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丹妮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這首杜甫的名篇《月夜》,是表現(xiàn)詩人思念家人的代表作品之一。鄜州,即今陜西富縣,相傳因黃鹿銜旗插于此地建縣而得“鄜”,歷有“塞上小江南”和“陜北小關中”之稱。杜甫與鄜州本無涉,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fā),此時天下承平日久,唐軍腐敗,安史叛軍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勢,先后攻取洛陽、長安兩京,迫使玄宗西走,天下大亂,百官民眾紛紛四竄,杜甫也在逃亡之列。時杜甫妻舅崔氏在鄰近鄜州的白水縣做縣尉,于是杜甫先攜家人投奔白水,后繼續(xù)北走,經同家洼、坊州、三川,抵達相對安全的鄜州羌村。由于行程倉促,一路頗為狼狽,杜甫在《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中回憶了這段艱難的旅程,并感謝重表侄王砅在北逃過程中的一路相助,詩云:“往者胡作逆,乾坤沸嗷嗷。吾客左馮翊,爾家同遁逃。爭奪至徒步,塊獨委蓬蒿。逗留熱爾腸,十里卻呼號?!?/p>
盡管歷經艱險,但詩人依存觀山寫景的樂觀心態(tài),“北上唯土山,連山走窮谷?;鹪茻o時出,飛電常在目。自多窮岫雨,行潦相豗蹙”(《三川觀水漲二十韻》)。這首詩描寫了他途徑鄜州三川時見到的洪水景況,在表現(xiàn)手法上頗具浪漫主義色彩,其實這種浪漫主義情懷在青年時期就一直伴隨著他,年少優(yōu)游時,和李白一起“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游》);官場失意時,也沒有忘記自嘲“耽酒須微祿,狂歌托圣朝”(《官定后戲贈》)。他是帶有理想主義的,而他的理想,是游覽天下,功成名就,也是“致君堯舜”,他考慮的最多的也是國家和帝王,卻鮮少提及與他休戚與共的家人。在杜甫心中,家和國的天平是不可能完全平衡的,如果有所傾斜,那一定是毫不猶豫的傾向國家。
天寶十五載(756)八月,杜甫聽聞肅宗繼位于靈武,便毅然只身西走追尋肅宗,不料途中被叛軍截獲,押往長安。安祿山聞其名,欲用之,然杜甫忠心唐室,拒不降從,安祿山無奈只能將其幽于長安不得出城。杜甫與家人互不知生死,雖托人往鄜州帶去家書,卻杳無音信。身處滿目瘡痍的長安城內,詩人滿腹憂郁,寫下一系列思國憂家的名篇:
“澗水空山道,柴門老樹村”(《憶幼子》),在那僻靜的大山深處,簡陋的老柴門前,我那稚嫩的幼子是否還在貪玩?還像去年時一般模樣嗎?“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遣興》),兒子宗武最是乖巧,前年咿呀學語的時候,就已會誦讀我的詩了,不知現(xiàn)在是否更加聰明一些?“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一百五日夜對月》),月光籠罩著冰冷的寒食節(jié),遙望牛郎織女星,他們天上人間,尤可秋期相會,可我和夫人何時才能相見?他還創(chuàng)作了《哀王孫》《哀江頭》《悲陳陶》《悲青坂》《對雪》《月夜》《薛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元日寄韋氏妹》《得舍弟消息二首》等詩篇,讀來沉郁頓挫,字字入骨,與之前多具浪漫主義特色的詩篇大有不同。通過研究這一時期的詩歌可以發(fā)現(xiàn),杜甫漸漸把目光較多地投入到對家人的關切上,在患難中逐漸認識到親情的重要性。
在此過程中,杜甫還寫下了著名的《春望》: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詩人心中的家國關系在這首詩中被很好地結合在一起,既悲嘆國家的衰落,又擔憂家人的安危,反復折磨令他白發(fā)蒼蒼。他一直尋找機會脫身,一刻也不愿委身于敵人的淫威之下,至德二載(757)四月,杜甫抓住郭子儀大軍與安史叛軍對峙之機,成功由城西金光門逃出。
逃離長安城后的杜甫,又站在了抉擇的路口,是北上歸家,還是西走面君?雖然極度想念家人,但如果非要二者擇其一,家與國的天平還是會慣性地傾向國家,因為他的信仰太強烈了。他在《述懷》一詩中詳細記述了自己在這段時期的所見所感:
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丑。
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
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嵚岑猛虎場,郁結回我首。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漢運初中興,生平老耽酒;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
這首詩直觀地反映了杜甫心中家與國之間的難以抉擇和劇烈矛盾,他一方面想回鄜州去,一方面又不忍心離開他的君主,最終還是選擇后者。詩人出長安一路向西逃至鳳翔面見了肅宗,帝念其忠心授予他屬諍諫之官的左拾遺之職。不久,宰相房琯兵敗陳濤斜,帝大怒罷免其官,杜甫因上疏“罪細,不宜免大臣”為房琯說情,而觸怒肅宗,被降罪入獄,幸得宰相張鎬等人相救才得以釋放,但此事對杜甫造成了沉重的打擊,他也從此被肅宗疏遠,再不得重用。
先為叛軍之囚,復入君王之獄,心向往之的朝堂,并沒能給他一席之地。這件事讓杜甫重新審視了這些年的經歷,也重新去看待他內心的家國關系,千頭萬緒中,他轉身望向了鄜州。這次,家與國的天平,終于眷顧了那另外一邊。
至德二載(757)八月,杜甫經歷長途跋涉后,返抵鄜州。他將當時的情景和心情寫成著名的《羌村三首》,“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羌村三首·其一》),描寫了詩人歷經千里終于抵達夢中的老柴門前,妻兒看到他,驚喜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時愣住眼淚直流的動人場景?!案咐纤奈迦?,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羌村三首·其三》),羌村的父老鄉(xiāng)親攜著酒食來看望詩人,關切地慰問他這一年的經歷,并為他接風洗塵。在《《羌村三首·其二》中,他依舊書寫著對往昔的哀嘆和凄惶,對官場的失意與失望:
晚歲迫偷生, 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 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 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 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收, 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 且用慰遲暮。
可見杜甫的焦慮和悲傷沒有消失,他依舊心憂天下,只是從此,家庭在他心中占據(jù)了最重要的地位。此后不管是行至華州,西去秦州,輾轉成都,還是定居夔州,直到最終長逝江舟,杜甫與家人都沒有再分開過。在杜甫與鄜州有關的一年多時間里,他心中的家國關系進行了重建,達到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
鄜州,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杜甫雖然在此生活了很短暫的時間,但是卻成為他生命中有重要意義的轉折點。鄜州,承載了詩人壯志未酬的無奈,也見證著他對家人的思念擔憂;它牢牢地保護著杜甫家人的安危,為詩人提供了一個安心的后盾和安全的依靠;它在杜甫的生命中不再僅是一個地名,而是一個記錄了太多心緒和思考的遠方;在歷史的長河中,也不僅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縣城,而是閃耀著詩圣創(chuàng)作光輝的歷史索引。杜甫與鄜州相關的這段經歷因其豐富性和不可復制性,對杜甫的人生軌跡、思維方式、詩歌風格等都產生了重要影響,促使了杜甫內心家國關系的重建,成為杜甫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現(xiàn)在的杜甫羌村故居,疏于保護,沒有院墻,僅存兩口破敗的磚窯,窯前一石磨盤,一株古柏。窯頭長滿青草,兩扇門上了鎖,透過門縫可見一些后人用過的生活器物散落在地上,積著厚厚一層黃土。右邊的房門上方有一排題字,從左往右依次是“民國辛未年 安貞吉 桐月重修”。院里落葉堆積,蕭瑟凄涼,只有那株古柏依舊郁郁叢生,倔強的生命力和歷經風霜的滄桑感,像極了它一千多年前的主人,每當夜幕降臨,那枚千年前杜甫吟誦過的月亮,像是詩人深邃的目光,永恒地凝視著這片古老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