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霞
李文蔚,元代早期雜劇作家,其生平難以稽考,鐘嗣成《錄鬼簿》上卷“前輩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編傳奇行于世者”一欄將李文蔚列于第七位,據(jù)《錄鬼簿》和《太和正音譜》記載,李文蔚共創(chuàng)作了12種雜劇,是元雜劇發(fā)展史上不可多得的人才,其作品風格獨特,主題鮮明,本文以《同樂院燕青博魚》為例分析?!锻瑯吩貉嗲嗖~》是典型“四折一楔子”的雜劇作品,而且是傳統(tǒng)的“末”本戲,正末是梁山三十六天罡星之一的燕青,題目正名:梁山泊宋江將令,同樂院燕青博魚?!锻瑯吩貉嗲嗖~》在劇情安排、戲劇沖突的處理及結尾等方面都顯示著元雜劇的普遍特征。
明刊《元曲選》本《同樂院燕青博魚》故事情節(jié)完整,整個劇本由淺入深,以普通百姓個人矛盾展開,進而上升到社會階級矛盾,突顯“水滸戲”的主題思想。
《同樂院燕青博魚》前兩折,主要以下層人物內部矛盾為主線而展開。其主要情節(jié)概括為三點:一是楊衙內撞倒失明燕青,二是同樂院燕青博魚,三是燕青暴打楊衙內。雜劇首折以下層百姓家庭矛盾為起始點,展現(xiàn)普通百姓家的尋常叔嫂矛盾、夫妻矛盾,如劇中寫到搽旦王臘梅和小叔子燕二的對話,搽旦云:“燕大,你這兄弟見我便是罵。我便歹殺者波,也是你哥哥的渾家,怎么這等輕薄!”燕二云:“哥哥,俺是甚等樣人家,著他辱門敗戶,頂著屎頭巾走,你還不知道?!痹撜酆蟀氩糠置苤黧w發(fā)生改變,由家庭內部轉向外部社會,形成社會上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如楊衙內飛馬撞到燕青時唱:“我打這廝。”正末唱:“哎呦!那廝雨點也似馬鞭子丟,不倈,偏不的我風團般著這拄杖打?!彪s劇《初問口》唱詞之后,矛盾升級,對應正末言:“兄弟休要大驚小怪的,則他便是楊衙內,是個有權有勢的人,打死人如同那房檐上揭一塊瓦相似?!贝颂帯皺鄤荨倍?,以及視人命如瓦礫的說法,已非單純的人民內部矛盾,而是上升為階級矛盾,突出表現(xiàn)了將統(tǒng)治者與老百姓之間根深蒂固的矛盾關系?!锻瑯吩貉嗲嗖~》第二折更將此矛盾聚焦,雖寫燕青博魚,卻將著墨點放在燕青與楊衙內之間的矛盾沖突上,曲牌《醉中天》《醉扶歸》《后庭花》《金盞兒》,四曲連套皆是圍繞燕青與楊衙內之間的沖突進行,從《醉中天》賓白部分楊衙內撞倒正末開始,步步激化,到《后庭花》中正末唱道“難道我不親呵認是親,既知恩不報恩!調動我這三尺攔關臂,拏起一千條歹斗筋,誰著你惱了我這惡魔神?……便做佛道世尊,這回家也怎地忍”,最終導致《金盞兒》一曲中燕青將衙內打得“蹀躞躞”,這里所體現(xiàn)的是以燕青為代表的社會個體對殘暴統(tǒng)治階級的反抗。
《同樂院燕青博魚》第三折和第四折分別是戲劇的高潮和結尾,也是該劇主要矛盾的詳細展現(xiàn),此處劇作者略寫小人物之間的矛盾,將個體的反抗上升到以梁山泊眾英雄為代表的下層百姓對統(tǒng)治階級的反抗,突出社會階級之間的矛盾。這兩折主要內容大致為:燕青醉酒撞奸情,王、楊二人身死梁山。劇中,對于燕和與王氏的矛盾,作者幾筆帶過,而重在刻畫燕和、燕青與楊衙內之間的沖突,如第三折《幺篇》中,燕青唱:“你這個養(yǎng)漢精,假撇清,你道是沒奸夫抵死來瞞定,恰才個誰推開這半破窗欞?”搽旦云:“我支開亮窗,這里趁風歇涼來。”正末唱:“誰揉的你這鬢角兒松?”搽旦云:“我恰才呼貓,是花枝兒抓著來。……”這些唱詞里,面對燕青步步質問,王氏百般辯解,其放蕩不忠本質暴露無遺。雜劇到此,本可以以燕青殺王氏作結。未曾想,楊衙內領隨從沖上,云:“這廝無故殺人!令人,與我拿住這兩個殺人的,都下在死囚牢里去者?!蓖ㄟ^此句,楊衙內霸權凌弱本質徹底暴露。更有第四折中,《折桂令》一曲,燕青唱道:“我有甚犯法違條,只為那淫婦奸夫,險送了你個共乳同胞?!敝毖砸詶钛脙葹榇淼慕y(tǒng)治階級之黑暗。全劇最后一首曲牌《離亭宴歇指煞》有詞云:“則俺三十六勇耀罡星,一個個正直公平。為燕大主家不正,親兄弟趕離家庭。楊衙內敗壞風俗,共淫婦暗約偷情。將二人分尸斷首,梁山上號令施行?!笨芍^總述全劇。該劇結尾,燕青與燕和歸梁山,王氏與楊衙內身死梁山成為矛盾解決的最后結果。梁山泊眾英雄歷來被認為是代表下層百姓的代表,雜劇以他們的勝利作結,具有強烈的時代氣息,寄寓作家的內心呼聲,而此種矛盾層層遞進的寫法,正應了“水滸戲”之“官逼民反,替天行道”的主題。
《同樂院燕青博魚》以文學虛構與想象將不可調和的社會矛盾與內心期望表達出來,用人物之間的小矛盾引出社會階層矛盾,環(huán)環(huán)相扣,層層遞進,進而突顯主題,可謂是元雜劇的代表作。
元雜劇“曲詞抒情,賓白敘事”,這里的“曲”是指曲牌,“詞”指唱詞。李文蔚的《同樂院燕青博魚》,一方面繼承傳統(tǒng),雅俗共賞;另一方面又有自己的特色?!短驼糇V》中評其詞“如雪壓蒼松”,氣勢浩蕩。
《同樂院燕青博魚》在曲詞方面代表了李文蔚作品的特色,即雅俗共賞。首先,雅體現(xiàn)在其唱詞方面,如第一折《歸塞北》這一曲牌中,正末唱:“則當一枚針挑去了一重沙,恰便似日月退殘霞?!贝颂?,“日月”“殘霞”皆為文人意象,在唐宋詩歌中多次被引用。第三折《中呂粉蝶兒》《醉春風》中“配金烏兔魄東升”“玉繩高、銀河淺”“月白風清”“倒垂著斗柄”“桃花瓣石枕冷”等都是雅語,李文蔚以此烘托月的皎潔和夜的清涼。其次,俗體現(xiàn)在雜劇賓白,因為它是使用當時的口語,具有通俗易懂、簡潔明快等特點,而且多直接來自人們的生活習俗、情感體驗,描繪下層人民的鄙野生活。如第一折《大石調六國朝》中:“我揣巴些殘湯剩水,打疊起浪酒閑茶。”這里的“揣巴”“打疊”都是宋元時的口語、熟語。劇中的賓白對話部分更是如此,如第三折開頭,搽旦上場便云:“自家同樂院里見了衙內,又不曾說的一句梯氣話?;氐郊抑校倚睦飫t自想著。今日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jié)令,……我已多時著人叫他去了,這早晚敢待來也?!边@些雜劇賓白既使戲劇情節(jié)前后血脈貫通,又使人物形象在性格發(fā)展中臻于完善,臻于飽滿,將王臘梅放蕩無恥的人物性格突顯出來。還有本折《滾繡球》中,正末有云:“這廝亭子上去了也?!贝祟惱?,俯拾皆是,此處不一一羅列。綜上可知,雅俗結合是元雜劇曲詞的普遍特征。
除以上特征,李文蔚的雜劇氣勢浩蕩,且多通過正末的語言和行動突顯。如《同樂院燕青博魚》第一折《六國朝》曲中,正末唱道:“我不向梁山泊里東路,我則拖的你去開封府的南衙,你做什么眼睜睜當翻了人?”曲牌《初問口》也唱道:“從今日拜辭了主人家,綽著這過眼齊眉的棗子棍,依舊到殺人放火蓼兒洼。須認得俺狠那吒?!边@里“拖”“綽”等動作字眼,使讀者聽罷,霎時感覺到梁山英雄兒女的率直爽朗。更有《金盞兒》中:“我這里搶起折支巾,拽起夜叉裙”“拳著處早可撲的精磚上盹”。這三首曲子中,正末語氣行為都氣勢洶洶,毫無忸怩之態(tài)。第二折《混江龍》一曲中有云:“魚也,你在荷葉盤中猶跌尾,怎不想桃花浪里一翻身?!边@里的魚兒何嘗不是燕青自己的化身,可謂豪情壯志,進一步突顯了人物的剛直不阿。第三折中,燕青痛打橫行鄉(xiāng)里的楊衙內后,燕和問及燕青的姓名時,燕青道:“我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我實對你說,我絕不是歹人,我則是宋江手下第十五個頭領浪子燕青的便是。”這擲地有聲、豪爽、痛快的話語,正是落難英雄燕青豪俠性格的寫照,進一步推動雜劇情節(jié)發(fā)展。除此之外,還有第三折《中呂宮粉蝶兒》中正末唱道:“鼓打出更,是誰人推出這一輪明鏡?原來是配金烏那兔魄東生。這早晚玉繩高、銀河淺,恰正是夜闌人靜。端的這月白風清,我則見滴溜溜倒垂著斗柄?!闭┮婚_口,就將月亮、玉繩、銀河等天上的意象牽出,可謂氣勢恢宏,其他曲子中都有類似描寫。
綜上,筆者認為,李文蔚的氣勢浩蕩是體現(xiàn)在主人公燕青以及梁山眾英雄們的言語行動上,它貫穿整個敘事過程,這正是其雜劇曲詞的特點,如“雪壓蒼松”。
《同樂院燕青博魚》是元雜劇中“水滸戲”之代表,該劇暗指北宋社會之現(xiàn)狀,白樸曾有“得友人王仲常、李文蔚書”(《奪錦標》)的詞,其中寫“誰念江州司馬淪落天涯,青衫未免沾濕”,可知李文蔚的一生充滿落寞。故此,李文蔚借助《同樂院燕青博魚》旨在突出時代背景下社會階級矛盾日益激化,且以獨特的曲詞唱出整個時代的心聲,可以說該劇是元代社會文人百姓的“反抗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