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松濤
院子就像一個人的心房。人在院子里,就如同心在心房里,踏實而安靜,有節(jié)律地跳動,不徐不疾,血壓平穩(wěn),心態(tài)平和。人圖的是什么呢?如果拿院子換來高樓,所謂的登高望遠,久了,視線將被前邊的高樓折斷,被左右的高樓夾逼,被后背的高樓堵截,即使高樓再高,也失去了趣味,失去了極目楚天舒的遼闊,也像陷入四面楚歌之中。
我沒了院子,心有些空落落的?;蛘哒f,這是與從前的有院子的生活比較得出來的遺憾。我住居的慣性軌跡被打斷,難免若有所失,因此,忽然間得出一個相反的結(jié)論——我的生活質(zhì)地大不如從前,院子有無就是一個明顯的劃分界線。在此之前,我的日子是從容的,舒緩的,安逸的,遼闊的,單純的,或許也是貧困的,簡陋的,捉襟見肘的。在此之后,即院子消失之后,我的日子失去了生氣和光鮮,我并沒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樣,住進了小區(qū)的樓層而天高地闊,而極目遠眺,相反,我覺得了無生氣,更加狹窄和冷清。我切身體驗到時代對人的拋棄和難以窮盡意趣的消散,有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痛楚。
我開始懷念有院子的生活了,雖然那時并不知道這是一種接近理想化的生活。生活在其間的身子、情感,難免被擁有的美好東西之外的因素所局限,我就是這樣受到局限而當時是渾然不覺的。時間賜予的閱歷如同思想情感的催化劑,在慢慢默默地發(fā)酵,然后反應生成新的情緒與心情,我體驗了人的不可超越性,每一個體都在時間的框架里不能自拔,而跨越之后,新的時間的來臨,人的境界、情緒、意念,又被自身的經(jīng)歷所左右,生活于是猶如新生的藤蔓,在另一支架上開花攀援。
我家的院子談不上奢華,也無秘密,但它為我所傾心。任何人都喜歡按自己的方式布置院子,哪怕它再小也還是院子啊,有院子的人是安逸的,平靜的。院子不拒絕天空的高度,也不拒絕一覽無余的廣度,院子有村居的房子連在一起才像一個完整的家。一般的情形是,院子,腳屋,正屋,三個部分互相補充,正屋是居家的主干,而腳屋則是配角,安排的是廚房、廁所、雞窩、鴨窩、柴棚、狗圈、豬圈等,低矮,集中。拱衛(wèi)在正屋的某側(cè),院子則被一人多高的土墻或磚墻環(huán)繞,形成封閉的院落,而院子的門則是一家的門面,有的安得寬,蒙鐵皮,兩邊砌上門柱,貼寬大氣派的中國紅瓷磚,門楣上安裝一塊吉祥如意的龍鳳呈祥的瓷匾。院內(nèi)可以隨心所欲布置,左邊補一竿青竹,右側(cè)放一包絲瓜,前角種一棵百合,后側(cè)豎一架葡萄,還有洗衣池,人工氹,放幾尾泥鰍和鯽魚,讓貓兒嘴饞……還有枇杷,石榴,柿子,李子,櫻桃,地面用河里拉來的鵝卵石鋪墊,土層祼露在外,卵石小道栽上從山里挖來的書帶草,種點黃花菜。院子里的花,草,藤,樹,把一年的風景演繹個透。從前我在鄉(xiāng)下就有這么一個院子,沒事的時候,我穿梭在這些植物之中,與它們對視,感受四季變遷的美妙,消除來自塵俗的郁悶和煩惱。有月的夜晚,端出小茶幾,泡壺茶賞月,靜靜的,足以忘卻世事紛繁。有雨的日子,坐在窗前靜聽,倒也是思緒翻騰,有別樣的安詳。下雪了,這有限的時日是難得的寧靜,我默默欣賞雪花安靜地紛揚、堆疊,染上了樹枝與地面,世界仿佛又回到了原初。間或,在夜晚,在清晨,或黃昏里,我能窺視啄木鳥、小松鼠、山鷹、狐貍、果子貍在屋后的森林里出沒,它們是那么聰明敏捷地繞開人類與天敵,自由自在地生存在各自的天堂里。
這也是我的天堂。我的院子里有常開不敗的花。即使在冬天,臘梅、迎春,也不忘用它們的暗香來誘惑我,給我驚喜,也給我安神。如果到春夏,院子里的花就趕趟兒似地比賽著登臺,展示它們的妖冶,其實每一朵花都是生動無比的,它們并非像我們認為的那樣搔首弄姿,故弄玄虛,即便花枝招展,風姿綽約,不過是開得忘乎所以罷了,盡情盡興罷了。我的房子有一面墻用的是水泥花窗,內(nèi)外看起來很通透,南風整日吹拂,墻根下的一棵絲瓜得意在先,搶了院子的風頭,寬大油綠的葉子搖曳婆娑,一直纏上二樓的陽臺,在房梁的廊柱上橫沖直闖,肆無忌憚,而黃色鮮艷的花朵則風風火火隨意點綴,疏朗的花葉間隙,或藏或露著大小不一的瓜蒂,它們是多么可愛地隱現(xiàn)其間,被隨風招展的葉子遮蔽或提醒,從遠處看,是一掛綠色的瀑布,從近處觀,是一處翠簾如練的洞天福地,人間仙境莫過于此!
有時候,人走出院子,心胸格外遼闊。面對橫陳視野的田疇村落,我的心境是明朗而澄澈的。人就有走出去的欲望,去村落,去曠野,無論到哪里都覺得好。在空曠里轉(zhuǎn)悠久了,人就感覺虛無,那就回到院子,院子把奔放的情緒再次收攏,干凈利落的院子,有條不紊地呈現(xiàn)疏朗的境界,一下子就把人的魂魄給安定住了,人經(jīng)過院子的情緒過度,進入屋子,或者來到書房,身心再次進入皈依的虔誠狀態(tài),整個骨骼都得到了調(diào)劑與放松。我在想,如果沒有院子,人一走出或走進屋子,那是多么的生硬和干癟,一點雅致的情致都挑逗不起來。我明白了天人合一的古人,特別是那些過往的書生,為什么要一處供自己漫步的院子了,在院子里可以更好地吟哦、沉思、坐禪,就是因為院子適合他們的意趣,讓他們真正尋找到了屬于自我的位置。
我很久沒有走近院子的那般感覺了。我只能如更多的人一樣,俯瞰那些高高的樓群。而有院子的人,是如今的大戶豪門,他們有足夠的實力讓自己過得舒適愜意,院子里有狼狗、藏獒,做他們的保安和伙伴,有可以監(jiān)控的攝像頭,有隱秘的放養(yǎng)娃娃魚的清涼的小洞,有價格不菲的奇花異草的果木,有假山水沼,有巨石盆景。院子,是他們的體面生活的一個側(cè)影,我曾經(jīng)驚嘆過這樣的院落,而這樣的院子的門即使在深巷中也常常緊閉。而更多的人都如我一樣倉惶地搬進了小區(qū)房子。鄰居們都在抓鬮時分散了,除非在嫁娶或辦喪事時才有重見老面孔的機會,村里的人過著過著也就漸漸忘記了,記不清鄰里的門是哪一幢了,而下輩子的娃娃像春筍冒出來,地地道道地過起了城里人的日子,他們不知道祖輩的農(nóng)具叫啥名、怎么用,他們一出生就是個市民,已經(jīng)匯入了洶涌的城市生活之流。
我是他們的旁觀者,我一直與他們共呼吸多年,現(xiàn)在,我們都失去了自家的院子,都不再奢望還有院子來參與我們的生活,除非在夢里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