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婧
魏晉時期是中國史上最富于文藝創(chuàng)作精神的一個時代,雖然這個時代社會秩序紊亂、舊禮教解體,但士人們卻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中孕育出了儒道思想相交融的產(chǎn)物——玄學[1]。玄學是一種以《老子》《莊子》和《周易》為本源、融通儒與道、注重“無”的探討及哲學境界的學術思潮。玄學的出現(xiàn)與士人對生命的關照關系緊密,他們渴望借助玄學玄理來撫慰政治壓迫帶來的身心殘害。玄學以其在生命領域中的崇真表現(xiàn),形成了名士風度,促使個體的覺醒與文藝的自覺。
玄學思潮從產(chǎn)生到隕落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的變化緊密相關[2]。玄學玄理的興盛對魏晉士人的生存情狀影響巨大:一方面,玄學培育了士人的文藝審美情操;另一方面,玄學本身所包含的超脫瀟灑的道學因素,也促使魏晉士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表現(xiàn)得任情放誕。
在玄學思潮的影響下,魏晉士人繼承并發(fā)揚了道家崇尚自然的傳統(tǒng),將對國家政權的關心轉化為對人身心靈的關照,并對自我生命進行了深刻的思考:遠離名和利的束縛,清真寡欲、不為外物轉移。嵇康就是這樣名士中的一個杰出代表,他的事跡對于考察這個時期士人階層的精神面貌有典型的意義。
嵇康,文辭壯麗,好言老莊:“逍遙太和”“俯贊玄虛”等語句在他的詩作中俯拾即是,集中表現(xiàn)了他對于老莊大道的體認和追慕??底⒅刈晕疑氖嬲购湾羞b:“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兄秀才公穆入軍贈詩》之十五)其瀟灑之風神便從體味大道與游心寂寞中展現(xiàn)出來,而正是在老莊玄學的浸染下,嵇康獨立特行,高蹈于世,尋求隨意酣暢的生活,鄙夷為求名利如履薄冰的生活。他的種種言行正是玄學思潮在其處世觀念上的代表性映射:他崇尚自然,尋求自我人性的完滿達成,拒絕心靈上的任何束縛。
嵇康把玄學玄理轉化為他切實踐行的人生觀念,崇尚自由解放,希冀將人之本性從名教禮法的羈絆中釋放出來,但這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倡導“越名教而任自然”,反對儒家禮法,并公然提出“非湯武而薄周孔”(《與山巨源絕交書》)與“輕賤唐、虞而笑大禹”(《卜疑集》)的觀點。嵇康為后世所稱道的《聲無哀樂論》也源于玄學宇宙觀:“聲音有自然之和,而無系于人情?!彼麖娬{聲音屬于自然,其所倡的“聲無哀樂”之論調與儒經(jīng)中慣常宣揚的“樂與政通”的禮樂思想互相排斥。嵇康將老莊自然無為的思想發(fā)揮到了極致,開魏晉名士曠達任放、不拘禮法之風氣。
嵇康無意從政,卻因提出“越名任心”之主張而為司馬氏之虛偽名教所不容,致使其最終不得自全,悲劇人生令人唏噓。嵇康的悲劇可以說是玄學理論本身的悲劇:脫胎于現(xiàn)實需要卻又與現(xiàn)實脫節(jié),因而最終又為現(xiàn)實所拋棄。嵇康猛烈抨擊名教的言論及舉止,與玄學式士人心態(tài)的典型表現(xiàn)相吻合。魏晉士人將其與玄學思想相一致的人生態(tài)度投射在他們有限的生命里,并以其獨有的精神風采和完美人格為魏晉風度打上鮮明的玄學烙印,成為士大夫階層理想人格的優(yōu)良范式。
魏晉時的政治戕害使得士人們身心俱損,而傳統(tǒng)的儒家倫理美學寬慰不了當時士人的挫折感,也再支撐不起士人的美學風尚與精神家園。同時,玄學作為能夠慰藉士人內心的精神良藥,正式走進了中國士大夫階層的審美休閑生活,重新構建起人們對美好生活與自由生命的信念。同時,魏晉士人的個人志向及其審美情趣逐漸從社會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成為一種審美生活理念,貫徹實施于個體的生命實踐場域中。
將個體生命與藝術相連接的便是魏晉時期。魏晉名士通過審美性的藝術創(chuàng)造,使個體生命掙脫名與利的桎梏,進而追求精神上的高度自由與審美的生活體驗。在玄學的理趣中,士人審美觀念的轉變主要表現(xiàn)在無關緊要而又相對安全的人物品藻和山水美兩個方面。
(一)人物品藻
在儒學式微、玄學盛行的影響下,人物品評,即人物品藻風尚的開始發(fā)生深遠的變化。品評人物的標準不斷擴展,魏晉士人審美性質的人物品藻可以概括為推才情、倡思理、弘放達、賞容貌這四個方面[3]。據(jù)記錄魏晉時期士族生活風尚的《世說新語》一書將容止與其他類別篇章并排可知,那時的名士們格外重視儀態(tài)姿容與行止氣度,且蔚然而成為社會之新風尚。純粹審美性的人物品評推動了當時士人在生活上的標新立異,以展現(xiàn)個人本身的美。如《世說新語·容止》稱嵇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魏晉名士將美看成是同個體的精神、風骨不能離散的成分,力求從純粹審美的而不是實用或道德的立場對人物進行品評鑒賞,突出了在恪守自然之道基礎上的個性存在價值,且其所側重的個人自身的品質、風度,同生命意識的進一步覺醒密不可分,同時與玄學的影響互相交織,不可分割[4]。玄學以其超脫出世、不染政俗的題旨理趣為魏晉士人審美性的藝術賞鑒和生活情趣奠定了精神基礎和理論范式。
(二)山水美的發(fā)現(xiàn)
魏晉士人對于山水田園之美和人本身“美”的發(fā)現(xiàn)與士大夫們妥協(xié)于動亂的現(xiàn)實、逃避仕途風險來保全自我的苦澀選擇緊密相關,而傾心于玄學所描繪的通泰之圖景可以使他們備受荼毒的心靈沉靜下來,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安慰與超脫。魏晉士人深刻地發(fā)掘了自然山水之美,使自然成為個人休閑審美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棲于幽林、游于山川、飲于鄉(xiāng)野、吟于泉壑[5],而正是由于山水美的發(fā)現(xiàn),因此才使得魏晉士人們運用自然界秀麗的物象來描述人物風貌,如《世說新語·容止》中說王恭“濯濯如春月柳”等。魏晉士人之代表嵇康也非常重視山水美,他與好友如阮籍、山濤等人不時悠游竹林、肆意酣暢,共賞自然之美,互訴超逸玄境。康尤喜在自然中漫游,他常在山澤中采藥悠游,忘記返回。名士們優(yōu)游山水、發(fā)現(xiàn)自然之美的本質其實是意在將個體生命安頓于山水自然,希冀擁有飄逸的心境、擺脫塵世的憂煩,追求“無為自得,體妙心弦”(《養(yǎng)生論》)的超脫的審美體驗[6]。玄學正是以這種“全真養(yǎng)性”的老莊之學為根基、援道任心,使魏晉士人們在澄澈的自然美中體味哲意人生,創(chuàng)造審美的休閑生活。
玄學對于魏晉士人的影響是非常復雜的。士大夫們在清談論道與對玄遠之境的探索中從凡務中超拔出來,形成了名揚后世的魏晉名士風度。該風度的代表人物嵇康,憑其輕蔑名利、縱心肆志的自然信念,逐漸演變?yōu)橹袊鴤鹘y(tǒng)士大夫所追慕的人格典范。這種源自道家因子的啟發(fā)而產(chǎn)生的玄遠人生之境,以其獨有的能量影響著中國后世文學藝術的發(fā)展及士人的精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