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海超 何莊
(中國人民大學信息資源管理學院 北京 100872 )
曾國藩是晚清四大名臣之首,在治學從政治軍生涯中,曾國藩花費大量精力致力于公文實踐,留下了《討粵匪檄》《應詔陳言疏》等公文范本名篇,并逐步形成了“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四位一體的理念框架。這八個字分別是對公文主旨、事功性、說理考證和文辭表達的要求。然而,當前研究涉及曾國藩公文的雖不在少數(shù),但這些研究多是圍繞公文具體內容分析特定歷史事件,或將之作為研究曾國藩文學、理學思想等的底本,即史料學視角的研究,如《“楊蕭三諭”與〈討粵匪檄〉比較論》;少數(shù)相關性較高的研究也是集中在曾國藩公文風格上,如《曾國藩治牘批判之道與晚清公文文風革新》,而對于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內涵是什么的問題尚未真正明確。作為特定社會階段的產物,一種理念的形成往往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曾國藩“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四位一體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同樣有比較復雜的背景和比較長時間的演變過程。本文在已有成果的基礎上,嘗試對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從“形成背景”“形成過程”和“是什么”幾個角度進行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
曾國藩所處的時代正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內憂外患交疊,社會矛盾尖銳,民族危機日漸深重。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是這一特定社會背景的產物。一方面,為應對日益沉重的危機,部分有識之士開展了早期 “睜眼看世界”的探索活動,變革圖強成為一股不可阻擋的潮流,曾國藩對晚清公文風氣的流弊進行審視和突破,正順應了這股潮流。另一方面,戰(zhàn)爭失利、人口激增、國庫空虛、地方武裝崛起等使得中央軍權、財權不斷旁落,清政府的控制力被不斷削弱,原本鐵桶一塊的統(tǒng)治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裂痕,新嘗試從此不再容易遭到扼殺,新思想的傳播和交流也變得活躍。不得不說,曾國藩在公文寫作理念上的革新,與這一變化有著密切聯(lián)系。
在學術界,禮學興盛、經世致用精神覺醒、漢宋兼容形成以及古文傳統(tǒng)等,與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關系更加直接。
首先,禮學興盛對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有清一朝,禮學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其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完成了社會學形態(tài)禮學對哲學形態(tài)理學的改造,更加注重禮學對具體國家政務和社會事務的闡釋和規(guī)范,形成“以禮合理”的思維導向。這一轉變使得義理的具體指向發(fā)生變化,對曾國藩乃至其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影響頗深。其次,經世致用精神的覺醒是影響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形成的又一大學術動態(tài)。晚清之際,經世致用理念已經較為廣泛地覺醒,傳統(tǒng)儒學的嚴格拘囿開始破裂,重道輕藝的理念也逐漸為經世致用、變法圖強的理念取代。這一變化深刻地影響著包括公文在內的各項國家、社會事務。再次,漢宋兼容對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影響既體現(xiàn)在宋學所暗含的經世致用精神上,又體現(xiàn)在其對漢學考據的關注和批判上。晚清時期,隨著漢宋兼容終成定局,兩家所秉持的理念——追求義理、注重經濟、重視考據也相互融合,共同深刻地影響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最后,兼容駢散的古文傳統(tǒng)也對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有著重要影響。唐宋古文運動之后,所謂“古文”與先秦古文已經有了很大的區(qū)別,它并不完全否定駢文,而是在自覺融合先秦兩漢古文與六朝駢文的基礎上,以散體為主,駢體為輔,形成了一種新型古文。這一新型古文不僅在實踐上繼續(xù)兼容駢散,而且在意識上也變得更加主動。從實際情況看,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無疑深受這一變化的影響。
曾國藩“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還與其獨特的人生軌跡緊密相關,其中師友交游和幕府幕僚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在師友交游方面,家學啟蒙、從游唐鑒、倭仁和私淑桐城,對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有著重要影響。其中,家學啟蒙奠定了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義理”的最初理念基礎,而與唐鑒、倭仁交游,使得曾國藩開始轉變理學作為考取功名工具的意識,使其真正用心于治理學,同時也夯實著其公文寫作理念中“義理”的堅實基礎。正是在唐鑒的引領、倭仁的扶掖下,曾國藩的為文之法乃至為學之術中最根本的“義理”得以奠基,而后通過私淑桐城和對桐城派姚鼐的 “義理、考據、辭章”理論的繼承與改造,[1]進一步完善自己的公文寫作理念。開立幕府、廣納賢才之舉對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深化也具有一定影響。一方面,曾氏幕府幕僚文化程度極高,其中杰出者如李鴻章、吳汝綸、薛福成等,他們在接受曾國藩指導的同時,往往也以他們獨具之才情給予曾國藩一定的啟示;其二,曾氏幕府中幕僚多是經世之才,專業(yè)領域分布廣泛,受經世致用思潮影響較深,這與曾國藩在挑選人才時“經濟”的標準是分不開的。但這些幕僚往往又給予曾國藩反向激勵,能夠進一步深化其“經濟”理念,并持續(xù)作用于包括公文在內的軍事、政治、經濟、文學等各個方面。
曾國藩“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四位一體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演變過程,不同時期四者比重具有較大差異,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該階段大致為道光中期至道光后期,其主要特征是“義理”占據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核心位置,其余三者處于附屬地位。這一時期,曾國藩公文如奏稿、批牘等幾乎沒有留存,難以直接從公文實體中探究曾國藩的公文寫作理念,但根據《日記》《家書》等檔案史料中曾國藩的一些言論,可以對其公文寫作理念進行分析。
理學自始至終是曾國藩的立身處世之本,就公文來說,義理是重中之重,經濟、考據、辭章則居于次要位置。在《日記》中,曾國藩曾記載了一段向唐鑒討教“檢身之要”的故事,唐鑒言:“學問三門:義理,考核,文章??己酥畬W,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蠢測,文章之學,非精于義理者不能至,經濟之學即在義理之內。詩文詞曲皆可以不必用功,誠能用力于義理之學,彼小技非所難?!盵2]這是一種典型的重道輕文的觀念,從曾國藩“昭然若發(fā)蒙”可以看出其頗為認同唐鑒這一理論。這表明此時包括公文寫作在內的古文寫作理念中,“義理”是曾國藩所要傳達的第一要義,“經濟”只是其組成部分,尚未獨立;“辭章(文章)”是發(fā)揮義理的載體,也唯有精于義理方可至;對于“考據(考核)”,由于其多求粗遺精、管窺蠡測而被曾國藩“無取焉”。[3]
第二階段,大致為道光后期至咸豐初年。這一階段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最顯著的變化是把“考據”與“辭章”提升到與“義理”等同的位置,不過在序列上“義理”為先的地位仍不可動搖。
一方面,這一變化與桐城派古文理論的影響有著重大干系。例如,在道光二十三年《致劉蓉》信中,曾國藩談及自己對“辭章”的新感悟,“桐城姚郎中鼐之緒論,其言誠有可取?!胖勒?,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烏有知道而不明文者乎?”[4]“明于文字”其實暗示曾國藩對“辭章”態(tài)度的轉變。此外,曾國藩還繼續(xù)指出:“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為要務”“舍文字無以觀圣人之道”,進而提出“堅車行遠”的觀點,對之前重義理、輕辭章的觀點進行了修正。[5]這都表明曾國藩一如既往重視“義理”的同時,開始了對公文辭章的關注。另一方面, 曾國藩對“考據”的態(tài)度也有很大轉變。如在《孫芝房侍講芻論序》中,曾國藩曾以良知之學做類比,做出“近世漢學之說,誠非無弊;必謂其致粵賊之亂,則少過矣”的論斷,[6]以此來澄清當世非議考據之學的觀點,與前期對考據之學“無取焉”的做法形成鮮明對比??梢?,這一階段,考據和辭章開始為曾國藩所重視。
第三階段,大致為咸豐后期至同治年間。這一階段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最顯著的特征是文道關系的階段性分離和“經濟”的獨立,從而使得“義理、經濟、考據、辭章”真正由籠統(tǒng)走向分野。
曾國藩關于文道關系的分離集中體現(xiàn)在其關于“古文不宜說理”的論述。咸豐八年,曾國藩《致劉蓉》的信中談及“道與文不能不離為二”的觀點,并舉方苞為例,認為方苞之所以不能“入古人之閫奧”的原因,正是由于用心不專、兩下兼顧,[7]進而直言“古文之道,無施不可,但不宜說理?!盵8]這與其前期“文道并重”的觀點可謂格格不入。然而,同治九年,曾國藩的觀念再次發(fā)生變化。同樣是在給劉蓉的信中,曾國藩舍棄了“道與文不能不離為二”的論斷,認為“道與文之輕重,紛紛無有定說久矣?!盵9]由此可見,曾國藩這一時期公文寫作理念中關于文道關系的認識具有一定反復性,但其最終向“無有定說”的轉變,則仍然預示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義理”與“辭章”的關系回歸到平等的位置。
食品生產過程中,微乳常暴露在不同pH環(huán)境下。因此,考察微乳的pH穩(wěn)定性對于擴大其應用范圍具有重要意義。本研究分別考察丁香酚微乳和海藻酸鈉修飾微乳的在pH 3.0~7.0穩(wěn)定性。如圖3所示,丁香酚微乳在pH 5.0~7.0時,呈現(xiàn)為乳白液狀,粒徑均小于200 nm;在pH 3.0~4.5時,丁香酚微乳出現(xiàn)了明顯的沉淀與分層,可見在該pH條件下丁香微乳十分不穩(wěn)定。結合表1可知,在pH 3.0~4.5范圍下,丁香酚微乳的粒徑及PDI明顯增大。酪蛋白酸鈉在等電點附近所帶電荷量較少,靜電斥力減弱,導致粒子發(fā)生聚集現(xiàn)象[23]。
在這一時期,“經濟”也從“義理”中獨立出來,成為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框架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治八年七月,曾國藩在《勸學篇示直隸士子》一文中,正式將為學之術總結為“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四義,這是曾國藩學術思想、文學思想的一個總領,同時也是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精髓。與此同時,曾國藩進一步闡述了四者的相互關系,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四義中,義理為最切要之事,重要性可達“切于身心而不可造次離”程度;經濟次之,并能在義理通達之后而“該乎其中”;而后是考據,以使所見所聞,“證諸古制而不謬”;最后是辭章,使得所言之事“達諸筆札而不差?!盵10]具體來說,辭章是具有輸出性質的為文之法,而義理、經濟、考據都是立文的基本要素:義理是立文的基礎,經濟是最終目的,二者“初無兩術之可分……事始于修身,終于濟世”[11],而考據則是基本功力。自此,曾國藩“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四位一體的公文寫作理念最終形成。下面,重點對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義理、經濟、考據、辭章”的具體內涵進行分析。
據曾國藩的論述,“義理者,在孔門為德行之科,今世目為宋學”,可見,對曾國藩而言,此處義理更偏向于宋明理學所宣揚的性理之學。曾國藩認為,由于人的才智、精力有限,君子當權衡取舍,而最為緊急切要之事,當“莫急于義理之學。”[12]對于公文,同樣必須以義理為質,而后經濟、考據、辭章乃有所歸。[13]因而,在曾國藩的公文寫作理念中,“義理”是公文的核心要義,陳義高遠是寫好公文的先決條件,只要義理之學功夫到家,公文便“根本固枝葉自茂”。[14]
義理既然對于公文如此重要,那么曾國藩所謂義理的具體指向便很有必要進一步分析。在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義理”與“禮”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對于二者,曾國藩將之總結為“理是禮之體,禮是理之用”,并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則一秉乎禮。……舍禮無所謂道德;……舍禮無所謂政事?!盵15]這表明,曾國藩不僅將“禮”作為道德也即“義理”的承載,更將其作為修齊治平的根本途徑?!肚迨犯濉分幸灿杏涊d:“(曾國藩)謂先王治世之道,經緯萬端,一貫之以禮。惜秦惠田《五禮通考》闕食貨,乃輯補鹽課、海運、錢法、河堤為六卷?!盵16]這就是說,在曾國藩的禮學理念中,當世的鹽、錢、漕、河等具體事務都可以是禮的體現(xiàn)。由此可知,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所強調的義理實質上既是一種注重內在修養(yǎng)、傳統(tǒng)道德,進而維護綱常禮教的性命之理,同時也是一種內容龐雜具體、包含世事俗物的禮。
那么,曾國藩公文又是如何體現(xiàn)義理的呢?其一,立意上追求陳義高遠。曾國藩十分推崇西漢公文的“陳義高遠”與“不可磨滅之質干”,同樣地,對于公文寫作,陳義高遠也為曾國藩所看重,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公文力求維護儒家道德禮法的核心地位,如《討粵匪檄》幾乎都在談論維護名教尊卑、禮義人倫、詩書典則和忠信仁義,[17]表達了曾國藩維護綱常禮教的愿望;第二,公文力求達到“轉移風俗”的目的。“轉移風俗”,可以看成是對義理的一種間接追求,是實現(xiàn)義理的另一種形式。在公文中,轉移風俗是曾國藩的不懈追求,許同莘在也稱其公文為“以己之所向而轉移風俗”[18],“得禮學精義”[19]。其二,內容上踐行以禮為歸的宗旨。事實上,曾國藩的多數(shù)公文,并不像《討粵匪檄》有著明顯直接的立意,而多為具體的政務軍情,但這恰恰體現(xiàn)了曾國藩“禮為理之用”“不談過高之理”的理念,更加注重現(xiàn)實操作性,注重以禮為歸。其三,寫作上注重議論說理。立意上陳義高遠和內容上以禮為歸是曾國藩公文中實現(xiàn)義理的主要方式,但“義理”要被透徹地闡明,還需要相應的寫作與表達技巧,就曾國藩公文而言,即具有多叮嚀告誡和善于平易處發(fā)絕大議論的特征。
在傳統(tǒng)語境中,經濟可以理解為經邦濟世、經世濟民等意思,具備很強的實學致用指向。魏文帝曹丕《典論·論文》曾言:“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公文是實現(xiàn)“經濟”的重要途徑之一。在曾國藩的公文寫作理念中,“經濟”同樣是最基本要義之一,具體包括以下內容:
首先,公文必須要言之有“理”。這是因為“義理”之中本就包含了部分“經濟”的特征。前文論及,在曾國藩的公文寫作理念中,“義理”不僅關乎空談心性的玄虛之理,而且涉及包括軍事、政務、洋務等國計民生在內的一系列國家事務,即與“用”關系極為密切、具備實操性的“禮”。曾國藩的公文更多地關注社會現(xiàn)實和事務本身,致力于作為“用”的禮,不談過高之“義理”,這就是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義理”所蘊含的“經濟”特征。
再次,必須精簡文風,提高效率。曾國藩倡導明白顯豁、曉暢簡明的文風,認為“(奏疏)總要以明顯為要”,把“典、淺、顯”作為評判奏疏的基本標準,并舉出白居易之詩淺顯為老嫗所理解卻又能打動人心這一實例,強調深入淺出、簡明易懂的重要意義。[20]又,對于當世部分學者好以晦澀難懂字詞來標榜古風的現(xiàn)象,曾國藩則解釋古字現(xiàn)在雖晦澀難懂,但在當時“乃人人共稱之名,人人慣用之字”[21],以此說明公文中借用晦澀難懂字詞標榜古風這一做法的不合理性,提倡簡明文風。
最后,分門別類,文有所專。在姚鼐對文章分類的基礎上,曾國藩在《經史百家雜鈔》中將文種重新調整為十一類,更換了部分選文,大量添加經、史、子三類文章,更加注重文章與政事的溝通。同時,在微觀層面,曾國藩強調不同文體的功能差別,如“奏議類宜噴?。辉t令類、書牘類宜吞吐”,以文風來增強公文的“經濟”功能。除此之外,文有所專也是增強公文“經濟”功能的重要舉措。曾國藩認為,流有主支之分、峰有主次之別,公文寫作“主意亦不能兩重”,唯有“專重一處”,公文才能“四體停勻,乃始成章?!盵22]這就表明,公文必須一文一事,才能有效實現(xiàn)經世致用的目標。
考據與漢學的興盛緊密相關,是漢學家的主要治學方法。在公文寫作中,曾國藩極為重視考據,當然,曾國藩對考據相關理念的運用吸收也是有所取舍的。
首先,對于考據“辯論動至數(shù)千言”的弊端,曾國藩在公文寫作中堅定地予以摒棄,杜絕虛言浮文是其基本原則。曾國藩并不因為開始注重考據便在公文中大費周章專事考據,而是極力避免“枝之蒐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遺其源”[23]的現(xiàn)象,確保公文主旨的闡發(fā)。其次,曾國藩公文中考據的運用重在發(fā)揮義理和經世致用,有意識地淡化其過度側重于名物訓詁、典章制度的做法,更加注重將其運用于解析經典、發(fā)掘和闡釋義理上,以確保在公文寫作中的“義理正大”和質干不滅。最后,考據中訓詁的方法為曾國藩公文所倚重。曾國藩認識到文字功底是公文的基礎,文字功底及學養(yǎng)的積累需要精通訓詁之學,只有在這方面具備一定造詣,才能于真正理解義理。
在義理、經濟、考據、辭章中,辭章雖被曾國藩至于末位,但作為前三者賴以實踐的載體,是公文順利實現(xiàn)其目的的最后一公里,因而也是曾國藩持續(xù)用功所在。
首先,在氣質上,追求“寓剛于柔”。在曾國藩看來,公文的風格可分為陽剛和陰柔兩種,不同種類公文應當有適合的風格。但即便如此,曾國藩仍不改對陽剛雄奇之文的喜愛,正如其所言:“平生好雄直瑰偉之文”[24]“當以渴筆寫吾雄直之氣”[25]。然而,在陽剛與陰柔之外,曾國藩公文還有一個更極致的追求,即“寓剛于柔”。正如其在《日記》中所說:“若能合雄奇于淡遠之中,尤為可貴?!盵26]由此可見,曾國藩關于公文風格的優(yōu)劣一定的排序,即公文若能“合雄奇于淡遠”則尤為可貴,陽剛次之,陰柔再次之。
其次,在章句上,主張不避駢文,兼容駢散。對于公文而言,曾國藩認為通達淺顯固然有利于表達思想,但駢文并不影響精義的發(fā)揮以至于“蕪累而傷氣”,[27]反而會對提升氣勢大有裨益。更以陸宣公為例,稱其雖然“無一句不對,無一字不協(xié)平仄,無一聯(lián)不調馬蹄”,但是無論是在義理還是氣勢上都比隆濂、洛、韓、蘇,而陸宣公運用駢文剖析事理、陳情論事之“精當不移”卻“非韓、蘇所能及?!盵28]事實上,曾國藩主張公文行文的兼容駢散有更深層次的哲學理論基礎,他認為“天地之數(shù),以奇而生,以偶而成?!黄嬉慌?,互為其用,是以無息焉”,而“文字之道,何獨不然?”[29]可見,在曾國藩看來,公文章句駢散的關系,本質上就是奇與偶辯證關系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唯有兼容駢散,文章方可經久不衰。
最后,在布局上,力主自然與剪裁相結合以達到“珠圓玉潤”。曾國藩認為,古往今來,無論哪種文章,在構思行文上“總以珠圓玉潤四字為主”,[30]那么,公文追求“珠圓玉潤”也是應有之義。在某種程度上,公文追求自然與剪裁相結合與駢散兼容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公文要經久不衰,需兼容駢散,而布局想達到“珠圓玉潤”,則需要“自然”與“剪裁”結合。一方面,“自然”類似于“行散”,即順應本來面目,不強取模擬,從而保持公文“自然”本真。另一方面,“自然”也是相對的,一篇公文要想順利實現(xiàn)既定目標,必要的“剪裁”不可或缺。“剪裁”類似于“用駢”,一篇好的公文需要一定的雕琢,而這也正折射出了曾國藩對于“剪裁”的理解,即“位置之先后,剪裁之繁簡,為文家第一要義也。”[31]
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的形成,對重塑晚清公文風氣、推動公文理論革新以及加速中國古代公文的近代化歷程都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在中國古代“泛文學”的觀念下,公文寫作與文學創(chuàng)作界限的模糊性,使得曾國藩的公文寫作理念與其古文創(chuàng)作理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最核心的義理、經濟、考據、辭章四要義更是直接來源于其古文理論。不同的是,與一般的文學創(chuàng)作相比,曾國藩公文的寫作更加注重實用性和事功性,因而突出“經濟”、強調經世致用是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最重要的特征。但這只是相對于同一時代其他人而言的,并不意味著“經濟”在曾國藩公文寫作理念中處于最核心地位。相反,“義理”始終是曾國藩立論、宣揚和實踐中最為看中的部分。就公文而言,曾國藩取得了比同時代幾乎所有人都大的突破和影響,但從主觀上說,其公文寫作理念仍無法掩藏其對傳統(tǒng)的認同與向先哲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