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明俊

“禮”在傳統(tǒng)社會中受到人們的高度重視，它曾被列為“四維”之首，也是儒家“五?！敝?。中國從古至今都被世人稱頌為“禮儀之邦”，崇禮、尚禮、尊禮、行禮是中華民族的一貫美德。“禮”已經(jīng)深入到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成為中華文化和傳統(tǒng)道德的獨特標志，對實現(xiàn)社會長期安定有序，維護民族和國家團結統(tǒng)一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一、“禮，敬也”——禮的精神實質

從詞源上講，“禮”字的繁體為“禮”，“從示，從豊”?！柏N”是行禮的器皿，所以“禮”的本義是舉行儀禮，祭神求福?！岸Y，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說文解字》）講的就是這個意思。從歷史上看，“禮”原本是夏、商、周時期人們對天、地、神、靈以及祖先的祭祀儀式，但自西周以后，禮的范圍和作用從鬼神祭祀向人事生活擴展，逐漸發(fā)展成為一整套社會生活的習俗、規(guī)范、制度。從文獻來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關禮的著作主要有《周禮》《儀禮》《禮記》（史稱“三禮”）。一般認為，《周禮》《儀禮》是周公所作，后人做了增訂?！吨芏Y》被看作是西周的行政法典，《儀禮》則被視為西周的民法法典，兩者論述的內容都極為廣博精微。《禮記》有西漢戴德、戴圣叔侄二人傳下來的兩個版本，后世分別稱之為《大戴禮記》和《小戴禮記》，這兩本著作記載了孔子及其弟子們對古代禮制思想的總結和詮釋，是儒家禮學思想最精辟的理論著述。周德豐和李承福兩位學者在《仁義禮智——我們心中的道德法則》一書中說，“‘三禮’從禮制條文到禮治精髓，都已經(jīng)極為完善，實現(xiàn)了禮的規(guī)范化、制度化”，體現(xiàn)了道德理性對人的情欲的節(jié)制，表明了中國傳統(tǒng)道德發(fā)展的文明歷程?？偠灾?，在古代社會，“禮”從廣義上講包括一整套的典章、制度、規(guī)矩、儀節(jié)，涉及道德規(guī)范、國家制度和生活準則等諸多方面。

“禮”首先表現(xiàn)為以一種外在的、形式的、規(guī)范的東西來約束、調節(jié)人們的行為，但從內在精神實質來講，禮體現(xiàn)了一種仁德理念、義德準則、人道精神。也就是說，外在的、形式的、規(guī)范的“禮”中含有內在的道德性。禮的實質性內容是“敬”。從“禮”字的本義可看出，禮始于人們向鬼神獻祭求?；顒樱郎袂蟾r必須要有虔誠、恭敬之心。由此看來，禮源自于人發(fā)自內心的真誠的謙和與敬畏，如果沒有敬人之心，則禮節(jié)規(guī)矩也不可能實行。

孔子曾說：“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論語·八佾》）就是說，居于上位的君主，卻不仁愛寬厚，行禮之時內心卻不恭敬，遇到喪事毫無悲哀之情，該如何看待他呢？恐怕他不算是人吧！墨子也把“禮”的內在性界定為“敬”，指出：“禮，敬也?！保ā赌印そ?jīng)上》）孟子更是用“敬人”來解釋禮：“恭敬之心，禮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粌H如此，孟子還以“辭讓之心”解釋禮，這表明了“讓”也是禮的實質性內容之一。荀子也主張“禮”的實質乃為“敬”，他說：“夫行也者，行禮之謂也。禮也者，貴者敬焉，老者孝焉，長者弟焉，幼者慈焉，賤者惠焉。”（《荀子·大略》）可見，“禮”的精神實質是敬、讓，沒有敬人、讓人之心，則禮節(jié)規(guī)矩就不可能實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孔子進一步強調“仁”是“禮”的實質性內容，“禮”是“仁”的形式儀節(jié)?？鬃釉唬骸叭硕蝗?，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又說：“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如果一個人沒有內在的仁德，那么，他要么違背禮樂制度、規(guī)范或習俗，要么只是拘守于外在的形式；如果一個人內心沒有謙讓與敬畏，禮樂僅剩虛偽浮夸，則會令人厭惡和鄙視。所以，禮樂之行不在于玉器、棉帛、鐘鼓，唯有仁心才有意義。當然，人的內在精神也應當表露為形式，舒展在外表。沒有禮樂的表達，仁心也難以順暢表現(xiàn)，正如孔子所說：“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笨梢?，仁心不能沒有禮的節(jié)制?？傊诳鬃幽抢铮屎投Y的關系是“仁里禮外”。禮以仁為根本，是仁的外在表現(xiàn)；仁以禮為形式，是禮的內在根據(jù)。二者相輔相成，即依仁成禮，依禮成仁。只有仁發(fā)于心，才能自覺遵守禮；同樣，也只有依禮而行，才能最終成就仁。用《禮記》的話來說，禮的精神實質就是“禮樂所以飾仁”（《禮記·儒行》）。當代著名學者郭齊勇先生在其著作《中國儒學之精神》中說：禮的核心是“對尊貴的人要恭敬，對年老的人要孝順，對年長的人要恭遜，對年幼的人要慈愛，對卑賤的人要施恩”，其實質是“恭敬、尊重別人，特別是尊重長者，愛護弱小。禮儀、規(guī)矩、制度的本質是禮讓、禮敬、仁愛、仁慈”。此乃真知灼見，一語中的。

二、“不學禮，無以立”——禮是個人立身處世之本

禮作為一種道德規(guī)范、道德原則，也就成為衡量個人道德行為的標尺，是規(guī)范個人日常生活的行動指南?？鬃诱f：“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這是要求人的視、聽、言、動等一切行為都要合于禮。在這個意義上，禮成為對人外部行為的規(guī)范，故《禮記》曰：“樂所以修內也，禮所以修外也?！保ā抖Y記·文王世子》）“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論語·雍也》）意思是說，君子廣泛地學習文獻，再用禮節(jié)來加以約束，就不至于離經(jīng)叛道了，所以孔子特別強調每個人都要重視對禮的學習和掌握，指出“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不知禮，無以立也”（《論語·堯曰》）?！岸Y”是一個人立足于社會的依憑，也是一個人成為一個“健全的人”的標志。倘若一個人不懂禮、不行禮，那他就不是一個健全的正常人，或就不稱其為人，自然在社會上就難以立足了。所以，對于每一個人來說，“禮樂不可斯須去身”（《禮記·樂記》），每時每刻都要守禮遵禮，以禮行事。

荀子更是重視“禮”對人之生存的意義。眾所周知，在儒家內部有所謂孔子“貴仁”、孟子“尚義”、荀子“隆禮”之說。的確，“禮”是荀子道德體系和政治哲學的核心范疇，他提出“禮者，所以正身也”（《荀子·修身》），甚至認為“禮”是人類道德的終極頂端，提出“禮者，人道之極也”(《荀子·禮論》)。為什么荀子將“禮”抬高到如此地步？在荀子看來，“禮者，人之所履也。失所履，必顛蹶陷溺。所失微而其為亂大者，禮也”（《荀子·大略》）。禮是人們需要照著辦的，失去了禮這個依據(jù)，人們一定會跌倒沉溺，陷入危難之中。對禮稍有偏差，就可能導致極大的禍亂。不僅如此，荀子還認為“禮之于正國家也，如權衡之于輕重也，如繩墨之于曲直也。故，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家無禮不寧”（《荀子·大略》）。也就是說，人若不理解禮儀就不能在社會上生存，辦事情不懂得禮儀就不能辦成，國家沒有禮儀就不得安寧。正因為禮是個人立身處世之根本、治國安邦之根基，所以同孔子一樣，荀子也非常重視對禮的學習，甚至提出“學至乎禮而止”的觀點，他說：“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保ā盾髯印駥W》）總之，在儒家看來，“禮”是一個人站立（成長）起來，行走于社會的支柱，所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是也！所以，學禮、懂禮、守禮是一個人一生必須完成的大事。

三、“禮之用，和為貴”——禮是社會和諧的根本保障

“禮”不僅能衡判每一個人的道德行為，范導個人的日常生活，而且能很好地安排人間秩序，融合社會關系，實現(xiàn)社會和諧。“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論語·學而》）意思是說，“禮”是為了“和”，“和”最重要，先王之道以和諧為美，大小事情都要依照“和”的原則來辦。但只有用“禮”的規(guī)矩確立各種節(jié)制和限定的規(guī)范，“和”才有了堅實的依據(jù)，這就說明“禮”蘊含了“和”的倫理價值和社會功能。“禮”之所以具有使社會和諧的功能，根本原因在于穩(wěn)定和諧的人間秩序總是需要通過一定的禮儀規(guī)范來調節(jié)，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事情。所以，當面對春秋時代禮崩樂壞，天下各級的名號、職分錯位，僭越逆亂之事時有發(fā)生時，孔子提倡以禮治國，提出“正名”“克己復禮”的思想主張，希望通過“禮”的規(guī)范和調節(jié)作用，使各個階層、各個等級的人各安其位，各得其宜，尊卑上下關系恰到好處，從而實現(xiàn)“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的理想社會秩序，使社會既有等級秩序，又能達到和諧統(tǒng)一。

荀子也希冀通過“禮”來達到社會和諧統(tǒng)一之目的。他提出了“義分則和”的主張，認為人與人之間只有進行適宜的名分劃分，才能形成社會，并最終實現(xiàn)各等級之間的和諧。在荀子看來，“物不能澹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yǎng)天下之本也”（《荀子·王制》）。他還說：“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保ā盾髯印ざY論》）可見，荀子認為“禮”并不是導源于人先天的善性，也不是來源于神秘的天道，而是由先王根據(jù)社會變化的客觀需要制定的。先王制定禮義道德是為了劃分名分和權責，制止因爭斗而導致的混亂，從而使社會群居和諧有序。荀子又說：“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以義。故義以分則和。”（《荀子·王制》）這里的“義分”就是指禮義。人之所以能組成社會，能群居，根本原因在于社會有等級，有秩序安排。而社會之所以能夠劃分等級秩序，在于有禮義約定等級名分和權責。所以，荀子一再強調“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荀子·富國》）。不僅如此，荀子還認為“禮”之所以能使社會和諧有序，在于“禮”能使“貴賤有等”：“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荀子·富國》），“故尚賢使能，等貴賤，分親疏，序長幼，此先王之道也。故尚賢使能，則主尊下安；貴賤有等，則令行而不流；親疏有分，則施行而不悖；長幼有序，則事業(yè)捷成而有所休”（《荀子·君子》）。這里所說的“貴賤”僅僅是指社會職位分工之高低，并非道德價值之優(yōu)劣。以荀子之見，禮能使高貴的和卑賤的、年長的和年幼的、貧窮的和富裕的、權勢輕微的和權勢重大的都有各自相宜的規(guī)定、相應的責任，從而使職責分明，政令暢行，社會秩序井然。

總之，禮德對社會生活的調整，旨在“致天下之和”（《禮記·祭義》），在千差萬別的社會生活中實現(xiàn)和諧的人際關系。誠如《禮記》所載：“樂至則無怨，禮至則無爭”，全社會只要依據(jù)禮來確定名分和權責，就能使“暴民不作，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并能“合父子之親，明長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內”（《禮記·樂記》）?？梢姡岸Y”成為社會和諧有序的根本保證，守禮就能國泰民安。

四、“為政不以禮，政不成矣”——禮是治理國家的最高準則

禮德既包含了道德倫理的精神層面，還包括了社會習俗和政治制度層面，因此，它不僅是個人行為的標尺、社會生活的儀軌，還能規(guī)整國家政治秩序?！岸Y，經(jīng)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左傳·隱公十一年》）“禮，國之干也?！保ā蹲髠鳌べ夜荒辍罚岸Y，王之大經(jīng)也?！保ā蹲髠鳌ふ压迥辍罚笆枪识Y者君之大柄也。”（《禮記·禮運》）凡此種種都表明了禮是中國政治制度的根源，是國家治理的根本大法。孔子非常推崇禮治，認為“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論語·子路》），主張“為國以禮”（《論語·先進》）、“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記·經(jīng)解》）。在孔子看來，相比行政的、刑法的手段，道德的、禮治的方式才是治理國家的最好手段。“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保ā墩撜Z·為政》）“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以刑法治之者積刑罰。刑罰積而民怨倍，禮義積而民和親?！保ā洞蟠鞫Y記·禮察》）“禮之所興，眾之所治也；禮之所廢，眾之所亂也?！保ā抖Y記·仲尼燕居》）荀子繼承了孔子的禮治思想，并使之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把禮看作是國家治理的根本制度，認為禮對國家的整飭，就像秤對于輕重、墨線對于曲直一樣，是必不可少的。故而荀子提出“國家無禮不寧”（《荀子·大略》）、“國無禮則不正”（《荀子·王霸》）的論斷。又曰：“禮者，政之挽也，為政不以禮，政不行矣?！保ā盾髯印ご舐浴罚岸Y者，治辨之極也，強國之本也，威行之道也，功名之總也。王公由之，所以得天下也；不由，所以隕社稷也?！保ā盾髯印ぷh兵》）意思是說，禮是政治的根本原則，不按禮行事，一切政策就無法實行；禮是治理國家的最高準則，天子諸侯遵行了禮，就能取得天下，否則會丟掉國家政權。有鑒于此，荀子又說：“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荀子·強國》）總之，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政治管理方面，儒家始終把禮儀制度、道德教化放在首位，主張以禮樂治天下，行政和刑律只是推行禮樂的手段而已。

結語

毫無疑問，禮的具體規(guī)范內容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得過時，尤其是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禮逐漸演變成形式軀殼，成為束縛人們思想和行為的枷鎖，嚴重妨礙了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因此，受到人們的批判和挑戰(zhàn)。但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需要一定的禮儀、禮節(jié)和規(guī)范的調節(jié)和約束。換言之，對于任何時代、任何社會的人來說，禮都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在于，我們要對禮因時變革，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剔除舊禮中過時的、僵化的、違反人道的東西，充分彰顯禮的仁德精神、禮讓精神。彬彬有禮、謙讓互敬、禮貌禮敬，應該是文明社會和文明人有教養(yǎng)的標志，更是社會人的重要的道德素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