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潔

譚祥(1906—1989)，字曼意，湖南茶陵人。祖父譚鐘麟(1822—1905)官至陜甘總督、兩廣總督；父親譚延闿(1880—1930)字祖庵，曾任國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長。1932年元旦，譚祥嫁給陳誠(1898—1965)。筆者在查閱資料時，注意到學界對譚祥的教育經(jīng)歷存在不少爭議：有的認為她曾經(jīng)留學美國，甚至與宋美齡(1898—2003)是同窗好友；另說，她沒有留學美國的經(jīng)歷，僅僅是在上海圣瑪利亞女校(St. Mary's Hall)就讀。本文結(jié)合《譚延闿日記》(未刊本)、《譚祥紀念集》，詳細分析譚祥“赴美留學”一說究竟有無可能性，考證譚祥的教育經(jīng)歷。

一、存疑的“赴美留學”說

筆者發(fā)現(xiàn)，在大陸地區(qū)出版的陳誠傳記介紹譚祥生平時，大多會寫譚祥曾經(jīng)留學美國，比較典型的有：

譚祥，又名曼意，是宋美齡在美國留學時的同學。[1]

譚祥，字曼意，1906年出生。曾在美國留學，品貌端莊，聰穎出眾，深得蔣介石夫婦喜愛。受宋美齡聘請，在南京陸軍遺族子弟學校當教員。[2]

譚曼意僅小宋美齡3歲，她倆又是留美同學。[3]

第三條例子中有著明顯的史實錯誤，譚祥生于1906年，宋美齡則是生于1898年，兩人之間年齡相差8歲，并非3歲。

復旦大學陳雁根據(jù)臺灣地區(qū)相關機構(gòu)的資料，駁斥了“赴美留學”說：“不少陳誠的傳記里均稱譚祥是宋美齡的留美同學，顯屬訛傳，譚祥未有出國留學經(jīng)歷，而且宋要比譚祥大9歲，怎么可能同窗？”[4]但是，在歐美國家確實也有一些中老年人重返大學深造求學；另外陳雁弄錯了二人的年齡差。所以，筆者以為，年齡相差8歲，未必不可能是同學。那么，譚祥究竟有沒有留學美國？這一點需要探討。

劉建強寫道：“三女譚祥，……上海圣瑪莉亞女子學校畢業(yè)，在上海智仁勇女子學校教英文。”[5]馮杰也說：“從上海圣瑪利亞女校學成后，初在智仁勇女校教英語，由于受到蔣、宋的器重，聘其在國民革命軍遺族子弟學校任教?！盵6]

再看臺灣地區(qū)的相關出版物，管見所及，并沒有提到譚祥曾經(jīng)赴美留學。1989年譚祥逝世，次年在臺灣出版的《譚祥紀念集》當屬比較權威的著作。譚祥治喪委員會所寫《陳母譚太夫人行誼》如是介紹：“夫人出自湖南茶陵譚氏，名祥，字曼意，生于民前六年農(nóng)歷元月七日，為故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闿先生之三女公子。幼習禮則，嫻淑敏慧，庭訓趨承，親炙教誨，年甫十三，即遭喪母之痛，課業(yè)之余，兼持家務，并照顧弱小弟妹。嗣入上海圣瑪利亞女校攻讀，接受時代教育，吸取新知，學貫中西，識見宏遠。學成后，初在上海智仁勇女校教英語，先‘總統(tǒng)’蔣公及蔣夫人對夫人之才華風范，甚為器重，挽其在國民革命軍遺族子弟學校任教?！盵7]

治喪委員會主任委員嚴家淦(1905—1993)寫道：“陳夫人出自湖南茶陵譚氏，為故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闿先生之三女公子，詩禮傳家，幼承庭訓，慧敏嫻淑，德行可風。年甫十三，即遭母喪，課業(yè)之余，舉凡家事之料理，弟妹之扶持，胥惟夫人是賴。嗣入上海圣瑪利亞女校攻讀，吸取時代新知，識見日漸宏遠，學成后，初在上海智仁勇女校教授英語，先‘總統(tǒng)’蔣公暨夫人對其才華風范，器重有加，挽其在國民革命軍遺族子弟學校任教。”[8]

譚祥的學生許志致稱：“陳夫人出自名門，為湘中聞人故國府主席譚延闿先生的三女公子，幼承庭訓，年十三即遭母喪，卻能在課余之后兼操家務，照顧弟妹，后來在上海圣瑪利亞女校攻讀，接受時代教育，學貫中西，學成后，初在智仁勇女校教授英語。當時先‘總統(tǒng)’蔣公及其夫人與祖庵先生交誼頗深，發(fā)覺陳夫人之才華，甚為器重，恰逢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創(chuàng)立，便聘請陳夫人擔任女校英文教席?！盵9]

官方出版的《譚祥紀念集》并未提到譚祥曾經(jīng)赴美留學，倘若真有此經(jīng)歷，怎么會不把它記錄下來呢？更何況，譚祥的小妹譚韻也未提及此事。如此看來，譚祥曾經(jīng)“赴美留學”說，純屬訛傳。

二、譚祥的教育經(jīng)歷

照理說，譚祥出身名門，家庭經(jīng)濟狀況較好，出國留學對她而言絕非難事。她為何沒有選擇留學？她的真實教育經(jīng)歷究竟如何？是否因語言原因未能成行？譚祥長期在國內(nèi)就讀頂尖的教會學校，她曾經(jīng)就讀于長沙周南小學、青島淑范女校、上海圣瑪利亞女校。她可以幫助丈夫進行“外事活動”：“太夫人英語甚佳，辭公與外賓宴會，必請夫人同往；出國訪問，亦必請夫人同行，此則內(nèi)助之大者”[10]，足以證明其英文程度相當不錯。

據(jù)呂迪華(譚祥的兒時玩伴)口述：“回憶與妹在長沙進周南小學時，妹才七歲，我長妹一歲。我們可說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親如手足?！盵11]再者，譚延闿日記佐證“明日諸女均入周南學?！盵12]足以證明，1913年譚祥就讀于長沙周南小學。譚祥在周南小學短暫就讀，后隨父親避居青島。

1914年4月，譚延闿便準備讓譚祥進入德國在華創(chuàng)辦的教會學?！绶杜?。4月19日，“余率三女往淑范女校，見所謂華姑娘。其人和藹，能華語，許于下星期二試驗，以程度論可入本科，惜德文無程度耳”[13]。13日，更專程去淑范女校拜訪，“至淑范見華姑娘”[14]。4月14日，譚祥姊妹順利入學，“七時，乃送三女步往淑范，中途遇呂滿挈子女來，遂同入校，見華姑娘，交學費。諸女上講堂去”[15]。呂迪華也回憶：“民初，三伯第一次督湘時，你三姊妹淑、靜、祥，我們?nèi)⒚玫稀⒅?、玨，六條長辮子同入周南小學，淑姐入高班，以至親結(jié)為學友?！覀兞⒚糜滞胧绶杜??！盵16]由此看來，譚祥曾經(jīng)就讀于長沙周南小學、青島淑范女校。

一戰(zhàn)爆發(fā)后，青島并不太平，譚延闿全家遷往上海?！叭U居華德路六十號(此屋為兩層，樓下有長廳，門前有草地)，你家住樓上，我家住樓下。我們均未上學校，由各人家長授讀古文，大樓上下書聲瑯瑯?！盵17]筆者查閱《譚延闿日記》，其中記載：“到滬，居華德路六十五號……宅在華德路六十五號，子武所預賃，月百五十金，后有菜圃，前有草坪，雖不如塘山舊居之寬闊，而房屋間數(shù)倍之，呂滿來即可同居”[18]由此可知，譚延闿租下華德路六十五號住宅(呂迪華記錯了門牌號)，且與世交、幕僚呂苾籌一家居住。

譚延闿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還為女兒們安排外教補習外語。“午飯，大生往昆明三十號德人家，為諸女議讀書事，往返者三，卒定以從其妻學，月二十元，亦不昂也。先令大生偕淑姑往見之?！盵19]譚延闿還會接送女兒們?nèi)パa習，“諸女往昆明路三十號西人家授讀，余往送之，其家亦精潔，非尋常窮宴人也”[20]，“午飯后，送諸女往昆明路，……諸女又散學歸矣”[21]。

1916年8月，譚延闿復職湖南督軍、湖南參議院院長后，忙于公務。次年5月17日，“知諸女今日至周南試驗，各分班次，明當入學也”[22]。譚祥姊妹輾轉(zhuǎn)多地求學，均就讀于一流的教會學校。1921年1月27日，譚祥參加圣瑪利亞女校的入學考試：“祥、瑞、端往圣瑪利亞考去?！盵23]2月22日，正式入學。

三、“長姐如母”的譚祥

1926年，譚家召開一次家庭會議，孩子們大多表示想出國留學：“吾與繩、康、秋、祥、韻開一小孩會議，令各言所志，大抵皆欲出洋留學，不得不多數(shù)認可矣。”[24]譚延闿曾夸贊譚祥英文流利，勝過母語：“祥以英文寫與秋，似勝其中文也?！盵25]既然譚祥英文程度如此之好，家庭經(jīng)濟狀況不錯，父親也很重視子女教育，為何她沒有選擇出國留學呢？

1918年6月24日，譚延闿的妻子方榕病逝?！胺介牛秩萸?，直隸清苑人，父諱汝翼，官至江西布政使，母盧氏。年十五，歸茶陵譚延闿，生子二，翊、弼，女四。卒于戊午五月十六日巳時，年三十八。其為人和婉，無疾言遽色，最為姑李夫人鐘愛。處事明敏，自持謙退，嫁延闿二十四年，無一言之迕，一事有失。”[26]比對治喪委員會、嚴家淦、許志致等人的說法，即可發(fā)現(xiàn)方榕逝世使得譚祥需要在學業(yè)之余操持家務，照料弟妹。這一年，譚祥12歲，小妹譚韻5歲。1920年譚翊留學德國，次年大姐出閣，譚韻回憶：“我五歲就失去了母親，父親為國事常年奔波在外，少有與家人團聚的時候，自從大哥去德國念書，大姐出閣之后，年方十五、十六歲的祥姐就肩負起照顧弟妹秋哥和我的艱巨責任?！盵27]

除此之外，1921年1月1日，譚靜早逝?！办o姑生于癸卯九月廿三日辰時，卒于庚申十一月廿三日申時。”[28]那么，可知譚靜生于1903年11月11日，病逝于1921年1月1日，年僅18歲。1921年1月5日，譚淑出嫁。照顧接連遭受喪妻、喪女之痛的父親和弱小弟妹的責任便落在了譚祥肩上。俗話說：長姐如母。當大姐出嫁、二姐早逝，只能由排行第三的譚祥承擔這份責任。譚祥清楚地認識到了這一點，譚延闿在當天日記中寫道：“睡已十二時，與祥姑談甚多，亦頗曉事，此皆母教之功也?！盵29]譚延闿希望譚祥能夠借此機會得到鍛煉：“與祥談甚久。小兒女總須磨厲，人本聰明，自易了解，此又無母之好處也?！盵30]

在譚韻心目中，譚祥是上帝給她最大的恩賜：“回首前塵，總是她照顧我，她卻不需要我照顧。有人說：‘上帝無法照顧每一個小孩，所以為他們創(chuàng)造了母親！’我五歲失去母親，不過，上帝賜了祥姐給我——祥姐是此生上帝給我最大的恩賜！”[31]

譚祥為照顧小妹譚韻付出了許多心血，既是同胞姊妹，又是圣瑪利亞女校校友，更是師生：“祥、韻往校，一師一弟子也?！盵32]“祥姐或許是憐我，對我極為寵愛，只是，絕不縱容我，我言行若稍有逾閑，她總是輕言細語地規(guī)勸，或是以鼓勵代替責罰，她的不忍苛責常使我自責不已，而不得不自行改正。當初，為了照顧我，祥姐就讀圣瑪利亞學校時就安排我也進去念書，祥姐從圣瑪利亞學校畢業(yè)后，我在圣瑪利亞的那段日子也不知怎么過來的。1931年，我從圣瑪利亞學校畢業(yè)，因為祥姐舍不得我到北方去念大學，我也就順了祥姐的意到南京念金陵大學。然而沒多久，體弱的我生病了，祥姐就帶我回上海休養(yǎng)，回上海不久，我因昏迷而入院治療，住院期間祥姐每天都來看我，有時候還帶著一只我喜歡的灰色小貓來看我，祥姐自己并不喜歡貓、狗，只因著我愛貓、愛狗，她也就愛他們。而我生病期間祥姐默默承受的焦慮、煎熬，她從不訴說，當然，漫不知世事的我也就無從想像。”[33]

對少年來說，照顧家人并不容易，需要出面處理很多事情，比如借貸：“張文達女誦芬來言借錢事，淑、祥陪之，一談而去?！盵34]譚祥1925年寫信向父親訴苦，令譚延闿反思：“得祥書，直陳胸臆，亦不為無見。女兒失母，多有無可告訴處，父不能不任之也，乃知古人履霜之嘆所由興，顏黃門所以引吾非曾參，汝非華元之語也。”[35]譚延闿一直記錯譚祥的生日，在女兒15歲時，方知曉她的生日是正月初七?！巴盹?，有炸醬面，今日祥生日也。吾每記祥生日為初八，今乃知其與康伢子同日生也?！盵36]失去了母親的譚祥，獨立支撐照顧家庭，無助無奈，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祥信言拋棄主張以從我，可喜此好兒女也?！盵37]

1930年2月，譚祥徹底放棄了留學的想法，開始在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擔任英文教師?！跋樵谶z族學校盡義務，教英文，每星期兩日也”[38]，因為她需要花更多時間陪伴、照料她的家人，自然也就沒有時間出國留學了。

四、結(jié)語

常年就讀于一流教會學校的譚祥雖然英文流利，家境較好，父親非常重視教育，卻因母親病逝、大哥留學德國、大姐出嫁、二姐早逝，過早地肩負照顧家人的責任，不得不犧牲了自己的“留學夢”，陪伴和照顧家人。這也使得她在之后的人生，一直把家庭放在最重要的地位，甘愿做陳誠的賢內(nèi)助，因而也就沒有了出國留學這一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