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 葛能全
1937年,錢三強從清華大學物理班畢業(yè)后,前往法國巴黎大學居里實驗室攻讀鐳學博士學位,他的導師就是發(fā)現放射性元素的約里奧·居里夫婦。1940年,錢三強獲得法國理學博士學位。
異國逃難
隨著希特勒軍隊吞并奧地利并占領捷克斯洛伐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陰霾越來越臨近法國。1939年8月24日凌晨,德國和蘇聯出乎人們意料,簽訂了《互不侵犯條約》和《秘密補充協定書》。消息一公布,法國就像炸開了鍋,巴黎的大報小報無一例外地都驚呼戰(zhàn)爭即在眼前。
戰(zhàn)爭形勢一天比一天惡化,其速度之快正如錢三強后來在自傳里形容的,發(fā)生了“閃電般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法國人及歐洲其他國家的人都沒有想到的。因為法國當局和英國、美國共同奉行綏靖政策,默認希特勒占領一些小國,企圖用既得利益來打消他的擴張野心。但事與愿違,希特勒把其占領的小國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當成兩塊跳板,從這里長驅直入,開始了更大范圍的擴張。
1940年4月9日,德軍先從西線發(fā)動進攻,只用4個小時就占領了丹麥,兩個月后占領挪威。幾天之內又先后占領了盧森堡、比利時、荷蘭。這樣,花了幾年時間建成的馬其諾防線,完全失去了作用,英國遠征軍不得不潰退到英倫三島。
6月開始,希特勒集中148個師的兵力、數千架飛機和大量坦克,從法國北部的阿布維爾到萊茵河上游發(fā)動進攻。轉眼間,巴黎全城出現一片慌亂景象:街頭到處是德國飛機撒的傳單,大樓的玻璃門窗,有的用油漆漆成藍色或黑色,有的貼上了膠布條;在車站,擠滿慌忙疏散的人群,最讓人心疼的是那成群結隊的小學生,他們的衣服上都縫著自己的名字和去往目的地的標簽……
茫然中的錢三強來到居里實驗室,希望能問到些情況。他的意大利籍同事龐德科沃見到他時很驚訝,說全所的人都走了,問錢三強為什么還沒有走。他提醒錢三強趕緊往南方逃,不然讓德國人抓住會被派去挖壕溝的。
錢三強急忙帶些簡單的行李,騎上一輛自行車,跟隨逃難的人群毫無目的地向南方行進。一路上,多次遇到德國飛機轟炸,每當飛機出現,錢三強和難民便四處躲避;等飛機飛走了,人群又自動會合到一起,繼續(xù)逃難。
逃出巴黎后的一個晚上,錢三強和一群人摸黑走進一所大房子,里邊空空的,正好睡覺。天亮時,有人發(fā)現這房子是一處剛撤空的軍營,因為害怕成為飛機轟炸的目標,大家又都匆忙跑出來。帶的干糧吃光了,沒有力氣走路,錢三強和一些難民跑到地里拔胡蘿卜充饑解渴;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到村鎮(zhèn)上沒逃走的人家里去乞討……
走了幾天,到了奧麗陽大橋,這是法國南方和北方的一處分界線。他們以為過了橋進入南方就安全了,沒想到守橋的法國士兵把錢三強當成日本人,用槍指著他不讓過橋。就在這時,碰巧又來了一個中國人,名叫張德祿。他比錢三強大十幾歲,18歲就到法國留學,學應用物理,此時已經在法國的軍工部門找到工作了。張德祿這次奉命南下,帶著過硬的有效證件,還有兩個法國工人跟隨他。錢三強得到張德祿的幫助,證明他不是日本人,才過了橋,并同張德祿他們結伴而行。
一天夜里,錢三強和張德祿等人睡在一間堆著麥草的房子里,忽然遠處傳來坦克的隆隆聲,他們以為是法國軍隊開赴前線作戰(zhàn)??墒堑冉艘豢?,每輛坦克上都有納粹旗,原來德國軍隊已經跑到難民前面了,用坦克擋住難民南逃的去路,一個勁地喝令他們往回撤。又餓又累的錢三強,實在沒有力氣了,只好和難民擠上一列沒有座位的筒子火車折回巴黎,結束了十幾天的戰(zhàn)亂大逃亡。
當錢三強拖著疲憊的身子灰頭土臉地走出巴黎火車站時,看到滿街走的是德國士兵,跑的是德國汽車,巴黎變成了德國人控制的城市,連凱旋門和埃菲爾鐵塔上都飄起了納粹旗。他這才知道,德軍已在6月14日占領了巴黎。
難忘的恩師情誼
錢三強逃難回到巴黎后,處境一天比一天艱難,到了8月份中法教育基金會的公費就斷了。回國不能成行,留下來又沒有生計,甚至連吃飯也成了問題。
一天,轉機出現了。錢三強記得,“有一天,我在巴黎的一條小路上散步沉思,突然抬頭看見約里奧先生正向我走來。我立刻吃了一驚,因為我沒有想到他也沒有走,竟然留在了淪陷的巴黎”。師生在戰(zhàn)亂中意外重逢,倍覺親切,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咖啡店暢敘別后經歷。
約里奧很同情錢三強的處境,當即說:“到實驗室來吧。只要實驗室還開著,我們還能工作,就總能設法給你安排。只要我們有飯吃,你就有飯吃。”
錢三強從這次談話中知道,德國派在巴黎的機構中有幾位物理學家了解約里奧的實驗室,有的還在約里奧指導下做過研究工作,所以他的實驗室沒有遭到破壞。德軍還派了士兵把守,不準任何人員進入。他們的頭目——德國自然科學部主任夏爾·莫蘭出面給約里奧寫信,請他回研究室繼續(xù)進行科學研究。
為了政治和軍事的需要,德國人表面上對約里奧·居里夫婦另眼相待。雙方達成協議:法蘭西學院在建的回旋加速器加緊建完,約里奧的實驗室接受4名德國研究人員工作,而約里奧則得到德國人出具的一份書面保證——他仍是實驗室唯一的主任;實驗室只進行基本的、非軍事性的研究;任何時間里進行的任何工作,都要向他報告,都要歸他指揮。
德國人之所以這樣“寬待”約里奧·居里夫婦,是因為他們看中了在建的回旋加速器和約里奧掌握的核裂變工作,這是德國人企圖搶先研制原子武器最急需的。
在安裝回旋加速器時斗爭開始了。約里奧秘密布置參加安裝的法國人,要想辦法不讓德國人達到目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回旋加速器是用來研究鈾的,德國人要加緊安裝它的目的也在此。德方負責在回旋加速器上做安裝調試的,是一個名叫莫勒的物理學家,和他一起在操縱臺工作的法國機械師叫臺爾曼。每次調試工作開始,臺爾曼就找借口回到他的工作間去,然后順道把冷卻系統(tǒng)某個水龍頭關掉。不出幾分鐘,莫勒便給臺爾曼打電話:“快來呀!機器出毛病了!”于是他們把所有開關都關掉停機檢查,結果發(fā)現絕緣體被燒壞了。這類的“事故”發(fā)生過好多次,而德國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錢三強沒有參與回旋加速器的工作,他在樓上實驗室做他的課題——用不同方法研究天然放射性物質釋放的γ射線的強度和能量。每當約里奧上樓講起在樓下發(fā)生的事情時,他們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實驗室暫時回到了從前的狀態(tài)。
更為慶幸的是,錢三強從1940年10月起獲得了“居里-卡內基獎學金”,不僅吃飯不成問題了,而且享有獨立進行科學研究的機會,同時這還是一種榮譽。這個獎學金是老居里夫人1907年得到美國慈善家安德魯·卡內基一筆捐贈款而創(chuàng)立的,她親立宗旨為:“使一些成績斐然的學生和科學家及那些有志于研究和有研究才能的學者不會中斷研究,從而完成他們的志愿。”獎學金的時下主持者伊萊娜·居里,認為錢三強符合這個宗旨。
心照不宣的秘密
自1940年冬季開始,實驗室外面的斗爭形勢越來越嚴峻,法國各界的抵抗運動也活躍起來。而納粹德國則以搜捕猶太人的名義瘋狂鎮(zhèn)壓抵抗者,猶太人遭到逮捕、拷打或殺害的事屢屢發(fā)生。更加可怕的是,蓋世太保不擇手段地在知識界策反一些有野心、貪私利的人為他們效忠,破壞抵抗運動,大家稱這種人為“法奸”。
由于居里家族的名聲和影響力,德國人表面上給約里奧·居里夫婦所謂的“自由”,實際上卻對他們進行暗中監(jiān)視。一天,約里奧的實驗室里突然闖進幾個德國人,指名道姓要錢三強交出一個在這里工作的猶太人。其實,這個人在巴黎淪陷前已經逃到英國去了,只是他有一個妹妹當時沒有帶走,留在約里奧的實驗室做雜工,后來風聲緊張,伊萊娜·居里就把她藏到了居里實驗室一個不易察覺的地方。這件事錢三強知道,他與那位猶太同事很熟,和他的妹妹也有過工作接觸,對她的處境十分同情。
闖進實驗室的德國人氣勢洶洶地逼問錢三強:“猶太人藏在哪里?”錢三強從容地回答:“早已逃到英國去了,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钡聡嗽谄渌四抢锏玫降囊彩峭瑯拥幕卮穑缓勉x去。第二天,那個猶太姑娘被伊萊娜派人秘密送到鄉(xiāng)下當擠奶工去了。
德軍投降后,實驗室傳開了錢三強保護猶太人的故事,故事傳到了巴黎的中國人中。事情一經傳播,難免有些走樣。當時在巴斯德實驗室工作的中共旅法支部成員孟雨,1950年1月在一份向組織提交的材料中,還講到錢三強這段故事。他是這樣寫的:“錢三強為人剛毅忠實,他到法國居里實驗室研究原子能問題,多年來與之相知甚深,過往極多,他不但在原子能物理上已有了貢獻,即在祖國的抗日戰(zhàn)爭中、巴黎的淪陷中及勝利后,均曾表現他對于反暴反帝反獨裁的斗爭精神。巴黎淪陷后他不顧危險藏匿了一名被德軍追捕的抗德的猶太同事,亦是約里奧的學生,直至巴黎解放后為止?!?/p>
在惡劣形勢下,約里奧開始參加有組織的秘密抵抗活動,并在1941年5月和12月,先后擔任法國全國陣線主席和全國大學陣線主席,領導法國知識界的反法西斯斗爭,因而德國人開始暗中緊緊盯住他。6月29日,約里奧突然被德軍逮捕,并給他列了三條罪名,一說他是共產國際的成員,二說他登記參加了第三國際,三說他是共產黨內一個有影響的共產黨員。在約里奧鎮(zhèn)定自若的反駁下,條條都查無實據。他很快被釋放了,但從此不允許他離開巴黎占領區(qū)。
誰都知道,在那時的恐怖環(huán)境里,要做一個共產黨員等于自找死路。可是約里奧在1942年硬是這樣做了,他為了法國的解放和自由,勇敢地面對死亡。他是這樣宣誓自己入黨動機的:“我之所以成為一個共產黨員,是因為我是一個愛國者。”
約里奧秘密入黨的材料和他以防萬一時使用的假證件,就藏在法蘭西學院的實驗室里,這間實驗室同時也是錢三強的工作室。有一天,錢三強在一個放雜物的柜子里尋找一截電線,無意中順著電線扯出一個扁扁的紙包,打開一看,他不由得緊張起來,原來里面是約里奧的入黨材料和化名電器工程師的假護照。錢三強當然清楚這些材料的嚴重性,萬一落到德國特工或者法奸手里,約里奧必遭殺身之禍。他不打算冒失驚擾約里奧,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材料放回原處,并且在雜物柜內做了一番巧妙偽裝,使外人更不容易發(fā)現它。同時,他有意加強了暗中保護,警惕外人進入實驗室。
過了幾天,錢三強再查看雜物柜時,發(fā)現那個紙包不見了,而約里奧安然無恙,他這才放下了心。
對于這件事,錢三強和約里奧心照不宣,但他們都守口如瓶,直到十多年后他們才言明這件秘密。1952年3月底,時任世界和平理事會主席的約里奧·居里,在挪威首都奧斯陸主持召開世界和平理事會執(zhí)行委員會特別會議,錢三強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陪同郭沫若團長出席會議,其間和約里奧有過多次談話,兩人交談很親切。在談到領導建立新中國的共產黨時,錢三強便提起了當年在實驗室里見過約里奧秘密加入法共的材料(約里奧的法共黨員身份于1948年公開),約里奧說:“我知道這一點。你還幫我把材料藏得更難找了?!卞X三強聽后一愣,對約里奧的細心感到驚異。約里奧接著說:“在我取走材料時,發(fā)現這一切,我想準是你干的?!闭f完兩人會心一笑。
滯留里昂,
偶開乳膠研究之先
巴黎的政治環(huán)境日益惡劣,生活條件也非常艱苦。錢三強每月得到配給的食品不夠吃,有時只好用配售的酒和煙去跟別人換面包和咸肉充饑。即使是這樣,他仍然堅持進行科學研究工作,并且時有文章發(fā)表。
1941年冬,德國人為了完全實現巴黎的殖民化,要各個國家駐法國的外交機構撤離占領區(qū)巴黎,遷往貝當傀儡政府所在地維希。隨后,錢三強接到中國駐法使館通知,可以隨同南遷,也可以繼續(xù)留在巴黎。
一天,張德祿告訴錢三強一個消息,說馬賽與遠東的海上航線并未完全中斷,有時能買到去香港或上海的船票。這勾起了錢三強的回國念頭:“我在淪陷后的巴黎,度過了1940年和1941年。雖然在科學工作上又有了不少長進,但心中總是很不安,一直思念著自己的祖國。這時聽到有回國的可能性,我就決定回國?!?/p>
錢三強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約里奧·居里夫婦,兩位老師認為眼下他們實驗室的研究條件已今非昔比,要做出很有意義的工作有困難;再從安全角度考慮,他們支持所有外國學者暫時離開。細心周到的伊萊娜特意寫了書面文件交給錢三強,對他4年來取得的成績和研究能力做出評價,稱他“在幾年研究工作中,不但表現出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實驗工作者,而且具備很高的科學素養(yǎng),這使他能夠在與同行進行討論時富有成效……同時擁有物理學家和化學家的能力,這點對這門科學來講是絕對必要的”。她寫這份文件的時間是1941年11月8日。
11月底,錢三強和張德祿離開巴黎。
在去馬賽候船途中,兩人聽到消息,說太平洋近時無戰(zhàn)事,于是他們打算在里昂小住數日。誰知兩人剛到里昂不久,即得到日美開戰(zhàn)消息,一切與遠東的海上交通工具都斷絕了。不得已,錢三強只好暫時留在里昂。
里昂那時雖屬“自由區(qū)”,相對于占領區(qū)的巴黎恐怖氣氛沒有了,但它和占領區(qū)之間被視為法德國境,從里昂去巴黎算進入德國,必須由占領當局發(fā)放入境簽證。這就使得錢三強處于既無法前行又不能回返的境地。
一天,張德祿告訴錢三強,說往北美的輪船尚能通行,他準備去美國找工作,問錢三強有沒有改去美國的想法。錢三強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他離開巴黎只是想回國,因此沒有和張德祿前往美國。
錢三強在里昂中法大學宿舍借住了一段時間后,許多實際問題出現了,用他自己的話說,當時的境況真是快要到囊中羞澀的地步,連學生食堂的飯也吃不起了。里昂和巴黎一樣,生活費用奇高,在學生食堂吃一餐最廉價的飯,至少要花二三十法郎,還只是吃了個七八成飽,至于牛奶、雞蛋之類,是他根本不敢問津的奢侈品;連洗衣服的肥皂也要憑證供應,暫住人口不發(fā)證,許多日常用品買不著,好在有幾位中國學生發(fā)起“募捐”,才勉強有肥皂洗衣服,但要精打細算著用。
1942年初,錢三強毛遂自薦,一邊在里昂大學物理研究所做些臨時性的研究工作,一邊到圖書館讀些早就想讀的有關量子力學方面的著作,這對他后來的科學工作產生了重要作用。他說,通過自學量子力學,了解了理論物理的重要性,進一步開闊了思想。
里昂大學有位比利時籍物理學教授莫朗,一天他找到錢三強,“他問我有沒有放射性物質帶出來,我說只有很少一點。他就讓我?guī)б粋€大學生做畢業(yè)論文,并幫助我申請國家研究中心的經費”。莫朗的邀請如同雪中送炭,不僅有工作可做,不虛度時光,更實際的一點是幫助他解決了滯留里昂的生計問題,所以,錢三強沒有提出任何條件就答應了。但是能做的實驗很有限,制作云霧室、電離室、計數管、磁譜儀等條件都不具備。后來他了解到,里昂正好有一家生產照相底片的工廠,于是他弄來一些片子,用從巴黎帶出來的一點釙的α源,研究α粒子在照相膠片上的感光作用。結果有了意外收獲:“釙的α粒子能夠在照相底版上留下八九個黑點,有點像云霧室中的粒子徑跡。用不同品種的片子來實驗,發(fā)現含銀量不一樣,黑點的大小和數目也不一樣。再有,改變底版的處理方法或條件,也可以改變點子的粗細程度。我在里昂物理學會報告了這一結果,照相版工廠的人也來參加聽講。當時世界上其他國家也有人進行類似的實驗,水平都差不多。沒有想到,我在里昂的這段工作經歷,后來在原子核乳膠工作中起了作用?!?/p>
錢三強的實驗報告《用照相乳膠記錄帶電粒子》,在1943年6月法國《物理學手冊》上發(fā)表。當1945年英國鮑威爾教授發(fā)明核乳膠技術時,伊萊娜決定派錢三強去學習這種新技術,因為“她想起了我在里昂時期用照相底版記錄α粒子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認為我是比較合適的人選,就把我派去了。正是由于有以前的工作基礎,我很快就學會了”。
錢三強后來成為法國應用核乳膠技術的開創(chuàng)者。
重回占領區(qū)巴黎
1942年下半年,隨著美國太平洋艦隊在中途島重創(chuàng)日本海軍,太平洋戰(zhàn)爭一度出現轉機,恢復航行大有希望,這當然只是回國心切的錢三強從善良人們那里獲得的信息。殊不知,日本軍國主義的狼子野心并沒有就此收場,戰(zhàn)爭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加之這時候美、英、蘇在對德作戰(zhàn)方面各有盤算,戰(zhàn)爭形勢反而愈發(fā)復雜起來。錢三強這才意識到,近期回國完全沒有可能,繼續(xù)留在里昂大學做研究,又受到條件限制,許多想做的工作無法進行,他想最好的出路是再回到巴黎。
那段時間,從自由區(qū)里昂去占領區(qū)巴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非法國籍的外國人,必須有占領當局認為合理的證明文件并辦理好多手續(xù),這又得全靠兩位法國老師的幫助。錢三強1989年對此有這樣的記述:“我給約里奧先生寫了一封短信,問問情況。當時伊萊娜夫人身體很不好(與其母親一樣,是受了放射性的影響之故),每年冬天都到法國和瑞士邊境一個療養(yǎng)區(qū)休息養(yǎng)病。她在療養(yǎng)地(屬于‘自由區(qū))寫信給我,約我去談談。”
同年秋,錢三強從里昂到了萊辛結核病療養(yǎng)院。這所條件不錯的療養(yǎng)院,是屬于瑞士大學管理的,設在瑞法兩國邊境上。伊萊娜并不是患了一般的傳染性結核病,而是因為她年輕時幫助母親到戰(zhàn)爭前線救護傷員,大量χ射線侵入體內造成多種慢性病病變,后由于巴黎被占領心情不好,病情顯著加重,連走路和呼吸也發(fā)生困難。
錢三強到來的時候,伊萊娜的身體狀況已經大有好轉,食欲好多了,體重也有所增加。她高興地向錢三強講起她在療養(yǎng)院吃到了好久沒有吃過的鮭魚和食用蝸牛,味道很美。伊萊娜還介紹說,她準備做一次膈神經外科手術,借助外科手術來促進結核病變的吸收與愈合。當錢三強表示可以在萊辛陪她到做完手術時,伊萊娜謝絕了,說那只是一個小的常規(guī)手術。
在談到錢三強回巴黎工作時,伊萊娜說她和約里奧都很歡迎,只是所有到巴黎工作的人,按占領當局要求必須有合法的“工作證明文件”,才能獲得去巴黎的簽證。她表示這些都不會有問題,只要他作出了最后決定,約里奧會在巴黎把一切手續(xù)辦好,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交談中伊萊娜提到,約里奧本人現在的處境實際上是不自由的,他不能離開占領區(qū),和外界通信也要受到暗中檢查,連他們夫妻之間的來往信件也不例外。因此,伊萊娜在外地養(yǎng)病期間寫給約里奧的信,都是通過德國人派在約里奧實驗室的根特納轉交的,這樣才能躲過檢查。
好長時間里,約里奧和伊萊娜,還有根特納本人,都以為德國主管當局沒有察覺到他們之間的關系,其實不然,他們并沒有逃脫蓋世太保的嚴密監(jiān)控。就在這之后不久,根特納突然被調回了德國,甚至沒有和約里奧告別。
這里插敘一段巧合的故事。根特納回到海德堡波特領導的威廉皇家學院核物理研究所工作后,正好和剛從柏林轉來這里的何澤慧成了同事,后來何澤慧又從海德堡轉到了巴黎居里實驗室。20世紀80年代初,時任聯邦德國馬克斯·普朗克學會副主席的根特納,一次作為副團長率領馬普學會代表團訪問中國,在人民大會堂,他一眼認出四十年前在巴黎的同事錢三強和在海德堡的同事何澤慧,他們憶及當年,話題很多。令根特納感到意外又驚喜的是,他的兩位不同時不同地的同事,竟然成為了夫妻,真像一個傳奇故事。
錢三強要回巴黎的消息,在里昂中法大學引起一陣不小的震動。一些“對立面”學生巴不得他快些走,但另有一些人,主要是那些對祖國抱有正義觀念的中國學生和華僑,則舍不得錢三強離開,認為有他在,就給同學會組織活動增加了無形的推動力和號召力。譬如1942年初,由于錢三強的到來,中法大學同學會聯合組織起一個有20多人參加的“救亡歌詠團”,錢三強被邀請擔任歌詠團總指揮,在他的帶動下,音樂家陳德義出任鋼琴伴奏和指導,“他們經過幾個月業(yè)余練習,在1942年4月舉行了一場具有相當規(guī)模的演唱會。這場演唱會鼓舞了大家的抗日情緒,增強了眾人對未來勝利的信心,還增進了同學和華僑之間的團結”。
這年12月,約里奧寄來證明文件,錢三強很快從里昂回到巴黎,并且作為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獎學金資助者,“又開始在居里實驗室和法蘭西學院核化學實驗室繼續(xù)我的研究工作”。
愛國曾遭譏諷
1943年,錢三強任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并受約里奧委托在法蘭西學院指導兩名法國研究生做一項實驗,用電離室和線性放大器相連接,測量“原錒”的α能譜的精細結構。此外,他還與人合作,完成另外幾項實驗。在工作條件比較艱難的情況下,他在1943年發(fā)表6篇文章,足見其精神之專注。
可是科學以外的許多事情,譬如說政治,它于錢三強卻是另一種情形。
“到了法國,巴黎的中國人的政治情況即是中國國內情況的縮影,在國內由于封鎖看不到的消息,在巴黎反而看到了。通過對《祖國抗日情報》及《三民導報》內容的對比,我更清楚地知道‘左翼是抗日愛國的?!边@是錢三強在自傳里寫他到法國后對中國當時政治的新覺悟,并且旗幟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愛國情懷。當他經過孟雨介紹,結識了代表“左翼”力量的《祖國抗日情報》主編雷子聲以后,與之很快成為好朋友,他從心里愿意跟他們來往。一段時間里,《祖國抗日情報》編輯部所在地——巴黎萬花樓飯店,成了錢三強時常出入的場所,他一度熱情很高,又是捐款,又是兼做義務編輯工作。
然而,政治不都是空對空的,起碼要花時間和精力來參加一些活動,這就容易跟時限性、連續(xù)性很強的科學研究發(fā)生沖突。這樣他又不得不重新做出調整,辭去了《祖國抗日情報》編輯一職,但仍與他們往來。
不知不覺中,錢三強被卷進了政治漩渦。最使他感到不能理解的,是他的愛國熱忱和對事物的正義感,受到某些別有用心人的嘲諷和詆毀,有時甚至是謾罵。他清楚地記得:“有人造謠說我是共產黨走狗,這些人血口噴人,不講理,與他們在大學城(即巴黎大學宿舍)爭辯,最后有一個控制學生會的姓丁的(據說是藍衣社的)拿著一把小刀子想扔我,被人攔住……從那次起,一些怕事的人都不敢同我往來了,我的清高與孤僻也愈加加強了?!伯a黨驕傲‘脾氣大不要惹他等,變成了一般人對我的形容了?!?/p>
缺乏政治閱歷的一介書生錢三強,自然對許多政治圈內的問題搞不明白,他也不想花時間和精力去弄清楚這些問題,他只是“照常地做研究工作,對于國內戰(zhàn)況很關心,但因為想到回國服務有期,也不過分憂慮,只是專心于科學工作”。
于是,錢三強埋頭于實驗室的研究工作,更不跟一般中國人來往,有聯系的就剩下孟雨,一切消息都從他那里得到,“從孟雨那里常聽到一些勤工儉學的中國青年們的事跡,中國共產黨剛組建時候的情況,這些故事使我明確地對中國共產黨有了向往的情緒”。
也是這個時候,錢三強托在英國昌司玻璃公司工作的清華同學王大珩幫助,開始訂閱倫敦“左翼書籍俱樂部”出版的書籍,其中有一本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寫的《紅星照耀中國》(即中文版《西行漫記》),是錢三強到法國后讀到的第一本最感興趣的非專業(yè)類著作??梢哉f,他真正了解中國共產黨人和他們?yōu)橹畩^斗的主張,就是從閱讀斯諾筆下的生動事跡開始的,并且最先認識了《西行漫記》中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就是早年參加過香港海員大罷工、時任中央工農民主政府政治保衛(wèi)局局長鄧發(fā)將軍。
在莎士比亞故鄉(xiāng)讀
《論聯合政府》
巴黎解放后不久,約里奧·居里被任命為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主任,他領導的法蘭西學院核化學實驗室和伊萊娜領導的居里實驗室,很快又恢復了活躍于科學前沿的國際集體聲譽。
1945年初夏,當核乳膠技術在英國剛露出苗頭,已是法國國家科研中心研究員的錢三強,被伊萊娜·居里派到英國布列斯托爾大學鮑威爾實驗室,學習新發(fā)明的原子核乳膠技術。臨行前,孟雨代表旅法支部告訴錢三強,倫敦海員工會有人要面見他。
一天,錢三強如約去了倫敦海員工會,隨后有人領他到一家旅館,一個四十來歲身著整潔西服的人出來接待他,并首先做了自我介紹。錢三強一聽到他的名字,真是如雷貫耳,原來眼前這位文質彬彬的人,就是斯諾筆下那個極有傳奇色彩的鄧發(fā)。
鄧發(fā)的言談舉止,錢三強越看越不像一位武將。鄧發(fā)告訴錢三強:“我是陪同董必武同志出席舊金山的聯合國制憲會議后,途經倫敦暫留一些時間,在這里與錢博士會面,很高興。”
交談中鄧發(fā)問道:“聽說,你的法國老師約里奧·居里是法共黨員?”
“他是在希特勒對共產黨實行大搜捕大屠殺的時候秘密加入的,至今還沒有公開共產黨員的身份。他還是巴黎公社社員的兒子?!卞X三強如實相告。
鄧發(fā)介紹了延安和全國的革命形勢,錢三強則介紹了德軍占領下的法國科學界,特別是約里奧領導進行的英勇斗爭。讓錢三強感到意外的是,鄧發(fā)也問了他為什么不以老師為榜樣參加中國共產黨。錢三強沒有細說,因為這件事幾句話說不清楚。
和鄧發(fā)初識,猶如故友相逢。臨別時,鄧發(fā)送給錢三強一份延安出版的《解放日報》剪報。上面刊載的是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鄧發(fā)對錢三強說:“有時間讀一讀。有什么問題可以與旅法支部聯系?!编嚢l(fā)還談了一些情況:二戰(zhàn)結束,日本帝國主義投降,天下并不是一切太平了,中國的政治局面非常嚴峻,還存在兩種可能性、兩個發(fā)展前途。國際政治關系也很復雜,并且同中國的前途命運緊密聯系。所以,毛澤東主席在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發(fā)表這份報告,提出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以和平的方式建立一個新中國。
對于這次與鄧發(fā)相見和閱讀《論聯合政府》以后的體會,他在1953年有這樣的記述:“在他們那里知道不少關于解放區(qū)的情況,并且看到了毛主席的《論聯合政府》的剪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毛主席的著作,我感到文字內容非常有氣魄有遠見,并且科學性非常之強,當時我的直覺的反應是‘孫中山第二。在那里我第一次了解到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性質及中國共產黨對聯合政府的溫和與合理的政策,當時我感覺這樣一個合理主張,任何人都不能拒絕。鄧發(fā)同志的氣魄與果斷,生活的樸素,對于許多事物的分析能力,使我對于中國共產黨及他的負責同志的尊敬與愛慕大大提高,并且可以說是個新的發(fā)現?!?/p>
錢三強離開倫敦先去了伯明翰,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在昌司公司工作的王大珩。兩人一起到斯特拉福鎮(zhèn)參觀了莎士比亞的故鄉(xiāng),還劃著小船在埃溫河上一邊閱讀《論聯合政府》,一邊暢談聯合政府建立后的中國未來以及個人應為此做出的準備。
后來在巴黎,錢三強又見到鄧發(fā),神秘氣氛更濃厚。那是一個晚上,孟雨邀他去參加一個小會,進會場時孟雨說了一句聽不懂的話后門開了,這是為了安全規(guī)定的暗號,說如果不這樣的話,那些無孔不入的這個幫那個派的特務們會來搗亂,甚至有被暗算的危險。
小會上先由旅法支部負責人袁葆華做簡單介紹,鄧發(fā)開始主講。他說:“今天是旅法支部擴大會,有的人雖然不是黨員,但卻是我們的同志,是可以信賴的?!闭f到這里,鄧發(fā)向錢三強親切地點點頭,許多雙眼睛也移向了他一一錢三強開始明白過來,鄧發(fā)說的可以信賴的同志是指他,這使他感到既自豪又愧疚。
發(fā)現鈾核三分裂和四分裂
從1943年1月起,錢三強得到了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的獎學金資助,有了固定的經費渠道,他的研究工作開始了一個新階段,從事的研究課題涉及多個方面。
1943年上半年,錢三強意外收到一封寄自柏林的25個單詞的短信,是何澤慧寫來的。許多年后,他還記得這封信的內容,大意是說:她與國內的家人已中斷音信很久,問他有沒有辦法與國內通信,希望他能幫她向親人轉達平安消息。錢三強按地址給蘇州何家寫了信,轉告何澤慧在德國安好的消息。
就是這封25個單詞的短信,打通了兩人自清華園別后7年的隔斷。后來,又經過來回幾次短信交往,到二戰(zhàn)快結束時,兩人相互有了更多的了解。
1945年,何澤慧在海德堡核物理研究所利用磁云室研究錳52的正電子能譜時,從上千張照片中觀察到一種近似于S形狀的奇特徑跡。經過分析,這原來是正負電子的彈性碰撞過程。經過分析,這原來是正負電子的彈性碰撞過程。此外,何澤慧還觀察到3個正電子湮沒的事例,與根據狄拉克正電子理論計算出來的概率也符合得很好。
何澤慧首先想到與錢三強分享這一科學發(fā)現的喜悅。她把觀察到的奇特徑跡照片和測量結果,寄給正在英國布列斯托爾大學短期工作的錢三強。
錢三強到布列斯托爾,主要是受委派來學習核乳膠技術,同時準備參加英法宇宙線會議。
錢三強在鮑威爾教授那里學習核乳膠技術出乎意料地順利,約里奧·居里非常希望這項新技術在法國迅速開展起來,這使得錢三強成了法國應用核乳膠技術的開創(chuàng)者。
錢三強將何澤慧寄來的彈性碰撞徑跡照片和測量數據,報告給了當時正在舉行的英法宇宙線會議,受到意外的重視與好評,被英國《自然》雜志稱為“一項科學珍聞”。
英法宇宙線會議一報告完, 錢三強就將會上的熱烈反應寫信告訴了何澤慧并向她祝賀,何馬上回了信,并做出決定要到法國來見面。錢三強記得:我在英國布列斯托爾的時候,收到了澤慧的一封來信,說她要到法國來。
1945年冬,何澤慧既沒預先寫信或拍電報,一個人提著箱子就來到了巴黎,讓錢三強措手不及。
在何澤慧來巴黎的短暫時間里,錢三強和她除了一起討論實驗照片和曲線圖,參觀實驗室,還領略了塞納河上的落日,在埃菲爾鐵塔上欣賞巴黎的夜景。兩顆本已相通的心,經過巴黎這次“碰撞”,已經融合到一起了。
第二年春天,何澤慧離開德國,來到法國。1946年4月8日,他們在中國駐法國大使館辦理了結婚手續(xù)。那天,錢三強和何澤慧首先來到代表自己國家的中國大使館,請求批準他們的婚姻,正式履行了完婚手續(xù)。
1946年夏,錢三強偕何澤慧參加了劍橋國際基本粒子與低溫會議。在這次會議上,英國卡文迪許實驗室費瑟教授指導的兩位青年學者投影了裂變碎片(即二分裂)在乳膠里留下的徑跡照片。在眾多照片中,偶爾出現了一個三叉形狀的徑跡,這引起了錢三強的濃厚興趣。經過連續(xù)不斷的實驗和觀察,1946年11月18日,錢三強領導研究小組整理出第一篇關于“三分裂”的實驗報告。報告文字很短,法文只有兩個頁面,但資料充分,附了5例“三分裂”徑跡照片及測量數據,初步實驗結論認為,原子核裂變可能一分為三。錢三強想到這份實驗報告的重要性,會在國際核物理界產生反響,于是他先送請伊萊娜和約里奧看,他們都認為實驗和數據分析是合理的,支持先公開發(fā)表。由錢三強、沙士戴勒、何澤慧、微聶隆聯名的初步研究報告,用《俘獲中子引起的鈾的三分裂》為題,發(fā)表在12月9日出版的《法國科學院公報》上。
文章發(fā)表并不意味著大功告成。錢三強認為:“研究還只是剛剛開始。為了弄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三分裂,還要進行一系列嚴格的、更加艱苦的實驗和分析。新的問題和新的工作等待著我們去解決?!?/p>
1946年11月22日晚,何澤慧首次觀察到了一個四分叉形狀的徑跡。何澤慧馬上叫來錢三強看,他們馬上意識到,如果三叉形徑跡是三分裂的話,那么這一事例說明還可能存在“四分裂”。
這一意外發(fā)現,錢三強第二天就向約里奧·居里夫婦報告了,并且送給他們一張四分裂徑跡照片,還在照片上用法文親筆簽名留念。照片右上方寫的是:“獻給我們的導師約里奧·居里夫婦 錢三強 何澤慧 巴黎 1946年11月23日”;照片下方寫的是:“俘獲一個慢中子引起的鈾的四分裂。”這張照片一直珍藏于巴黎居里博物館。
1947年3月31日,錢三強獨自完成了一篇研究論文《論鈾的三分裂的機制》。文章在大量實驗測量的基礎上,經過分析計算,得出質量、動能和角分布等關鍵數據,結合理論考慮,令人信服地論證了三分裂這一新的原子核裂變方式。限于當時的實驗條件,還存在一些尚不能解釋的問題,于是他在文中做了合理預言。正是因為錢三強這篇論文具有的科學性,它一直被視為這個研究領域的經典性文獻之一而受到同行重視。
約里奧和伊萊娜自始至終支持錢三強小組的研究工作。當國際上幾個知名實驗室陸續(xù)發(fā)表文章排斥“三分裂”解釋的時候,1947年春,約里奧在巴黎召開的世界科學工作者協會會議上,親自宣布了“三分裂”和“四分裂”的發(fā)現,他說:“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物理學上一項有意義的工作。它是由兩位中國青年科學家和兩位法國青年研究人員共同完成的,是國際合作的產物。我們遵循國際科學界的準則和傳統(tǒng),決定立即公開發(fā)表它。我們反對某些國家把基本科學研究列入保密范圍的做法,反對獨占各國都做出貢獻的知識成果?!?/p>
第二天就有記者上門采訪,報紙上登載了消息,鮑威爾等著名科學家也來信祝賀。從此,三分裂和四分裂的發(fā)現,被各國科學界所知曉。
在英國,錢三強的工作得到的反響很不相同。布列斯托爾大學的鮑威爾教授在約里奧宣布消息后第二天,也發(fā)來電報向錢三強表示祝賀。電文中有一句近乎玩笑的話,說他“從中分享了反射過來的榮譽”。錢三強一看便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因為發(fā)現三分裂和四分裂,使用的是原子核乳膠技術,而這項技術正是錢三強在他那里學得的。1950年,鮑威爾因為發(fā)明核乳膠技術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
英國的另一位權威人物費瑟教授,他接受三分裂的解釋,經歷了漫長的過程。1969年,在維也納舉行裂變物理和化學國際會議,費瑟老人走上會議講臺做演講,他在回顧裂變研究歷史時講到,他愿意放棄22年前所持的一個觀點(即認為第三個行跡是α粒子),同意關于三分裂機制的解釋。
再說美國,彼時已是核裂變研究的強國,非常關注本領域的一切最新成就。1946年底至1947年春,美國記者,還有美國科學家,不時訪問在巴黎的錢三強,了解三分裂的研究情況。在法國,錢三強則享受到許多非法國籍學者很難享有的待遇和榮譽。1946年底,法國科學院授予錢三強亨利·德帕維爾物理學獎金,這是法國科學院用以獎勵科學領域杰出工作者的主要獎項之一。錢三強是獲得該項獎勵的唯一中國學者;1947年夏,34歲的錢三強升任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導師。這是外國學者極少能獲得的學術高職。
1985年,已經離開法國37個春秋、年逾古稀的錢三強,又獲得一項象征法國國家聲譽的褒獎——“法蘭西榮譽軍團軍官勛章”。
躊躇滿志
錢三強的科學成就,在國內學術界更是反響強烈,國內幾所高校及相關研究機構紛紛拍電報或寫信,邀請他回國執(zhí)教和做研究。
先是時任北京大學校長胡適邀請他到北京大學,并寄了正式聘任錢三強和何澤慧做北大物理系教授的聘書,還匯給兩人800美元歸國路費。不僅如此,胡適又到處羅致原子能物理學人才,還設想出一個“關系到國家大計”的計劃,“專門研究最新的物理學與實驗,以為國家將來國防工業(yè)之用”,而錢三強和何澤慧成為他計劃中的主要角色。但計劃提交給時任國民政府國防部長白崇禧和參謀總長陳誠后,就沒有了下文。
繼北大之后,清華大學也發(fā)出了邀請。周培源與理學院院長葉企孫向校長梅貽琦提交邀聘錢三強的書面報告。經聘任委員會批準,于1946年11 月21日由梅貽琦校長先向錢三強發(fā)邀請電報,隨后寄出正式邀聘文函,匯寄500美元路費。
在此同時,北平研究院、南京中央大學、南京中央研究院也都寄發(fā)邀請信函,錢三強一時難以抉擇。經過一番權衡之后,他選擇了清華大學。除了和母校的情緣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夢寐以求的愿望得到了滿足:清華大學同意撥出5萬美元建立一個原子物理研究中心。錢三強果斷決定1948年春回國,盡管這時他和何澤慧的第一個孩子出生剛4個月。
錢三強的回國決定令巴黎的好友很意外,中共旅法支部負責人以至更上一級的劉寧一出面勸阻,勸他不要在這個時候回國,擔心亂局之下在回國途中及回到國內后遭人算計,發(fā)生不測。聽了錢三強的回國理由后,劉寧一表明態(tài)度:“回去后,就在那里埋頭教書,什么會也不要參加,只講科學,不講政治。國內目前情況很復雜,誰進步誰落后,你一時鬧不清,最好多觀察,堅持到新形勢的到來?!?/p>
錢三強的法國導師約里奧,對他的決定感覺突然:“作為一個科學家,說實話,我不希望你這個時候回到戰(zhàn)亂的中國去。你現在回國,不可能立刻順利做科學工作,時間是寶貴的。如果沒有做最后決定,我希望你在巴黎再留些時間,現在正是你科學研究上的重要時期?!?/p>
錢三強動情地向老師表達了自己的心情:“我同樣想到了這些,也舍不得離開這里。我的科學生涯,是在您和伊萊娜夫人指導下開始的,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但同樣,我也從來沒有忘記我的祖國,現在我的國家很落后,正需要發(fā)展科學技術,我想應該盡早回去為祖國效力。”
約里奧是一位關心政治和通曉國際形勢的科學家,他轉變口吻說:“我個人希望你多留一些時日,但是,我完全能理解你的理由,因為假如我處在你的地位,我也會采取同樣的決定?!币寥R娜夫人還送給錢三強兩句臨別贈言:“要為科學服務,科學要為人民服務。”
伊萊娜和約里奧還共同簽署了對錢三強10年工作成績和個人品格的優(yōu)秀評議書。
夢想破滅
錢三強和何澤慧懷抱襁褓中的女兒,經過108天的海上顛簸,于1948年6月10日回到闊別11年的祖國。接踵而來的卻是失望和難以想象的事情:他的10箱行李物品,被海關扣留在上海達兩個多月,人回了國卻回不了家。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等得心急火燎。他一方面于8月3日派葉企孫飛赴上海當面催促錢三強北上,另一方面于8月6日又親擬電報發(fā)至蘇州何府催行:“蘇州十全街151號何宅轉錢三強先生,盼早日來校并示行期?!?/p>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錢三強一心向往的清華大學原子物理研究計劃,突然遭遇一道封殺令——美國駐中國大使館據獲悉的情報,開始查詢北平計劃的“任何相關進展”。這道封殺令,是美國大使館7月19日發(fā)給中央研究院總干事薩本棟的,譯文如下:
有報告說,北方一組科學家要求中國政府允許在北平建立原子能研究中心。根據美國大使館得到的情報,一位姓錢的先生將領導所提議的這個研究中心。據報告,錢先生是法國約里奧·居里夫婦以前的學生,他發(fā)現了一種產生原子能的方法。我將十分感激您對這一報告所提供的任何情報。
如蒙允許,您對這一事件發(fā)展為我提供的真實情報和您對任何相關進展的可能性所做出的評論,將受到重視。
薩本棟于當天親擬了一紙密電,發(fā)給北平梅貽琦和胡適兩位校長。第二天,他又致函梅貽琦:“昨得美國大使來函,詢問北方科學家擬請政府在北平創(chuàng)立原子能研究室,并已定由錢三強主辦一事。竊以此項宣傳,似非其時,曾電請轉促注意。至懇賜辦?!?/p>
面對突如其來的外來干預,梅貽琦起初不甚理解,曾于7月25日寫信到南京中央研究院陳述北平計劃的必要性。與此同時,美國大使館天天打電話到中央研究院,盯得非常緊。無奈之下,薩本棟冒著泄露秘密的風險,把美國大使館的查詢函照原件復制寄給梅貽琦和胡適,特別在英文函件上親筆寫了兩處“附言”,點明問題的關鍵所在,目的是讓梅貽琦和胡適知道底細,以便聽從。
薩本棟給梅貽琦的兩處附言,一處寫的是:“對于此函,數處只用電話告彼‘這一煽動性消息已起起落落了很長時間。來函者對于國內原子研究已多次來院詢問究竟,此為第一次之書面詢問。此外,尚有其他為外交秘密不便奉告?!绷硪惶幐窖詫懙溃骸霸潞蜃樱嘿n函已奉悉。茲將美使館函抄上,乞望收閱后付丙。適之先生處已另抄送矣?!?/p>
附言中有一個關鍵詞,即所謂“外交秘密不便奉告”——從美國大使館查詢函的字里行間,再聯系到美國那段時間的所謂“安全政策”“外交秘密”,其所指,直接關系到錢三強的法國老師約里奧·居里,因為他的種種背景和言行一直讓美國當局傷透腦筋:約里奧既是法共黨員,后又發(fā)起全世界反對美國制造核武器威脅世界和平。他公開指責美國,致使美國視他為眼中釘,甚至連他在法國原子能總署的高級專員職務,美國都迫使法國政府將其撤掉。而錢三強曾是他的學生,由他主持北平原子能研究中心,美國斷然不能容許。錢三強的行李被海關扣留近兩個月,其實也是他們?yōu)榱朔鈿⒈逼接媱澦龅囊粋€動作。
在北平迎接新形勢到來
1948年8月末,錢三強回到北平。為了歡迎他,沉寂的北平學界一時間活動頻頻,最隆重的要算北平研究院院長李石曾在懷仁堂舉行的紀念該院建院十九周年暨歡迎會。后來有材料說,這個歡迎會是北研院建院以來最為盛大的一次。就在這次歡迎會后,北研院正式宣布組建原子學研究所,兼聘錢三強為所長,何澤慧任研究員。
為了工作方便,錢三強在城里城外安了兩個家。清華授課備課繁忙時,他就住在北院七號葉企孫住所,過了不久彭桓武從云南大學到清華任教也同住北院。有一段時間,北院七號成為清華物理系的大本營,每天夜間,這里的燈光總是亮到很晚。他們有時高談闊論,學術、時事無所不及;有時各自備課寂靜無聲。1987年錢三強回憶說:“1948年我回國在清華任教,借住在葉先生家中,我才發(fā)現他備課非常認真,幾乎都是用熱力學最近發(fā)展方面的例子來做講課內容的,這點與國外高水平的教授講學相類似?!?/p>
到原子學研究所上班,錢三強住在月牙胡同北平研究院的宿舍,他接來母親一起住過一段時間,實想給體弱多病的母親多些親情和平靜。然而在那時,連這點心愿也難以滿足。
1948年12月中旬的一天,一輛汽車開到錢三強家門口,車里走出北平研究院總干事楊光弼,他帶著幾分緊張的神色告訴錢三強:“南京政府派來飛機接一批學術教育界知名人士南遷,錢先生的名字列在其中。”楊光弼當即把登機通知交給錢三強。
原來,是年11月底至12月初,南京政府處在風雨飄搖之中,朱家驊、傅斯年、蔣經國等在蔣介石授意下,謀劃出一個所謂“平津學術教育界知名人士搶救計劃”,擬定了四類“搶救人員名單”共40余人(連眷屬約300人),列為數批,分次乘機。錢三強名列其中。
事情雖然來得突兀,但錢三強早已拿定主意不去南京,于是借口說:“家母重病在身,孩子又小,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她們去南方,請體諒?!?/p>
“錢先生果真決意不南往,最好先找地方避一避,以免出現意外。”楊光弼好心提醒道。
當即,錢三強向五弟德充做好交代,星夜騎車趕往清華園。到了北院七號,得知葉企孫也接到南往通知,并且同樣找了借口拒往。
1948年12月17日海淀獲得解放。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解放后的清華大學新領導機構——校務委員會組成,葉企孫任主任委員,周培源、吳晗任副主任委員。隨后,葉企孫和周培源一起找到錢三強,要他擔起清華物理系主任一職,他欣然接受,并且馬不停蹄地開始工作。他白天在清華園,晚上趕回城里陪伴處于彌留之際的母親,直到2月25日母親徐綰貞辭世。
2月底的一天,錢三強接到北平文管會張宗麟的開會通知,“會上討論北平文教界的事,在那里第一次碰到錢俊瑞、沙可夫、吳晗諸同志”。會后,周揚對錢三強說:“你的情況,黨組織都知道,歡迎你和我們一起工作?!?/p>
西柏坡第一筆原子科學外匯
1949年3月中旬,北平文管會派人找錢三強,來人名叫丁瓚,早年畢業(yè)于中央大學心理學系,曾在蔣管區(qū)從事黨的科學文化工作,后去芝加哥大學學習一年后回國,他通知錢三強準備參加中國人民和平代表團出席世界和平擁護者大會。代表團團長是郭沫若,這個消息使錢三強感到欣喜,更讓錢三強驚喜的是大會在巴黎舉行,大會主席是約里奧·居里。
作為代表團內唯一的核物理學家,錢三強想,可以借這次去巴黎的機會,托約里奧訂購一些急需的儀器設備和圖書資料,這樣可以打破封鎖便于運帶回國??墒怯忠幌?,此時拿得出外匯購買科學儀器嗎?他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把想法跟丁瓚說了。
“估計要帶多少外匯?”丁瓚問。
錢三強想了想,他心里最想買的是一臺中型回旋加速器的電磁鐵,然后說:“總估算約20萬美元吧。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這次帶5萬美元也成?!?/p>
丁瓚一聽驚訝得叫出聲來:“什么?20萬美元!”
錢三強馬上向丁瓚解釋:“原子核科學研究實驗設備,都是很昂貴的,要花大錢的,按將來的需要來說,20萬是個小零頭。不過可能不符合目前的實際情形,我的想法是先跟你商量,如果覺得不妥當,就不要往上反映了?!?/p>
從丁瓚的表情看,錢三強覺得事情沒有什么希望,但丁瓚還是做了談話記錄。
這之后,關于帶外匯出國買儀器的事便沒有了消息,錢三強開始不抱希望了,并且為自己的冒失感到內疚:“我心中忐忑不安,我埋怨自己書生氣太重,不識時務,不懂國情。戰(zhàn)爭還沒有停息,剛解放的城市百廢待舉,農村要生產救災,國家經濟狀況何等困難!怎么可能在這種時候撥出外匯購買科學儀器呢!這不是完全脫離實際的非分之想嗎?”
領導人從西柏坡進城后第三天,錢三強被召到中南海,出面接待的是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李維漢。他對錢三強說:“今天約你來,是商量一下你提的那個建議,中央研究過了,周恩來副主席認為很好。清查了一下現庫,還有這個力量,決定支持你的建議。估計20萬美元不是一次使用,因此在代表團款項中,先撥出5萬美元供你使用?!弊詈螅罹S漢還特別交代:“你是代表團成員,和代表團秘書長劉寧一同志又熟悉,用款時,你們商量著辦就是了。”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了,錢三強頓時心如潮涌,不知道說什么好。
國家發(fā)展原子核科學的第一筆外匯,按現在說來數額不大,然而,親身經歷了這一事件的錢三強,卻對此刻骨銘心,終生未忘。1990年10月,他在回顧那段特殊經歷時,依然記憶清晰:
當我拿到那筆用于發(fā)展原子核科學的美元現鈔時,喜悅之余,感慨萬千。因為這些美元散發(fā)出一股霉味,顯然是剛從潮濕的庫洞中取出來的。不曉得戰(zhàn)亂之中它曾有過多少血與火的經歷!今天卻把它交到了一位普通科學工作者手中。這一事實使我自己都無法想象。
……
由此往前不到半年,就是1948年下半年,也是在這個北京城,我曾經為了適當集中一下國內原子核科學研究力量,幾番奔走呼號,可是每回都是掃興而返。
……
幾經碰壁,希望成為泡影。我苦思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一個多世紀以來,中華民族落后挨打,遭蹂躪,受侵略,能夠簡單歸咎于經濟貧困,沒有能力發(fā)展事業(yè)嗎?能夠說是中國缺乏仁人志士和中國人智力低下嗎?自然不是。造成這種歷史屈辱的根蒂,在于當政者愚昧、腐敗、無能!
而眼下這些新的當政者,完全是另一種情況了。盡管五萬美元對于發(fā)展原子核科學所需,不是多大的要求,然而他們的遠見卓識和治國安邦之道,一舉之中昭然天下,讓人信服,給人希望。
布拉格之情
1949年3月29日,中國人民和平代表團乘火車離開北平赴會,4月11日抵達莫斯科后,方知法國政府拒絕給一些由共產黨組團參加的國家代表團發(fā)放入境簽證。這顯然是某些抱有敵視態(tài)度的西方國家,企圖把世界和平擁護者大會變成他們的政治工具。
中國人民和平代表團的外交使命遭遇了大麻煩。
然而,主持正義的和平大會主席約里奧·居里,冒著巨大壓力毅然做出決定,臨時在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設立和平大會分會場,接納不能前往巴黎的各國代表團,并且想出絕妙辦法,通過揚聲器把無線電聲音放大,來進行主會場與分會場的聯絡。約里奧還派了伍斯特博士和恩納斯特·卡亨,代表巴黎總會到分會場做現場指導,傳達大會旨意,共同協調行動。
4月17日,錢三強隨同中國代表團抵達布拉格,三天后,即4月20日,第一屆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開幕。
主會場開幕式設在巴黎圣·奧諾雷城關大街的普萊耶爾禮堂。主席臺上坐著約里奧·居里、《和平鴿》宣傳畫作者畢加索、作家阿拉貢等杰出人物,郭沫若和其他國家代表團團長則坐在布拉格分會場的主席臺上。
約里奧主持開幕式并發(fā)表講話。他首先譴責法國當局屈服于壓力,拒絕一些國家代表團到巴黎參加和平大會的不公正行為,他激憤地說出了后來廣為流傳的那句名言——“真理的旅行是不需要簽證的!”話音一落,揚聲器里和布拉格會場響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人們敬佩他對西方強權政治的公然藐視,感激他對渴望和平人民的支持和鼓舞。
在布拉格分會場,最激動人心的場面發(fā)生在4月23日,這天是周末。正當會議進行中,會場廣播里突然播出一條來自中國的最新消息:中國人民解放軍勝利渡江占領南京,摘下了總統(tǒng)府大廈的國民黨黨旗,升起了鮮紅的人民解放軍軍旗!
會場頓時沸騰起來,又是歡呼,又是鼓掌,許多國家的代表向中國代表圍過來,搶著握手、擁抱,郭沫若在主席臺上被幾個代表團團長擁抱在一起。臺下更是熱情高漲,“見了中國人就道賀、擁抱,最后忽然把身體瘦小的代表丁瓚圍起來,由幾十個外國代表把他向空中拋起3次,氣氛達到高潮,使得爭取和平的勇氣頓時增加”。
當天晚上,友誼、歡樂的氣氛達到高潮。
晚會結束時已近凌晨,錢三強回到房間仍無睡意。中國代表團的房間里全都亮著燈。
年近花甲的郭沫若興奮得睡不著,他來找錢三強說話:“今天真使我們揚眉吐氣!黨中央的決斷多么英明??!沒想到就在今天把旗子插上了蔣介石的總統(tǒng)府!真叫全世界震驚呀!”接著又說:“這次會議真是收獲大,其意義無可估量。你的老師約里奧是世界和平事業(yè)的一面大旗,敵人會聞風喪膽?!?/p>
錢三強抑制不住對老師的敬意,說:“他一向旗幟鮮明,無所畏懼?!?/p>
經過這次和平大會,郭沫若對約里奧的正義精神產生了景仰之情,他由衷地贊嘆道:“真是位偉大的朋友。他不僅是中國的朋友,同時也是全世界的?!?/p>
為中國科學“ 制禮作樂”
從莫斯科返抵齊齊哈爾途中,一天廣播里傳來全國青年代表大會在北平勝利召開的消息,沒有出席會議的錢三強當選為中華全國民主青年聯合總會副主席(廖承志為主席)。錢三強聽了特別驚訝,代表團里許多有閱歷的前輩紛紛向他祝賀,并且說:“缺席當選嘛,亦屬正常?!?/p>
回到北平時,科學技術界正發(fā)起組織全國自然科學工作者代表會議籌備會促進會,經過醞釀提名擬定了205名籌備委員,錢三強位列其中。
6月19日是個晴朗的星期天,燈市口中國工程師學會會所熱鬧非凡。錢三強同科技界許多熟悉和不甚熟悉的學者,早早端坐在布置得整潔、樸素的會場里,出席科代會籌備委員會第一次會議。會議先由朱德、陳云和林伯渠發(fā)表講話,后按議程選舉產生了科代會籌備委員會的領導機構。
1949年10月25日,政務院第二次會議通過了科學院建院方案,決定命名為“中國科學院”。
中國科學院的領導機構,由中央人民政府第三次會議(10月19日)通過。郭沫若被任命為院長,陳伯達、李四光、陶孟和、竺可楨為副院長。院本部設立計劃局、編譯局、聯絡局、辦公廳四個職能機構,錢三強被任命為計劃局副局長(局長由竺可楨兼任)。
有了研究機構,還得有合適的人員配備,錢三強和竺可楨為了摸清“家底”,對全國科技專家情況做了精細調查,掌握到當時全國有相當成就的自然科學家總人數為865人,其中147人尚在國外。進而在“全國一盤棋”的原則下,開始了合理選聘國內專家,積極爭取國外學者歸國服務的大舉措。
關于錢三強參與的這段工作,在中宣部工作過的龔育之有這樣的評說:“科學院初創(chuàng),科學工作各方面的政策、方針、規(guī)章、制度都有待制定,汪志華同志(三強同志的部下)曾把這類工作稱為‘制禮作樂'。中國科學院工作的‘制禮作樂,三強同志‘與有力焉。”
秣馬厲兵
錢三強早就想在中國搞原子能,在他參與新中國科學“制禮作樂”的時候,實現這個想法更是急不可待了。因為他有深刻的經歷和認識,從“1939年發(fā)現核裂變。這一發(fā)現迅速導致原子彈、熱核武器以及核潛艇產生。所有這些,對國際局勢都產生重大影響”。
新中國首批兩個物理研究機構之一——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于1950年初成立(1958年易名為原子能研究所),它的研究方向和主要任務以原子物理學和放射化學為主,發(fā)展原子核科學技術的基礎,為原子能應用做準備。
任何一項科學事業(yè)特別是新興的原子能科學技術要發(fā)展起來,最緊要的是有人和物的條件。關于人的方面,錢三強看得尤其重要,他認為中國原子科學要起飛,必須先有領飛的雁。于是1950年1月,他親自說服正在上海履職的老師吳有訓(時任上海交通大學校務委員會主任、華東文教委員會副主任和華東教育部部長)北上任近代物理所所長,同年5月19日政務院下任命書,錢三強被任命為副所長(1951年2月起任所長)。
錢三強在近代物理所履職,其實比政務院下達任命書要早得多。他早早地立身近代物理所,并且把視線投向全國,積極物色人才。他首先盯住了兩員大將,一是由云南大學轉來清華大學的彭桓武,一是浙江大學的王淦昌。
錢三強和彭桓武回國前就有“好好一起干”的約定,回國后一度同住清華園北院七號,中國科學院成立后又都遷居到地安門東大街一處大宅院,因院內多有花圃,喜種月季,時稱“月季大院”。這里作為科學院第一宿舍,副院長竺可楨、陶孟和及稍晚到京的吳有訓,一些在京無住所的科學家都住在這里,同時還作為招待所接待外地臨時到京的科學家。一段時間,第一宿舍成了科學院的輔助辦公地。
王淦昌的情況稍有不同,錢三強先致信邀約,希望他能來北京共同籌劃物理方面的研究工作。沒想到王淦昌接信后,便自費買了硬座車票趕到北京,時值1949年底的寒冬季節(jié),他先來當面打探情況,好下最后決心。也是在“月季大院”,錢三強和王淦昌促膝談開了,談了未來近代物理所的構想,談到中國原子科學的前景和困難,他們覺得志同道合。次年2月16日,王淦昌乘火車到北京報到,隨后他又把在浙大建的云霧室運到北京,決心全身心投入新中國的核科學事業(yè)。
同時,錢三強利用“全國一盤棋”的格局,把原中研院物理所、北研院原子學所、清華大學、浙江大學的許多骨干力量邀集到一起,參加近代物理所初期的籌建工作。盡管只有十幾個人,但它是當時國內一個名副其實的強優(yōu)結合的集體。
錢三強想到,新中國剛一成立就有了自己的核科學研究機構,并且親自為它做出了努力,沒有撿現成,他內心充滿喜悅和自信。這樣的好消息,他沒有忘記報告兩位法國老師,他在1949年12月3日的信中說:“我被調到中國科學院,它屬于政府組織內的一個獨立機構,負責承擔組建原子核物理研究所的工作。這個研究所將包括一個原子核物理實驗室、一個宇宙線實驗室、一個原子核化學實驗室,還有一個涉及宇宙線和原子核的理論物理研究室?!卞X三強在信中特別向約里奧介紹,理論物理室將由彭桓武領導,那是因為彭桓武在英國時曾經指導過一個法國學生的博士論文,約里奧曾對論文指導者予以褒揚。錢三強之所以寫這件事,是想讓約里奧知道,中國的近代物理所有優(yōu)秀人才,將來能夠做好工作,不會辜負期望。
1950年春,約里奧·居里夫婦分別發(fā)來賀電,祝賀中國科學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成立,并不斷取得核科學事業(yè)的成就。在那時的全面封鎖中,這是唯一來自西方科學家的致賀。對這事,錢三強銘記終生。
求人才,務善用
那時候,國務院和科學院為近代物理所敞開大門,一路綠燈,加上原子能事業(yè)本身所具有的吸引力,這些都為近代物理所聚集人才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工作進行得順當而有章法。錢三強后來總結說:“從1950年起,在聚集人才方面做了三方面的工作:盡量爭取科學家、教師和技術人員來所工作或兼職;爭取在國外的中國科學家及留學生歸國參加工作;選拔國內優(yōu)秀大學畢業(yè)生來所培訓?!卞X三強早就設想好,建立一個新興學科的研究所,將來必須形成高級、中級、初級研究技術人員的金字塔結構。
聚集人才這件事,錢三強并不是憑著“老大”地位搞強拉硬拽,而是有周密合理的部署和具體措施。錢三強早在科學院籌建之初,曾主持調查全國自然科學專家情況,了解到尚在國外的所有專家名單,他把與原子核科學有關而應該努力爭取的“專長者”,都記在心里,或者親自寫信,或者托人轉邀他們歸國到近代物理所工作。
還在1949年4月,他在布拉格短短幾天就寫了兩封“求才”信寄往美國,一封是4月20日寫給在芝加哥大學工作的清華校友、金屬物理學家葛庭燧,錢三強在信中說:“想到我們十三四年前曾經共同奮斗所想達到的目標,現在來了……關于全盤科學建設,很需要新起的科學工作者來共同籌劃,因此老兄回來是最好不過的了。現在南京上海尚可,今年想怕廣東都有希望了。所以全國建設即可開始,請有志者共同來參加這偉大工作。”葛先生于同年11月第一批回國,兼職近代物理所室主任。
4月27日,錢三強又在布拉格寫信給《留美學生通訊》(紐約)編者,回答留美學者所關心的幾個問題,以自身的體會解除他們歸國的顧慮,動員更多在外學者回國服務。在談到是否對留美學生將要實施特別政治訓練時,錢三強在信中寫道:“凡是本身有用的人才,不是自私自利者,都歡迎回國,參加建設工作。但不像從前,只認頭銜不認本領及工作經驗。相反地,凡是真埋頭苦干、不驕不躁的專家都受到尊重,更談不到有什么對美國留學生特別實施的政治訓練。主要應該想到自己是人民中享受過特別待遇的人?,F在既然學有所成,應該從‘為人民服務著想,利用自己的知識以及技術,為人民大眾服務?!?/p>
錢三強的這兩封信,對許多留美學者起到了很好的動員作用,不少學者歸國后被吸引到近代物理研究所。
1950年趙忠堯要回國,這是錢三強很高興的一件事,認為近代物理所又會增加一員大將。不料,趙先生回國途中被駐日美軍扣留,使其在南京的家眷生活發(fā)生困難。錢三強獲悉后即與吳有訓緊急致函郭沫若,請求院方發(fā)給趙家生活補助費,數額相當于趙忠堯擬定工資的百分之七十,直至他到所工作為止。趙先生的家眷及1951年回國后的趙忠堯本人,對于此種誠意深表感激。
1951年3月和10月,通過錢三強親自聯絡和邀請,留英核物理學家楊澄中和留法放射化學家楊承宗,先后回國到近代物理所,并分別主持早期電子學組和放射化學組的工作。隨著所內人數不斷多起來,二楊因為名字相近,同事們稱呼上發(fā)生過不少誤會,錢三強和幾位同事一起為他們想出一個區(qū)分的方法,稱他們?yōu)椤坝睢保ㄓ貋淼臈畛沃校┖汀胺睢保ǚ▏貋淼臈畛凶冢?。叫久了,習慣了,這個雅稱至今在核科學界不見淡忘,常常成為人們談論那段歷史的小花絮。
建院初期,凡是到近代物理所工作或兼職的專家,除了從事研究工作外,都要在所內給青年人講課,選拔優(yōu)秀國內大學生來所培訓。錢三強也不例外,“作為基礎課,三強曾親自講原子核物理課,大約每周一次”。后來,為了更多地培養(yǎng)原子能科學事業(yè)急需的力量,在科學院的支持下,錢三強邀請浙江大學的胡濟民、東北人民大學的朱光亞和北京大學的虞福春負責,在近代物理所建立一個專門培養(yǎng)青年學生的機構——近代物理研究室 (代號叫6組)。錢三強花了不少時間和精力來籌劃這個機構,他到科學院爭取經費支持,在中關村近代物理所附近蓋了教學實驗樓和宿舍,訂購了必要的設備和圖書。不到一年時間,便開始從全國一些重點大學選拔第一批高年級學生,進行原子能專業(yè)教學培訓。又一年后,6組“嫁給”北京大學成立技術物理系,負責培養(yǎng)原子能科技專門人才。
與此同時,錢三強與蔣南翔共同研究籌劃,并獲得國務院同意,在清華大學創(chuàng)辦了工程物理系,并且和蔣南翔一起,“在準備派往蘇聯、東歐留學的理工科學生中,挑選與原子能事業(yè)接近的有關專業(yè)的學生350名,改學原子能科學、工程技術專業(yè)”。后來,錢三強領導的研究所,又負責在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開辦了近代物理系和放射化學系,并派出趙忠堯和楊承宗分別兼任兩系系主任,授課老師全部由研究所的研究技術專家擔任,開創(chuàng)了研究所辦教育的先河。
經過種種努力,聚集人才的工作收到良好效果。近代物理所由初創(chuàng)時十來個人,到1956年全所人員達到638人,“一大批有造詣、有理想、有實干精神的原子核科學家,從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東歐和國內有關大學、研究單位紛紛來到所里,真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組成了中國原子核科學的研究中心。經費和條件情況也大有改觀”。
1954年2月7日,經科學院學術秘書處支部會議通過,吸收錢三強加入中國共產黨——他是回國知名科學家中,最早被發(fā)展的極少數黨員之一。
總理約談西花廳
1955年1月14日,錢三強按事先接到的通知,來到中南海一處院落,進門后才知道是周恩來總理辦公和居住的西花廳。前后來到總理辦公室的,還有地質學家李四光,國家建委主任薄一波及地質部副部長劉杰,他們是總理約來談發(fā)展原子能和鈾資源情況的。
周恩來以面臨的嚴峻國際形勢做開場白,講到自朝鮮戰(zhàn)爭以來美國不斷推行核訛詐政策,先是杜魯門,接著是艾森豪威爾,動輒以原子彈做威脅。1953年美國國務卿杜勒斯想通過印度總理尼赫魯給中國帶話:“如果不能安排停戰(zhàn),美國將不再承擔不使用核武器的責任?!蹦岷蒸斁芙^傳遞核威脅的信息后,他們通過板門店談判把“訴諸核戰(zhàn)爭”的話散布出來,揚言如果談判沒有進展,戰(zhàn)爭可能升級,美國有可能使用核武器攻擊中國本土,甚至包括首都北京。
1954年,從4月越南奠邊府告急,到9月我人民解放軍開始炮擊金門,再到11月中國宣布對13名被俘的美國飛行員以間諜罪判刑,核威脅一次接著一次搞得甚囂塵上。
周恩來歷數的這些事實,錢三強多數是聞所未聞。他感到這樣的形勢,真是到了十分嚴峻的地步,心里覺得沉甸甸的。
面對如此嚴峻的國際形勢,中國應該做些什么?這就是周恩來召集錢三強、李四光等人所要談的內容。他把目光鎖定錢三強:“三強,你清楚約里奧·居里先生帶的話,‘你們反對原子彈,就要有自己的原子彈,這是朋友的忠告。毛主席、中央很重視這個意見。但是前些年,對這件事一時還顧不上,有些條件也不具備。比如鈾資源情況,總不能靠買外國的原料吧,再說,這樣敏感的東西,誰會賣給我們呢?,F在情況不同了,去年秋天,地質部在廣西發(fā)現了鈾礦?,F在到了考慮發(fā)展原子能的時候了,這件事遲早要做。今天先小范圍做點研究,聽聽有關情況,便于中央討論決策。”
周恩來吩咐:“請三強先講,盡可能講得通俗易懂?!?/p>
錢三強首先介紹了幾個西方國家和蘇聯發(fā)展原子能的情況;接著,講了原子彈和氫彈的原理及關鍵性的技術和設備,提出爭取蘇聯援助的建議;最后,匯報了國內聚集人才情況和幾年來已經做的工作。
周恩來一邊全神貫注地聽,一邊做記錄,不時提問和插話。他特別詳細地詢問了開展這項工作的必要條件,如目前科技力量情況、設備情況、所需經費情況等。
錢三強很欽佩周恩來所關心的問題,認為這是國家領導人的務實態(tài)度。他按自己掌握的情況如實向總理做了報告,并且就科學技術方面的問題代表科技工作者表了態(tài):開展這項工作,就目前情況看是有很多困難,但是,這些困難不是不能克服的。
鈾資源是發(fā)展原子能的決定性條件之一。1954年秋,地質部在廣西發(fā)現了鈾礦。雖然那是一個開采價值不大的次生礦,但這說明有希望,很振奮人心。
一年過去了,現在情況進展如何?周恩來甚為關切。他請李四光做介紹,李四光因牙痛只做了扼要情況說明,由劉杰做詳細匯報。
在結束西花廳談話時,周恩來告訴錢三強、劉杰:“明天,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領導要聽取這方面情況匯報,請做好準備,匯報要簡明扼要,通俗易懂。還可以帶點鈾礦石和簡單儀器,做一下現場演示?!?/p>
當天晚上,周恩來給毛澤東寫信:“今日下午已約李四光、錢三強兩位談過,一波、劉杰兩同志參加。時間談得較長,李四光因治牙痛先走,故今晚不可能續(xù)談?,F將有關文件送上請先閱。最好能在明(十五)日下午三時后約李四光、錢三強一談,除書記處外,彭、彭、鄧、富春、一波、劉杰均可參加。下午三時前,李四光午睡。晚間李四光身體支持不了。請主席明日起床后通知我,我可先一小時來匯報今日所談,以便節(jié)省一些時間?!?/p>
毛主席說:
到時候了,該抓了
西花廳長談后第二天,錢三強又到了中南海另一處古色古香的庭院——豐澤園。這天舉行的是書記處擴大會議。
毛澤東從北屋西頭的書房走進會議室,落座前和李四光、錢三強握了手,微笑著對兩位說:“今天我們這些人當小學生,就原子能的有關問題,請你們來上一課?!?/p>
周恩來接著說:“先請他們做一下現場演示,有點感性印象,再聽情況匯報?!?/p>
會議桌上放了一塊地質部采集到的鈾礦石料,錢三強用所里自制的蓋革計數器,接通電源,慢慢靠近礦石,立刻發(fā)出“咯啦”“咯啦”的響聲,當把計數器移開,響聲便停止了。幾位領導人好奇地親自上前做實驗,同樣的現象一次次發(fā)生,引得大家笑聲不斷,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在活躍的氣氛下,錢三強湊著熱鬧弄了個“小秘密",他在自己口袋里放了一小點放射源,慢慢朝著蓋革計數器走過去,等到靠近,突然又發(fā)出“咯啦”“咯啦”的響聲。大家不解其中緣由,儀器怎么自己響啦?錢三強笑著從衣袋里掏出放射源,向領導人泄露天機:“就是這點東西,它也含有放射性。這是法國約里奧·居里夫人送的,表示他們支持中國發(fā)展原子核科學?!?/p>
接著,李四光和劉杰對我國鈾資源情況做了全面匯報。講到經過一年普查,在西北、中南、華東等地發(fā)現放射性異常點達200多處,確認有遠景的礦點11處,為進一步勘探和提交鈾工業(yè)儲量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而后,由錢三強介紹原子彈和氫彈的原理及國外發(fā)展概況。他記住周恩來反復囑咐的“通俗易懂”要求,先從肉眼看不見的原子講起:原子的直徑只有1厘米的一億分之一左右。如果把一個原子放大100億倍,它就像一個直徑1米的圓球。通常一個只有芝麻粒那么大的小東西,里邊有萬億億個原子。后來研究發(fā)現,原子不是最小的,它本身的構造很復雜,像個小小的“太陽系”,每個原子中間有個微小的“太陽”,這就是原子核。
講的過程中周恩來又提示:“三強,你可以舉些例子?!卞X三強便以原子核舉例:“原子核更是小得驚人。打個比方,假如把一個原子放大到像懷仁堂禮堂那樣大,那么其中的原子核就像一粒黃豆放在禮堂中央?!?/p>
會場發(fā)出笑聲。錢三強繼續(xù)講原子核及其裂變的能量釋放和造成的鏈式反應,他掛出兩張示意圖,開始介紹原子彈和氫彈的基本結構。在介紹原子彈時說原子彈是兩塊半球形的濃縮鈾235(或钚239),外面包一層中子反射體,隔開一定距離放置在彈殼里面;彈殼里還要有高能炸藥做引爆,使兩塊半球形的鈾在百分之一秒時間內驟然結合,發(fā)生快速鏈式反應。這樣,原子彈就爆炸了。氫彈,是根據重氫和超重氫的熱核反應原理來制造的。重氫和超重氫的熱核反應,要在上千萬度高溫下才能發(fā)生。因此,要使氫彈爆炸,必須有原子彈來引火。它的簡單構造是,在原子彈的外面,包圍相當數量的重氫或超重氫發(fā)生熱核反應,讓氫彈爆炸。
錢三強講道,原子彈雖然殺傷力強、破壞作用大,但如果采取相應防御措施的話,幾種主要破壞作用是可以大大降低的,他簡單列舉了對沖擊波、光輻射及放射性的防御辦法。
在介紹幾個國家發(fā)展原子能的現狀時,錢三強按時間順序準備了一張表,便于領導人一目了然,容易記憶。
領導人都很關心中國自身的情況,問了不少問題。錢三強就其所知做了匯報,并且提出要想辦法建立反應堆和加速器的建議。他還講道:“我國的原子能科學研究工作,基本上是在新中國成立后白手起家開始做,幾年的努力,總算是打下了一點基礎,最可貴的是已經集中了一批人,從個人的研究能力說并不弱于別的國家,還有些人正在爭取回來。大家對發(fā)展原子能事業(yè)很有積極性,充滿信心。”
會議進行熱烈討論后,毛澤東做總結性講話。他點燃香煙吸了一口,然后開始講他過去稱之為“紙老虎”的原子彈問題。
毛澤東并未放棄“紙老虎”這種形象化的說法,但他今天主持討論的,是問題的另一面。他說:“從主觀愿望說,我們不愿意搞原子彈,我們反對使用原子彈。但是要反對原子彈,就要掌握原子彈。掌握了它,就能打掉敵人的囂張氣焰?!?/p>
毛澤東解開衣領扣,轉換口氣繼續(xù)說:“今天聽了好多情況。我們的國家現在已經知道有鈾礦,進一步勘探,一定會找出更多的鈾礦來。我們也訓練了一些人,科學研究也有了一定的基礎,創(chuàng)造了一定條件。過去幾年,其他事情很多,還來不及抓這件事。這件事總是要抓的?,F在到時候了,該抓了。只要排上日程,認真抓一下,一定可以搞起來?!?/p>
“你們看怎么樣?”毛澤東看看在座的各位,接著說,“蘇聯政府已經來信,愿意給我們提供援助。蘇聯對我們援助,我們一定要搞好。我們自己干,也一定能干好。我們只要有人,又有資源,什么奇跡都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
會后,毛澤東留大家吃晚餐。三張四方桌,六個家常菜。李四光、錢三強被安排與毛澤東一桌。平常不大喝酒的毛澤東,這時端起酒杯,站起來,大聲地說:“為了中國的原子能事業(yè),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