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柄珉
(延邊大學 朝漢學院,吉林 延吉 133002)
申采浩(1)申采浩(1880-1936),獨立運動家、歷史學家、文學家。號為丹齋,曾用錦俠山人、無涯生、丹心、韓君、燕市夢人、赤心等。先后任《皇城新聞》(1905)記者、《大韓每日新聞》(1906)主編、《家庭》(1908)主編、《勸業(yè)新聞》(1911)主編、《新大韓》(1919)主編、《天鼓》(1921)主編等。參與大同獨立青年團、義烈團、無政府主義東方聯(lián)盟、大韓臨時政府議政院等活動。著有《朝鮮上古史》《朝鮮上古文化史》《朝鮮史研究抄》等歷史研究著作及《乙支文德》(1908)、《李舜臣傳》(1909)、《夢天》(1916)、《龍和龍的對激戰(zhàn)》(1928)等小說作品以及《朝鮮革命宣言》《朝鮮之志士》等政論和隨筆。是流亡中國的韓國近代著名的獨立斗士,也是一位舍生取義的抗日斗士、獨具一格的歷史學家、夙夜不懈的愛國作家。近年來韓國近代史的研究全方位展開,其中申采浩及其文學的研究業(yè)已取得重要進展。隨著申采浩在中國創(chuàng)作的文學遺稿(2)申采浩于1928年被捕并關押在旅順監(jiān)獄之后,其遺稿轉交到友人樸龍?zhí)┦种小?949年左右,其遺稿經(jīng)朝鮮駐北京大使館轉交到朝鮮。1962年,遺稿被發(fā)現(xiàn)于朝鮮國立圖書館。安含光、朱龍杰等研究者開始對遺稿進行整理與研究并出版了經(jīng)過潤色的申采浩文學遺稿集《龍與龍的大激戰(zhàn)》。之后,《龍與龍的大激戰(zhàn)》由日本學者傳入韓國,于1977年收錄到國漢文混用體的《改定版丹齋申采浩全集》中。拙著《申采浩文學遺稿選集》是筆者在平壤留學時搜集和整理的部分遺稿基礎上出版的。及其所刊行的雜志《天鼓》(3)《天鼓》是申采浩于1921年刊行的漢文月刊,據(jù)傳共出版了7期。崔光植在《丹齋申采浩的〈天鼓〉》一書中編譯了其中的第一期和第二期,第三期只收錄了目錄。的部分卷號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對其流亡中國期間的思想軌跡的追蹤以及對其文學價值的評價,均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果。(4)主要的成果有: 金柄珉:《申采浩文學研究》,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88年;金三雄:《丹齋申采浩評傳》,首爾:時代之窗,2005年;金宙鉉:《申采浩文學研究抄》,首爾:小名出版,2012年;金宙鉉:《申采浩的小說研究》,首爾:小名出版,2013年;崔洪奎:《申采浩的歷史學與民族運動》,坡州:一志社,2005年;丹齋申采浩全集編纂委員會:《丹齋申采浩全集》,天安:獨立紀念館韓國獨立運動研究所,2007—2008年等,另有多篇論文。
20世紀的東亞,由于傳統(tǒng)秩序的裂變、新的國際關系的建立以及日帝的對外擴張,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層面上經(jīng)歷了一次極其復雜的歷史進程。日帝對東亞表現(xiàn)出赤裸裸的殖民統(tǒng)治野心,導致中國、韓國面臨著多重的歷史課題:一方面抵抗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文化霸權,另一方面還要反對封建主義,實現(xiàn)近代轉型。在這樣的歷史進程中,中國、韓國等東亞國家的東亞認識和近代國家想象是在多種多樣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展開的。民族主義、自由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漸趨形成為主要的話語權力,由于歷史現(xiàn)場的特殊性,彼此還交叉在一起。而韓國的東亞認識、近代國家想象又與世界格局的變化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就這一層面而言,進一步深入闡明申采浩的東亞認識,有助于深入探討韓國東亞想象的歷史與本質以及東亞的近代精神價值。
本文擬通過追蹤申采浩的思想核心,即民族主義與無政府主義的內在關聯(lián)及差異,考察申采浩的東亞認識,即日本認識和中韓關系認識,進而闡明其在韓國乃至東亞現(xiàn)代史上的價值和意義。
申采浩早在19世紀末加入“獨立協(xié)會”?!耙宜葪l約”前夕,申采浩畢業(yè)于成均館并有條件就任博士一職(成均館設有館長、教授、博士等職務),而他卻拒絕安逸的生活,投身于愛國啟蒙運動。在擔任《皇城新聞》《大韓每日申報》的記者、主編期間,申采浩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愛國政論、史論及傳記小說等。他在當時“首爾的評論界”“始終憑借手中的一桿筆,將不可抑制的熱情呈現(xiàn)于社會,從而打動民族的心臟”(5)安在鴻:《申采浩〈朝鮮上古史〉序文》,丹齋申采浩先生紀念事業(yè)會編:《改訂版丹齋申采浩全集》(上),坡州:螢雪出版社,1977年。,“以其犀利的筆鋒和雄健華麗的文章震驚世界”(6)申榮雨:《丹齋獄中回見記》,《朝鮮日報》1931年12月19日。。申采浩在這一時期發(fā)表的作品,植根于以其主體哲學為基礎的民族主義思想,表現(xiàn)了民族——“想象的共同體”之建構以及正面抗擊日帝侵略等內容。愛國啟蒙運動時期,在哲學意識方面,申采浩強調人的二元論存在,主張“精神的、靈魂的存在是真正的‘大我’,軀殼的存在是‘小我’”“‘大我’是永生的,‘小我’是虛假的、死滅的”。申采浩還指出,“大我”是“我的精神、我的思想、我的目的和主義,是自由自在且沒有成敗的”,并主張,為國家和民族建功立業(yè)的英雄們是精神和靈魂永生的“大我”。(7)申采浩:《大我與小我》,丹齋申采浩先生紀念事業(yè)會編:《改訂版丹齋申采浩全集》(下),坡州:螢雪出版社,1977年,第84—85頁。申采浩從這一立場出發(fā),強烈地主張“我”的自主性,進而主張“我”之存在及其歷史的屬性,以強調民族——“大我”的主體性。申采浩以主體哲學為基礎的民族主義思想,同樣體現(xiàn)在他的歷史認識當中,從而體現(xiàn)其民族史觀。他認為,“歷史是為‘我’與‘非我’的斗爭之記錄”,并指出了“我”的兩種屬性:“相續(xù)性與普遍性”(8)申采浩:《朝鮮上古史·總論》,丹齋申采浩先生紀念事業(yè)會編:《改訂版丹齋申采浩全集》(上),坡州:螢雪出版社,1977年,第31頁。,綜上,他是從歷史——文化哲學的視角闡明主體的自主發(fā)展。
國之將亡之際,申采浩翻譯和創(chuàng)作英雄傳記小說,旨在“寫過去之英雄,以召未來之英雄”(9)申采浩:《乙支文德傳·序》,丹齋申采浩先生紀念事業(yè)會編:《改訂版丹齋申采浩全集》(中),坡州:螢雪出版社,1977年,第277頁。。申采浩的英雄傳記小說就本質而言是抗日話語,亦即以歷史的、文學的方式對日帝侵略做出的回應?!绊n日合邦”之后,申采浩的英雄傳記小說被列為禁書,申采浩英雄話語之抗日性質可見一斑。此外,申采浩所著《讀史新論》(1908年)以及《歷史與愛國心之關系》(1908年)等史論和政論也充分地體現(xiàn)了以主體哲學為基礎的民族史觀。申采浩闡明自己的歷史觀稱:“歷史乃愛國心之源泉。故,史筆強,則民族強;史筆武,則民族武?!?10)申采浩:《歷史與愛國心之關系》,丹齋申采浩先生紀念事業(yè)會編:《改訂版丹齋申采浩全集》(下),坡州:螢雪出版社,1977年,第75—76頁。
啟蒙時期申采浩的日本認識,正是基于上述主體哲學和民族史觀而形成。他的一系列史論和政論,體現(xiàn)出他的日本認識及對巨變中的東亞秩序的真知灼見。其日本認識以1919年為界,之前與之后呈現(xiàn)出不同的傾向。如果說前期的日本認識更具源于民族史觀的英雄話語、國民話語的性質,后期則更具源于民眾史觀的民眾話語、階級話語的性質。
在20世紀初愛國文化運動的洪流中,像申采浩那樣正面對抗日帝的侵略行徑與文化霸權的文人并不多見。申采浩與樸殷植、張志淵等堪稱韓國抗日救國運動的先鋒。申采浩敏銳地把握世界的發(fā)展趨勢,從嶄新的文化視角和民族立場出發(fā),對日帝的殖民主義本質、附庸于日帝的賣國賊以及被日帝當成侵略擴張之理論依據(jù)的殖民史觀等給予了嚴厲的批判。他的《抗日聲討文》(11)申采浩:《抗日聲討文》,《皇城新聞》1905年。、《保種保國之元非二件》(12)申采浩:《保種保國之元非二件》,《大韓每日申報》1907年12月3日。、《對東洋主義的批判》(13)申采浩:《對東洋主義的批判》,《大韓每日申報》1909年8月8日—10日。、《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14)申采浩:《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大韓每日申報》1909年5月28日。等政論,對日帝的侵略野心及其本質做出了辛辣的批判。申采浩指出,日帝為了徹底地將韓國殖民地化,采取了種種欺瞞手段,并與韓國簽署“乙巳保護條約”(1905年)、“丁未七條約”(1908年)等條約,又主張韓國必須接受日本的保護,兩國需加強“親善”和“協(xié)助”,進而主張為“韓國之安全”和“東洋之和平”而共同努力。對此,申采浩揭露日帝所謂“東洋主義”的本質,指出:當下“無韓人利用東洋主義救國者,卻有外人利用東洋主義篡奪國魂者,對此應警惕之、慎重而對待之”“以一句‘我族之國,我族主張’作護身符,保全民族”(《帝國主義與民族主義》)。申采浩以此來大聲疾呼:韓國人應盡早實現(xiàn)民族的覺醒,以應對亡國之危機。申采浩的上述民族立場與抗日救國思想,折射出其對東亞政治局勢以及日帝本質的深刻理解和政治的敏感性。
當時,附庸于日帝殖民化的御用文人就“保種”與“保國”孰先孰后,亦即保存種族和保存國家孰重孰輕的問題出現(xiàn)過爭論。申采浩站在民族主義的立場上指出,這實際上是一個問題的兩個層面,而絕非個別問題,決不可為“保種”而放棄“保國”,并痛斥那些企圖以“保種”為借口出賣國家的賣國賊、御用文人們。
同時,申采浩通過批判那些甘當日帝之走狗的賣國社團、賣國賊,闡述了自己的時代認識與日本認識。例如,《日本的三大忠奴》(15)申采浩:《日本的三大忠奴》,《大韓每日申報》1910年4月2日。、《與友人絕交書》(16)申采浩:《與友人絕交書》,《大韓每日申報》1910年4月12日。、《嗚呼!成為“國民”“大韓”兩報之鷹犬禹龍澤氏的可憐相》(17)申采浩:《嗚呼!成為“國民”“大韓”兩報之鷹犬禹龍澤氏的可憐相》,《大韓每日申報》1909年6月27日。、《告韓日合邦論者》(18)申采浩:《告韓日合邦論者》,《大韓每日申報》1910年1月6日。、《致使國家滅亡的學部》(19)申采浩:《致使國家滅亡的學部》,《大韓每日申報》1908年3月16日。等文章,對宋秉畯、李完用等“乙巳五賊”“丁未七賊”等賣國賊,表達了極度的憤怒和強烈的譴責?!坝捎诖藝矣兄遗?指的是‘一進會’會長宋秉畯、‘東亞改進教育會’的趙忠雄、‘大東學會’的申箕善),我不得不哭泣,不得不痛哭,不得不失聲痛哭,不得不捶胸痛哭,不得不驚天動地地痛哭?!?20)申采浩:《日本的三大忠奴》,《大韓每日申報》1910年4月2日。早在亡國前夕,申采浩就已經(jīng)看破帝國主義侵略擴張的本質,主張自主的外交路線,其犀利的政治、外交眼光叫人刮目相看。他指出:“靠他國的力量實現(xiàn)獨立如同掩耳盜鈴。如果祈求于美國實現(xiàn)獨立,難免會成為美國的奴隸,祈求于法國實現(xiàn)獨立也難免會成為法國的奴隸,祈求于英國、德國,其結局是一樣的?!?《與友人絕交書》),可見申采浩不僅具有堅定的民族立場,同時,也富有卓越的政治預見。
申采浩還立足于民族史觀,對日本肆意歪曲和捏造歷史的行徑做出了深刻的批判。在《讀史新論》中,申采浩對日本學者們所主張的所謂《日本書紀》所載“新羅遠征說”和“任那日本府說”給予了徹底的否定。申采浩還痛斥學部當局采用歪曲史實的歷史教科書進行歷史教育(21)日本的韓國史研究開始于德川時代,到了“明治維新”之后更為活躍。其間出版了林泰輔所著《朝鮮史》。早在“韓日合邦”前,日本的御用學者們就已經(jīng)開始散布“日鮮同祖論”,還肆意捏造所謂的朝鮮史“停滯論”“后進性論”等歪理。之后,朝鮮總督府下設“朝鮮史編修會”,動員御用學者們編寫了一套37卷本的《朝鮮史》(1932—1938),對朝鮮歷史加以嚴重的歪曲,這無疑是為殖民統(tǒng)治而開展的文化掠奪。請參閱姜萬吉:《韓國現(xiàn)代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稱這樣的教育無法培養(yǎng)愛國心,而只會讓韓國人成為“外人之螟蛉”(22)申采浩:《讀史新論》,丹齋申采浩先生紀念事業(yè)會編:《改定版丹齋申采浩全集》,第127頁。。申采浩的上述觀點提出于日本的殖民史觀剛剛抬頭之際,之后日帝便強制合并韓國,繼而組織御用學者們大肆鼓吹殖民史觀。申采浩對日帝的認識,尤其對殖民史觀的認識,可謂極具超前性和洞察力。(23)申采浩還在《朝鮮上古文化史》(1929)、《朝鮮上古史》(1931)等論著中對日帝的殖民史觀進行了批判。喜田貞吉、黑板勝美、內藤湖南等日本的御用學者們在20世紀初確立了殖民史觀,提出“日本民族混淆說”“文化中心移動說”等歪理。日帝則依據(jù)這些殖民史觀捏造出“大東亞共榮圈”“日本中心說”等。申采浩當時是否已經(jīng)了解喜田貞吉的“日本民族混淆說”以及通過內藤湖南的《支那論》(1914)、《新支那論》(1924)等論著了解“文化中心移動說”,尚不得而知。然而,他清晰地指出了日帝所謂“東洋主義”的本質——殖民主義的詭計和殖民史觀的產(chǎn)物。
1919年前后,申采浩的思想出現(xiàn)了重大的轉變。尤其是“三一運動”的失敗、與“大韓民國臨時政府”的決裂以及在北京期間的各種體驗,使得申采浩對自己以進化論為基礎的民族主義、英雄史觀等產(chǎn)生了懷疑。他開始廣泛地接受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思想的影響,最終傾向于無政府主義,實現(xiàn)了從英雄史觀到民眾史觀、從民族自強論到民眾革命論的思想轉變。他對日本的認識也隨之變得更為透徹和明晰。他對日帝的殖民地擴張及大陸侵略之本質的準確把握,可以說在韓國近代思想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筆。
申采浩指出,日本已經(jīng)占領韓國,進而必將跨越圖們江和鴨綠江搶占“滿洲”和圖謀蒙古,終將“向南圖謀中國,向北侵犯西伯利亞,以實現(xiàn)一日開拓萬里的成吉思汗之霸道”(24)申采浩:《朝鮮獨立及東洋和平》,崔光植編譯:《天鼓》第1卷,首爾:亞研出版部,2004年,第263頁。,對人們不知曉日本的這一野心深表憂慮。他還指出,日本“設置撫順煤礦及滿鐵以及其他商圈的擴張,已每日增加一千里”,勸告中國人不要被日帝所捏造的諸如鎮(zhèn)壓韓國的獨立運動旨在保護“滿洲”的安全之類的謠言所蠱惑。(25)申采浩:《韓漢兩家宜加親結》,崔光植編譯:《天鼓》第2卷,首爾:亞研出版部,2004年,第323頁。
申采浩進一步闡明,日本不僅是韓國的仇敵,而是整個東亞共同的敵人。因此,申采浩就抗日斗爭提出了“民眾直接革命論”和暴力革命。申采浩說,日帝一直是“吃我們世界無產(chǎn)民眾……尤其是我們東方各殖民地民眾之鮮血、肌膚、肉體”的野獸。(26)申采浩:《宣言》,金柄珉編:《申采浩文學遺稿集》,延邊:延邊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91頁。申采浩的這一思想意識在其為“義烈團”所寫的《宣言文》中集中地得以體現(xiàn),并且與無政府主義思想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27)申采浩在“義烈團”的《宣言文》(1923)中指出,民眾的覺悟并非源自某一神人或英雄豪杰,“先覺之民眾為全體民眾而成為革命的先驅是民眾覺悟之第一道路”。這可謂是申采浩對自己之前的英雄史觀的反思。如上所述,申采浩的日本認識體現(xiàn)出從民族主義到無政府主義、從韓國的視角到東亞乃至世界視角的轉變。
毋庸置疑,申采浩對本國的認識是極為清晰和透徹的。他立足于民族主義分析歷史和現(xiàn)實,斷言道:韓國的亡國,原因在于未能看透日帝的侵略本質以及封建勢力和親日勢力的腐敗、無能與奴隸根性。申采浩的中國認識較為復雜。在歷史問題上,他立足于民族史觀強烈地譴責韓國的“事大主義”及“小中華主義”,同時也批判了中國的宗主國姿態(tài),尤其是中華中心主義等。但是他對現(xiàn)實問題態(tài)度明朗,尤為明確地主張,在帝國主義列強的全球擴張下同樣淪為日帝的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中韓兩國,理應作為命運共同體,互為主體,共同解決時代所賦予的歷史課題。
申采浩的中韓關系認識與其對中國近代文化的認識有直接關聯(lián)。早在愛國啟蒙運動時期,申采浩就通過中國接受西方近代思潮,多維度地接受梁啟超的近代啟蒙思想,推進了韓國的近代性建構。對于申采浩的小說理論、英雄傳記的譯介和創(chuàng)作、哲學思想的確立以及近代意識的形成而言,梁啟超的影響可謂深遠且重大。(28)牛林杰:《韓國開化期文學與梁啟超》,首爾:博而精出版社,2002年;金柄珉:《梁啟超與朝鮮近代小說》,鄭判龍主編:《朝鮮學——韓國學與中國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此外,申采浩在接受笛卡爾、康德、盧梭、孟德斯鳩等思想的過程中,中國一直是主要文化信息源。申采浩1910年流亡中國之后,其思想發(fā)展與中國有著更為直接的關系。若研究申采浩的中韓關系認識,必須對其流亡動機、中國體驗、與中國文人的交流等予以詳盡的探討,相關研究已經(jīng)取得了不少成就。本文擬通過申采浩的文學遺稿和《天鼓》中的相關文章的分析,探討以往研究中尚未論及的問題。
1913年,申采浩在申圭植的邀請下從俄羅斯遠東地區(qū)來到上海。之后,申采浩開始與中國的進步人士進行直接或間接的接觸。(29)申采浩是在1913年受邀于申奎植,從海參崴(今為符拉迪沃斯托克)來到上海。當時申奎植是上海韓人社會的中心人物。申奎植曾經(jīng)參加“辛亥革命”,與孫中山、黃興等中國的重要政治人物們有著直接交往。申奎植在上海設立“同濟社”時,申采浩就是主要成員。后來,申奎植與戴季陶、胡漢民、廖仲愷、陳果夫等國民黨政要聯(lián)手,改辦“同濟社”為中韓聯(lián)合團體——“新亞同濟社”。申奎植在上海創(chuàng)辦《震旦》雜志時,孫中山、陳獨秀、蔣介石等親筆題詞??梢酝茰y,申采浩是在申奎植的影響下開始關注中國革命并與中國人交往的。1915年以后,除了在上?!按箜n民國臨時政府”的短暫任職時期(1919—1920)之外,申采浩一直生活在北京。在開展獨立運動和歷史研究的同時,申采浩還撰文投稿給《中華報》等中國報刊(30)申錫雨:《丹齋與“矣”字》,《新東亞》1936年第6卷第4號。并創(chuàng)辦《天鼓》(1921)雜志,不僅親自撰文宣傳抗日救國思想,還邀請不少中國人投稿。申采浩出入北京大學,開始接觸到中國的新思潮,即無政府主義(31)申采浩與北京大學的李石曾、吳稚輝、劉師培等無政府主義者們有過交往。此外,據(jù)推測,申采浩與李大釗也有過直接或間接的交流。尤其是申采浩在北京期間與李會榮、柳子明等有著密切關系。由此可知,申采浩應該對中國的無政府主義者以及李大釗、魯迅等有著相當程度的了解。參見金三雄:《李會榮評傳》,首爾:讀書出版社,2011年。和社會主義(32)申采浩在20世紀20年代撰寫的一篇題為《金錢、鐵炮、詛咒》的隨筆中稱,馬克思的《資本論》是“指導億朝民眾”的“露骨的詛咒文字”。參見金柄珉:《申采浩文學遺稿選集》,延邊:延邊大學出版社,1994年。等,與中國文人有過多方面交流。(33)《天鼓》第1卷中刊登有兩篇中國人的文章:種樹的《爭自由的雷音》和天涯恨人的《論中國有設中韓親友會之必要》??梢姟短旃摹穼χ袊艘灿幸欢ǔ潭鹊挠绊?,申采浩本人與中國文人有所交流。從申采浩的一系列文章可以看出,他當時已經(jīng)接觸過《新世紀》《新青年》《向導》等報紙雜志。申采浩的中國認識集中體現(xiàn)在他對“辛亥革命”“北伐革命”的肯定以及對新思潮的認知等方面。他在文章中稱李大釗等為“學界領袖”,否定蔣介石的反革命政變,肯定馮玉祥等愛國將領,表現(xiàn)出全新的中國認識。(34)請參閱申采浩的文學遺稿《致李守常請求圖書閱覽的信》《泰山行紀》等。從《致李守常請求圖書閱覽的信》可以看出,申采浩在1920年左右就兼容并包地接受了無政府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事實上,當時中國的不少進步人士們也多如此。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時,北京代表組由李大釗組建。據(jù)悉,其9名發(fā)起人中有5名為無政府主義者。據(jù)張國燾的《我的回憶》所記,李大釗、羅章龍、劉仁廷和張國燾本人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奉者,而黃俊霜、陳德榮、張伯根等為無政府主義者。參見金三雄:《李會榮評傳》,首爾:讀書出版社,2011年。從申采浩的《泰山行紀》可以看出,申采浩曾經(jīng)在泰山與馮玉祥有過交流。申采浩在流亡期間,尤其在20世紀20年代之后,格外關注中韓關系,為應對日本帝國主義所炮制的所謂“東洋主義”,從政治的和學術的角度深入思考東亞和平問題。申采浩傾向于無政府主義,倡導民眾直接革命或進行無產(chǎn)民眾革命,這與他在中國獲得的切身體驗以及對中韓兩國關系方面的新認識密不可分。通過申采浩發(fā)表在《天鼓》上的《韓漢兩家宜加親結》(第2卷)、《朝鮮獨立及東洋和平》(第1卷)等文章,可以理解申采浩對中韓關系和東亞和平的新認識。
申采浩在《韓漢兩家宜加親結》一文中全面闡述對中韓關系的觀點,申采浩始終將把中韓關系看作是解決東亞和平問題的關鍵所在,從而表現(xiàn)出嶄新的視角,即對時代發(fā)展趨勢的敏銳判斷和把握。申采浩在這篇文章中既談到了中韓友誼的悠久歷史,也論述了當下共生共存的迫切性、加強中韓友誼方面需要注意的問題,并指出要改正以往的不足,加強相互了解和研究。申采浩指出,中韓兩國江河向往,即朝鮮之江河西向于中華,而中華之江河也東向于朝鮮,“兩國之山脈,亦然。有若相即而不欲相離者,此非兩國親愛之表征,而天所命也乎”,(35)申采浩:《韓漢兩家宜加親結》,第319頁。并列舉眾多事例說道;“兩國人親愛互助之跡,其非己見于有史之初者乎”,進而斷言中韓兩國是“真實永遠之友國”。(36)申采浩:《韓漢兩家宜加親結》,第319頁。申采浩還強烈地呼吁道:“今試回首于朝鮮之域內,山河依舊,而主人已非,反觀中國亦睡獅未醒,強鄰四逼為兩國人者,能不油然相愛勃然相助,以共臻于同存并茁之域也兮”。(37)申采浩:《韓漢兩家宜加親結》,第319頁。在這里作者明確指出了大敵當前,中韓兩國攜手并肩、共生共存的歷史必然性和迫切性。
申采浩認為,中韓兩國要走上共生共存之路,就必須克服過去的不足和錯誤。如,韓國人“失于太謙”,中國人“失于自尊”;韓國人面對侵略者“婉轉求生于其威嚴之下而不敢拔刃與抗者”,中國人自知“以我自大有妨于文化之增進”卻難以改正,并強調:“我愿此后朝鮮人,勿以謙卑,圖皮面之交際,中國人,勿以古史之妄筆據(jù)作正史而侮于相愛之地也”,(38)申采浩:《韓漢兩家宜加親結》,第320頁。他主張,為了推進中韓兩國友誼與交流,走上共生共存之路,必須解決歷史上的相互誤解和自身不足。
申采浩還認為,要實現(xiàn)中韓兩國友誼,并實現(xiàn)共生共存,就必須了解對方,而想要了解對方,就要進行研究。申采浩指出,目前中韓雖然是相近的關系,卻彼此不清楚對方的國情。他說:中國方面,“中古以還,冠蓋往來,比前稍煩,然歷史未出”,不曉得“李朝革王氏之命”“甲午亂之前,不知朝鮮有新黨”。(39)申采浩:《韓漢兩家宜加親結》,第322頁。申采浩列舉了諸如黃遵憲、梁啟超等曾從事學術或外交事務的人物竟然說朝鮮沒有文字,說朝鮮的漢學落后于日本;朝鮮則只認識中國,而不認識自己;只懂得孔子、孟子,而不知道荀子、墨子;只曉得楚漢戰(zhàn),而不曉得洪秀全入京,也不曉得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等。申采浩說:“不能相知,安能相親,不能相親,安能相助”“望兩國之人以兩國之國情互相提供研究也”。(40)申采浩:《韓漢兩家宜加親結》,第322頁。這無疑是作為學者的申采浩出于良知的真情呼吁。
申采浩強調,中韓兩國國民必須同仇敵愾,“鏟除強敵,奠定東洋,又不可離‘流血’兩字”“尤當同心相矢,與敵做最后之血戰(zhàn),又刻不可忘者也”。(41)申采浩:《韓漢兩家宜加親結》,第323頁。申采浩最后表示:“孫中山曾謂回復韓國之獨立,為一緩沖國,然后中國可安,此故明知確論也?!本C上,申采浩確實把朝鮮的獨立和中韓友誼當作是實現(xiàn)東亞和平的關鍵之所在。
在此文中申采浩還寫道,讀到“天涯恨人”所著《論中國有設中韓親友會之必要》(42)天涯恨人:《論中國有設中韓親友會之必要》,崔光植編譯:《天鼓》第1卷,首爾:亞研出版部,2004年,署名為“天涯恨人”的作者是何人不得而知。文章中高度評價韓國的抗日救國運動稱,韓國的仁人志士“不惜犧牲其經(jīng)血頭顱,為東亞歷史上放一線光彩”,對于韓國獨立,中國不應該袖手旁觀,“中韓親友會,今日應時必要之機關也”。《天鼓》第1卷上還刊登有署名為“種樹”的文章《爭自由的雷音》,文章稱:“朝鮮問題,不是朝鮮人己身的問題也,是關于世界和平最大的問題”,并呼吁中國應該幫助朝鮮的民族自決。申采浩作為刊行人,被這兩篇文章所深深地打動。一文。如上所述,申采浩的中韓關系認識是以東亞的和平與人類的共同發(fā)展為宗旨,是植根于開放、包容的民族主義和清醒的世界認識基礎之上的。
申采浩的東亞和平論在其《朝鮮獨立及東洋和平》一文中得到了具體闡述和展開。申采浩在文章中稱“西方學者往往以朝鮮為外交上東洋巴爾干”,(43)申采浩:《朝鮮獨立及東洋和平》,第262頁。并分析指出:巴爾干是克里米亞戰(zhàn)爭和世界大戰(zhàn)的發(fā)源地,朝鮮亦為近代東洋列強沖突的焦點,甲午中日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均因朝鮮問題而起。但是巴爾干與朝鮮也有不同之處,巴爾干自古以來小國并立,朝鮮則一直是統(tǒng)一國家,巴爾干有拉丁人、斯拉夫人、土耳其人等諸多民族混居,朝鮮則是單一民族的國家,巴爾干由于眾多民族相互反目而無法形成統(tǒng)一國家,朝鮮如今因為四分五裂而無法崛起,所以才被比作巴爾干。然而,巴爾干擁有自立和自決的民族,朝鮮卻沒有。申采浩表示,這一點讓人悲憤。
申采浩還強調朝鮮的特殊性,并敦促文化的反省。他說:“朝鮮自古曾介居中倭之間,而為之藩瞥,使彼此不相害,此故數(shù)千年歷史”“朝鮮人之在東洋,其保全平和之功亦大矣”。他還說,朝鮮自壬辰倭亂之后國力與人才匱乏,到了近世,日本因朝鮮問題與中俄開戰(zhàn),“而朝鮮人反閉口結舌不敢有一言云云其間。朝鮮蓋已亡于此時也”。(44)申采浩:《朝鮮獨立及東洋和平》,第262頁。申采浩自嘲道,保全半島以分割海洋與大陸的兩民族實為朝鮮有史以來的天職,如今忘卻歷史,放棄天職,成為日本的奴隸,其罪甚巨。而列強對日本吞并朝鮮袖手旁觀,亦非良策。申采浩認為:“欲言東洋之平和,其上策莫如朝鮮獨立”“朝鮮獨立,有視乎朝鮮獨立運動強度如何及列強之悟解如何”。(45)申采浩:《朝鮮獨立及東洋和平》,第263頁。
綜上,申采浩從政治地緣學、比較歷史學、比較文化的視角闡明了東亞的歷史及其特征,揭示了朝鮮在東亞和平建構過程中的特殊地位和意義,并闡明實現(xiàn)和平的過程中大國的作用。歷史學家認為,歷史是連續(xù)與斷裂的過程。即使是從當下的視角和觀點來看,申采浩的上述分析依然具有前瞻性和真實性,也具有一定的說服力。
申采浩的東亞認識植根于民族主體意識,而其民族主體意識是與中國梁啟超有一定的關聯(lián),韓國文人是通過梁啟超的文本傳播接受西方的主體思想和進化論思想的,并在此基礎上實現(xiàn)本土化的。20世紀初亡國前夕,申采浩能夠敢于撰文揭露日本的侵略本質,而且洞察日本的大陸侵略陰謀,當然這是與其堅定的民族主體意識分不開的,同時也反映出其進步的時代意識和愛國主義思想。申采浩的中韓關系認識和東亞和平思想也頗有歷史價值,其對來華韓國流亡志士的中國認知和中韓合作的實現(xiàn)起到了一定的積極影響。申采浩的中國關系認識來自中國的切身體驗以及與中國文人的深度交流,尤其是其與接受李大釗等革命先驅的思想不無關系。申采浩的東亞認識在20世紀初東亞思想史上具有一定意義,他是在近代東亞思想史上最早正面反對日本的朝鮮侵略和中國侵略,并揭穿日本的東亞主義本質的民族主義思想家和歷史學家。申采浩的東亞認識不僅反映在其歷史研究,而且也反映在文學創(chuàng)作,對此,也需要全面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