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紅
喜歡寫作,曾在《鹿鳴》發(fā)表散文《那些年我們一起看過的電影》《假日陽光》等。
歲月的黃河水夾帶著泥沙,把童年與故鄉(xiāng)都沖刷得無影無蹤,年華一綹綹脫落在地,好像奶奶的白發(fā),泛著刺眼的光。光陰沖淡了記憶,卻濃稠了相思。故鄉(xiāng),成了難以捕捉的風,成了掛在屋檐下一串串打蔫的往事,愈是思念,愈覺遙遠,直到多年以后的一個盛夏,我站在了敕勒川的土地上,才有了些許釋然。
1
幾場雨后,就入了中伏,陽婆婆打翻了天宮的大油鍋,將滾燙的熱油灑在了敕勒川的身上,頓時,川上便欣欣然然地開了鍋。九峰山的山丹丹燃起了花燭,大雁灘的七月鮮燒紅了臉,溝門的杏兒噘起了金燦燦的俏嘴巴,李子撲扇著黑紫色的毛眼眼……熱辣辣的敕勒川,宛如熱辣辣的三妹子在向她放羊的五哥眉目傳情,暗送秋波。
大巴車的窗口變成了動漫電影的屏幕,一幅幅盛夏鄉(xiāng)村風俗畫在眼前跳躍,閃爍,流動。我投入敕勒川的懷抱,如同三妹子投入了五哥的懷抱,心里也燃起了一盆火,車子還未停穩(wěn),便急急地下了車。
敕勒川的鄉(xiāng)間小路卻在不慌不忙地走著,逍遙地延伸。格?;〒u曳著五顏六色的身姿,太陽花躲在墻角獨享清歡,絲瓜掉在屋檐下蕩秋千,打碗碗花吹著粉嫩的童謠,小黑狗嗅著葫蘆花的香氣,爬在地壟旁打著盹,悠閑地游走在夢里。
我們從鋼筋水泥堆砌的鴿子窩里飛出,像鳥兒出籠,面對欣欣然的鄉(xiāng)村,也都變得欣欣然起來,心情的腳步也隨著小路輕盈起來。放肆地摘一朵巴掌大的窩瓜花,激烈地爭論著公母,有的說需要人工授粉,民間稱為“按瓜”;有的說是天然授粉,最后也沒個結論。毛莠莠,鍋刷刷,羊耳朵,老來紅,蒲公英,馬齒莧......望著路邊的綠色,似乎看見了童年,不由地蹲下身,用每日敲擊鍵盤的手指,用凝視電腦熒屏的腫脹眼睛,吃力地辨認著曾經朝夕相見的閑花野草,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費力地搜尋著走遠的記憶。
不知不覺,便從草尖花瓣上幻想中走回現實,只見亭臺樓閣,雕梁畫柱,小橋流水,碧波蕩漾,宛若走進《紅樓夢》中的大觀園。
夏日的陽光照耀著一座高大的門樓,“賀成泉”三個大字閃著新農村耀眼的光。副鄉(xiāng)長田素霞告訴我,這就是土右旗明沙淖鄉(xiāng)賀成泉村赫赫有名的魚米莊園。
頂著正午的太陽,田鄉(xiāng)長領著我和朋友們跨過一條正在修筑的道路,向不遠處的田園走去。
忽然聽得有人喊我的名字,停下腳步,驚詫四顧,只見愛人駕著我家的小白車與我擦肩而過。
“慌慌張張的跑什么,你男人從你眼皮子底下過,你看都不看一眼?”愛人的調侃,引起車里他的幾個發(fā)小一陣哄笑,發(fā)小的媳婦們也抿嘴笑著,又從車窗里遞出幾個剛出鍋的玉米,沉甸甸,熱乎乎的,如我的驚喜。顧不上多說,匆匆追趕遠處的風景,把自己融入了畫中。
這是一幅色彩艷麗的工筆長卷,畫面的一邊是五顏六色的荷塘,一邊是綠油油的莊稼,中間是一條黃土小路,蜿蜒深入田間。放眼望去,夏荷婷婷,水田漠漠,恍惚之間,宛如誤入江南水鄉(xiāng)。
從小生長在敕勒川的我們,素日少見荷花,此番一睹,甚是稀罕。男男女女,嘰嘰咋咋,或躺或臥,或摸或捏,像見到了畫中走來的美人,紛紛與之拍照、親熱,恨不得跳進池塘與荷共舞,全然失了體統(tǒng)。再看那些荷們,紅的、粉的、白的、黃的,姹紫嫣紅,千姿百態(tài),面對人的失禮與喧囂,依然端莊玉立,默不作聲,華容依舊。
“荷花有什么稀罕,勞動公園也有?!?忽聽有人說道。
呵呵,荷不笑人,人自笑人。我和朋友們頓覺尷尬,為各自的少見多怪臉紅。
“城里的荷花只是荷花!”一直荷花般默默微笑的田鄉(xiāng)長說。
“村里的荷花是?”大家集體納悶。
“村里的荷花可是農民致富的搖錢樹!荷花夏季盛開,有七八種顏色,大家都看到了,多美啊。到了冬天,荷花就死了,根卻活著,第二年又如期綻放。荷花全身都是寶,除了觀賞,還能做菜做茶。這里的50多畝荷花,每畝產8千個蓮蓬,1萬斤蓮藕。另外,荷花地里同時還養(yǎng)殖小龍蝦、泥鰍、螃蟹、鵝等,荷花宴,稻田魚都是魚米莊園餐桌上倍受青睞的美味,這種方式叫立體養(yǎng)殖,結合旅游,帶動農民致富。”
田鄉(xiāng)長站在荷花池畔,白衣綠裙,身材苗條,年輕的笑臉寫滿了鄉(xiāng)土人家的質樸,言談中顯出鄉(xiāng)干部的干練,說起荷花,侃侃而談,儼然一株盛夏白荷,讓人不由想起“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的詩句。
據荷花種植技術員介紹,這是蓮花基地新開發(fā)的水果蓮,也叫太空蓮,蓮籽粒大飽滿,甜脆可口。荷花剛來時水土不服,嘗試了很多方法,這些南方娶來的新娘才適應了敕勒川的環(huán)境,使江南荷花終于在塞北安家。
站在荷的面前,聽完了荷的身世,再看眼前的荷,頓時心生敬意。我們不再喧囂,學著荷的樣子,靜靜地站立。微風吹過,荷姿搖曳,荷香撲鼻,衣裙沾了荷香,心里也染了荷香。擇一處離荷花最近的地方,輕輕坐下,與荷合影,聽荷心聲。荷語荷魂,飄落心間,仿佛自己也變成了一朵荷。
荷塘邊,女人們變得裊娜妖嬈,男人們也變得溫柔含情了。我又一次意外地遇見了愛人,他正與發(fā)小一起接待南方來的朋友。愛人是土生土長的土右旗人。這些年,他每逢雙休日就往老家跑,盡管這里早已沒有了親人,他卻風雨無阻,雷打不動。有時當天返城,有時還要住一晚,更過分的還要住兩晚。為此,我很不理解,經常跟他生氣。
望著滿池的荷,誰也不肯離去。我的思緒也像風中的荷一樣搖曳。
故鄉(xiāng)在我的記憶里就是貧瘠與苦難的象征。年少時,我披著滿身的鵝毛大雪,在沒有月光的夜里,瑟瑟地踏上了綠皮火車,逃離荒涼與貧瘠,滿載著火車一樣的憧憬,歡天喜地地開啟了詩和遠方的尋覓。多年之后,我站在敕勒川上,忽然發(fā)現:曾經出發(fā)的地方,才是苦苦追尋的詩和遠方。
抓魚,捉蝦,品荷花茶,飲薩白酒,嘗稻田魚,吃白米飯……盛夏敕勒川,與愛人的邂逅,如同與賀成泉的邂逅,我讀懂了故鄉(xiāng)的風景畫,也讀懂了愛人的戀鄉(xiāng)情結。
“早知有明沙,何必下江南?!?/p>
哦,敕勒川,我親親的故鄉(xiāng)……
2
青山隱隱,黃河悠悠,盛夏的敕勒川,荷花婷婷,芳草萋萋。我和朋友們跟著鄉(xiāng)間的那一天小路,繼續(xù)向前走。
彎腰拔起一苗苗苦菜,卻后悔沒拿袋子。童性大發(fā),抵不住誘惑,用僵硬的胳膊摘一顆野果,滿懷期待地放進嘴里,可咽下的,卻比童年還要苦澀。采摘一粒粒蒼耳果,雖然還沒有熟透,又小又瘦,但已經長出了刺,盡管扎得人不停地叫喊,但手還是不停地摘,扎破了手指,扎破了往事,扎疼了心。含著淚,輕輕地把蒼耳果裝進行囊,企圖把流血的鄉(xiāng)愁帶回城市。以為帶上了一片葉,一瓣花,一粒蒼耳,就帶上了故鄉(xiāng),全然忘記了那一片葉,一瓣花,一粒蒼耳等不到回城就會枯萎……
走著,采著,裝著,一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地出現在眼前。于是,我們急切地走進了賀成泉這幀山水長卷的又一個畫面里,像孩子一樣,欣喜地撲進田園的懷抱里。
“這莊稼的長勢不錯呀!”我和朋友贊嘆著,似乎很在行。
“大家看仔細了,這可不是一般的莊稼,是水稻!”一位身材高大,臉龐黝黑的農民大哥大聲說道。他就是魚米莊園負責人、有名的種稻專業(yè)戶陳祿喜。
“水稻?敕勒川也能種水稻?!”我們的聲音也很大,驚醒了稻田里午睡的水鳥,碧綠的稻浪里飛起一串串清脆稚嫩的鳴叫。
“哪來的鳥叫?”我好奇地問。
“稻田里的鴨子在叫。”陳大哥依舊大聲地說。
“鴨子?”我們的驚呼掩蓋了鴨子的叫聲,也把陳大哥嚇了一跳。
極力按捺內心的激動,沿著那條小路,跟隨陳大哥走近稻田。只見綠色的水稻,一叢叢,一簇簇,穿著翡翠長袍,昂首挺胸,整齊地靜立在金色的水波中,像即將登臺演出的舞者。墨黑的小鴨子嬌小玲瓏,見了客人,忽閃著明亮的黑眼睛,張著扁扁的小嘴,扯著嗓子唱起了山曲兒,忽高忽低,毛茸茸的身體在綠色的稻苗里忽隱忽現,滑動著舞步,集體跳起水上芭蕾。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家鄉(xiāng)種植的水稻,就像見到了老電影里的大明星。望著眼前這些綠瑩瑩,水靈靈,筆挺挺的“農家漢”,心中泛起陣陣漣漪。
“農家漢”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海水稻,也叫耐鹽堿水稻。海水稻的誕生,是一位中國老人再次震驚世界的奇跡。早在1986年,農業(yè)專家陳日勝在南方老家考察,無意間發(fā)現了一株長在海灘的野生水稻,故稱“海水稻”。后來,袁隆平帶領他的團隊,培育出適合鹽堿地生長的海水稻良種,并試種成功。
海水稻不僅僅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它的獨特之處令世人驚艷。海水稻利用當地的半咸水灌溉,節(jié)約淡水資源。海水稻基本不用施肥,鹽堿地中富含的微量元素是天然的有機肥,種出的水稻也是天然的有機綠色食品。海水稻在鹽堿地生長,能夠改良土壤,3到5年后,鹽堿地就會變?yōu)榱继铩?/p>
這是“世界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又一項重大成果。世界上鹽堿地分布140多億畝,中國大約有15億畝,適合海水稻種植的有2億畝。未來,當城市越來越多,耕地面積越來越少,中國人有可能吃不上中國人自己的米。袁隆平與他的團隊勇于拓荒,在鹽堿地上譜寫出了綠色的神話,確保了中國糧食安全,也為世界糧食安全送去了福音。
沒想到,這項新型的農業(yè)成果,這么快就落戶敕勒川,落戶陳大哥的田間。這里距離黃河不到1公里,濕地多,天然水源便利。2016年,陳大哥開始引入黃河水種植海水稻,并獲得成功,畝產上千斤。
“鴨子不會把稻苗咬壞嗎?”我疑惑不解。
“這種鴨子是家鴨與野鴨的雜交,專門吃草,吃蟲子,甚也吃,就是不吃水稻。你們看這一片,幾乎沒草,鴨子就把雜草治理了。這種鴨子叫‘稻田鴨?!?/p>
“哇,這鴨子太可愛啦!”伴著小鴨子的歌聲,水稻們也翩翩起舞。微風輕撫,水晶簾動,吹皺了水田中的陽光,吹皺了稻苗的長袍。我們的笑聲,贊嘆聲,鴨子的歌聲,還有清香的風,一起在稻田里婉轉。
“一只鴨子可以產30公斤糞便,等于給稻田施肥,綠色環(huán)保。每畝地能養(yǎng)35只鴨子,每只鴨子每年能產260顆蛋?!蔽液团笥褌兛吹冒l(fā)呆,陳大哥主動向我們念起他的養(yǎng)殖經。
“每只鴨子能長到5斤重,賣100多塊錢,僅賣鴨子一項,每畝地就能賺3000多塊錢。鴨毛是做羽絨服的好材料,也能創(chuàng)收。我不用為銷路發(fā)愁,到季節(jié)南方人就來搶收了。種一茬水稻就能養(yǎng)一批鴨子,收割完還能再養(yǎng)一批,今年養(yǎng)殖2000只,明年計劃超過2萬只?!?/p>
陳大哥細數家珍,娓娓道來,聲音很大,語氣很平靜,我的內心卻并不平靜。
袁隆平試種成功了海水稻,陳大哥在敕勒川率先使用了這項新型農業(yè)科技成果。同時,他還采用了傳統(tǒng)的驅除病蟲害方式,在稻田中養(yǎng)鴨,將水稻種植與鴨子養(yǎng)殖融為一體,使海水稻種植錦上添花,成為了敕勒川上的袁隆平。
水稻原產于中國,我們的祖先早在一萬年前就開始栽培野生稻,七千多年前,水稻的生產技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但是,從古到今,敕勒川上從來沒種過水稻,這里的人們吃一碗白米飯并不容易。多年以前,黃河在這里絕情地轉身,古道改變,給敕勒川留下了大片的鹽堿地。記憶中,鹽堿地寸草不生,一眼望不到頭,白茫茫的,直晃人眼,像極了那時人們的臉色。
我第一次見識大米的滋味是偷吃。那年,我大約六七歲,姑姑帶我和兩個弟弟到固陽討要生活費。我們住在防疫站院內的宿舍里等消息,半個多月每天吃食堂,伙食不好,我每到下午就饑腸轆轆。一天下午,我在宿舍發(fā)現了半鍋大米稀粥,那是我借宿的室友李姐的晚飯,盯著飄在鍋爐的白花花的米粒,我垂涎欲滴,顧不上多想,見四下無人用鍋里的鐵勺舀起來就喝,一連喝了兩勺。臉在發(fā)燒,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那是我第一次嘗到大米的滋味——真香??!事后,我始終不好意思跟李姐說,直至今天,我一直沒見到李姐,偷吃的行為也一直沒機會向她坦白,唯有那兩勺大米稀粥的余香一直留在舌尖。
時光像黃河水一樣沖刷了許多記憶,但是,我第一次公開吃大米飯的情景,依然清晰如昨。我12歲那年,隨母親來到固陽,說是要給我安排工作,可是,我年齡不夠,母親一籌莫展,就去父親身前的同事王阿姨家求援,王阿姨給我們吃了一頓肉丸子燴菜,還有白米飯。后來,我的指標給了母親,母親被分配到糧站工作,我們全家也都成了城里人,吃上供應的白米飯。但是,村里的鄉(xiāng)親們還是沒有白米吃,母親就調劑著,省出一些帶給鄉(xiāng)親們。
如今,祖祖輩輩閑置的鹽堿地變成了綠油油的稻田,陰山下的敕勒川變成了塞上米糧倉,黃河岸邊的窮鄉(xiāng)僻壤變成了“魚米之鄉(xiāng)”,村里人的餐桌上有了自己產的白米飯……
敕勒川上的三妹子成了如花的鄉(xiāng)干部,靠羊鏟鏟維持生活的五哥種起了海水稻。敕勒川上的農家女,農家漢,就是敕勒川上的農家荷,農家稻,喝的是黃河水,吮吸的是鹽堿地的養(yǎng)分,他們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努力長成自己應有的模樣。
鴨子們在碧綠的水稻間穿行,在金色的水田里游弋,一群群,一伙伙,相跟著,緊挨著,朝著一個方向,勇敢地向前游,滑動著陽光的波紋,滑動著金子般的日子。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鴨聲一片。農民粗糙的雙手,在敕勒川鹽堿地的畫布上,描繪出一派江南田園風光。
農家院的紅冠子大公雞亮開了嗓子,雄赳赳地打起了山曲兒般響鳴。將軍窯嶄新的小二樓里,被子疊成豆腐塊兒,平整的床單上開著洗臉盆大的紅牡丹。賀成泉的水稻在小鴨子演奏的交響樂中抽穗,白青堯的黑錦里在池塘里搖頭擺尾地耍起了水,熟透了的香瓜躲在大棚的瓜秧下嘀咕著甜言蜜語,大葫蘆頭村的農民帶著金耳環(huán),穿著新衣服在戲臺上唱著親親的二人臺……熱辣辣的敕勒川,熱辣辣的鄉(xiāng)村,張羅著給三妹子和五哥成親,祝福這對有情人喜結良緣。
那紅色的稻粒,是紅色的鄉(xiāng)愁。那五顏六色的荷花,是五顏六色的夢,數也數不清,說也說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