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紅
1
立夏節(jié),是讓小女孩們巴巴盼望著的節(jié)日。
立夏節(jié)的早上,會從娘手中拿兩個焐得噴噴香的赭色茶葉蛋。一個馬上剝開來吃掉;另一個,放進娘打好的五彩線的蛋套里。掛在頸上,晃悠晃悠地晃在胸前,晃得小女孩的小臉蛋紅粉粉的像朵花。通常,男孩子不來拄蛋,蛋套里的蛋,是舍不得拿出來比試的。萬一蛋殼拄破了呢?蛋套沒蛋就神氣不起來了呀!
村子里的農(nóng)家們,把立夏節(jié)看得很重。吃了“立夏米飯”,大人們有的在水田里拔秧插秧,有的在旱地里種番薯種芝麻,種一些夏天里吃的蔬菜。這一頓立夏米飯,娘無論多忙,都會把滿滿一桌好菜好飯端上。
我們近海邊人家,吃立夏飯,必要燒上紅燒鯧魚,紅燒烏賊。這一盆紅燒烏賊,叫“頭吹烏賊”,又嫩又鮮又肥腴。整只燒成,上盆時掰成條,雪白的里肉,外皮染上紅紅的醬紅色,又好看又好吃。有整根不折斷的細溜溜的野山筍,紅燒成“腳骨筍”,吃了能使腳骨健。有剛從田里摘下的嫩倭豆炒韭菜,嫩倭豆甜潤軟糯,可連殼一起吃。還有清水煮豌豆,也是水嫩得又甜又鮮。立夏米飯的飯是柴灶大鍋燒的噴香甜糯的豇豆糯米飯。
娘說過:這一桌好菜,要讓著干活的爹爹哥哥多吃些,他們成天赤著腳干農(nóng)活,立夏米飯桌上的一碗碗“下飯”最是補身子。
小女孩們聽話,胃口也小,好“下飯”吃得并不多。看看自己的小手腕,看一下,笑一笑,美滋滋的。吃好菜的興味索然而淡,減了一半。手腕上佩戴的立夏蘇,頸項上掛著的蛋套,才是小女孩們最大的興趣和歡喜。
戴在腕上的立夏蘇,用各色絲線編織而成。在立夏的前一天戴上,可一直戴至盛夏,每天要洗澡的時候,才取下。
幾年后,當(dāng)我稍微長大些、能背誦好幾首古詩詞時,讀到了“皓腕凝霜雪”這句詩,就會想起我們白嫩的手腕——皓腕上,佩戴立夏蘇的美麗無比的模樣。那手腕,已在衣服里藏了漫長的幾個季節(jié),還沒曬著過太陽,格外的白潤、水瑩。一串繽紛明艷的如小花綴飾而成手鏈圈,戴在嫩藕似的小手腕上,甩著寸把長的輕柔柔飄忽忽的流蘇,正如小梅的阿娘(奶奶)開玩笑似的拉著小梅的手腕,說:這么好看呀!給阿娘咬一口!給阿娘咬一口。
2
大人們說:戴上立夏蘇,不光是好看,還有辟邪、保平安,避兇化吉的功效。戴過立夏蘇,手腕上會香香,整個人也都會香香。盛夏時節(jié),蟲蜞辣剎就不會近身叮咬。
立夏蘇到底香不香?我們聞了又聞,是有一股淡淡的樟腦丸的香味,繚繞在手腕上。
立夏蘇,都是要長壽阿太去打。阿太打得最好。她有一大紙箱的五彩繡花絲線,專打立夏蘇。阿太從前是個繡技了得的“繡花娘子?!币写鞍矀€大花繃,繡的花兒朵兒,招惹得窗外花粉粉的蝴蝶飛進來,不肯飛走了。正因為阿太繡技好,配色精致,她打出的立夏蘇,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
村里人都說:阿太是福氣最好的阿太。她給小女孩們打立夏蘇,小女孩們戴上,也就沾到了好福氣。
據(jù)說,阿太十五歲時,在窗戶內(nèi)繡著桃花。長壽阿公是富人家的少爺,已在城里讀完了洋學(xué)堂,回家來。春天后,要去城里做事。從阿太的窗外路過,見到了秀媚可人的阿太,繡著秀媚可人的桃花,疑似樹枝上紅粉粉的桃花飄落在了花繃上。太公竟看得發(fā)呆發(fā)癡,口里吟誦著: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桃花相映紅……佇立窗外不肯走開。定要父母來阿太家提親下聘娶過去。小兩口恩恩愛愛的,太公城里事不去做了,就在村里的小學(xué)堂教教幾個鄉(xiāng)里孩子。白天教小孩,晚上回家來,照本教阿太。都說阿太識的字,和太公差不多。但阿太字識了再多,一輩子也就在家里繡花,做家事,養(yǎng)孩子。
阿太的福氣是真好。比她大了三四歲的太公,做了幾十年的農(nóng)村學(xué)校老師。退休以后,會幫著阿太一起種菜、做飯,一起帶孫兒女。
太公和阿太都識字斷文,見人總是笑瞇瞇,待小孩們尤是好。眼睛里有文字在閃光,嘴巴里的話,有著濃濃書香味。家里兒孫滿堂,和和美美一大家人,從不臉紅吵架。
九十多歲的阿太,身板硬朗,眼睛明亮。就是耳朵有點聾,門牙缺了兩顆,講話有點漏風(fēng)。比如她問:茶葉蛋分了幾個?會說成是:拆煙蛋分了四個!本來,只有阿萍聽得懂,做翻譯。但多聽幾次,我們也聽懂了。
3
這次去阿太家,除了我和小梅、阿萍、小君,還拉上了芳芳。
田野上吹來暮春夏初的風(fēng),清涼柔暖。野地里,所有綠油油的葉子,都綠得肥肥的,像要滴出油來。野地里,所有的小花和人家屋門口籬笆里種植的一株株的花兒,都開得胖乎乎,熱熱鬧鬧。
阿萍最貪玩,一會兒摘一朵粉白色“碎碗爿爿花”,扯碎了吹向天空。一會兒去人家園地里掰下一莢嫩倭豆,剝開來,把一粒青嫩青嫩的豆粒放嘴里,另一粒硬要給芳芳吃。芳芳沉著臉,不說話也不笑。
芳芳長得多好看呦!她穿著件打了補丁的娘穿下的白色有青灰細碎花的衫兒,還是映襯得瓜子臉兒白暫細潤;一雙密簇簇長睫毛掩著的大眼睛,比小仙女阿萍的眼睛還要大還要亮。
芳芳很可憐,是她娘從外村嫁過來時帶來的,也有近三年。幾個調(diào)皮的小男孩背后叫她“拖油瓶”。她娘嫁來后,又生了一對雙胞胎的弟弟和妹妹,這兒的阿娘(奶奶)和后爹就不待見她了。小小的年紀,就要她洗衣帶弟弟妹妹。她娘老實,不敢吭聲,又常常在外干活掙錢。家里養(yǎng)了好幾只小白兔,剪了兔毛賣給供銷社,有鈔票又有布票可拿。兔兒愛吃新鮮的嫩青草,撬兔草的事兒就交給了芳芳。芳芳像小青竹一樣纖細的身子,總是背著一只大大的牛草籃,往偏避的墳灘頭和山腳下的樹叢里去,要撬滿一牛草籃的草才能回家。好幾次都見著她,人斜著,彎著腰,右肩臂上挎著的牛草籃里,只有半籃的草。她一路走一路抹眼淚。小梅阿萍兩個機靈鬼,馬上踅進人家的田壟里,快手快腳掰些黃豆葉和青菜外葉,塞進她的草籃下面。
今日把她叫來,是阿萍向她阿娘請了假。她阿娘常要阿萍的娘裁衣,剪鞋樣,這點面子是給的。
我們一行人都咯咯咯地笑得開心,只有芳芳不開心。我笑了幾聲,就要停下來,去看看她。我已打定主意。去年,母親要我耐心細致地串好了一只珠子蛋套。那是一些母親小時候玩過的彩色玻璃碎米珠子,和大于碎米珠子的渾圓閃光彩色珠子,要我用極細的棉線串。網(wǎng)格用碎米珠子一粒粒串,再用一粒渾圓珠子當(dāng)作套結(jié)鎖住。
我坐在窗臺邊,有溫潤的陽光照射進來的小桌子旁,靜靜地串好了一只光熠熠、又別致,任誰也拿不出的珠子蛋套。立夏節(jié)那天,母親為我放進一只光潤豐圓的大大茶葉蛋,在頸項掛上。我急忙忙到小伙伴處去炫耀,連村里的大人也圍上來看稀罕,夸我成了“巧手妹妹”。小伙伴們簇擁著我,羨慕地看著、摸著,還要借去胸前掛一掛。今年,我就借給芳芳,讓她第一個掛上。這一下,她會開心,會笑了吧。
4
阿太住的房子,很有些年頭了。院子很大,明堂四周圍,砌了一長溜圈的花壇。石榴花、繡球花、鳳仙花、雞冠花、杜鵑花、金盞菊,還有白白的玉荷花(梔子花),清清淡淡地開滿枝頭?!拔逶率窦t似火”,花朵已經(jīng)在綠絨絨的苞苞里,嘬起了小女孩般的紅艷艷肉嘟嘟的嘴唇。只等立夏一過,就會呼啦一下,從苞苞中鉆出來。整個院子花香盈庭。墻角里圈養(yǎng)著一群雞鴨,兩只雪白的大白鵝,看家護院。阿萍早就告訴過我們:這兩只鵝兒,叫大白小白,門檻精著呢。遇見陌生人進院子,它會把頭抵在地上,一抵一抵,作進攻前的準備。然后,張開翅膀,直沖過來,用硬硬的喙嘴,啄在你的腿上,褲子啄破,多痛呀!眼淚都要流下來。阿萍的娘就吃過這苦頭。
果然,大白鵝嘎嘎叫著沖過來了。我們都躲到墻外的角落里,臉也嚇白了。阿萍壯著膽,大聲叫著:阿太!阿太!又繞到阿太房間窗外,打手勢,阿太才出來。叫了兩聲:大白、小白,去!去!兩只鵝才乖乖地躲回東北院角的樹蔭下。
阿太見到芳芳也來了,心疼地摸摸芳芳的小臉:唉!小娘,看是真好看!咋這樣瘦哇?說得芳芳大眼睛里涌上了晶亮的淚水。阿太連忙把芳芳拉到膝蓋處摟著。阿囡!莫難過,莫難過。阿太先給你打立夏蘇。立夏蘇戴上,運道會好,人會胖。
我們都羨慕地看著阿太捧出絲線箱子,拿出一只鐵架子。這只鐵架,底腳有兩根橫向鐵條,兩腳可踩住,穩(wěn)住。鐵架上端有幾個鐵鉤,可把需打的五彩絲線用棉線扎住,放在鉤子上,就可獨個兒自如地打立夏蘇和蛋套。
不料,芳芳卻怯怯地小聲地說:我不要戴立夏蘇!不要……阿太詫異地問:咋啦?我們也都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芳芳的眼淚從大眼睛里緩緩地流下來,抽泣著說:自家屋里的阿娘說過,她只有阿爹一個獨養(yǎng)兒子,阿爹也只有我一個獨養(yǎng)女兒,要我為阿爹穿素戴孝滿三年。立夏蘇紅紅綠綠的不能戴。
阿太說:你又沒戴孝。
戴著呢,在里頭。這兒阿娘見到了要罵的。說我戴著麻繩,壞了她家的運道。芳芳卷起了有補丁的袖子管,一只已被汗水浸染得黑灰灰泛黃的粗麻圈,緊緊地箍在芳芳白嫩纖瘦的手臂里,就是在肩胛頭下的這一節(jié)手臂里。已深深地陷進在肌肉里。
阿太嘴里“嗞嗞”地吸著氣,用縫被針挑麻圈,小心地左挑右挑,把結(jié)兒挑開,終于拿了下來。
芳芳白白嫩嫩,好像透明一樣的手臂的皮膚,陷成了一圈深深的紅紅紫紫的凹痕,凹痕里滲出了細細的血珠。
這一下,是阿太流淚了。小娘啊小娘!不要再戴了。你阿爹已死了,你戴著,他也不能復(fù)生了。他如有靈,知你戴著這么吃苦頭,他也要哭的。來!阿太為你打一只素色點的立夏蘇。戴上福氣好!身體好!
5
日暮堂前花蕊嬌,爭拈小筆上床描。
繡成安向春園里,引得黃鶯下柳條。
這是唐代詩人胡令能描寫繡娘的詩句。當(dāng)我會背誦這首詩,并已學(xué)會繡花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這首詩,所描繪的也是長壽阿太年輕時繡花的模樣吧。歲月靜好無聲,江南春意如詩。黃昏余暉中,美麗嫻靜的阿太,用巧手飛針走線。繡一朵花開,引得黃鸝好奇,離開柳條飛走。村里的大人們不是在說嘛,阿太繡的花朵兒,把蝴蝶引來,不肯飛走了。
阿太為我們打立夏蘇時的樣子,引得我們這幾個小女孩,眼睛不眨一下地看著她。也如一幅畫,映在腦海中。
阿太銀絲般的頭發(fā),梳成光齊圓潤的“鳥鳥頭”,黑絲網(wǎng)罩住,斜插著銀簪子。
深藍色的陰丹士林布的斜大襟衣衫,綴鑲著如意盤扣;領(lǐng)沿、胸襟、袖口處,用同色絲線,都繡著枝枝蔓蔓的細巧花朵。
阿太白凈的臉盤上,漾著慈愛安詳?shù)男Α?/p>
阿太把一縷彩線抽出來,用白棉線扎著放在鐵鉤子上。她的神情專注肅穆。一雙裹在深深皺褶里的渾濁眼睛,睜大了,發(fā)亮了。
阿太的一雙手,嬌小得只有像阿萍的手一樣大。皮包骨頭,但特別柔軟光潔,手指頭長長,手指頭會往上翹起來,又像阿萍在練習(xí)的、頭往后仰的“拗腰骨”。
阿太瞄了一下芳芳的手腕,用粉色、淺黃、淡淡綠,又加上了幾根榴花火紅般的絲線,都分扎在鐵鉤子上。在頭上的發(fā)簪里,抽出那枚手指頭長的銀簪,原來銀簪又是鉤針。鉤住絲線,左一下,右一下。三只指頭捏住鉤針,兩只指頭往上翹起來,手指頭柔若無骨,如一朵蘭花。輕輕巧巧,一點一下一個花紋。
阿太說過,用鉤針編織的花紋,扁扁,細細秀秀。有如意結(jié)的,有蝴蝶結(jié)的,和圓蕊結(jié)的紋理,很精巧,適合手腕纖細的女孩佩戴。
只一會兒工夫,阿太打好了,從鐵鉤上取下,戴在了芳芳手腕上,不大不小剛剛正好。把余留的寸長的流蘇,系住了一個很結(jié)實漂亮的花結(jié)。
立夏蘇套在了芳芳的手腕上,芳芳整個的人都生動、鮮麗了起來。破衣衫兒也變得白瓷瓷的有光有色。芳芳的兩頰,浮上了紅得嬌艷的紅暈,唇間,漾出了難得的甜甜的笑來。把我們看得發(fā)呆,好久,才一起拍起手來。
芳芳只高興了一會兒,又帶著哭音央求著說:阿太!今天不戴,不能戴。自家阿娘已捎信來過,要我吃點心飯辰光,到竹山頭的毛竹林里去等她,她要拿茶葉蛋來給我吃。被她看見,要拿掉的。過了今天再戴吧。
阿太嘆了口氣,把立夏蘇從芳芳手腕上拿下。阿萍拿出小手帕,輕輕地說:放在我這兒吧。過了今天,明天我會給芳芳戴上。阿萍用小手帕包住,放進衣袋。
6
小君也是今年第一次來阿太家打立夏蘇,阿太就第二個給小君打。
小君個兒高高,性格倔強、開朗,又愛笑。說起來,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她娘生下她,還不滿一年,去山上打柴,翻落山頭,成了癱瘓。只能成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不會下床。她爹長年在外給泥水匠做小工。小君很小就會給娘洗臉、梳頭、喂飯。
她的阿娘為人很厲害,總是差她里里外外做事。小君聽話,會做。遇到不合心意就要大聲地頂嘴,反抗。阿娘沒辦法,只能由著她。
農(nóng)村的女孩子上學(xué)遲,都要幫著帶弟弟妹妹,做家事。小梅阿萍都比我大二三歲,都沒去上學(xué)。我們仨,暑假過后開學(xué),就要一起去上學(xué)啦!芳芳當(dāng)然不能去。小君本來也沒份,阿娘不同意。小君哭著鬧著,又說:要把阿爹的事兒講出來。阿娘才小聲地求著她。別講,別講。也就同意了她去讀書。
小君說:讀書了,不會再來打立夏蘇,也不會戴著去上學(xué)。這個立夏節(jié),就一定要來打一只,戴上。讀書時,人也會變得聰明,書會讀得好。
小君的手腕也是纖細扁平,阿太也用鉤針給她打。以大紅色為主,綴以淺黃翠綠湖藍絲線。戴在手腕上,連原本黑黑的肌膚,也映襯得明艷艷,小君高興得笑出了眼淚。她遲疑了一會,又吞吞吐吐地說:阿太!再幫我打一只吧,比這只稍微小一些。
阿太詫異地問:你要給誰?我們也都感到奇怪。小君并沒有妹妹,也沒有小女孩的玩伴。
小君下了決心似的,咽了一下口水,說:是阿爹在“走”的那個女人生的。阿爹帶我去看過,要我叫她妹妹。
哦!我們都想起來了。大人們在背后、私底下竊竊私語:小君的爹早幾年就在外邊“走”了一個女人,還生了一個女兒。別人都知道,就瞞著躺在床上的小君的娘,怕生病的人心里難過,也不好把那邊娘女倆帶進家里來。
小梅和阿萍瞪大了眼睛,生氣地說:小君!你怎么不長志氣?把那個“偷生胚”叫妹妹!還給她立夏蘇。呸!就不給她!
小君受委屈般、淚汪汪地說:這個妹妹拉著我的手,叫我姐姐,不肯放手。阿爹說:那個女人要到外面搡石場去敲石子掙錢,妹妹帶去,放炮時有危險,不帶去,妹妹沒處可去。帶到我家里來,我娘要傷心……可是,我對妹妹很好。
阿太堅決地抬手擋了一下小梅和阿萍,不讓她們再說。漏風(fēng)的嘴巴里,一字字說得清晰:都不要說了!那邊的女人、小娘可憐。小君的娘癱在床上,做不了她爹的女人,也可憐。都是可憐的人哪!阿太就給那個小娘打一只,小君拿去給她。
阿太馬上打好了一只,與小君一只一模一樣,就是稍微小了一些。拿出小塊新的花布,包了,交給小君。沒心沒肺的小君,又是嘻嘻哈哈地笑開了,馬上忘記了她家那檔子傷心難過的事情。
7
接下來,阿太問我們:誰先打?小梅阿萍就說:先讓玫玫打。去年,打至最后一只阿萍時,阿太家里來了客人,不能再打,阿萍只得第二天再來。今年,她們就讓給我先打。
平時,她們倆也是處處照顧著我, 讓著我。對別的幾個小女孩,也是愛護著,像兩個大姐姐。
小梅身體棒棒,結(jié)結(jié)實實。她上面五個哥,她和哥哥們一樣會干農(nóng)活?!半p夏”大忙季節(jié),她手上纏滿橡皮膏,下田里割稻、拔秧、插秧,臉曬得黑紅黑紅。我們這幾個女孩之中,她衣服穿最好,件件都簇新簇新。要上學(xué)了,娘已給她做好了白襯衣、花裙子;另外還有一套換洗的花襯衫、藍布長褲。把我們都眼饞死了,都吵著也要做兩套。
我母親說:別光看小梅穿新衣,也要學(xué)學(xué)小梅會吃苦會下力氣干農(nóng)活的好樣子。小梅的新衣服、都是小梅自己流汗出力掙來的。
后來,當(dāng)我能夠用繡花掙來了一些錢、母親也要給我做一套新衣衫時,我卻死活不同意了。我知道了,這些錢掙來多不容易。衣服舊的還可穿,就不要做新的。小梅也說:她自己很少要娘做新衣,就是哥哥們穿下的舊衣,改一下也可穿呀!
阿萍沒那個好福氣。她也是勤快會干活的好女孩。她上面有四個姐姐。她家里養(yǎng)了許多只小白兔,還有幾只羊,一群雞鴨鵝。五姐妹一起撬兔草,放鵝鴨。
她家里五個姐妹五朵花,一個比一個美,美得就像天上仙女下凡。村里人就叫阿萍是“小仙女”??上В靶∠膳睕]有好衣服穿。大姐要出嫁了,做了好幾身;二姐在找對象了,也要穿著新衣衫處對象。兔毛賣了換來的布票鈔票都用在了兩個姐姐身上。換下舊衣給三姐四姐穿,三姐穿過破了,四姐倒有機會做新衣。輪到阿萍又是舊衣或打了補丁的破衣。阿萍一點不計較。她會自己在河埠頭洗衣服,把舊衣洗得清清白白的,穿在身上。和她的相貌一樣,讓人耐看、爽目。
阿萍歌唱得好,又會跳舞。我們在盛夏的晚上,門口乘風(fēng)涼,搭起空中舞臺。各家的門口,稻田的四周圍,螢火蟲靜默閃亮地飄來飄去地飛,小女孩們在竹床竹椅上,大聲歌唱,此起彼伏。常常阿萍開口唱了,大人們也會靜靜地聽著,唱好一曲,都會拍手,叫好。連稻田里青蛙的叫聲也會低落。
阿萍唱最好的一首歌,是從她三姐處學(xué)來的: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上的曬谷場上,大人小孩也會把阿萍團團圍住,要她跳舞。她會跳只動頸項、肩膀不動的新疆舞,又會翹著“蘭花指”,學(xué)戲臺上小姐的樣子,唱越劇戲文。她現(xiàn)在在練“拗腰骨”,頭往后,還只能拗到背脊上部那個地方。如果往后能拗到腰部了,就要去縣城戲劇團考考看,能不能進劇團做戲。她娘也同意的。
8
阿太挽起我衣袖,在我的胖胖手腕上,輕輕地打了一下:小娘!手腕兒又胖了一些。阿太總說我的手腕在幾個女孩中最胖、最白、最圓潤。她就改為用好幾條絲線分成雙股,不用鉤針,用手絞絲編織。是實心的圓滾滾的,卍字型結(jié)構(gòu)。顏色是火紅火紅的火云紅為底色,間夾黃燦燦的流金黃、碧瑩瑩的果綠色。
往常我們?nèi)ゴ蛄⑾奶K時,阿太會說:小娘呦!要學(xué)會繡花。靜靜心,心細些,才像個娘子頭的模樣。我像你們這么大,早就上大花繃繡花啦!繡花容易配色難,先要學(xué)會配色:水紅銀紅配大紅,葵黃廣綠配石青,藕荷青蓮配醬紫,玉白古月配寶藍,蜜黃秋香配古銅?!@是阿太吟誦的配色口訣。當(dāng)時,我們聽不懂。直到我學(xué)會了繡花,才要阿太用紙寫下來,收藏著。
阿太為我打的立夏蘇,是按照配色口訣配色的嗎?當(dāng)時,看不懂,不知道。反正,戴在手腕上,就好像在小人書上見到過的、古代小姐戴的手鐲一樣的實甸甸、明燦燦、亮艷艷。她們幾位也都笑得開心,拍起手來。阿太捧著我的手腕,疼愛地看了好一會兒,說:小娘福氣好,阿爹上海工人,家里生活過得愜意。吃的好,就水色好。我愛惜地把袖管放下,遮住立夏蘇,不要把它弄臟弄壞了。
我又請求著阿太:阿太,再幫我打一只嘛!
阿太又是詫異地問:你還要打給誰?小梅阿萍也不解地看著我。我也吞吞吐吐地、好像難以說出口一樣地小聲地說:打一只給阿來哥哥。
小梅阿萍又“嘩”地笑開了,用手指頭刮著臉:羞!羞!羞死人……又大聲地吟誦起村子里小孩說福來嫂的歌謠:阿來嫂,甭難熬。阿來哥哥信帶到,初一不到初二到,初三早上準定到……一下子,熱鬧的笑聲要把阿太的小房間抬起來。我臉紅紅的,說不出一句話。
阿太又堅決地擺了下手,阻止了她們的嬉鬧。說:小娘,你阿來哥哥是個小頑(男孩子)。小頑只能三歲內(nèi)可戴。大了,不能戴,娘娘腔調(diào),不好。
我想著阿來哥哥待我們的好,就央求著阿太:就給阿來哥哥打一只嘛!讓他不戴在手上,就像壓歲錢一樣,壓在枕頭下邊,就會運道好,身體好,力氣大!
9
阿來哥哥是王家二阿太的侄孫。王家二阿太是太外婆的妯娌。母親從小在王家太外婆家長大,稱呼二阿太為外婆,很親。
每年立夏節(jié),二阿太都要把焐得噴香的茶葉蛋,用小青竹籃盛了,拎來給我們。二阿太會帶著阿來哥哥一起來。阿來哥哥十歲多,是個無爹娘的可憐的孤兒。二阿太要他陪著一起來,是知道母親善良好客,我父親在上海工作,家里生活比幾戶農(nóng)家過得好。立夏節(jié)有好幾碗好吃的下飯,母親也會很客氣地招待阿來哥哥。就讓阿來哥哥來享受一下和我們一家人一起過立夏節(jié)的樂趣。
母親待阿來哥哥是真好。把好吃的幾碗菜:紅燒烏賊、紅燒鯧魚、油豆腐烤肉,都放在他面前??砂砀绺缰坏椭^,大口地扒飯。母親就另外拿了只空碗,挾了許多好菜給他,定要他吃掉。還把大鍋里的豇豆糯米飯,預(yù)先裝了滿滿一大碗,連同一條紅燒魚,幾塊油豆腐烤肉、幾只茶葉蛋、都給他帶回家去。
吃好立夏飯,在堂前門口的檐下橫梁上,用粗大結(jié)實的棕櫚繩綁好了一桿大秤,要立夏稱人了。我們小孩子都坐在一只秤鉤上掛著的竹籮里稱。阿來哥哥喜歡和大人們一樣,用雙手抓住大秤的秤鉤,彎腰曲身,雙腳懸空地稱。母親特別關(guān)注阿來哥哥的體重。掌秤的阿七公公好記性,他看一下秤砣,輕輕地嘆口氣。母親就知道了阿來哥哥一年以來,沒重多少。母親就要說:沒爹娘的孩子,可憐的。平時廚頓沒把好,失失餓餓,力氣又要出,人就不會胖。
母親總是在我們姐弟幾個面前,夸贊阿來哥哥的勤快、懂事、會吃苦。阿來哥哥曾給母親打來過一疊墊子,用麥秸稈編成六角形圖案,可以在飯桌上墊熱碗和熱砂鍋。這是他自己打的,把麥秸稈外層土黃色的外衣去掉,淡米黃光亮色的麥秸稈,編得細密精巧結(jié)實,六角形圖案勻稱對稱。母親愛不釋手,還舍不得拿出來用。
阿來哥哥還送我一只麥秸稈打的“小皮箱”,也是他自己打的。有大人手掌般大,有蓋子,啟蓋自如。蓋子上有青篾片制成的精致逼真的拉攀。小皮箱酷肖真皮箱,又可盛放我繡花用的小剪子、小針插。我珍藏了許多年。
阿來哥哥不愛說話。每當(dāng)我和弟弟拿著茶葉蛋,唱起童謠:立夏吃只蛋,氣力大一萬……他就要插嘴:“立夏吃只蛋,氣力大三萬……我說:錯了!錯了!是大一萬。阿來哥哥倔倔地說:我偏要說,氣力大三萬!大三萬!我氣力大三萬,上山砍柴挑柴擔(dān),就不會頭暈摔跤了。
這一次,我也下了決心,不怕小梅阿萍笑話我,定要阿太打只立夏蘇送給他,讓他放在枕頭下,每天看看它。阿太說過的,戴上立夏蘇,身體也會好。阿來哥哥每天看看它,身體就會好,氣力真的會大三萬呢!
10
回家的路上,我們的手腕上,都套著一只艷麗繽紛、五光十色的立夏蘇,映襯得黃土黑泥、青禾綠苗、粉蝶紅花;遠處近處,都有了能勾住眼、壓住神、攝了魂魄般的色彩,又是吉祥瑞氣映現(xiàn)。
只有芳芳的手腕上依然空空。剛才在阿太家里,見到芳芳流下傷心的眼淚,更加對她有了同情愛護之心,小梅阿萍各牽了她的手,一起走。我說:芳芳,別忘記哦,明天,就要阿萍把立夏蘇給你戴上。芳芳很向往地點了點頭。又說:等會我就要去竹山頭里撬兔草。自家阿娘會拿茶葉蛋來給我。去年有六只。我不給“雙生坯”吃,就拿來給你們吃。一人一只。吃好夜飯,都到玟玟家來。
天剛擦著黑,小梅阿萍她們幾個都來了我家,不見芳芳到來。卻來了對門的云嫂,她神色慌張又痛心萬分地說:芳芳翻落在大河里了,現(xiàn)在剛剛撈起來。肚子里喝飽了水,人已不會響了。胸口抱著著一包東西,牛草籃壓在身上??蓱z哪……
我們一聽,都“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拗爸?,都要到大河邊去看看芳芳。母親和云嫂攔住了,說天已黑了,大河邊是沿山邊的山路,不能去。母親說她會去看的,要我們好好在家。
我們都哭喊著:芳芳、芳芳……齊刷刷地跪倒在了地上,雙手合十,拜著。猛然,小梅說了:莫要拜、莫要拜!死人面前才可拜。芳芳說不定還能活轉(zhuǎn)來,要被我們拜死的。
我們都站起來。這時,從外面?zhèn)鱽硪魂囁盒牧逊蔚暮靠蘼?,伴著哭傷調(diào)的“哭歌”:哎呦!小娘吔!可憐喏,可憐喏。你到我家來,每日背草籃,每日洗衣裳。沒穿過一件新衣裳,沒吃過一整條小黃魚。阿娘待你不夠好啦!這是阿娘錯,這是阿娘罪。小娘喲!你要活轉(zhuǎn)來,好好來做人。背上新書包,上學(xué)去讀書。罪過呦!罪過呦……
是芳芳這兒的阿娘,在曬谷場地上打滾,呼天搶地在哭。阿萍朝著門外“呸”地一聲,說:狼外婆,都是她害的。阿萍把院門關(guān)了起來。我們聽著,又一起哇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母親急急地從外面去看了回來,淚水盈盈地說:芳芳送到縣城醫(yī)院去搶救。她的娘,從搡石場急急地趕回來,傷心得昏了過去。希望芳芳能活轉(zhuǎn)來。她是怎么翻落在河里呢?手里抱著一包東西,肩胛頭背只大大牛草籃,從竹山頭出來,天已芝麻花了,過板橋時就不小心絆落在河里??蓱z的孩子呀……
母親勸住我們,要我們不要放悲聲,不要動哭聲。盼望芳芳能搶救過來,活轉(zhuǎn)來。
我們站立著,肩挨肩地圍成一圈。每個人都擦干了眼淚,高高舉起的手上,都戴著耀人眼的立夏蘇——阿太打的立夏蘇。阿太曾說過的話:戴上立夏蘇,福氣好!運道好!身體好!芳芳也有立夏蘇,芳芳也戴過立夏蘇。芳芳肯定能活轉(zhuǎn)來,回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