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雪沒完沒了地下,一場接著一場。好像這個冬天,雪對于大地的思念,從未有過休止。
大道上人煙稀少。似乎一場大雪過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了??罩袕浡謇涞臍庀?,一切都被冰封在了厚厚的雪中,連同昔日那些打情罵俏的男人女人。陽光靜靜地灑在屋頂上,光禿禿的樹杈上,瑟瑟發(fā)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墻上,再或灰色的窗臺上。因為有雪,這些灰撲撲的事物,便看上去閃爍著晶瑩的光澤。于是村莊便不再是過去雞飛狗跳的樣子,轉而覆上一層童話般的夢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著另外一個神秘的世界。有時候人打開門,看到滿院子的雪,會有些猶豫,要不要踏上去,將這畫一樣的庭院,給破壞掉。
整個的村莊,于是封存在這樣的靜寂之中。隔著結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個人,眼睛里都充滿了孩子一樣的好奇,似乎這個村莊,不再是昔日他們習以為常的熱氣騰騰的居所。那些愛閑言碎語的人,也變得溫情脈脈起來。房間里熊熊燃燒著的火爐周圍,是一家老小。知道這時候吵架,沒有多少人圍觀,男人女人們也就偃旗息鼓,將所有的煩惱,都化作一塊塊烏黑發(fā)亮的煤,投進轟隆作響的爐膛里。那里正有一輛漫長的火車,從地心的深處,咣當咣當?shù)伛倎?。它發(fā)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如此巨大無邊,以至于依然在困頓的生活中受著煎熬的人們,手烤在紅通通的火焰之上,忽然間就忘記了這個世間所有的苦痛。
昆蟲全都蟄伏在泥土之下。厚厚的積雪覆蓋著泥土,這個時候,如果誰能將整個大地用巨大的斧鑿挖開,一定會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蟲,比如螞蟻、蒼蠅、蚊子、金蟬、蠶蛹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夢之中。沒有什么力量,能夠將它們喚醒。它們猶如死亡般的身體里,依然積蓄著生存的浩蕩的力量。除了春天,沒有什么,能夠打擾一只蟲子的冬眠。它們隱匿在這場彌漫了一整個冬天的大雪之中,不關心人類的一切。
最初的時候,雪每天都安安靜靜地飄著。人們穿著棉襖,在雪里慢慢走著,并不覺得那雪落在臉上,或者鉆入領子里,有多么地涼。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聲,聽起來倒像是傍晚寺廟里的鐘聲,一下一下地,將人的思緒拉得很遠。小孩子在斜坡上嗖嗖地滑著玩,倒地時屁股摔得嘶嘶地疼,都不覺得有什么。揉一揉紅腫的手心,繼續(xù)吸著長長的鼻涕蟲,樂此不疲地上上下下。女人們到人家去串門,走到門口,總是很有禮貌地跺一跺腳上的雪,這才漾著一臉笑,推開被爐火烤得暖烘烘的厚重的門,寒暄問好。
這時的老人們,喘息聲也緩慢下來。似乎那些氣息,都留在了秋天收割完畢的田地里,并跟著麥子和蚯蚓一起,被這一場場沒完沒了的雪,埋在了冰封的地下。于是他們便借著僅剩一半的氣力,一日日挨著不知何時會有終結的雪天。
在冬天,老人們常常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大部分時間,一家人都集聚在房間內,剝玉米、編條貨、打牌、說閑言碎語,或者烤著一塊又一塊的炭,聽著評書打發(fā)漫長無邊的時日。老人們礙手礙腳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什么也做不了,聽著呼哧呼哧的粗重的喘息聲,自己也覺得心煩,便知趣地回到陰冷的小黑屋里,躲在兩層棉被底下,瑟瑟縮縮地回憶著那些陳年舊事。也只有誰家的媳婦來串門了,禮節(jié)性地給長輩問個好,他們才堆上一臉的笑,哎哎地應著來人的問話。
沒有人說什么,女人們離開暗黑的偏房,繼續(xù)跟這一家的主婦談論家常。當然,出門前總會說一句吉祥的話:您老看上去氣色還不錯嘛!
年已經(jīng)不遠了,于是人們說話便專挑吉利的字眼,誰也不會輕易吐出與死有關的詞來。可是,老人自己,卻預感到死神正穿越風雪,一天一天逼近。
那一年的除夕,負責給全村人接生的張家奶奶“蹬腿”的消息,比“竄天猴”還要快地抵達了每一家的庭院。在張家奶奶的兒孫們,忙著給她穿孝衣的時候,沾親帶故的人家,也面露憂煩,不知該如何協(xié)調走親訪友和置辦喪事的關系。若在平日,辦個喪事,如果主家不來“打擾”,心里是要存一肚子氣的,這氣一整年也不能消散,疙疙瘩瘩地,或許一輩子都得記著這點仇??涩F(xiàn)在是喜慶的大年,別說是親戚,就是火化場里,給多少錢,怕也沒人愿意靠近焚尸爐。況且奔喪完去誰家走親戚都不高興,好像這死人的晦氣,會瘟疫一樣沾附在每個人身上。但凡出生或者生孩子時,接受過張家奶奶“洗禮”的,自然也要隨份子,去吃這場“白事”。想到原本應該歡天喜地拖著自家孩子走親訪友掙壓歲錢,卻被張家奶奶的“魂”給揪扯著脫不了身,便老大不高興??墒遣桓吲d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于是只能在守歲的除夕,嘆口氣,抱怨一句:不早不晚,怎么偏偏趕在這時候?
作為張家奶奶的“關門弟子”,母親自然不能這樣說。她的憂愁顯然更為真誠。她甚至因為張家奶奶將“接生”這件偉大事業(yè)傳承給了自己,若自己將來死的時候,同樣不懂禮數(shù),遭人抱怨,而憂心忡忡。于是她便將一碗餃子,全端到香臺上去,供奉給魂靈正在升天的張家奶奶。
很快,紛紛揚揚的大雪將餃子給覆蓋住了。我?guī)状斡妹抟\袖子擦拭房門上的玻璃,透過黑黢黢的夜色,看那碗餃子是否真的被成了鬼魂的張家奶奶給吃掉了??墒牵抢锸冀K是一碗冒尖的白雪,在越來越稀疏的鞭炮聲中,孤獨靜默地站著。
大年初一,張家奶奶家門庭冷落。每個走在雪地里去拜年的人,途經(jīng)門前,都下意識地歪頭看一眼。院子里空空蕩蕩的,連一只麻雀也沒有,好像它們也知道此時來這個庭院,一年的好運都將丟掉。在經(jīng)過了一夜的悲痛之后,張家奶奶的兒女們已經(jīng)能夠控制自己的悲傷。于是被雪覆蓋的庭院里,便靜悄悄的,有著一種尋常的質樸。似乎生活并未因此發(fā)生任何的改變,一切都在白色的背景上緩慢流淌,雞在打鳴,鴨在踱步,狗在雪地上追逐著鳥雀,干枯的樹枝將影子投射在低矮的泥墻上。這是新的一天,與過去無數(shù)個時日并未有多少區(qū)別的新的一天。
熬過了這一個年節(jié)的老人們,心懷僥幸,感謝老天讓自己多活了一個年頭。盡管,有可能過了十五,也跟張家奶奶一起,去閻王那里報到;可是,終歸是跨了年頭,沒有給兒女帶來多少拖累,也不曾讓他們像張家奶奶的子孫們那樣為難。所以留下來的老人,便穿了簇新的衣服,打起精神,迎接著一撥又一撥晚輩們的磕頭祝壽,并順便與人感嘆一下張家奶奶是死不逢時。
于是整個村子都在隱秘地顫動著,為張家奶奶帶來的這一棘手事件。如果不與張家奶奶的子孫們同住一個村子、一個巷子,或者緊挨著一堵墻,人們怕是要奔走相告起來。在一場雪都能夠讓村莊興奮的枯燥的冬日,一個人的死亡,尤其是像張家奶奶這樣掌管著全村人“生”的元老的死亡,更是為無聊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新鮮的雞血。
三天后,張家奶奶的骨灰盒,穿過走親訪友的熱鬧人群,被子孫們悄無聲息地抱了回來。而嗩吶班子與葬禮隊伍,也稀稀拉拉地組建起來。不知是因為下雪,還是人們都約好了,或者大家真的都在忙著走親訪友,張家奶奶出殯的這天,人煙稀少。每一個頂著雪花去吊唁的人,都低著頭,弓著腰,緊縮著身子,偷偷摸摸地,好像要去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當然,如果不是紅白喜事欠下人情,沒有人會在喜慶的年節(jié)里,去參加一場晦氣的葬禮。所以去還人情的人,也便貓一樣潛入張家奶奶的庭院,又溜著墻根側身出來,走上一段,與那斷斷續(xù)續(xù)、不怎么起勁的嗩吶聲,離得遠了,這才長舒一口氣,似乎,卸掉了一個很重的包袱。
黃昏的時候,張家奶奶出殯。出門看的人,愈發(fā)得少。就連那些平日里爭搶花圈抬的小孩子們,也好像消失掉了。整個的村莊,安靜地如同在大雪中睡了過去。不,是死了過去。人的呼吸,也變得微弱起來。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雪中肅穆著,似乎它們更懂得一個人死去的悲傷。風在暮色中呼呼地吹過來,那些灑落的土黃色的紙錢,便在村莊的上空飛舞。人踩著雪,咯吱咯吱地走在其中,會內心驚懼,好像張家奶奶的鬼魂,從冰冷的墳墓里飄了出來,并隨著滿天的雪花,飛進每一個庭院,而后隔著緊閉的門窗,永無休止地敲擊著、拍打著,叩問著那些隱匿在房間里的人。
沒有人給她回答。
只有雪,漫天飛舞的雪,覆蓋了整個的村莊……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