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龔錦明
夜魚所有的詩歌都指向存在本身,在場、及物、深入,在現(xiàn)實和回憶之間穿梭,在蒙太奇般的文字影像中生成一種“歷史與當下”的交互性結(jié)構(gòu)。這種結(jié)構(gòu)的文本呈現(xiàn)的意象通透、凝練、豐滿,展現(xiàn)的場景細膩、深刻、如夢如幻,達到了詞與物、詞與人的高度共振,從而為我們提供了打通現(xiàn)實的新途徑和具有穿透力與空間感的文本。
夜魚生于江蘇,現(xiàn)居武漢,一種“外省人”精神上的游離感讓她能夠冷靜地打量世界:
“聽到他們發(fā)言至激情高潮處,不得不坐直身子,顯出心領(lǐng)神會的樣子”
“好多年未回了,半生以船為家的姨媽早已安眠于一抔黃土”
“好多年未回了,如今那里嶄新得讓我無措”
詩人在自我揶揄與沉痛之間,在此地與彼地、此時與彼時之間往來穿梭,“抽絲剝繭”般地道出了一種事實與現(xiàn)實:我們其實都是這樣回也回不去,走亦走不出而“自我懸浮”的異鄉(xiāng)人。
我曾經(jīng)開玩笑說,只要夜魚身靠船舷、臨風眺望,就會有詩作來臨,宛如詩神降臨。我其實想表達的是,詩人憑船臨風時,會自然而然生出一種“輕盈”、一種“逸出”、一種“懸浮”狀態(tài)。船于詩人,是最有效的動感載體,一種最客觀的探測工具,它可以承擔“探測船”的角色。在《湄南河》中,詩人以充滿異域風情的動態(tài)氣氛拉開蒙太奇般的景觀,如果說前面四句是詩人鋪設的跑道,那么詩在第五句開始“起飛”,這正是“詩與思”的力量?!昂铀S盈得像另一種宗教,黏合安撫著一切所托之物”,這一句既有反觀,又有悲憫,本質(zhì)上是存在主義的觀照,它直接指向一個人的情懷以及風骨。
詩有三境:趣味為小,情懷為大,風骨無形。夜魚的詩,當介于情懷與風骨之間,一個具備情懷與風骨的人,會讓所凝視之物光澤顯現(xiàn),并開始濕潤……在此處,湄南河已不僅僅只是一條河,它正像宗教般黏合安撫著一切,盡管并不清澈,但這就是塵世,且“現(xiàn)世金粉般的泡沫”正是如此。夜魚在這首詩中,以詩性肌質(zhì)的語言撕開了生活與世界的真相——虛無。我最詫異的,倒不是這真相本身,而是詩人借助“越軌”的筆觸,將誦經(jīng)的聲音與湄南河的波涌并置(或說疊加)起來,一層層、一陣陣地,向“側(cè)身斜靠船舷的我”、向讀者傳送“現(xiàn)世金粉般的泡沫”和“泡沫般活在此刻的幸?!?。這傳遞如此深入人心。
關(guān)于存在,有個回避不了的主題,那就是故鄉(xiāng),幾乎所有詩人都寫過“故鄉(xiāng)之詩”。而如何有效切入,卻是橫亙在所有詩人面前的一個命題——關(guān)于詩學命運的課題。在此意義上,如何避免寫得俗套而陳舊,夜魚顯然對此有天然的警惕?!督侠闲Q房》是對童年、對故鄉(xiāng)的追憶,不是回望,是探望,是一種精神源頭的探視與回溯。詩以童年視角切入,猶如蠶絲般富于質(zhì)感,充滿了天真與訝異,仿佛能“吃得下整個春天的桑林”。對蠶、對蠶房的描述自然而然地引出了養(yǎng)蠶人——祖母。事實上,在夜魚的許多作品中,“祖母”已成為一個深度意象,它是詩人與故鄉(xiāng)之間最溫馨、最貼切的一個鈕結(jié),這個鈕結(jié)如此強大,以至于至今“蠶兒們?nèi)栽诶O皮里蠕動”,這種心理時間上的回旋與往復直抵詩學要義——對存在與消逝的召喚性書寫(文學,以及廣泛的藝術(shù),最內(nèi)在的主題與其說是拯救,不如說是召喚)。顯然,在這首詩中,夜魚通過一個個帶著個人精神印記的詞和一個個歷史縱深處的細節(jié),讓那充滿質(zhì)感的“江南老蠶房”復活了起來。
另外一首故鄉(xiāng)之詩《河灘》,最吸引我的依然是那“祖母般的風”,或者說“風,祖母般一陣又一陣梳理”?!白婺浮边@個詞在這里,與其說是修辭,不如說是情感。這“祖母般的風”梳理的過程,是詩人安置(或說重現(xiàn))故鄉(xiāng)風物的過程。古橋、石灘、兩岸、膩著青苔的河埠頭,風都能“閉著眼睛一一掏出,并安置”,后面,“繼續(xù),還有,被一把打落在地……”,詩的后半部分采取了模糊的情境處理手法。那個雙頰滾燙、一聲不吭、目光呆滯的女童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是撿了酒廠附近河灘上的紅薯干受了委屈,還是其他?詩歌在此給讀者留下了極大想象空間與解讀空間。結(jié)尾處“廢船的嗚咽”與開頭“祖母般的風”一樣皆為神來之筆,對于女童,“倒扣的廢船”與“祖母般的風”一樣,是她最大的安慰。
詩,本質(zhì)上由詞,由浸入情感與想象的詞構(gòu)成,在夜魚的筆下,每一個詞必有所指(融入心理、時間、記憶等諸多因素),且最終指向時光和故鄉(xiāng),這使她的詩在個人經(jīng)驗與場景營造的虛實結(jié)合之間帶著一種強烈的追憶性質(zhì)。正如夜魚自己所說:隔著幾十年流水,我想伸出手將她輕輕抱起……
在“閉著眼睛都能一一掏出并安置”與“終于有了無法安置的景象”之間,夜魚選擇了合適的切口(或者說傷口)進入故鄉(xiāng),達成有效寫作。她擅長以一種悖論式的詩寫方式超越時間與空間,從而自由地穿行于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并抵達靈魂的無限隱秘與豐富。《春風沉醉的夜晚》中亦看到了詩人探尋故鄉(xiāng)、探尋事物、探尋人生的努力。
從地理、心理以及文化地理學的層面來講,每個人都存在一個故鄉(xiāng),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一個寫作的原鄉(xiāng)。大多時候,夜魚筆下的故鄉(xiāng)與她出生的家鄉(xiāng)重疊,家鄉(xiāng)的人、事、物在她筆下繁花似錦,幾乎讓人又“重活了一生”,她的《河灘》《春風沉醉的夜晚》《時間的秘密》等等詩作,便是清晰的印證。這種寫作原鄉(xiāng)的筆觸,徑直伸入詩人個體自身,在那里,更有一個內(nèi)在、隱秘、深邃的故鄉(xiāng)——一個無法界定,無以名狀的自我。
對于夜魚來說,寫作早已不是寫什么而是怎么寫的問題,事實上,夜魚正以不斷嘗試的姿態(tài)和不斷革新的作品孜孜以求一個詩人在詞與精神的雙重淬煉上的努力,她的文本讓你意識到寫作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她的詩寫背后是一套語言、經(jīng)驗、感受力、想象力以及修辭(注意其語言在前)融構(gòu)而成的知識,并在此基礎上不斷尋求突破,她一直以其存在的詩學(懸浮、不確定、開放、多元)探測著世界和語言的邊界,如果不了解這一點你將無法進入夜魚的詩歌?;蛑辽伲阋靼?,站在你面前的這個詩人,是以她的整個人生為底蘊而寫作的。
那年初夏的傍晚
香噴噴 熱烘烘
在食堂門外的小操場上
在搖著蒲扇的人群中
是什么在緩緩融化?
姆媽的同事同鄉(xiāng)梅姨
左手絲手帕,右手瓷茶杯
都是頂頂香的物件兒
但我們不是憑香相聚
又相認的
當深喉里的帛,裂開
亮晶晶淚涌的那刻
怪了,明明黑白電視
卻紛呈出五彩
——落英是粉的
裙裳是淡藍的
花鋤是褐色的
青山與曲水都是淺黛的
二胡的青與鑼鈸的翠
都是活鮮鮮的
可惜人群是會散的
多年后梅姨不知所蹤
我和母親還在反復地看
反復看的這出戲啊
從未褪色過
她葬花的憂傷,鮮妍極了
在日漸老花的視線里
翩翩墜落
河水托著金閃閃的佛塔寺廟
托著華廈高樓,也托著破爛的棚子
鐵皮、塑料、木板拼湊的蝸居
夾雜其間,看起來并無不適
河水豐盈得像另一種宗教
黏合安撫著一切所托之物
但河水并不清澈
被萬千游客養(yǎng)肥了的膩水
在東南亞陽光強烈的摩挲下
呈黃綠色
一陣陣誦經(jīng)般的波涌中
側(cè)身斜靠船舷的我
內(nèi)心全是現(xiàn)世金粉般的泡沫
和泡沫般活在此刻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