的冰涼與粗糙的質(zhì)地,像是試圖在時光中確認(rèn)些什么。然后,我轉(zhuǎn)身下樓,略帶惆悵。在單元門口,我遇見了一個穿著紅色皮夾克,臉頰消瘦、戴著墨鏡的女孩子,我閃過一個念頭,這會是冬心嗎?十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容顏。我立刻轉(zhuǎn)身跟著她,女孩子穿著藍(lán)色的牛仔褲,以及紅色的軟底皮鞋,英姿颯爽,動作敏捷,很快就上到了我剛才來過的四樓,我的心由于緊張甚至有些疼痛了??磥?,那就是她。我趕緊彈跳著到了四樓,但發(fā)現(xiàn)那女孩子繼續(xù)上樓了,并且回頭詫異地盯著我看,我仿佛被魔法凝固了一般,僵硬在了原地。女孩子回頭繼續(xù)上樓了,她應(yīng)該在心里輕蔑了我,以為我是什么不懷好意的人。

        過了一會兒,樓上有門關(guān)閉的聲響,隨后是徹底的寂靜,作用在我身上的魔法失效了,我晃動著身體,在臺階上坐了下來。我望著樓梯口的窗戶,那臟兮兮的玻璃隔斷了我的目光,只給了我一片空洞無物的光亮,就跟我的心情一模一樣。我在那團光亮中陷入了一種混沌出神的狀態(tài)。忽然,那扇面具似的鐵門打開了,有個人影站在門口向外張望,這次我即便還看不清她的模樣,但我知道,這次不會再認(rèn)錯人了,那就是冬心。

        我想叫一聲她的名字,但我的嗓子失去了控制,我只能站起身向她望去,努力看清楚她的樣子。

        “王然?”她小聲說。

        “冬心!”我終于叫出聲了。

        她撲哧一下笑了起來,說:“真的是你啊,我還以為找你會好難呢。”

        “好難就不找了嗎?”

        “找,這次是要把你找到的?!?/p>

        “你這些年都怎么樣呀?”我聽她這么說,徹底忍不住了,強烈的情緒涌上心頭,我想知道她這些年的一切。

        “你進(jìn)來吧,就我一個人在家?!彼蚝笸肆藥撞?,我趕忙走了進(jìn)去,她的臉一直處在逆光的狀態(tài),看不清楚,直到我走近她,才看清了她的臉,那熟悉中的陌生,陌生中的熟悉,只在匆匆一秒鐘就全部印刻在了心底。她眼角的紅痣果真變成了黑色的。她躲避著我的目光,但同時也在看清楚我的樣子,時間帶來了陌生感,也帶來了新鮮感。

        我第一次進(jìn)到她的家里,以前只在門口站過幾次。家里空空蕩蕩的,除了原木制成的床、桌子和兩把椅子,就沒別的家具了。墻壁也是剛剛刷過的,白得耀眼,完全不像是這個老舊小區(qū)的房子。

        “我把以前租客的東西都請人丟掉了,然后就買了這幾件家具,也不打算再添置別的東西了。”

        我坐在椅子上,聞到了木材和清漆的淡淡味道。家具太少,她的聲音都有了回聲,這種荒誕的感覺讓我如同置身夢境。

        “冬心……”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天啊,太久了。”

        “十年了,你都長大了?!彼尤徽{(diào)侃我。她坐在對面另一把椅子上,穿睡衣的樣子讓她看上去瘦弱而無助。但那粉紅色的格子條紋睡衣的胸前,竟然印著一頭嘴巴大張哈哈大笑的卡通河馬,讓她顯得幼稚和可愛。

        “嗯,我長大了,你還是小屁孩?!蔽胰滩蛔⌒α?。

        “你還好嗎?”冬心沒笑,“聽說你當(dāng)醫(yī)生了?真的想不到。”

        “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選了醫(yī)科,后來后悔也來不及了。”

        “后悔?”

        “是的,太多東西要記得了,腦袋不夠用?!?/p>

        “你肯定沒問題?!?/p>

        “你呢?你學(xué)的什么專業(yè)?”

        “我上了個普普通通的大學(xué),讀了個普普通通的法學(xué)系。”

        “要當(dāng)律師???”

        “并沒有?!?/p>

        “那你現(xiàn)在做什么?”

        “什么也沒做,我剛剛回到成都沒幾天。”

        “十年來都沒回來過?”

        “是的?!?/p>

        “唉……當(dāng)年怎么沒說一聲就走了?”

        “臨走時,想專門去你家跟你說的,但是走得匆忙,叔叔和嬸嬸都在身邊,就不好去了?!?/p>

        “后來也沒想著寫封信給我?!?/p>

        “去到新的地方,到處都是陌生的,我爸爸也不怎么管我,我快要瘋掉了。”

        “那正是你需要安慰的時候,也許我能幫上忙……”

        “不,不,你不能。”她的淚水沁了出來,她直視著我說,“在那里的每一天都在提醒我母親不在的事實,我要是聯(lián)系你,更是無法走出來了。我告訴自己,必須跟過去的一切告別,自己才能在這個世界上存活下去?!?/p>

        “對不起,我……”我嗓子里滿是沙子,我意識到自己對于她的困難再怎么估量都還是輕了,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你沒必要道歉,跟你沒關(guān)系,都已經(jīng)過去了?!彼那榫w稍稍平復(fù)了一些?!搬t(yī)生原來是我們最厭惡的職業(yè),可你卻要選擇成為醫(yī)生?!彼酀匦Φ?。這個時候重又說起這個話題,顯得很突兀,但我理解她,我知道我們坐在一起,記憶的觸須已經(jīng)探回到了那個在醫(yī)院的深夜。

        “正是因為厭惡吧,才想加入進(jìn)去,不然真不知道該怎樣改變那樣的厭惡,”我認(rèn)真回答她,也許我自己之前都從未清晰地整理過這些,“我是不喜歡心里懷著那么大的厭惡,那樣的生活總會被毀掉的吧。我總有那樣的危機感。”

        “我也沒想到你的厭惡有那么大,唉,也是,你的憤怒我可是領(lǐng)教過的?!彼齼裳哿辆ЬУ乜粗?,她的劉海還是那么隨意的一縷,那一縷頭發(fā)比其他頭發(fā)要柔軟許多,似乎還沒有長成真正的頭發(fā)。

        “你第二天早上回去沒事吧?”我問道。我感覺時間的神經(jīng)終于在這里匯合了,就像是一次精密的手術(shù)。

        “當(dāng)然被臭罵了一通,我叔叔他們急壞了,幾乎一夜沒睡,怕我想不開做傻事。這也是我后來和你無法告別的原因,他們總跟著我,不放心我一個人出去……你呢?一夜沒回家,家人著急了吧?”

        “是的,他們也找了我一晚上?!?/p>

        “你說了跟我在一起嗎?”

        “沒有,哪敢,我騙他們說我喝酒了,喝醉了,然后被我爸一頓狂揍?!?/p>

        她大笑起來,笑完覺得有些失態(tài)?!澳憧柿税桑俊彼f著起身去找杯子,打算倒杯水給我。

        “別客氣了?!?/p>

        “你是我的客人啊,我都忘記禮數(shù)了?!彼⑿χ咽M水的杯子遞到我手上,“說真的,我都沒想到我叔叔和嬸嬸會對我那么好。在這以前,他們跟我也就是普通的親戚關(guān)系,但出事之后,他們待我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這也是我不幸中的萬幸。在那個時候,他們的溫暖拯救了我。當(dāng)然,還有你的溫暖,我并沒有忘記。只是家人更加重要,我可以依賴他們活下去?!?/p>

        我沉默了一會兒,一時無語,便把溫水全部喝完了,說:“沒有別的問題了,都了解清楚了?!?/p>

        “看來你怪我很多年?!?/p>

        “也沒有啦,只是作為謎團那樣的東西,老是沉淀在記憶里,”我揉揉太陽穴,“習(xí)慣肯定是習(xí)慣了,但謎團就是具有某種引人不放的東西,因而格外陰魂不散?!?/p>

        “我就是陰魂不散!好了,你看我回來了,我們一起出門去走走吧!”她站起身來,把我推出房間門外,開始換衣服。

        我站在不大的客廳里,那里有面鏡子,我看見了自己,從自己身上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那個自己。時空扭曲的感覺愈加強烈了,十年時間忽然蒸發(fā)得無影無蹤,我仿佛是在一瞬間穿越到了今天。

        冬心開門出來,穿著一身破洞的牛仔衣和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皮靴,酷得要命,跟剛才穿可愛睡衣的形象判若兩人。

        “怎么了?”她見我驚訝,低頭看看自己的裝扮,然后看看鏡子里的自己。

        “跟剛才差別好大?!?/p>

        “你穿睡衣的樣子跟你出門的樣子肯定也差別好大,這有什么奇怪的?!?/p>

        “是的,是沒什么奇怪的?!蔽倚南耄?dāng)年你可是走路都低著頭的姑娘吶。

        我們走出門,愈加印證了這一點:這個冬心與十年前完全不同了,她不再羞怯,而是昂首闊步,自信滿滿。她走過人群,都引來各種驚艷的目光,她應(yīng)該屬于所謂的“時尚達(dá)人”吧。

        “陪我吃火鍋去?!?/p>

        “好嘛,去哪兒吃?”

        “我?guī)闳?,我朋友新開了一家火鍋店,讓我來成都就去找他?!?/p>

        “你在這兒有朋友?”

        “嗯,還沒見過面的朋友。他也是寫詩的?!?/p>

        “也是寫詩的?”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那你的意思是,你也在寫詩?”

        “是的,本人寫了好幾年了,在圈內(nèi)都混得臉熟了。”她有些驕傲地看著我。

        “你有筆名嗎?”

        “就叫冬心啊?!?/p>

        “那我可以在網(wǎng)上搜到你的詩吧?”

        “可以搜到一些。”

        我們擠進(jìn)一輛出租車,來到了一家名為“開鴻運”的火鍋店,這還沒到飯點,可不僅內(nèi)部的食客已滿,而且外邊的小板凳上也坐滿了密密麻麻的食客在等號排隊。要不是我親眼所見,簡直不能相信。這也怪我,作為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課業(yè)繁重,哪兒有時間享受成都的悠閑,現(xiàn)在看著這些一臉無慮、一心享受的人們,我倒有點兒可憐起自己來。

        反而是冬心,離開這座城市十幾年,卻一點也沒有疏離的意思,她在那些排隊的食客中鶴立雞群,并不多看他們一眼,徑直往店里走去。她的眼睛雷達(dá)般尋覓著那個寫詩的店主人。他們剛剛已經(jīng)通過電話了,據(jù)說照片早都見過的,我想起這點,內(nèi)心不免酸楚。冬心居然和成都的餐館老板都有聯(lián)系,她卻在十年間沒有一星半點的消息給我。

        一個敦實的紅臉胖子從里邊的某個地方走了出來,冬心的眼睛瞬間亮了,使勁朝他揮手,紅臉胖子小跑幾步上前,他們輕輕擁抱了一下,仿佛多年沒見的老友。然后,我們跟紅臉胖子走到里間,那里擺好了一桌火鍋菜,鍋蓋還沒啟封,上面鋪著大紅色的紙,上寫“開鴻運”三個字,給人一種春節(jié)突然來到的喜慶感。

        坐定之后,冬心向?qū)Ψ浇榻B我,紅臉胖子尊敬地看著我,很熱情地跟我握手。我知道,每一個中國人都渴望有一個醫(yī)生朋友,以備萬一之需。而后,紅臉胖子請冬心開“鴻運”,冬心的手指輕輕劃過“鴻運”兩個字,像是在撫摸命運,進(jìn)行祈禱的儀式,然后捏住紙的邊緣,跟蓋子一塊兒揭了起來:里邊白色的油、紅色的辣椒和棕色的花椒,構(gòu)成了一幅現(xiàn)代派繪畫,令人衷心贊嘆,食欲大增。

        紅色的湯沸了,加入各種食材,等幾分鐘,就能夾起一塊,再浸入蒜蓉和香油的油碟里,味道過于豐富了,舌頭上的每個味蕾都被激活,甚至不夠用了。在燙、辣和麻的轟擊下,我的口腔和舌頭不一會兒喪失了知覺。而冬心吃得極為開心,并和胖子詩友相談甚歡,他們談?wù)摰娜嗣旧隙际俏覜]聽說過的,偶爾提到雪萊,我默默想起我讀過那個英國人的《秋風(fēng)頌》。我還記得他即將三十歲的時候不小心死掉了,在暴風(fēng)雨中,船翻了,他溺死了。我想跟他們談?wù)勥@個可憐的詩人,可他們已經(jīng)談到了其他的詩人身上,他們快速地交換著詩人的名字,仿佛這是一個對暗號的游戲。我遂放棄了交談的欲望,干脆只顧埋頭享受。

        肉丸、肉片、豆腐等常規(guī)菜吃了一輪后,又端上來了鴨腸、牛血和豬腦,我感到一陣反胃??次彝?瓴磺?,熱情的胖子詩人給我夾了一塊豬腦,我連連擺手,說不吃,他還以為我客氣。冬心也玩笑說:“別跟他客氣,使勁吃。”

        “我自從讀了醫(yī)學(xué)院后,連紅肉都很少吃,更別說內(nèi)臟了。”我只能認(rèn)真地告訴他們。

        “對不起……”胖子的臉更紅了。

        “沒關(guān)系,你們好好吃,我可以吃別的,蝦和魚什么的都沒問題。”

        “那就好,那就好?!?/p>

        很快,就有蝦和魚擺在了我的面前。我將它們投進(jìn)紅湯里,跟豬腦等玩意兒煮在一起,所幸,味道辛辣,也沒有內(nèi)臟獨有的腥味。尤其是蝦,還要剝殼,吃起來就更放心了。

        冬心一邊和胖子聊詩,一邊不動聲色地望著我,忽然說:

        “王然,你有精神潔癖了?!?/p>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么理解這句話,這對于我,嚴(yán)格來說應(yīng)該算是一種職業(yè)病,其中當(dāng)然有精神的因素。

        “你要試著突破自己,我這些年就是這樣做的?!彼粤艘豢谪i腦,“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精神力量變得更加強大了?!?/p>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看見醫(yī)生打開活人的腦殼,在人腦里邊切除多余的東西。再過幾年,我就必須要有獨立完成這種大手術(shù)的能力。我聽你們剛才不停地談到寫詩和生命的關(guān)系,但對我來說,生命常常就是血肉模糊的身體。你們作詩的一切靈感,都隱藏在那團粉紅色的豆腐一般的物質(zhì)當(dāng)中?!?/p>

        我說完之后,他們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冬心用紙巾遮住嘴,不知道是否有嘔吐的沖動。胖子張大嘴巴,崇敬地看著我。

        “對不起,影響你們的食欲了。”我捏起紙巾,擦擦嘴,“你們慢慢吃,我去外邊透口氣。你們千萬別多想,我不是對誰有什么意見,我只是吃飽了?!?/p>

        我微笑著起身,然后走到了外邊。冬心望著我的眼神在我的腦際留存了許久,那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審視,審視那個多年以前的老同學(xué),在成長的過程中究竟獲得了一個怎樣的靈魂。那樣的審視讓我舒暢,我其實是渴望著她的審視。我不希望自己僅僅是她的一位兒時舊友,我更希望在今天能夠跟她成為朋友,成為不一般的朋友。用他們詩人的話說,便是成為精神層面的朋友。

        在街邊,我看著來往的車輛,忽然有種想吸煙的沖動。我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吸煙了。我轉(zhuǎn)身去邊上的小商店買了包萬寶路,過濾嘴里還有粒薄荷口味的爆珠,我捏碎它,然后點燃吸了一口,整個人像棵冬天的樹一樣安靜下來,我竟然只剩下一個想法,那是一種純粹的滿足感:我居然和冬心重逢了!

        坐在門口等位子的人群中,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我。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擁有超越理性的第六感,我雖然沒往那邊看,但可以感覺到。我抽完煙,扭頭看了過去,發(fā)現(xiàn)原來是蘇簡。她還是那樣熟悉的表情,戴著圓圓的眼鏡,圓圓的眼睛從鏡片后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朝她笑笑,納悶她怎么那么安靜,沒有大聲跟我打招呼。但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旁邊的男士也盯著我,看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非同尋常。盡管我和蘇簡之間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情感關(guān)系,但我還是感到了些許尷尬。這時冬心走了出來,她看見我就大聲說:

        “王然,你不會生我氣了吧?”

        蘇簡扭頭看到了冬心,她再看我的眼神有了微妙的不同,但那種不同是無法描述的,仿佛眼鏡被突如其來的薄霧覆蓋了。

        冬心立刻順著我的目光發(fā)現(xiàn)了蘇簡,她用眼神詢問我,我只得對她說:“今天太巧了,那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比缓螅矣謱μK簡說:“這是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

        “她是……冬心?”蘇簡站起身,脫口而出。當(dāng)時我跟蘇簡講往事的時候,她非問我那個女孩兒的名字,我心想,反正跟冬心不可能再聯(lián)系上了,告訴她也無妨,誰知竟然有如此遭遇的一天。

        冬心愣住了,她沒想到這個陌生人會知道她的名字。

        蘇簡也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了,走過來說:“我叫蘇簡,是王然的好朋友,聽他說起過你,他說你是他中學(xué)時代最好的朋友。”這會兒她恢復(fù)了理智,顯示出了大大方方的樣子。

        氣氛緩和了,大家說了些閑話,無非是這家店如何火爆云云。冬心甚至進(jìn)去跟老板說了,給蘇簡他們提前安排了一個好座位。

        終于,只剩下我和冬心了。我們坐在出租車?yán)?,向冬心家駛?cè)?。我想說些什么,但看到前邊的司機,還是忍住了。我只得繼續(xù)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比如問她剛才聊得好不好,那個“火鍋詩人”寫得好不好之類的。她說“火鍋詩人”雖然很真誠,但寫得一般,只能算勉強起步,在成都有太多好詩人了,她打算慢慢都去拜訪認(rèn)識。

        “不會覺得難為情嗎?都是完全陌生的人。”我無法想象我一一去拜訪業(yè)界的醫(yī)生。除非有什么需要請教的具體事情。

        “我這個圈子跟你們醫(yī)生不一樣,”冬心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們寫詩就像是發(fā)送一種暗號,只要能破解和讀懂這個暗號,就是認(rèn)識了,而且是靈魂先認(rèn)識了?!?/p>

        我覺得她說的頗有趣,我說,這讓我想起唐代,詩人們之間相聚喝酒。

        “就是那樣的,你還不笨,一點就通,”她笑著說,“我們這是一個奇特的江湖,是語言天才的江湖?!?/p>

        “你們都是天才,我們是啥?”

        “你們是人才?!?/p>

        我們下車了,站在老舊的大院門口。在那一瞬間,我有些傷感,仿佛我們將再次分別。

        冬心有感而發(fā)道:“王然,這些年,我一點也沒忘記你。我想我得感謝你?!?/p>

        我有些吃驚:“感謝我做什么?”

        “感謝你,讓我始終保持在孤獨里邊。因為叔本華說過,要么孤獨,要么庸俗。所幸的是,我沒有變成一個庸俗的人,你帶給我的孤獨拯救了我?!?/p>

        她的這番話終于讓我意識到她是一個詩人了,她內(nèi)心敏感,她現(xiàn)在所表現(xiàn)出來的形象是她的偽裝。她的心也許比當(dāng)年更加靈敏,可以探測到更多的東西。

        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的確是抓,而不是牽,我有點兒過于用力了,她痛得呻吟了一聲,說:“你是怕我跑了嗎?”我點點頭,說:“是的,我不想再失去你了。我總是后悔我們分開的那天早上,一路上我們竟然什么話也沒說,也沒有擁抱一下,就那樣分開了十年?!?/p>

        “那你當(dāng)時想說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把手掌轉(zhuǎn)過來,跟她的手掌貼合在一起,感受著她的溫度,“但是只記得當(dāng)時是很想說些什么的,但你一直沉默著,仿佛我做錯了什么而生我氣了?!?/p>

        “并沒有?!?/p>

        “你還記得當(dāng)時的心情嗎?”

        “有些模糊了,應(yīng)該是懷著奇怪和茫然的心情吧,那樣莫名其妙的經(jīng)歷不是誰都能遇上的。像是一場夢醒來了,卻發(fā)現(xiàn)在另一場夢里,而這另一場夢也要醒來了,不知道還會遇見怎樣的夢,心里完全沒底,所以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的手掌忽然變得冰涼,她繼續(xù)說:“那天早上的冷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我們走到街上,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但還沒有出來,因而那會兒是黑暗最深的時候,是一天中最荒涼最寒冷的時候,我想你那會兒要是過來抱著我,我一定不會拒絕的。但是你沒有,你像是被發(fā)生的事情給嚇蒙了,不知所措地走在我旁邊,仿佛虛構(gòu)的小說人物,我一轉(zhuǎn)身你就會隨時消失不見?!?/p>

        我不顧我們大白天正站在小區(qū)門口,伸開雙臂抱住她了,仿佛是為了彌補十年前的那次擁抱,因而激情也格外強烈。我不敢過于用力,怕傷到她,但那巨大的力量充溢在我身體內(nèi)部,在我自身的原野上如犀牛奔突。語言變得多余,我們沉默著,然后慢慢向她家走去。等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兩個人似乎都筋疲力盡一般,靠在門上喘氣,兩個人的氣息讓周圍的溫度上升了七八度,暖烘烘的,像是盛夏突然到來。

        冬心掏出鑰匙,打開門,然后那個空曠的空間吞噬了我們。我們在床上并排擠在一起躺著,衣服一件也沒脫,厚厚的窗簾拉著,屋內(nèi)跟夜晚一樣漆黑,我們用這樣的方式召喚著那個已經(jīng)永遠(yuǎn)逝去的獨特的夜晚。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我和冬心睡著了,又醒來了,而我們依然躺在黑暗中。我們沒有說話,我們用呼吸聲來交流。

        后來是冬心笑了,她先是小聲笑了幾聲,我也笑了幾聲,她便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聲震碎了凝固的黑暗,她坐起身,在床邊有氣無力地說:“我又餓了,而且是極度的饑餓?!彼酒饋?,拉開窗簾,外邊也是漆黑一片。她摸索著找到了床頭的一塊手表,按亮表內(nèi)的小燈,看到了時間:三點五十五分。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時間,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彼j然地重新躺倒。

        我匍匐著向她爬去,壓在她的身上,吻她的臉,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下巴,她忽然像蟒蛇般用腿腳將我纏住,我動彈不得,這時她吻了我的嘴。我們的嘴唇在跨越十年之后再次貼合在了一起,但這次和上次完全不同,上次只是輕微地碰觸,而這次則是覺醒地探索。她的舌頭靈巧地鉆進(jìn)了我的嘴唇,像一條逆流而上去產(chǎn)卵的無鱗魚。我試圖捕捉這條小魚,嘗試讓它更好地與新環(huán)境融為一體。她逃跑再回來,回來又逃走,撥動著心底最深層的琴弦。我的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邊,她的皮膚如此滾燙,炙烤著我的手掌。她懂得我的焦慮,主動解開了衣服,我把臉貼在她的肚臍上,眼淚居然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我干脆把眼窩埋在她的身上,聞著她的氣息,哭了個痛快,她沒有笑我,也沒有說任何的話,只是用手摸著我的頭發(fā)。

        淚水蓄滿了她的腹部,滲到了我的嘴邊,我嘗到了咸澀的味道。我抬起頭,在黑暗中茫然望著前方,我想看見冬心的臉,但只看得到模模糊糊的輪廓。

        “王然,你做什么都可以?!?/p>

        我聽見冬心的聲音,既遙遠(yuǎn)又親近,胸腔內(nèi)的心臟已經(jīng)被話里邊的巨大信號催促著狂跳起來。我?guī)缀醮贿^氣。我像十年前那樣撫摸她,從頭發(fā)到腳踝,最后觸摸到了她滲出的濕潤,顫抖著進(jìn)入了她。

        在這儀式般的做愛過后,我摸索著打開了床頭柜上的臺燈。

        “你怎么了?”她瞇著眼睛問我。

        “再不開燈,我就要瘋掉了,”我使勁吸口氣,“這黑暗太久了,我已經(jīng)無法判斷我是醒著還是夢著。”

        “都是夢?!彼淖旖锹冻隽说男σ狻?/p>

        “我想也是。”我低頭吻她。

        少頃,她忽然問我:“你和蘇簡做過嗎?”

        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蘇簡的存在,有些發(fā)愣:“沒有啊,怎么問這個?”

        “今天見到她,就知道你們關(guān)系不一般。”

        “我們只是好朋友,不是男女朋友?!蔽肄q解道。

        “是也沒關(guān)系,”冬心說,“我在大學(xué)時談了一個男朋友,我們做過了?!?/p>

        我沒想到她會在我完全沉溺在巨大幸福的時刻談?wù)撨@個,我感到黑色的嫉妒,在心底像黏稠的瀝青開始流淌。

        “沒關(guān)系,我們先不聊這個?!?/p>

        “我就是覺得應(yīng)該告訴你?!?/p>

        我重新開始吻她,有些瘋狂和癡迷,仿佛要將那丟失的十年中的一切彌補回來。冬心被我點燃了,我們像是兩頭發(fā)情的野獸,被欲望隨意驅(qū)使著,而這房間的昏暗就像是欲望本身的盲目。

        “把我們的欲望獻(xiàn)給黑暗,尋求一聲來自隱秘的呼喚?!?/p>

        她忽然說出了一句詩。但我似乎立刻聽懂了,沒有像個傻瓜一樣去問她是什么意思。我渴望著冬心,這種渴望越來越大,已經(jīng)不止是冬心了,也不止是我自己了,的確有一種隱秘的呼喚在我的心底響起,我感受到了那出自生命、又遠(yuǎn)遠(yuǎn)大于生命的無限能量。

        我和冬心正式成為了男女朋友。如果說在冬心重新出現(xiàn)之前,我連這樣的想象都沒有,可現(xiàn)在冬心突然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對我來說又是如此自然。我想不出還會有另外的情況?;蛘哒f,我無法接受另外的情況。

        在面對蘇簡的時候,我還是極為不好意思。我曾以為那是自己少年時代不會復(fù)現(xiàn)的秘密,便對蘇簡全盤托出,可如今,這個秘密又返回了我的現(xiàn)實,不僅不再是秘密了,還改變了情感的軌跡。蘇簡第二天在醫(yī)院碰見我,便說了句:“王然,祝賀你啦?!钡茱@然,她的表情是毫無喜悅可言的,圓圓的眼睛不再有笑意,嚴(yán)肅得像個厭倦了門診的醫(yī)生。

        “我自己都想不到?!蔽抑荒芄首鬏p松。

        “總而言之,是要祝賀你啦,這樣的事情換作是我,我肯定會跟你作同樣的選擇?!彼龍A圓的眼睛終于彎了一下,那是極為勉強的微笑。

        “你昨天是跟誰去吃火鍋?”我把問題帶給她。

        “一個喜歡我的男生呀,喜歡我好多年了?!?/p>

        “看來,我也得祝賀你了?!?/p>

        “沒什么好祝賀的,我不喜歡他,我倒是想努力一下,可就是不行?!?/p>

        “那就別勉強自己了,又不是什么急事。”

        “你現(xiàn)在是站著說話不腰疼?!?/p>

        我笑了,那應(yīng)該是一種掩飾不住的滿足的笑。

        “你太討厭了?!碧K簡打了我一下,轉(zhuǎn)身急匆匆地走了。她轉(zhuǎn)過走廊的拐角,沒有回頭看我。她以后不會不再理我了吧?我有些悵然若失。畢竟她是我這些年來最好的異性朋友,很多話題冬心是無法理解的。比如醫(yī)生的焦慮,醫(yī)生的歡樂,醫(yī)生的夢想。理性告訴我,我不能失去蘇簡這個朋友。但是感性如洪流,我一想到冬心就什么也顧不上了。

        冬心開始大張旗鼓地進(jìn)行她的寫詩偉業(yè)。我去醫(yī)院實習(xí),她便待在家里讀書和寫詩,等我回來,我就要充當(dāng)她的讀者和聽眾。她會站在床上,而我坐在椅子上,她俯視著我,給我讀她寫的新詩。讀完之后,我才能拿到稿紙,看到文字,她會再讀一遍。這時,她就會詢問我的感受。那簡直是警察對犯罪嫌疑人的逼問,我若是不說出些什么,只是說“挺好的”之類的,她會勃然大怒,覺得我一點兒也不尊重她的創(chuàng)作成果。

        我表面上裝作是為了她才參與游戲的,但實際上我特別喜歡她這樣。因為在我枯燥的醫(yī)院生活之外,她帶給了我驚喜的光芒。同為人類,可每個人的具體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每天遇到最多的人便是病人,他們面容暗沉,心懷焦慮,語言結(jié)巴和錯亂,我得沉住氣,耐著性子,綜合全部的信息作出判斷。還有那些得了腦癌而身體失控的病人,得了阿爾茲海默癥而完全失憶的病人,我眼睜睜看著他們變成了人類既定概念之外的人。我的生活中還有恐怖電影最愛的“開顱術(shù)”,每當(dāng)我看見透明的腦膜覆蓋下那些粉紅色的褶皺,巧奪天工的丘陵,就感慨人的全部奧秘竟然就隱藏在那柔軟的組織里邊。那狹窄的頭骨,讓人之為人的有限性一覽無遺。沒有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即便是醫(yī)生也會很快陷入痛苦。而冬心,帶來的不僅是溫情的回憶,還有生命的奇跡。詩,是與人的物質(zhì)屬性距離最遠(yuǎn)的一種創(chuàng)造活動。詩是奇跡,讓我忘記那血腥的組織。

        但我同時深知,這早已不是一個詩的世界,人類文明的進(jìn)化竟然是離物質(zhì)越來越近,所有的問題似乎都能在物質(zhì)層面找到解決的方法。如果找不到,不是方向錯了,而只是暫時的困頓,遲早便可以克服。科技史不斷地向我們展示著這個過程。作為醫(yī)生,我心底對此其實是認(rèn)可的。盡管我渴望著詩意和神秘,但我的職業(yè)經(jīng)驗正是解構(gòu)詩意和神秘的前鋒戰(zhàn)隊。

        我不能把這些想法告訴冬心,還不能。除了保護(hù)她的夢想之外,這是我自己的秘密,它居于我生存的核心地帶,我必須讓它像陀螺儀一般穩(wěn)定在那里,不受任何外力的影響,我才能依此對眼前紛亂的事情作出判斷。

        還是說說冬心寫的詩吧。我讀過當(dāng)代詩人的詩并不多,但我覺得冬心是極有天賦的,無論她能在文學(xué)界取得多大的成就和名聲,我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這樣認(rèn)為。一天,她給我讀了這樣一首詩:

        從遙遠(yuǎn)的記憶,

        我?guī)Щ匾晃辉娙耍?/p>

        可我只是她停泊的港。

        這洶涌不息的肉身,

        能否承載她的船出海遠(yuǎn)航?

        她反復(fù)讀了好幾遍,我覺得淚水迷蒙在我的眼膜上。我想起了我們少年時的夜晚,如今已經(jīng)成為了詩的意象和能量。她生活過、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在促使她寫出來,寫成詩,我羨慕她;但同時,我也隱隱覺出了不安。我讀出了她對于生命和自我的反省,還有對于詩作為命運的質(zhì)疑,那里邊有種緊張不安的成分,也許會撕裂她。

        這樣想罷,我又搖頭暗笑,自己的神經(jīng)外科專業(yè)又讓自己“神經(jīng)過敏”了吧。我不能把詩人當(dāng)“患者”去分析。

        “你笑什么呢?我看見了,雖然一閃而過,但我眼尖著呢。”她撲了過來,把我壓倒在床上,“快說,否則今天我跟你沒完?!彼咽稚斓轿乙赶?,我最怕癢,她知道我的弱點。

        我只得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她卻沉默了,翻身而起,坐在床邊發(fā)愣。

        “說說吧?!蔽夜膭钏?。

        “大部分時候,其實我都是憑著本能寫詩,我琢磨著一個個的詞,嘗試著它們的組合,選擇最符合我感覺的形式,我從來沒有從自己寫下的東西里去認(rèn)真反觀自身?!彼f道,隨后微笑著看我一眼,“不過任誰也無法看清自己的,所以我需要你的意見,你的分析比很多評論家還要細(xì)膩。我都經(jīng)常忘了你只是個醫(yī)生?!?/p>

        “醫(yī)生怎么了?魯迅也是學(xué)醫(yī)出身的?!蔽艺f,“醫(yī)學(xué)和文學(xué)其實大有相通的地方,它們都是研究生命的?!?/p>

        “那是,你知道我盡管討厭醫(yī)院和醫(yī)生,但我討厭的是造假的庸醫(yī),我比其他人還要渴望遇見優(yōu)秀的醫(yī)生。我只要生病了,心里就會沒一星半點的安全感。啊,對了,你相信嗎?我長這么大,從沒有進(jìn)過醫(yī)院看病,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是自己熬過來的?!?/p>

        “真沒想到,也不去藥店買藥嗎?”

        “不去,更不放心?!?/p>

        “從一個學(xué)醫(yī)的人角度來看,你能活到現(xiàn)在算是很幸運的了?!蔽彝嫘Φ?。

        “我知道,所以我就更加擔(dān)心了,當(dāng)我們重逢之后,我知道你學(xué)醫(yī)了,心底還蠻開心的。你是我信賴的人,因此你也多多少少讓我恢復(fù)了對醫(yī)藥的信賴。我覺得我危險的時候,你肯定不會坐視不理的,你一定會救我的。對不對?”

        不等我回答,她就依偎了過來,用嘴唇封住了我的嘴唇。我熱烈地回應(yīng)她。我對她似乎充滿了永恒的激情。世上有幾人能和十年前的初戀重新在一起恩愛呢?

        “哪天帶我去你醫(yī)院看看唄?”我們停頓的間隙,她忽然笑著說。

        “去看看,什么意思?你想看什么?”

        “我想看看你每天做的事情,看看醫(yī)院,我有十年都沒看過醫(yī)院了,你知道的?!?/p>

        “醫(yī)院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地方,每天去上班,我都會想人活著是多么不容易,他們都在苦熬,都在掙扎。你想看看他們的苦熬和掙扎嗎?”

        “我想看,詩人應(yīng)該寫出他們的苦熬和掙扎?!?/p>

        “血腥和恐怖呢?”

        “那個……還沒準(zhǔn)備好?!?/p>

        “我每周都會參與一場手術(shù),我看到主治醫(yī)生把一個陌生人的腦瓜殼子打開,在腦漿里邊進(jìn)行著各種各樣的探索。”

        “天啊,你不是開玩笑的吧?怎么聽起來像是電影《漢尼拔》里的變態(tài)?”

        “那算什么,對我們來說,那是司空見慣的場景。你知道嗎?大腦本身是沒有神經(jīng)末梢的,因此在觸動大腦的時候,它是沒有感覺的?!?/p>

        “所以割下大腦的一塊,人是不痛的?”

        “是的,沒有感覺的?!?/p>

        “太奇妙了!”

        “疼痛是一種提醒和救命的功能,如果大腦這個司令部都被攻破了,小命自然不保,疼痛也就沒什么意義了。當(dāng)然,這是我自己的想法。大腦的構(gòu)造基本上包括了生命的大部分奧秘,但我們現(xiàn)在還所知甚少?!?/p>

        “大腦再復(fù)雜,體積上看也是不大的,遲早應(yīng)該可以研究透徹的吧?”冬心眨巴著眼睛,像是天真的孩子。

        “這不是體積大小的問題,”我笑了,我想起剛剛?cè)雽W(xué)的自己,“我們每個人的大腦大約有八百六十多億個神經(jīng)元,因此,即便芝麻大小的地方,也隱藏著幾百個神經(jīng)元。它們之間通過放電聯(lián)系,有著幾乎無限的可能性。尤其是人類的大腦皮層,有層層疊疊的回溝,打開之后有這么大一片?!蔽矣檬种冈谒亩瞧ど袭嬃艘粋€好大的圈。

        “討厭,嚇人?!倍恼f,“不過也好,你順便給我普及一下大腦的知識吧,我對它一無所知?!?/p>

        “作為詩人你應(yīng)該知道大腦的基本情況?!蔽议_始熟練地列舉,“人類大腦總共有八百六十多億個神經(jīng)元,其中六百九十多億個神經(jīng)元位于小腦之中。小腦是大腦后部的一個神經(jīng)密集區(qū),用以協(xié)調(diào)軀體基本的功能和活動?!?/p>

        “所以體操運動員都是小腦發(fā)達(dá)的人?”

        “哈哈,沒錯。腦部最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還是大腦皮層,有一百六十多億個神經(jīng)元,這是大腦的腦冠區(qū),在這里產(chǎn)生最復(fù)雜的心智和靈感,如自我意識、語言、解決問題和抽象思維的能力?!?/p>

        冬心摸摸腦門兒,好像能隔著顱骨感覺到大腦皮層的運動。

        “人類大腦的能耗是非常高的,盡管大腦只占了體重的百分之二,但大腦在休息時都要消耗身體全部能量的百分之二十?!?/p>

        “怪不得躺在床上看書也餓得快。”冬心吐吐舌頭。

        “我這么說還是有些抽象,我拿大象舉例吧。大象的大腦皮層的體積是特別巨大的,但是僅有五十六億個神經(jīng)元,是人類的三分之一,因此人類的思維和自我意識要復(fù)雜得多。你寫的詩就是從神經(jīng)元的復(fù)雜互動中產(chǎn)生的。”

        “聽上去一點也不美妙。”

        “不,你不覺得這才是奇跡嗎?”

        “總有一天,電腦會趕上人腦吧。”

        “我看即便如此,估計也得靠我們神經(jīng)外科的發(fā)展吧,知道了大腦的運作規(guī)律,才能用電腦實現(xiàn)智能上的突破。”

        “不管具體過程,我覺得人工智能終究會超過人類,就像電影《終結(jié)者》一般,我們最終都會變成機器的奴隸?!?/p>

        “你那么悲觀嗎?那到時機器人還寫詩嗎?”

        “我想過這件事,”她還沒說,先笑得止不住,稍稍穩(wěn)住情緒,她說,“如果機器人還寫詩,那機器人一定是懂得美的,是仁慈的,那我們就不會變成奴隸。這和我剛才說的人類一定會變成機器的奴隸矛盾了。那如此推論,我認(rèn)為機器人不會寫詩。但如果機器人不會寫詩,那他們超過人類的究竟是什么呢?擁有更強大的科技能力自然是一定的,但還是用來做同樣的事情嗎?開發(fā)?掠奪?戰(zhàn)爭?毀滅?那跟人類文明的劣根性是沒有差別的,談不上超越。”

        “對,如果新的文明要超越人類文明,一定要超越那些暴力與瘋狂的東西?!蔽屹澩?,并將她的手緊緊握在掌中。

        “王然,人類的意識以后肯定都會被上傳到網(wǎng)絡(luò)里?!?/p>

        “就像電影《黑客帝國》那樣?”

        “就像那樣。然后說不定會生成一個整體的人類意識,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樣是可能的嗎?我們還能分清你、我、他、她嗎?”

        “你這么說,我忽然想到一個病例。加拿大有一對雙胞胎姐妹,一個叫塔蒂亞娜·霍根,一個叫克麗絲塔·霍根,她們天生頭是相連的,并且位于大腦中心的丘腦似乎也有部分連接。她們的表現(xiàn)就是你說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情況。如果蒙住一個人的眼睛,給另一個人看泰迪熊,被蒙住眼睛的那個可以說出玩具的名字。如果碰觸其中一個,另一個人能指出碰了哪里。但她們的思想和喜好又不完全一致,比如其中一個喜歡吃芝士,另一個討厭。但當(dāng)喜歡吃芝士的女孩吃的時候,另一個也可以感覺到,估計會隱隱作嘔。她們共享視覺、觸覺、味覺,甚至想法,但值得注意的是,她們能區(qū)分這種感覺是自己的還是對方的。所以,對你的問題,我覺得是可能的,未來會形成一個大的人類整體意識,同時還能區(qū)分出自我。”

        “天啊,那我們每個人到時候就變成了一個神經(jīng)元?!?/p>

        “我們現(xiàn)在不也是社會的神經(jīng)元嗎?只不過連接沒那么緊密罷了。”

        “到時候神經(jīng)元還做愛嗎?”

        “當(dāng)然還做,但一定不是現(xiàn)在這種方式?!?/p>

        “那是哪種方式?”

        “你過來,我告訴你?!?/p>

        我抱著她,兩個人哈哈大笑躺倒在床上。

        我們這樣大約度過了三個月的浪漫時光。我一下班就往冬心那兒趕,周末連家也很少回。母親打電話問我:“你最近怎么這么忙???”

        “確實,最近事情特別多?!?/p>

        “你該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們吧?你爸說你肯定是談戀愛了?!?/p>

        父親這個循規(guī)蹈矩的老男人,竟然對兒子私生活的直覺是如此準(zhǔn)確。

        “是在接觸一個女孩子?!蔽抑荒艹姓J(rèn)了。

        父親在那頭搶過電話來說:“哪天帶回家來一起吃個飯唄。”

        “你咋比我還急?”

        “老子等著抱孫兒哩!你也不算小了,談戀愛處個兩三年,你結(jié)婚也二十七八歲了?!?/p>

        “我可沒考慮那么遠(yuǎn)的事情?!?/p>

        “咋個遠(yuǎn)了?近在眼前的事情。”

        “好,回頭再說。”

        我掛了電話。我不知道他們得知我和冬心在談戀愛,他們會是怎樣的態(tài)度?他們會憐憫冬心嗎?他們是善良的人,一定會。但他們也是極為普通的人,對文藝一竅不通,一定不能理解詩人是怎么一回事。他們會問,為什么冬心沒有工作,冬心靠什么生活,冬心將來怎么辦?他們會覺得我跟冬心在一起,未來一定會有很大的壓力。

        其實,冬心也不是完全沒收入,她在寫詩的同時,也會寫很多輕松的文字,在一些雜志和報紙的副刊發(fā)表,維持她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是不成問題的。她不是需要租房的漂泊者,她有她母親留給她的那套老房子,因而她的負(fù)擔(dān)是不重的。我和她在一起后,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但為了到時見家長時的順利,我還是打算跟冬心聊聊。

        “有沒有打算找個地方上上班?”我盡力放松和微笑,“我沒別的什么意思,我只是想一個寫作的人也需要體驗普通人的生活。你前幾天介紹給我看的那個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好像一直是一名公司的會計。”

        “我正想跟你商量這個事情呢,我認(rèn)識了一個詩人,還蠻有名氣的,就在成都,他還問我要不要去工作。”

        沒想到冬心已經(jīng)有了機會,我忙問:“哦,太好了,什么工作?”

        “一家出版社下邊的圖書工作室,在招聘編輯。”

        “聽起來挺適合你?!?/p>

        “那我就去試試吧?!?/p>

        “好的,對了,你怎么認(rèn)識那個著名詩人的?他叫什么名字?”

        她說了那個名字,反正對我來說也還是陌生的。她說書架上有他的詩集,我回頭一定會找來看看。至于他們的認(rèn)識,她說是她前段參加了一次詩人聚會認(rèn)識的。她隔三岔五總有這樣的聚會,她每次都會告訴我又認(rèn)識了什么什么人,她的交際面在迅速擴大。她在成都認(rèn)識的人肯定遠(yuǎn)遠(yuǎn)多于我了。病人跟我接觸再久也不會“認(rèn)識”我,那個真實的“我”永遠(yuǎn)都躲在白色的制服和口罩后邊。

        幾天后,冬心去上班了。公司就在四川大學(xué)北門附近,也不算太遠(yuǎn)。幾天之后,我就后悔了。冬心沒上班的時候,每晚都會做好飯菜等我,我下班后就急急忙忙趕回家,和她一起吃飯。然后我們可以整晚待在一起聊天、散步、親熱。可如今,她下班后經(jīng)常不回家,要去見作者,或是別的應(yīng)酬,我要等到很晚才能見到她。我不是什么男權(quán)主義者,要對方成為一個賢妻良母,我只是希望能夠跟她可以心無旁騖地在一起,不被任何事物打擾。但如今,顯然打擾我們的事物變得越來越多了。我并不是一個容易受外界影響的人,更不是一個控制欲很強的人,我之所以擔(dān)憂,還是因為冬心那邊的確有了變化。她寫詩,讓她本就敏感的內(nèi)心更加敏感,因而她比我更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她享受那種熱鬧,沉迷那種同行或真或假的贊美。我擔(dān)心她還沒有成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但已經(jīng)開始有了藝術(shù)圈的虛榮與妄想。在我看來,一個真正的詩人在敏感的同時,應(yīng)該心有鐵錨,有穩(wěn)固而不變的內(nèi)核,但是冬心跟我一樣,才二十五歲,所謂的內(nèi)核還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吧。

        我想跟上冬心的變化,可我忙碌不堪,力不從心,我嘲笑自己:一個研究大腦的人,卻對另一個人大腦里的變化無計可施。如果醫(yī)學(xué)可以像巫術(shù)那樣該多好,我可以用意念跟別人溝通,并影響別人。這樣想來,詩歌倒是巫術(shù),那些詞語排列的魔術(shù),讓有所共鳴的人瑟瑟發(fā)抖、淚流滿面。冬心的詩歌無疑影響著我,她這個巫師,她為什么會神秘地來到我的命運中?她會在多大程度上改變我的命運?

        我也想寫詩,想感受語言的巫術(shù)。要和巫師深入地交流,只能把自己也變成巫師。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讓我們不得不更加緊密地待在了一起。

        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情。

        冬心懷孕了。

        盡管我不是主修婦產(chǎn)科的,但在這方面我還是蠻小心的。我知道我們還無法承受那樣的意外。有時兩個人如烈火燃燒,可我還是會匆匆忙忙躲開她的嘴唇,去抽屜里翻找避孕套。她會趴在床上抬頭大笑著說:

        “王然,你怕什么?你不想我給你生個孩子嗎?”

        我不敢接她的話,只得匆匆忙忙跑回來,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唇。她喘息著,擺脫我的臉,繼續(xù)笑說: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我也說不清楚。我是個情感經(jīng)歷太少的人,我無法想象,在沒有婚姻的情況下忽然有了一個孩子。我更加無法想象,怯懦的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我相信,冬心那樣說只是出自她女人的天性,她壓根兒沒有理性考慮過這件事。

        體內(nèi)的海嘯升起,神經(jīng)元震顫起來,快感沖垮一切,不再有恐懼,不再有對恐懼的恐懼。

        然后,命運開起了玩笑,某個眼睛看不見的五微米長的精子,越過重重壁壘,鉆進(jìn)了冬心的體內(nèi),并找到了那個卵形的家園。這種幾率堪稱奇跡。但對于兩個成人生活尚未完全展開的人,這奇跡不啻是災(zāi)難。

        這個災(zāi)難從那只精子成功的時刻起,大約過了兩個多月才被發(fā)現(xiàn)。在這段時間里,我?guī)Ф娜メt(yī)院里參觀了一場手術(shù)。我想對她敞開我的生活,我想讓她更加理解生命本身,更加理解我。我跟李教授說我有個朋友,想觀看一場開顱手術(shù),他當(dāng)即拒絕了。我猶豫著說,那是我的女朋友。

        他笑了:“既然是女朋友,就更不要讓她看到這種殘酷的場面了?!?/p>

        我只得實話實說:“因為她是個詩人?!?/p>

        他沉默一會兒,我以為他覺得這個事情太荒誕,沒想到他很認(rèn)真地說:“既然是詩人,讓她來吧。不過,有個條件。”

        “什么?”

        “你必須讓我看看她寫的詩。”

        我把冬心的詩拿給他,他一連看了五六首,點點頭,把稿紙還給我:

        “來吧?!?/p>

        我和他的目光對視了一下,我覺得那其中有欣喜,卻也有苦澀和猶疑。當(dāng)然,這很可能是我自己的臆測罷了。

        冷空氣從西伯利亞襲來,成都下了一場冷雨,像是提醒我們對待生命本身要更加冷靜。我和冬心起了個大早,一起坐公交車來到了醫(yī)院。

        這場手術(shù)的主角是一個得了帕金森病的中年男人。他的腦袋早被剃光了,甚至眉毛都剃掉了,因此他的長相變得十分模糊,幾乎無法記住。這樣挺好的,我心想,我怕一張有特點的臉會困擾冬心一輩子。帕金森病目前還是無法徹底治愈的,只能通過電極對病變的神經(jīng)元進(jìn)行刺激,減輕病人不斷震顫的癥狀。我坦白地對冬心講,我們知道這種治療有用,但并不知道更深層的原理,否則就會徹底治愈。醫(yī)學(xué)基本上是經(jīng)驗的結(jié)果,有時簡直是誤打誤撞。這個手術(shù)的復(fù)雜性并不高,只是將電極插入大腦內(nèi)部的視丘就好,但難度就在于要找準(zhǔn)視丘中受損的神經(jīng)元位置,這需要極大的耐心去緩慢地尋找。

        我看著冬心的眼睛說:“之所以我選擇讓你看這場手術(shù),是因為整個手術(shù)過程中,病人都是清醒的,你還可以跟他聊天。”

        冬心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必須得醒著,”我解釋道,“我們才能清楚看到他那只自行其是的手安靜下來。”

        “那不是真的像修理壞家電一樣嗎?太可笑了。”冬心吐吐舌頭。

        “你得承認(rèn)人的身體具有物質(zhì)屬性,這是我們活著的基礎(chǔ)。”

        “我沒不承認(rèn)?!?/p>

        手術(shù)開始了,顱骨被打開,粉紅色的褶皺逐漸露出,冬心渾身顫抖著,淚水開始向外奔涌。我甚至能看清那一滴滴淚水躍出眼眶的弧度。

        那天晚餐她沒有吃肉,我嘲笑了她。她說她終于理解了我。我們沿著街邊散步,她忽然對我說:“我看到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想到他們長著那樣粉紅的腦子,跟豬狗牛羊一樣,我對人類的感覺變了。”晚上,她讓我先去睡,她想一個人靜靜。我先睡著了,等我起夜的時候,她也睡下了,背對著我,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睡著,但我不想打擾她。我打開夜燈,看到桌面上鋪著一張紙,我走過去看到上面寫著一段詩:

        痛苦寄居的洞穴

        聚集高密度的黑暗

        不要驚恐

        因為

        那也是神的居所

        我翻來覆去,腦海里全是這段詩,第二天,我把這句詩讀給李教授聽。他點點頭說:“以后她想來,我都會盡量幫她安排。”

        但是,冬心再也沒有提起要看手術(shù)的事情。我偶然提及,她似乎也不想跟我多說,只是捂住耳朵說:“看夠了看夠了。”的確,對于沒有經(jīng)過長期訓(xùn)練的人,那樣的血腥場面是難以忍受的。那個場景成了詩人冬心的痛苦夢魘。

        冬心在成都的詩人朋友越來越多,我沒想到這座城市居然活躍著如此眾多的詩人。一天,她去了寬窄巷子的白夜酒吧,在那兒認(rèn)識了詩人翟永明。翟永明是冬心特別喜歡的詩人,是她的偶像。她沒想到,翟永明就是白夜酒吧的女主人。她和翟永明聊了許多,翟永明告訴她,一個詩人越往前走,越是需要一種歷史和文化的意識,才能夠?qū)懗龈鼘掗煹拇笤?。那段日子,冬心興奮極了,她還拉我一起去了好幾次白夜酒吧,我也見到了她仰慕的“翟姐”。

        記憶最深的,便是這一年的中秋節(jié),我們也是在白夜酒吧度過的。我們坐在院子里喝啤酒,面對著一輪圓月,冬心突然有感而發(fā),說了一句蘇東坡的詩:“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蔽颐φf:“哎呀,東坡這句詩太悲情了,還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好,符合人世的一般情況,‘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更是讓人感動。”

        冬心卻沒有接話,她靜靜地凝視著月光。她的臉在月光的浸染下,仿佛變成了滑潤的玉雕。我便也不再說話了,和她一起在月夜中沉默下去。沉默久了,我心中竟也生出了“明月明年何處看”的悲情。

        我輕輕嘆息一聲,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

        冬心聽從了翟姐的建議,開始閱讀大量的歷史書籍。尤其是跟四川和成都有關(guān)的歷史資料,她驚訝地告訴我,蜀地的詩人之多超乎她的想象。本土出生的有司馬相如、揚雄、陳子昂、蘇東坡等等文豪級別的,和蜀地有深刻淵源的有李白、杜甫、陸游等等,也是文豪級別的,可以說,沒有蜀地,中國文學(xué)史就得殘缺一大塊。這無疑增強了她成為一個詩人的決心和信心。

        “除了文學(xué)史,沒讀別的方面嗎?”

        “也開始讀社會史方面的?!?/p>

        “有什么心得?”

        “人不僅僅生活在現(xiàn)實中,更是生活在歷史中,是歷史造就了現(xiàn)在的人。”

        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便點點頭。沒想到她嘲笑我說:“人不僅僅只有生理,因為每個人的身體結(jié)構(gòu)都差不多,但是,每個人因為經(jīng)歷的不同、思想的不同,也就是歷史的不同,才造就了完全不同的生命?!?/p>

        “沒有生理,還哪有什么生命。”我必須捍衛(wèi)醫(yī)生的立場。

        “你說的是身體,不是生命,生命的根本是精神的現(xiàn)象。”

        “笛卡爾說的‘我思故我在,你今天還認(rèn)同嗎?”

        “認(rèn)同的。”

        “那都是幾百年前的想法了,在我們看來,意識是大腦活動的產(chǎn)物,不如說‘我在故我思?!?/p>

        “即便你說的是對的,但我還是堅持認(rèn)為‘我思故我在,因為我是個詩人。詩歌的思辨方式就是這樣的,否則就沒有詩歌了?!?/p>

        “好吧,你這樣說,我也能理解你。但我覺得你在逃避人的生理性,自從你看了那場手術(shù)之后,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就變了,你現(xiàn)在是想用‘歷史來取代‘生理嗎?”我想借此機會,詢問她心底的想法。

        “談不上取代吧。我只是覺得生理的層面距離詩歌實在太遙遠(yuǎn)了。它們是生命的兩個極端?!?/p>

        “生理也有它的美學(xué),它構(gòu)造的神秘唯一可以比擬的,只有宇宙本身?!?/p>

        “這個我承認(rèn),你是能夠進(jìn)入那個構(gòu)造世界中的人,而我不是。因為我不懂醫(yī)學(xué),我只能看到表面的血腥。其實,即便我現(xiàn)在提及歷史,我也知道歷史并非就天然有多少詩意,殘酷的東西更多,而且坦率說,那種殘酷比開顱手術(shù)可怕得多,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以前的戰(zhàn)爭是很殘酷,也許是人類還沒有進(jìn)入文明時代吧?!?/p>

        “現(xiàn)在我們進(jìn)入文明時代了嗎?”她嘆口氣說,“先不說人類歷史上最殘酷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距今不到一百年,你就說今天,你打開電視看新聞,哪天沒有局部戰(zhàn)爭?哪天沒有殺戮和死人?”

        “但這已經(jīng)是歷史上最和平的時期了。”

        她冷笑了一下,說:

        “天生萬物以養(yǎng)人,人無一物以報天,殺殺殺殺殺殺殺?!?/p>

        “張獻(xiàn)忠的七殺碑?”

        “你知道的?”

        “成都人哪個不知道??!”

        “當(dāng)時川人都快被殺絕了,虎狼隨意在成都城中出沒?!?/p>

        “聽我爺爺講過的?!蔽业刮錃猓瑑墒纸徊姹г谛厍?,仿佛要把什么東西抵擋在外邊。

        “不說了,鬧心?!?/p>

        “不說了,不說了。”

        就是在冬心閱讀黑暗歷史的過程中,她的例假遲遲不見蹤影。她覺得一定是自己的情緒太糟糕了,曾經(jīng)也有過這樣的情況。我也沒有在意,女性例假推遲的情況在醫(yī)學(xué)上太常見了。兩個多月后,她的例假還沒來,我這才意識到她會不會懷孕了。我趕緊買來驗孕棒,冬心漫不經(jīng)心地說:“怎么可能,每次你都那么小心。”

        “測測吧?!?/p>

        那道紅色鮮明地出現(xiàn)了,像是皮膚裂開了傷口。

        “你確定嗎?”冬心反復(fù)問我,“不可能吧,怎么會呢……”

        她曾經(jīng)的確說過,她愿意為我生個孩子,但現(xiàn)在她真的懷孕了,她完全亂了方寸??此@個樣子,我也慌亂了。我非常愛她,因而我非常在乎她的感受。她焦慮而絕望的表情,讓我隱隱作痛。我深感歉疚,仿佛犯了錯的中學(xué)生。我有些想向父母求助,可我一直沒敢告訴父母我們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突然告訴他們我有了個孩子,他們會怎樣看我?我覺得羞恥。

        “要不要這個孩子,由你來決定,我聽你的。”我對冬心說。

        “我們還沒有結(jié)婚,我怎么要孩子呢?”

        “你愿意嫁給我嗎?”

        “你這算是求婚嗎?”

        “你愿意嗎?”

        “你想好了嗎?我們還沒見過你父母呢?!?/p>

        “你愿意了我們就去見?!?/p>

        “那你愿意嗎?”她反問。

        “我愿意和你一起面對?!?/p>

        “那孩子呢?你愿意要嗎?”

        “我聽你的?!?/p>

        “你怎么什么都推到我這邊呀?”

        “我愛你,我尊重你的意愿。”

        “那你自己的意愿呢?”

        “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p>

        “王然,你再這樣我生氣了!”

        我還覺得委屈,覺得自己都這樣以她為中心了,她怎么還會生氣呢?如果時光倒流,我會強烈要求她生下這個孩子嗎?也許會吧,因為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明白,愛一個人跟她一起有個孩子是特別自然的事情,可那個時候的我還不夠成熟,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承擔(dān)那樣的責(zé)任。

        “王然,你怎么不說話了?”

        “我們都想想好嗎?這是大事,不可能馬上決定。”

        “好吧,那我們都好好想想。”

        “好的?!?/p>

        我答應(yīng)著閉上眼睛,奇怪的是,我想象不出我和冬心有個孩子的場景。冬心在我心中曾經(jīng)是個少女,現(xiàn)在又是個詩人,我無法想象她跟孩子一起耍鬧的樣子。想象力也是有局限的,跳不出你的立場和經(jīng)驗。

        三天后,冬心告訴我:“我決定不要孩子?!?/p>

        “你確定嗎?”

        “確定。”

        “要是我們結(jié)婚呢?”我輕聲說。

        “我也沒準(zhǔn)備好這么快走進(jìn)婚姻。你知道的,因為我家庭的原因,我懼怕婚姻。王然,假如我結(jié)婚,一定會和你結(jié)婚的?!?/p>

        “那我們偷偷生下來呢?那畢竟是一個生命?!?/p>

        “我可以不在意世俗道德,但我想象不出我們現(xiàn)在有了孩子的樣子。我現(xiàn)在的寫作才剛剛起步,而你還是個學(xué)生,我們連收入都無法保障,還怎么養(yǎng)孩子?”

        “唉,我也無法想象。”她說服我了,也許這正是我不敢面對的打算,我說:“沒關(guān)系,我尊重你的決定。我就是擔(dān)心你的身體要遭罪了?!?/p>

        “那沒有辦法了,身體會帶給我們快樂,也會讓我們遭受各種各樣的痛苦,”她朝我笑笑,“好在你是個醫(yī)生?!?/p>

        “我會安排好的?!蔽揖o緊握著她的手,垂下了目光,不敢直視她。

        我找到一位大學(xué)同學(xué),我跟他私交一直還不錯,屬于一起在深夜里喝過酒的哥們兒。我曾經(jīng)對他也傾訴過自己和冬心的故事,他也對我說過他的初戀故事,也是以失敗而告終。他的家庭很有些背景,因此他大學(xué)畢業(yè)就在科甲巷的市人民醫(yī)院工作了,他答應(yīng)幫我安排。

        “你小子居然能過了十年重新和她在一起,堪稱傳奇呀!你那么愛她,索性跟她結(jié)婚得了?!备鐐儍赫f。

        “還沒畢業(yè)、沒工作的,完全沒思想準(zhǔn)備。而且,她也決定了,我尊重她的決定。”

        “那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彼m然笑著,卻還是說了我一句。

        我漲紅臉,無言以對。

        第二天,我?guī)е牡搅酸t(yī)院。冬心的情緒很低落,她在有些陰暗的走廊里瑟瑟發(fā)抖,忽然坐在椅子上哭了起來。

        “你沒事吧?很疼嗎?”手術(shù)還沒開始怎么會疼,我已經(jīng)慌張得語無倫次了。

        她搖搖頭。

        “別緊張,沒事的?!?/p>

        “我在想別的事情轉(zhuǎn)移注意力,”她說,“我忽然想到,石達(dá)開就是在這里被凌遲處死的?!?/p>

        “石達(dá)開?”

        她點頭,眼神盯著我,仿佛我什么都知道。

        “太平天國的翼王石達(dá)開?”我檢索著我記憶中殘存的歷史知識,我已經(jīng)太多年沒有讀過歷史方面的書了。

        “那還有哪個,”她看了我一眼,“我總覺得我是他的后人。”

        我笑了下,“就因為你們都姓石?”

        “這只是個表面的線索,我心中一直有這種感覺,跟你說不清楚?!?/p>

        “不會的,我記得他的后人都被殺了,這點歷史常識我還是知道的?!闭f完之后,我覺得自己非常殘忍,仿佛那歷史上的暴行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似的。

        “他就是在這里被凌遲處死的?!彼终f了一遍,眼睛掃視周圍。

        “在這里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毛骨悚然。

        “就是在這個地方,這里還不是醫(yī)院的時候,他的血和肉掉在這里的地面上?!?/p>

        “胡說!”

        “你自己去看史料吧!就是這里,科甲巷?!?/p>

        她抬起頭來,向上方望去,我追隨著她的視線,可那里只有發(fā)暗發(fā)舊的石灰墻壁。但我低下頭,再看她的眼神,我不禁戰(zhàn)栗了一下,在她的眼神中我仿佛看見了什么令人驚懼卻無形的事物。

        “保護(hù)我?!彼f。

        我坐在她旁邊,伸手把她的腦袋護(hù)在胸前。我感到她在顫抖,而且極為強烈,仿佛正在遭受電擊。我的心臟驟然緊縮。

        “你冷嗎?”我用力把她摟得更緊了。

        “是的,那里太黑了,我好像能看到那深處。”

        “別胡說,歷史都過去了,我們好好地活著?!?/p>

        “我似乎做不到,我總是能看到那深處,今天這種感覺太強烈了。我讀書時看到過石達(dá)開在科甲巷被凌遲的記載,當(dāng)時也就一閃而過,而今天我來到這兒,才知道那的確是真的,所言非虛。我現(xiàn)在無論是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都能看到那黑暗的深處?!?/p>

        “那是什么樣的黑暗?”

        “那是他的內(nèi)部,是疼痛的中心。每一片肉被刀片割掉,那片黑暗都會痙攣一下?!?/p>

        “別說了……”

        “王然,我要是快死了,你就打開我的頭顱,看看我的腦袋里是怎么回事,也許那里可以接通一個黑暗的世界?!?/p>

        “胡說八道!”

        我緊緊抱著她,渾身幾乎癱軟。

        這時,該冬心進(jìn)手術(shù)室了,我摟著她走到門口,她沒有看我一眼,兩眼呆滯地走了進(jìn)去。

        我的心感受著凌遲般的疼痛。

        約一個小時,她才從手術(shù)室出來。她臉色鐵青,頭發(fā)凌亂,兩只胳膊緊緊夾著前傾的身體,每走一步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趕緊扶著她,她雙手吊著我的脖子,哭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吻了吻她的耳垂,向她不住地道歉,“很快就會好起來的?!?/p>

        她抬臉對我慘笑了一下:“是嗎?會好起來嗎?我們剛剛謀殺了一個生命?!?/p>

        “那還不能算生命……”我像即將溺死的人那樣有氣無力說。

        “不,那也是生命,你也說過的?!?/p>

        “別說了。”

        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眼睛望著天花板發(fā)呆。我把她書架和桌面上那些歷史書收攏起來,放在了一個角落里。

        “晚了,它們都在我大腦里了,除非你用電極插進(jìn)我的頭里,擦除掉那些黑暗的記憶?!?/p>

        “你還有心情諷刺我?!?/p>

        “人類太可悲了,既有脆弱而惡心的肉身,還有瘋狂而丑陋的過去,這樣的人類還有未來可言嗎?”

        “這樣的人類,還有詩歌,當(dāng)然有希望的。”我拿起一本惠特曼的詩集,放在她的枕邊,“無論如何,我們也別失去信心。咱倆也要振作起來,以后等我們結(jié)婚了,我們會踏踏實實生一個孩子。”

        “王然,你會等我嗎?”她低著頭,目光向上看著我,顯得有些膽怯。

        “我在你身邊呀。”

        “我怕有一天你會等不及,你會離開我。我知道我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樣,我不知道怎么在這個坎坷的世上生存下去。你知道,寫詩是不能生存的,也就是你還能包容我。你放心,我會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的,我會去工作、掙錢,體體面面地生活。那個時候,我們就可以結(jié)婚了。我現(xiàn)在還需要時間去摸索。”

        “你多慮了,眼下的狀況只是暫時的,只要再等幾年我成為真正的醫(yī)生,我們就不用再發(fā)愁經(jīng)濟的問題了。你知道醫(yī)生的收入是很高的,完全可以滿足我們兩個人,哦,包括孩子們的需要?!?/p>

        “我相信你??蓪ξ襾碚f,生存并不只意味著掙錢,生存意味著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由此我才能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作為詩人,需要在精神和現(xiàn)實兩個層面上找到位置,并扎下根來,這很不容易的。”

        她的這番話讓我心間充滿了感動。我躺在她身邊,把臉埋進(jìn)她的頭發(fā)里,使勁聞著她的氣息。

        “我會等你?!蔽艺f。

        休息了一個月,冬心的身體基本上恢復(fù)了。我攢了點錢,打算帶她去阿壩藏區(qū)散散心,但一個可怕的消息打亂了計劃,又給她重重一擊。那個我也見過的“火鍋詩人”出事了。一天夜里,一群混混在他的店里喝醉酒鬧事,他上前勸阻,雙方爭斗起來,一把刀捅在了他的胸前。雖然殺人的混混很快就抓獲了,但“火鍋詩人”再也沒能醒來,據(jù)說他的血流得滿地都是,就跟他親自調(diào)拌的火鍋湯料一樣暗紅。冬心得知這個消息后,嘴唇發(fā)白,卻沒有流眼淚。這反而讓我更加擔(dān)心。我寧愿她大聲哭泣,將悲傷發(fā)泄出來,但她像蝸牛那樣蜷縮起來。她的眼神變得虛無縹緲,似乎她的心智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她閉上眼睛,良久再睜開,整個人的神情都變得陌生了。

        那些黑暗的記憶折磨著冬心,她逐漸變得笑容稀少,郁郁寡歡。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去上班,我早上出門的時候她還沒出門,晚上我回到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家里了。但她不像以前那樣做好飯等我了,她胃口不佳,我只得去廚房里下碗面,逼著她吃一小碗。她小口吃著東西,甚至不敢正視我的眼睛。我看著她,她總是看我一眼然后迅速看向其他地方。我有些懷疑她得了抑郁癥。我旁敲側(cè)擊,希望她能告訴我她的真實感受。但她總是淡淡地說:“我沒事?!?/p>

        “最近寫詩了嗎?能不能給我看看?”

        “最近沒寫?!?/p>

        “怎么回事?”

        “沒有靈感?!?/p>

        “你說過,寫作不能都靠靈感?!?/p>

        “是的,所以我在反省自己,等我想好了我會和你談的?!?/p>

        這天晚上,冬心洗完澡,就那么赤身裸體地從浴室走出來,站在我面前。她腿間的陰影如同低沉的心情。她用毛巾擦干頭發(fā),擦干身體,然后用毛巾裹住自己。我感覺她有點顫抖,似乎有些冷。我去幫她拿睡衣,她擺擺手,不想穿,她坐在我們一起挑選的深藍(lán)色布藝沙發(fā)上,從旁邊的茶幾抽屜里掏出一包煙來。她在房間里開始抽煙。這樣的情景,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王然,你知道嗎?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是分裂的?!彼铝丝跓熑Γ菬熑υ阶冊酱?,在半空中四分五裂繼而完全彌散。

        她吸煙的樣子讓我感到陌生,我意識到,此前輕松逾越的十年現(xiàn)在顯形了,如一座綿延的山巒橫亙。是啊,十年時間怎么可能糊弄過去呢?再乏味的十年也會沉淀下一層無法鏟除的水垢樣的東西吧。我握住她的手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是分裂的,我也一樣。有時還被命運左右著,加劇那種分裂。你看我,一開始是想當(dāng)工程師的,從沒想過成為一個醫(yī)生,可現(xiàn)在我是。這顛覆了曾經(jīng)的許多想法?!?/p>

        “醫(yī)生這個職業(yè)是適合你的,你很感性,但終究是理性的人,這個職業(yè)可以讓你兼顧這兩方面,你會做得非常好。”冬心說,“我這些天在想我自己。在曾經(jīng)離開你之后,和再次遇見你之前,這十年間我其實是另外一個人。是一個讓你陌生的人,也是一個讓我自己陌生的人。這十年,我周圍沒有什么能真正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我完全按部就班地活著。學(xué)校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社會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那賭徒的父親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完全處在一種自動駕駛的狀態(tài)。我甚至都沒有成長的喜悅感,我只是看著自己的年齡在增長,但是自己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依然像硬石子一樣。也許一開始我就擁有那樣的堅硬,可父母的離婚、母親的過世大大加固了那堅硬。然后,就再也沒改變過。所以我可以做到十年間不和你聯(lián)系。但是,我并沒有忘記你,我時常會想起你,想起在另一座城市的你現(xiàn)在變得怎樣了?你肯定也跟我身邊的男孩子一樣,胡須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低沉,通過對你的想象,我似乎才能突然感受到時間的變化和自己的變化。你就像是一個坐標(biāo)系,我的位置要靠你來定義。”

        我很高興她能夠敞開心扉,我說:“我愿意當(dāng)你的坐標(biāo)系,其實,你對我也是如此,你也是我的坐標(biāo)系,不是嗎?”

        “但我想,”冬心遲疑了下,還是說,“我們似乎不是一類人,一開始就不是一類人?!?/p>

        我沒想到她會這么說,一陣眩暈,有些發(fā)愣。

        “我不想再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而你必須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

        “這……沒有問題啊,我們不需要為了對方去改變彼此的生活方式。”我心里很忐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我寫詩,是我突圍的出口,我可以有另外一個世界寄居?!?/p>

        “當(dāng)然?!?/p>

        “可我……我忽然厭倦寫詩了。寫詩必須得在心中打造一根敏感的語言天線,我接收到的信號都被不可避免地擴大了。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那個黑暗的世界好像跟我體內(nèi)的黑暗接通了,我越是寫,越是拓寬了那個連接通道,越來越多的黑暗在涌入體內(nèi),我快要被淹沒了。”

        她把煙頭在煙灰缸里碾滅了,紅色的火星消失不見,一縷青煙向上彎曲著飄到我們的頭頂。

        我的心感到痛,我說:“冬心,我承認(rèn),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黑暗,就連我們的歷史也充滿了黑暗,我們的確不能欺騙自己。但是,我們必須變得更強大。我記得曾經(jīng)也了解過一些心理醫(yī)學(xué)方面的知識,寫作也是一種療愈。就像你們詩人常常說的救贖。你把那些黑暗宣泄出來,不要郁積在心底,你還可以對我直接傾訴。接納了黑暗,再用詩去捕捉很多美好的事物,那才是詩的本質(zhì)吧?!?/p>

        “是有美好的事物,但是,正如你知道的,美好在我的生命中并不多,而黑暗占據(jù)了太多的比重。我現(xiàn)在累了,有種不知所措的無力感?!?/p>

        “冬心,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我理解你的痛苦,但現(xiàn)在我們可以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美好記憶,只要我們?yōu)榇硕?,總有一天,美好的記憶會超過痛苦的記憶,你相信我。”

        “也許你說得對?!?/p>

        “不是也許,就是這樣的。”

        “有時你很堅決,你就不怕武斷嗎?”

        “有時候我們必須武斷,因為那個武斷就是我們相信的前提,沒了那個前提,其余的一切無從談起?!?/p>

        “即便我逃離了黑暗,可那種在虛無中無休止的墜落感,也是讓人極度瘋狂的。寫詩,是一種追問,這種追問加速了我的墜落,我懷疑自己會跌落進(jìn)山谷中,摔得粉身碎骨?!?/p>

        “我覺得你擁有一個強大的內(nèi)心,你經(jīng)歷過的那一切都讓你比其他人更加強大。你心無旁騖地寫詩吧,等你的詩有了動人的力量,并被廣泛認(rèn)可,就像翟姐那樣的時候,你自然就擁有你的支點了。你的支點就是你的創(chuàng)作。就像對我而言,研究腦部神經(jīng)構(gòu)造就是我的支點。我們每個人在有限的生命過程中,都在墜落,我們在失重和虛空之中為自己尋找一個支點,這個過程便創(chuàng)造了意義?!?/p>

        “王然,你有時不像個醫(yī)生,反而像個哲學(xué)家。”

        “可能跟我的專業(yè)有關(guān)吧,隱藏在腦組織中的意識是讓我覺得最神秘的東西,所以我讀了不少哲學(xué)著作,也研究意識的意識?!?/p>

        “意識的意識?”

        “意識對自身的覺察,堪稱奇跡,”我有些激動,“在所有的生命中,只有人知道自己會死,卻依然頑強地活著、創(chuàng)造著?!?/p>

        “詩就是意識的意識的藝術(shù)?!倍娜粲兴嫉?。

        “說得好?!?/p>

        “嗯,我會找到自己的支點的,努力不被黑暗淹沒?!?/p>

        “你不僅不會被淹沒,你會戰(zhàn)勝黑暗,到時你就到了一個新的境界,成了真正的藝術(shù)家?!?/p>

        “藝術(shù)家?”

        “不只是詩人,是藝術(shù)家,有著藝術(shù)的智慧,可以用藝術(shù)的眼光看待一切、包容一切的人?!?/p>

        “我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p>

        這次聊天之后,冬心的笑容還是沒有增多,但看得出她在努力生活,尤其是寫作方面更是認(rèn)真起來了。每天她都會閱讀,并做讀書筆記??墒?,我的心情反而比之前更加沉重了。盡管通過我全力的安慰,我們才勉強度過了危機。但危機并沒有消失,因為冬心說“覺得和我不是一類人”這話,讓我有了不好的預(yù)感。那各自度過的十年正在一點點回來,這十年對人的塑造如巨大的慣性般讓你無從逃脫。最讓我難過的是,我竟然逐漸覺得冬心說的不無道理:我和她的確是兩種類型的人,一開始就是。

        我的情緒有些消沉,居然把李教授布置給我的事情都給忘記了。教授沒有生氣,只是在下班前忽然問我:

        “你的詩人女友被嚇到了嗎?怎么再也不來了?”

        “我不知道,她沒提,要不我主動叫她來?”

        “不要,千萬不要?!苯淌陬D了下說,“想問下,她還寫詩嗎?”

        “還在寫。”我有些暗暗詫異,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么。

        教授打開一本醫(yī)學(xué)論文集,里邊折頁的地方寫著幾句話,他撕了下來,遞給我:“我開會無聊時寫的,你送給她看看?!?/p>

        我當(dāng)即準(zhǔn)備看看,他抬起手拍拍我的胳膊,說:“別當(dāng)我面看,你拿給她,你們一起看?!?/p>

        回到家中,我對她說了這件事,然后跟她并排坐在床邊,打開了紙條:

        要有適當(dāng)?shù)钠v,

        就像要有適當(dāng)?shù)慕^望。

        要有隱身光明的能力,

        就像要有在黑暗中顯形的能力。

        “沒想到你導(dǎo)師也是個詩人!”她驚嘆。

        “我都沒想到?!蔽乙脖徽鸷沉?,李教授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我們平時說的全是關(guān)于醫(yī)學(xué)方面的,誰想到他也有一顆敏感而豐富的詩心。

        “他都是醫(yī)學(xué)專家了,還能寫這么好的詩,我也真無用?!倍母锌吭诖采?,把頭埋進(jìn)被子里。

        “你怎么會這么想,每個人心中都有詩的沖動,這是人的本能。我也有,只不過我還沒寫出來,以后我會寫出來給你看的。但你不同,你是專業(yè)的。”

        “可他寫得多好啊,短短四行,每一句都那么有力量,給我啟示?!?/p>

        “你不用嫉妒,因為那短短四行肯定是他幾十年的體驗?!?/p>

        “疲憊,絕望,隱身,顯形。人的日常,人的苦難,人的尊嚴(yán),人的希望,都有了?!?/p>

        “你這么一說,我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理解的還很淺薄?!?/p>

        “是我太淺薄了?!倍恼f。

        “別妄自菲薄了,我老師是很想鼓勵你,他說你非常有才華,希望你能走得更遠(yuǎn)?!?/p>

        “替我謝謝他?!?/p>

        “會的。”

        我上班時感謝了李教授,他趁著中午吃飯的時候,跟我聊了幾句。他說:“王然,我寫那幾句話是想鼓勵一下你的詩人女友,我覺得你最近狀態(tài)不大好,應(yīng)該跟她有關(guān)。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我猜測總是她要比你更加敏感一些,詩人嘛,你多理解她?!?/p>

        “謝謝老師,你那幾句詩太深刻了,我們討論了好久。冬心說給她的啟發(fā)非常大?!?/p>

        “我那稱不上是詩,只是幾句有意思的話罷了。我們都是一類人,不能輕輕松松閉著眼從生命的迷宮中就那么走過去,我們是睜著眼睛,唯恐對那些障礙看得不夠仔細(xì)、不夠清楚,要不然生命還剩下些什么呢?我們醫(yī)生常年要跟人的身體痛苦作斗爭,而詩人是跟那些形而上的痛苦作斗爭。哲人說過,凝視深淵久了,必將被深淵吞噬。王然,你要撐住啊,只有你撐住了,她才能撐住。她是很有才華的人,我和你一樣,都希望她走得更遠(yuǎn)?!?/p>

        教授的這番話讓我當(dāng)場便感動到哽咽,這是第一次由我尊敬的長輩,對我說出這么真誠和深刻的話,而且他說我們是一類人,這也打消了我心底關(guān)于自己跟冬心是不是一類人的困惑。我瞬間被徹底地理解和撫慰了。

        我等待著下班,要把這番話告訴冬心,跟她好好聊一聊。我相信這番話會極大地觸動冬心,我已經(jīng)想好了,應(yīng)該找個周末,拉上冬心,請教授吃飯,大家一起好好聊聊。

        我回到家,可冬心不在。平時也有回到家冬心不在的時候,但今天推開門我就感到情況不大對勁。我走進(jìn)房間,發(fā)現(xiàn)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她偶爾打掃下衛(wèi)生也是正常的,但今天總感到少了些什么。等我看到桌面上放著她的手表的時候,我知道我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我走上前,看到手表的下方壓著一封信。

        我的手心出汗,顫抖起來。我輕輕挪開手表,拿起了信紙:

        王然,你知道我的想法起了變化,原諒我沒有勇氣當(dāng)面跟你說這些。因為當(dāng)那個想法形成的時候,連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能夠十年前認(rèn)識你,又在十年后和你彼此相愛、親密生活在一起,會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但是,有什么辦法呢?我還是決定要分開。對,這就是那個瘋狂的想法。它剛剛出現(xiàn)的時候,我也驚呆了,然后我像瘋子一般哭泣。但是,每過一天,我就越認(rèn)同那個想法,夢魘似的無法擺脫。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命,一個可憐蟲的命。

        如果深究為什么我會有這種粉碎我們幸福的沖動,還是根源于我那不幸的過去。并不是我還沒走出過去的陰影,而是我過去的不幸并不是我主動選擇的結(jié)果,那是受別人的行為牽連被動承受的結(jié)果。你一定會說那我現(xiàn)在不是可以選擇自己的幸福了嗎?但實際上,你以及你所帶給我的幸?!切厝岷涂鞓?、覺醒和成長,還是來自那不幸的過去。而我,決定跟過去徹底告別。這才是我能夠主動選擇和決定的事情。我必須殺死一個自己,才能誕生一個全新的自己。這樣我才能真正地、完全地成為自己生命的主人。我知道這樣對你是非常不公平的,但請你相信我,我也跟你一樣痛不欲生。

        王然,你會擁有更適合你的生活,平和、安詳、踏實的生活。你需要那樣的生活,那是我不能提供給你的。我只會攪亂你的生活,會讓你難以承受。你為我已經(jīng)付出了太多,這也是解脫你的機會。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因為我覺得這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一種必要的殘忍。

        生命,與其說是一堆碎片,不如說是平行時空的拼切。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這就是我們的世界,未來某時,你或我和別人在一起生活時,那又是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并不能替代和摧毀這個世界。這讓最優(yōu)秀的電影剪輯師也只能望洋興嘆。

        我留了手表送你,作個念想。這表是我媽媽送我的,陪了我十三年。我們被關(guān)在醫(yī)院房間的時候,你問我時間,我看你特別焦慮和慌亂,我便說表丟了。其實表沒有丟,就是這塊表,我藏進(jìn)口袋里了。這十年孤獨的時候,都是它陪著我。我原本想在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送給你,沒想到?jīng)]有機會了,只好現(xiàn)在送給你,請你一定收好它。過去的時間它每一秒都數(shù)過了,因此過去的我就寄存在這塊表中了,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想我了,你可以隨身攜帶著我。今后,表的指針會永遠(yuǎn)神秘地聯(lián)系著我們,校準(zhǔn)著我們那不同世界的時間。

        王然,好好過你的生活,不要找我。我們還在同一個大世界中,我能感受到你,你也一定可以。

        冬心

        我像受傷的野獸那樣嚎叫起來,把信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然后整個人倒在床上抱頭痛哭。我完全看不懂冬心到底想表達(dá)什么,我只是看到了她居然如此突兀乃至粗暴地提出分手。血肉模糊的疼痛讓我喪失了全部的理智。

        我不能忍受就這樣刀切般地結(jié)束,我強烈地想見到她,想聽到她的聲音,我要跟她當(dāng)面談。我對她信中提出的不要找她的要求置若罔聞。

        我打她手機,一直關(guān)機。我這才意識到,我和冬心之間,竟然沒有別的朋友。如果我失去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便很可能面臨著完全的失聯(lián)。我曾經(jīng)存有“火鍋詩人”的電話,可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我去白夜酒吧,那是我唯一的線索??傻越悴辉?。連續(xù)幾天我都去那里,終于等到翟姐了,我趕緊問她見過冬心沒有,她驚訝地問:“冬心怎么了?她去哪兒了?我才從外地回來?!蔽覍λv了冬心的心理變化,并把冬心留下的那封信拿給她看。我知道這是冬心留給我的私信,我不應(yīng)該拿給其他任何人看,但是傷心和痛苦讓我難以自持,我必須得借助于其他人的理智來告訴我真實的情況。

        翟姐看后沉默了,過會兒輕聲說:“那你沒必要找她了,她說得很清楚。非常清楚?!?/p>

        我的淚水滾落下來,甚至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此時此刻我才意識到我徹底失去冬心了。我才意識到今生今世我們也許不會再見面了。十年前就丟失過、如今再次丟失的冬心,她的臉,她的樣子,她的聲音,在我的心底居然模糊了起來。我越是想回憶,越是適得其反。十年前的那個她和現(xiàn)在的那個她像是兩個人一般。她們真的是一個人嗎?

        翟姐說:“今晚你在這兒好好醉一場吧。”

        我望著桌面上的酒杯,心里感到無比苦澀,好像那酒已經(jīng)提前灌進(jìn)了心里。

        “你放開喝,免單。但我不能陪你,你得自己喝,因為你得自己想清楚?!钡越阏f完走開了。

        但我怎么喝都喝不醉。因為我一直流著淚,好像進(jìn)入體內(nèi)的酒精都被淚水帶走了。我閉上眼睛仔細(xì)回想著與冬心交往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細(xì)節(jié),凡是我能想到的,我都會如獲至寶,盡量讓它們重現(xiàn)。我對自己的記憶從來就沒什么信心,我知道那些珍貴的細(xì)節(jié)會像白熾燈的鎢絲那樣,一點點老化,然后變暗,直至熄滅。但那些熄滅的部分,再也不會被別的事物所填充,它們會在我的心里形成永遠(yuǎn)的空洞。我的一部分在那里死亡了。

        就在我感到回憶的脈絡(luò)即將與此刻的現(xiàn)實接軌之際,我的手機響了起來,那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要是平時,我不會接的,但那晚我期待奇跡。我接通了電話,那是一位陌生男子的聲音,他說:“你的朋友遇上麻煩了,可能需要你來一下?!?/p>

        “誰?什么朋友?在哪里?”我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我會把地址發(fā)你?!闭f罷,他就掛斷了。

        很快,他發(fā)來了地址。那是科甲巷附近的一家私人診所。

        會不會是冬心?還會有誰呢?一定是她!

        我僅有的微微酒意也沒了,我站起來,趁著翟姐不在周圍,去買了單,然后就向外走去。在室外的涼風(fēng)中,我忽然意識到:怎么又是科甲巷!真是陰魂不散!我?guī)缀醵哙铝艘幌隆?/p>

        我坐上出租車直奔科甲巷,望著窗外深沉的夜色,心中滿是陪冬心流產(chǎn)的情形。她的身體的黑暗內(nèi)部,她的靈魂的黑暗內(nèi)部,那是我無法進(jìn)入的,也是任何人無法進(jìn)入的。但冬心借由自己的黑暗,居然連接起了一個更廣大的黑暗,歷史的黑暗,人性的黑暗,死亡的黑暗。而那龐大的黑暗吞噬了她。

        她為什么要逃離我呢?因為我攜帶著她過去的記憶?因為我是一個天天跟肉體的黑暗打交道的人?

        盡管她寫了信,但那信可以說服她自己,卻無法說服我。

        但我得承認(rèn),那浩瀚無邊的肉體的黑暗,讓我深深沉迷。那黑暗里有著死亡的極度疼痛,也有著生命起源和活動的全部奧秘。人要認(rèn)識自身,必得無休止地探測那黑暗的深度。

        冬心會理解我嗎?

        她一定會理解我的,會把我理解成她心底的一首長詩。

        那個小診所隱藏在一所居民樓里邊,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

        我敲門,一位醫(yī)生模樣的人開了門,他有一雙鼓出來的眼睛,以及高高的鼻梁,看上去有些像三星堆的面具。他盯著我,一言不發(fā)放我進(jìn)去。我看到里間的病床上躺著一名女子,她的側(cè)影很像冬心。我的心被痛苦淹沒而窒息,看來冬心真的出事了!我的腿忽然失去了知覺,我感覺不到自己在走路,仿佛是一個飄浮在空中的塑料袋,我飄了過去。女子戴著呼吸面罩,面部被遮擋了一部分,胸部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用盡全力的折磨。我反復(fù)確認(rèn)了幾次,不是,肯定不是,真的不是冬心。

        我這才想起要詢問這個醫(yī)生模樣的人:“剛才是你給我打電話的嗎?”

        “什么電話?”他一臉漠然的神情。

        “這難道不是你打的嗎?”我掏出手機,把剛才的電話號碼給他看,還給他看那條留有地址的短信。

        “這不是我的電話號碼。這地址的確是我這里的地址,但是,這條信息不是我發(fā)的?!?/p>

        我無法相信,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

        他的臉還是像三星堆面具那樣,漠無表情地面對著我。那張臉已經(jīng)充分向我說明,想在他這里得到一絲半點的信息,是不可能的。

        我緩緩向門外走去,但我一點也不想離開,因為這是跟冬心有關(guān)的最后的唯一的地方。我相信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任何人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來跟我玩惡作劇。這是惡作劇、玩笑還是什么象征呢?我也不清楚。也許,這是她跟我告別的方式吧。她以這樣的方式讓我想象她的死亡。那個躺在床上的女孩,是她想象性的替身。

        就在我即將跨出門口的瞬間,我迅速去撥那個神秘的手機號碼,但是那個號碼居然已經(jīng)成了空號。三星堆面具看著我的所作所為依然面無表情。我頹然走了出去,門在我身后迅速關(guān)閉了。

        我站在大街上,號啕大哭。我什么也不顧了,像瘋了一般。我一直走,花了幾個小時走到冬心的家,打開門,里面黑洞洞的。我沒有開燈,走進(jìn)去,來到我們同榻共枕的床邊,用手摸過去,只有空空蕩蕩的冰涼。我回來,只是為了確認(rèn)我不再回來。我坐在床邊,休息了一會兒。然后,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背著包又向家走去。黑夜盡頭,太陽即將升起,我看著那天地間永恒而無情的虛空。這和十年前我和冬心分開的那個黎明一模一樣,讓人傷心欲絕。

        從那以后,冬心仿佛真的死了一般,我完全找不到她了,也沒有她一星半點的線索。我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去尋找,但有時候完全無法克制自己,我會跑到街上,走很遠(yuǎn)的路。我已經(jīng)沒有了具體的地址,因為她的房子已經(jīng)賣掉了,那個老舊的社區(qū)在不久后也被納入了城市拆遷和改造計劃。記憶的載體將變成齏粉,飄蕩在這座城市的上空,而后隨著時間慢慢塵埃落定。我會是自己記憶的唯一載體。我攜帶它們,如攜帶一件巨大卻隱形的行囊。

        我將手腕上的那塊手表迎向陽光,讓此刻我這個世界的陽光照進(jìn)冬心的世界。

        冬心,我愛你。

        我曾經(jīng)那樣愛過你。

        三十五歲那年,我?guī)е⒆庸渖虉觯淅鄣臅r候,走進(jìn)了一家書吧,我要了杯咖啡,然后隨意翻翻新近出版的書。我依然對詩集保持著興趣,我期待看到冬心的詩集。但我沒找到她的。我被一本詩集吸引了,因為封面上寫著作者是機器人小冰。詩集名叫《陽光失了玻璃窗》。盡管我作為腦外科專業(yè)的教授,還擔(dān)任了一家人工智能公司的顧問,對這本詩集卻依然帶有輕蔑。我相信人工智能的時代正在來臨,但沒想到這么快,從沒想到機器可以從人的大腦工作方式中得到靈感,模擬人類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從而像人類那樣深度學(xué)習(xí),通過巨大的數(shù)據(jù)不斷認(rèn)識這個世界。但是,詩歌不同,我和過去的冬心一樣,堅信那是人類精神創(chuàng)造中最復(fù)雜的形式。

        不過,意想不到的是,讀了幾首后,我發(fā)現(xiàn)里邊的詩歌還像模像樣的。那肯定沒冬心寫得好,可至少比大多數(shù)人好。我的心情一下子糟透了。機器人下圍棋贏了世界冠軍,在我看來沒什么稀奇的,畢竟規(guī)則在那里,算法大概還是有限的。但是詩歌,是徹底無限的、微妙的、神秘的,并且與人類的至高天性——審美有關(guān),如果冬心知道了機器人也在寫詩,不知她會怎么想呢?

        我搖搖頭,兀自笑了,冬心現(xiàn)在還寫詩嗎?她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全新的自我嗎?又是十年過去了,她和我一樣,年紀(jì)不小了,和生活妥協(xié)的地方越來越多。靠寫詩如何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一瞬間,我希望她不要寫詩了,而是平平凡凡踏踏實實地生活在世界上的某處。

        六歲的兒子馬上就要上小學(xué)了,此前他已經(jīng)認(rèn)了不少字。他在邊上看完一本薄薄的繪本之后,對我手中的詩集產(chǎn)生了興趣。他拿過去,看了幾首詩,說:“爸爸,這樣的詩我也會寫?!?/p>

        “好,回家你寫詩給爸爸看。”

        “爸爸你會喜歡的。”兒子又問:“這個小冰是誰?”

        “小冰是個機器人?!?/p>

        “啊?”兒子來勁了,“機器人?是什么樣子的?能帶我去看看嗎?”

        “這個機器人是沒有身體的,她是電腦的一個程序?!?/p>

        “沒有身體,那她怎么寫詩?”兒子顯得愈加迷茫。

        “爸爸不是讓你和手機里的程序機器人聊過天嗎?你說話,他會回復(fù)你的?!闭f完,我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的自動聊天功能,遞給兒子。

        兒子用語音輸入對手機說:“機器人你好,請問你會寫詩嗎?”

        “會?!睓C器人說。

        看到兒子很開心,我便不再干預(yù),讓他自由去玩。我靠在沙發(fā)上,伸了個懶腰,順手拿起兒子剛剛看過的繪本。我打開頁面,看到里邊畫的是一只小黑狗的故事,它咬傷了人,逃亡在路上。我的心臟本能般地震顫了一下。我有些發(fā)愣,仿佛記起了什么,又很模糊。我繼續(xù)翻了幾頁繪本,遽然間意識到了那是什么。我合上書,深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去看作者的姓名:

        冬心

        我的手有些顫抖,我把繪本翻到封二的勒口處,果然看到了冬心的照片。那應(yīng)該是她的近照,她微笑著,眼神里沒有了焦慮和恐慌。她的臉蛋比我記憶中的樣子稍稍飽滿一些,不是胖了,一點不胖,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剛剛好。她的笑容富有親和力,她這個樣子是孩子們會喜歡的樣子。

        照片的下面有一行簡介:

        冬心,詩人。除本系列繪本外,著有詩集《我的邊際》。

        我想笑,眼淚卻盈滿了眼眶。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那瓷器的杯沿觸碰嘴唇的感覺,讓我極度渴望去讀那本詩集。但我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那樣的勇氣。我所能確定的,是冬心的靈魂終于觸碰到了這個世界,哪怕是世界的邊緣也好,就像這咖啡杯的邊緣一樣,真實可感,溫潤如玉。

        可我感到茫然,就像冬日里隔著滿是霧氣的窗戶往外看。這個我此刻存在的世界,還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那個世界嗎?在我旁邊坐著幾個年輕的女孩子,她們正在旁若無人地大聲歡笑。但她們的歡樂于我是如此陌生,就像冬心的痛苦、我的痛苦對她們是那么陌生。不僅如此,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形式正在發(fā)生改變。正如我反復(fù)強調(diào)的,受大腦皮層啟發(fā)設(shè)計而成的計算機卷積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正在看見和認(rèn)識這個世界。我們熱切而混沌的情感終將被解析和模仿。而失去了熱切和混沌,情感注定是陌生的,甚至是欺騙的。

        因此,我可以負(fù)責(zé)任地跟你說,這個世界不再是那個世界了。

        這個世界不再是那個世界了,我還能對你說些什么呢?

        冬心,我已經(jīng)不敢去找你、去見你了。在回憶里我們相戀吧,你我都不要再用語言去描摹和顯影那份愛情了。那太笨拙。只有離開語言,才能不會遺忘。因為沒有了喚醒,沒有了光注定照不到的暗處,世界的沉默才會一如既往,渾然一體。

        蘇簡走過來了,她不再戴那個圓圓的眼鏡,她的眼鏡隱藏在她的眼睛上,這讓她看上去有點不像她了。她的披肩卷發(fā)是精心修飾過的,她穿著紅色的緊身上衣和黑色的超短裙,細(xì)跟高跟鞋讓她微微搖曳,盡顯女人風(fēng)韻。我看著她,再次確定我還是更喜歡她不穿白大褂的日常的樣子。她居然說到做到,一直沒能喜歡上醫(yī)生這個職業(yè),因此只要不上班,她就會很高興,會站在鏡前精心打扮自己。她比十年前漂亮了許多,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通過這些年的相處,可以說,她是個簡單的人,對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并不敏感,而這也讓我對她擁有了類似對你的情感。她剛剛?cè)ベI了兒子最愛吃的巧克力雪糕,現(xiàn)在正端在手上。兒子放下手機,大聲叫著媽媽。蘇簡的臉上立刻洋溢起了幸福的笑容??吹竭@個場景,我應(yīng)該感到幸福,我沒有理由感到不幸福。于是,我也笑了。體內(nèi)的喧囂驟然平靜,至于這種平靜接下來會帶來疾風(fēng)還是細(xì)雨,我完全無從推斷。我只能承受下去,并衷心感激。

        原載《作家》2019年第11期

        原刊責(zé)編 ?譚廣超

        本刊責(zé)編 ?黑 ?豐

        創(chuàng)作談

        隱秘的邊際在浮現(xiàn)

        王威廉

        你是誰,你的邊際在哪里?誰來定義這樣的邊際?就像我們面對美妙的風(fēng)景之際,我們能否劃定風(fēng)景的邊際,并將其余的部分視而不見?那是畫框干的事情,畫框則是一種欺騙,一種人們甘心情愿的自我欺騙。你既是風(fēng)景,又是世界本身,就像語言一樣,它是無足輕重的符號,又是存在賴以存在的家園。你激起了我們的情感,喚醒了我們的記憶,并聚集成了一種知覺的造物。因此,你內(nèi)在于我們,又像空氣一般無所不在,包裹著我們的視聽。

        你是小說中的冬心嗎?那個在寒冷中出現(xiàn)的女孩,在荒誕中失去了母親的女孩,你在自己的苦難中擴展著自己的邊際。你是那個敘事人“我”嗎?那個一心想要研究人類大腦神經(jīng)的醫(yī)學(xué)專家,你在一個頭顱的狹小空間內(nèi)試圖發(fā)現(xiàn)整個宇宙。就人類的理想而言,生命的邊際總是應(yīng)該大于世界的,但少有人把生命的邊際開拓到那樣的程度。我總是難以忘記詩人米沃什的詩歌《晚熟》:“要遲到接近九十歲后,我才逐漸地/感到有一扇門在我里面打開,我走進(jìn)了/清晨的澄澈之中?!边@首詩不是某種玄想,而是寫實的,因為米沃什活到了九十三歲。印象很深的還有這句:“我們多么可憐,上帝為我們漫長的旅程所準(zhǔn)備的裝備/我們用了不到百分之一?!币粋€鮐背之年的老者,在望向你的邊際時發(fā)出的是這樣的哀嘆。

        你的邊際也許就是對邊際的取消。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無限的一種否定。但你又已經(jīng)存在,有你的地方便構(gòu)成了你的生命的中心??梢哉f,你正是在想象的邊際參照下構(gòu)建著自己的中心,而這個中心則是你的命運。然后,你把自己的中心放置在哪里,邊際又隨之自然形成,在這個中心和邊際之間便是你的命運必須經(jīng)過的道路。

        《楞嚴(yán)經(jīng)》中說:

        惟色與空,是色邊際。

        惟觸及離,是受邊際。

        惟記與忘,是想邊際。

        惟滅與生,是行邊際。

        在“惟”與“是”之間,語言構(gòu)造了一個堅硬的邏輯環(huán)節(jié),但是,我們卻并不受限于語言的邏輯。我們想到了太多,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不確定的事物,是陌生的事物。難道當(dāng)我們覺得不確定的時候,當(dāng)我們覺得陌生的時候,不正是某種隱秘的邊際在浮現(xiàn)嗎?看來邊際不一定在遠(yuǎn)方,在那與無窮交接的地方,而就在你存在的每一處。你存在的地方便有邊際。你給無名的事物命名,便是試圖消泯身邊的邊際。你若是靜止不動呢?你不再區(qū)分萬物,你承受著邊際的吞噬,從而你與邊際化為一體。你還會不安嗎?也許你就像風(fēng)一樣在世間不安地吹拂,但也像風(fēng)一樣失去了邊際,超越了“惟”與“是”的限定。

        王威廉,男,1982年生。先后就讀于中山大學(xué)物理系、人類學(xué)系、中文系,文學(xué)博士。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nèi)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

        《生活課》《倒立生活》等,隨筆集《無法游牧的悲傷》。作品被翻譯為英、韓、日、俄、意、匈等文字。

        現(xiàn)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成員,兼任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化學(xué)院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導(dǎo)師。

        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文學(xué)獎、首屆“文學(xué)港·儲吉旺文學(xué)大獎”、《十月》文學(xué)獎、

        《花城》文學(xué)獎、華語青年作家獎、《雨花》文學(xué)獎、廣東魯迅文藝獎等,入選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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