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鋼多年來始終活躍在世界音樂舞臺上,他的創(chuàng)作往往被視為是“傳統(tǒng)”的,這種忠于自我、毫不跟風的音樂風格,在一眾尖銳晦澀的現(xiàn)當代音樂作品中反倒顯得特別“大膽”,同時也更具有千錘百煉的說服力。
2018年,陳其鋼為民族女高音、合唱團與樂隊創(chuàng)作了合唱作品《江城子》,為其創(chuàng)作生涯樹立了一個新的里程碑。這不僅是因為這是陳其鋼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合唱作品,還因為《江城子》蘊含著驚人的情感力量。就在這部作品的錄音問世后不久,我有幸得到機會,對他進行了一次采訪。
● -張可駒 ○ -陳其鋼
○ 這個問題太大了??陀^上來說,肯定是能寫出非常有生命力的、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作品的音樂家,而且一部作品肯定是不夠的,一定要是一系列作品,這一系列作品能夠?qū)⑦@位作曲家的形象——他的“四肢”“眼睛”“耳朵”等等,作為一個全貌呈現(xiàn)出來。而且有一樣東西是我們沒法說的,那就是一位偉大的作曲家一定是要有才能的,并且是“天才”。偉大的作曲家非常稀有,什么是偉大的作曲家呢?我想從內(nèi)心來說,從“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來說,偉大的作曲家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不太可能是高高興興的。莫扎特、貝多芬,都是很痛苦的人。在音樂的長河中,譬如門德爾松,我們就很難稱他為偉大的作曲家。雖然他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但還不是“偉大”那個級別。而瓦格納就是一位偉大的作曲家,他符合前述的一切條件。
○ 在我的眼里是利蓋蒂。利蓋蒂是一位奇才,他寫了太多的作品,并且所有的形式都是他所獨有的(注:此處當指利蓋蒂在每一種體裁中所呈現(xiàn)的面貌)。每一種形式——練習曲、為孩子而作的音樂、合唱曲、獨唱曲、器樂曲、管弦樂作品等,都非常有個性,非常豐富。而且他是一位特征非常鮮明的作曲家,沒有屈從于時代。別人都說要先鋒、要革命,利蓋蒂其實是最先鋒的,但他并沒有把自己作為人的神經(jīng)和情感撇在一邊,去做一種純學術(shù)的寫作,他將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同時代的人沒有像他一樣的。他們或是非常學究氣,或是寫得非常漂亮,或是純藝術(shù),或是在結(jié)構(gòu)上有很大的突破。但藝術(shù)必須是完美地、全方位地呈現(xiàn),而非單方面的,單方面成就不了“偉大”。米開朗基羅是偉大的,他的才華并非單方面的,而是兼容并蓄、宏偉至極的。反過來說,羅丹和他比差遠了。你說他偉大嗎?比較小的偉大,也不錯,但不是一個級別。
○ 他可以不考慮這些問題,但他就可以做到這樣的高度。他沒有想著我要去超越誰,或是在技術(shù)上要多么完美,他只是想著怎么把自己心里所想的表達出來,因此他才那么嚴格地要求自己,翻來覆去地寫??蛇@樣寫的目的,并非要表達我的技術(shù)比你棒,而是要把他自己完完整整地呈現(xiàn)出來。布列茲是很典型的完整地表現(xiàn)一個技術(shù)的作曲家,他告訴你:我行。你看我的技術(shù),無論十二音還是樂隊寫作,我都行。但這不夠。
○ “代理”這個詞并不完全確切,事實上是他違背自己的性格和初衷,去做了與他性格不一樣的事情。對于斯特拉文斯基的問題,就是他后期作品的質(zhì)量,其實是有爭議的。有些人非常喜歡,但我個人不太喜歡。梅西安給我上課的時候告訴我,當時斯特拉文斯基和娜迪亞·布朗熱的關(guān)系非常好,深受其影響。梅西安認為,布朗熱對斯特拉文斯基的影響是致命的,她改變了斯特拉文斯基的作曲方向,讓他變得非常無聊。這是梅西安的觀點。我不認識娜迪亞·布朗熱,我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但斯特拉文斯基是很跟風的人,任何風潮一來,他都可能會跟隨,因此他的作品會反映出很多種風格的變化。而有些作曲家,譬如梅西安,從骨子里是不會改變的,他就是那個樣子,總是很有個性。
對于我而言,并不是“代理”,而是想要超越。我是非常想要超越和突破自己的。我想,一個人不能一輩子只滿足于一個狀態(tài),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不斷地研究,否則活著也就沒有意義了。斯特拉文斯基后來的創(chuàng)作我之所以不喜歡,就是感覺他并非想要超越自己,而是想要證明無調(diào)性十二音體系他也會。我不想證明,我只是想在自己有生之年,通過一部作品往前走一步,然后再往前走一步,和上一部作品要有所不同。但這是非常難的,其中一大難處,就是你努力了半天,人們聽了,還是說這和過去一樣啊。雖然你做了很多努力,但是別人看不出來。
事實上,一位從事創(chuàng)作數(shù)十年之久的作曲家,都可能無法理解另一位作曲家,而一般的音樂愛好者就更不用說了。我想,欣賞音樂者與創(chuàng)作音樂者之間的鴻溝,或許是永遠填不上的。我們有生之年,能夠碰到知音,就是我寫的作品他喜歡,這就行了。如果不喜歡,那就趕緊躲遠,大家不要吵架,因為吵架是沒有用的。我為自己辯解有什么意義?音樂不是這樣的,音樂就是我在說話,你愿意聽就很好,你不愿意聽就不聽。
○ 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你不用去看那個作曲家受了多少影響,你只要看時間的推移、音樂的變化,就知道所有作曲家都是深受社會影響的。所以就是一個社會一種風格,一個時代一種風格。這說明了那個時代對這些人的影響,它不是自己生成的,如果時代永遠就固定在那個地方,我相信連“風格”都不會產(chǎn)生,但這不可能。
不僅是音樂,所有東西都是同社會有關(guān)的。我個人的體會特別深,當我在北京生活一段時間后,再到法國,就會感覺這些人怎么不可理喻???這就是中國的社會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給了我某些感覺。這種感覺,你說不出來,沒法說是誰告訴你的,你就是覺得在這個社會是要這樣思考的。同樣,我在法國生活了半年,再回到中國,就感覺真是受不了,怎么都這么想問題?就是這樣,環(huán)境給予每個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我們生活在這個環(huán)境中,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我們在這個社會里面,就是住在“山”中,怎么知道“廬山”長什么樣?
我們天天討論什么“偉大的中國風格”“中國音樂走出去”,覺得天經(jīng)地義。可在法國,沒有人說什么“偉大的法國風格”“法國音樂走出去”。你在法國生活了一段時間以后,再回來和中國的同行談問題,就感覺怎么差那么遠,大家都不能互相理解。所以說,“井底之蛙”這個說法真是太好了。我們今天在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里面,就是生活在一個很有限的空間之中,看到的就是很有限的一個“天”。
○ 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在音樂中其實和美術(shù)很像。我們在談風格,談音樂史、美術(shù)史的時候,其實我們只能談人。它是由一個人一個人構(gòu)成的,代表這個時代的就是一個人,而不是一群人,一群在那兒尋找的人,或是一群搗亂的人。多數(shù)是在搗亂,你知道嗎?多數(shù)人,我們將其統(tǒng)稱為庸眾。庸眾只能用過去的標準來評判他們聽到的所有事情,而不是用一個創(chuàng)造的標準去看待一個發(fā)生的事物。前述那樣的“一個人”,如果有的話,就非常寶貴。你看在藝術(shù)史上,自從有了藝術(shù)批評之后,有多少批評是真正支持那些有質(zhì)量的藝術(shù)家的?太少了,幾乎都是批評。當你引領(lǐng)這個時代的時候,一定有很多人一起打上來,然后就讓“這些人”經(jīng)過各種各樣的煉獄,或者被打倒,或者更堅強。
陀思妥耶夫斯基既是小說家,也算是一位哲學家。他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時代,這個時代中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在欺負那些天才們。他們的工作就是欺負那些天才們。那些天才必須忍受這些,而天才們在四五十年之后證明他們自己是對的時候,立刻又有一幫庸眾去維護他、保護他,去打擊那個新產(chǎn)生的代表時代的人。藝術(shù)的發(fā)展永遠是這樣,一個大師出來了,一幫人跟上去,用這位大師的標準去衡量他人,不允許其他人不一樣。
可到了二十世紀后半葉,情況又不一樣了,因為時代也在改變。藝術(shù)發(fā)展到先前的時代,還處在摸索、堆積、模仿、探索、前進的過程中,因此就是一個人跟著一個人。可到了某個時間,突然“嘩”的一下散掉了。因為有人說,沒什么可摸索的了,都摸索完了,現(xiàn)在必須和過去徹底決裂。這個時候開始出現(xiàn)了問題,這樣才有了流行音樂,有了各種各樣的藝術(shù)形式,以前是沒有的。原來的古典音樂的陣營和它的美學觀念突然被打散了,所以才出現(xiàn)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人,《4分33秒》就是用各種各樣的“觀念”來代替,或是尋找一個新的出路,可是出路一直沒找到。
○ 很多作品分析的東西,我還真沒想,這是屬于音樂學范疇的問題。而音樂學范疇的問題,就是他們解構(gòu)它,好像“解剖”一樣,把各種細節(jié)拿出來對比分析,然后每個人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不會有一個一樣的結(jié)論。對我來說有兩個挑戰(zhàn),一是在合唱部分如何解構(gòu)和聲這一技術(shù)上的挑戰(zhàn),這是非常難的,而一旦攻克這樣的困難,就會有一種非常奇特的、蒼涼的效果,樂隊是做不出來的。另一個技術(shù)挑戰(zhàn),就是獨唱人聲的挑戰(zhàn),我想:別人可以把獨唱人聲做到極致,我也可以用我的方式把它做到極致。我就是一種極致。在獨唱人聲的排練過程中,孟萌去了書院四次,每次一星期,每天折騰。我?guī)е瑢λf:“你看我怎么喊,你喊得一定是要發(fā)自內(nèi)心的,就是感覺人生真的沒有路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種喊法。而不是說,我喊一個漂亮的聲音,證明這聲音多好聽?!彼浅E?,幾乎是無人可比地投入,最終她打破了,雖然還沒達到我要求的程度,但能夠遇到她這樣的演員是一種運氣。而我的這種喊,并不是錄音中所記錄的那些示范(注:《江城子》的唱片中,作曲家為部分段落的演唱效果做出示范的錄音也作為補白收入),比那要強烈得多。只有這樣與演唱者分享自己的感受,她才能做到后來的程度。
○ 這是我第二次根據(jù)蘇軾的詞來創(chuàng)作,第一次是《水調(diào)歌頭》。那是我第一次嘗試人聲獨唱,是我創(chuàng)作中非常成功的一次,讓我積累了非常好的經(jīng)驗。其實《江城子》中很多獨唱的方式在之前就已經(jīng)做過嘗試了,但那是從我自己的、男聲的思維出發(fā)的,而《江城子》這次是女聲,很不一樣,你必須考慮到女聲的特性。因此我特別希望有一天,我自己錄一版《江城子》。但是,作為演員上臺我不行,所以希望是樂隊與合唱團錄好,我再灌錄獨唱的部分“貼”進去。這樣的話,效果會很不一樣。因為《水調(diào)歌頭》的那位演員,雖然很好,但他就是達不到我的要求。要是我自己唱,一定會唱得更好。
○ 是的,但必須改調(diào),有些調(diào)性的東西不適合。女聲有女聲的High C、降B這些,男聲就不一樣。
○ 可能這與我從小接受的訓練有關(guān)系。譬如“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仿佛同音樂沒有關(guān)系,但我表達的時候,就非常有關(guān)系。(注:之后,作曲家用念白的形式將其念出,而后在“青天”二字上運用唱腔,其自然、熟稔及魅力,使我當場愣住。接著他又示范了不同的腔念白設(shè)計的可能性。)在這樣的聲腔構(gòu)思中,其實什么都有,有老生,也有評彈,很多是從小受到的熏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