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平
一次回家,在街上發(fā)現(xiàn)有賣菱角的,我買了點。吃在嘴里,非常甘甜,只是無法吃出當年外婆做的味道,是因為年代久遠,味蕾已迷失在了現(xiàn)在的美味之中?還是外婆做的味道早已在我心里生根發(fā)芽,成為永遠也無法抹去的記憶?思緒如同一匹狂奔的駿馬,把我?guī)Щ啬沁b遠的歲月。
外婆是大家閨秀,受過良好的教育。外公家也是名門望族,外公是一名私塾先生,一場疾病過早地奪走了他的生命,留下了外婆和四個孩子。外婆從此挑起家庭的重擔,好強的外婆不愿接受別人的施舍,曾幫有錢人家做過傭人,晚上還做些針線活以補貼家用。但面對正在成長的四個孩子,仍然捉襟見肘,她上山挖過野菜,吃過樹皮,心靈手巧的外婆還學會了打草鞋,日子才稍有起色。眼看苦難的日子快要到頭,又一場變故再一次把外婆推進苦難之中,我舅舅是外婆的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十六歲正可以為外婆增加一份勞力的時候,卻被抓壯丁抓走了,從此沒有音訊。外婆面對這一個又一個的打擊,擦干眼淚,用柔弱的肩膀支撐著風雨飄搖的家。
我特別喜歡跟媽媽一起到外婆家去。尤其是夏天,到外婆家有十來里路,要經(jīng)過一條小河,這條小河在外婆家附近形成一個湖泊,湖泊里面長滿菱角。菱角在五六月開出小白花,是夜里開放,白天合上,隨月亮的圓缺而轉(zhuǎn)移。我最喜歡吃菱角的果實,果實在每年的八月份左右才成熟。菱角皮脆肉美,蒸煮后剝殼食用,也可熬粥食用,是我最愛吃的食物。湖泊上有一座石板橋,橋頭有一棵高大的黃桷樹,枝葉茂盛,郁郁蔥蔥,橋下開滿美麗的菱角花。媽媽每次走到石板橋上都要歇一歇,我則偷偷跑到水邊去采菱角花。
外婆見到我時常常用十分粗糙的手摸著我的頭,眼淚掉在我的臉上,我也哭了起來。外婆一見我哭了,馬上為我擦干眼淚,然后踮起一雙小腳,打開一個抽屜,拿出她珍藏多時的糖給我。
外婆有一雙小腳,也是我見到的唯一的一雙小腳,腳很小,與幾歲小孩的腳一般大小,并且五根腳趾完全彎曲在腳掌心里。外婆行走極其不方便,顫巍巍的。說實話我小時有點害怕見到外婆的那雙小腳,所以最不愿意與外婆一起洗腳。每次外婆洗腳,不得不揭開那長長的裹腳布,洗一次腳需要很久時間。長長的裹腳布像是長長的苦難,不得不一次次地去揭開它,再一次次地把苦難包裹。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到其中的痛苦和艱辛的。
外婆來我家一次實屬不易,我需要陪她走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到家。外婆離開時總是依依不舍,嘴里沒說什么,眼里卻含滿淚水。相見時難別亦難,外婆漸行漸遠的背影,還有母親的久久張望和嘆息,讓我知道了什么是離別。
在我八歲時的一個寒冷的早晨,母親帶著我一路小跑,往外婆家趕。從母親的焦急的神情和眼淚中,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趕到外婆家時,外婆已手腳冰涼。所有的人都悲痛欲絕,卻無法喚醒外婆,她就這樣永遠地躺下,離開了我們。外婆葬在一個小山崗上,周圍是一大片柏樹和松樹。埋葬外婆的那一天,十二個抬夫緩緩地抬著外婆的棺材向她最后的歸宿地行進,嗚咽的嗩吶吹得悲天慟地。我號啕大哭起來,我知道再也看不到外婆了,再也吃不到外婆特意為我準備的菱角了。滿天飛舞的紙錢是親人們希望她在天堂過得好,我更希望她在天堂不再纏腳。
外婆是一位平凡的人,她身上深深地鐫刻著一個時代的烙印。當時光走過了四十年,我仍然想起她的點點滴滴,外婆慈祥的愛,在歲月里沉香。曾經(jīng)的石板橋如今變成了寬闊的石拱橋,小路被荒草覆蓋,那是通往外婆家的必經(jīng)之路。煙雨蒙蒙的湖里已沒有了菱角,沒有了美麗的菱角花,變成了一湖荷蓮,但美麗的菱角花一直盛開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