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雅
現(xiàn)就職于包頭市昆都侖區(qū)統(tǒng)計局。 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包頭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包頭市詩詞學(xué)會會員。曾有大量作品發(fā)表于《草原》《鹿鳴》《包頭日報》《包頭晚報》《包頭電視報》《包頭詩詞》等刊物。
第一場春雨,我醒了。立即,我感到了變化——頭腦清晰了;腰肢舒展了;枝條伸長了。最有趣的是,我的葉子們像離巢的鳥兒,撲棱棱,眨眼功夫就長大了。這些“鳥”們一有“翅膀”就安靜不下,它們相互拍打著擁抱著說著笑著,互道離別之苦,思念之情。重生的魂靈,早把上一個秋天的凋謝和飄零忘光了。新的生命,賦予了它們新的活力。
不錯,我是一棵樹,一棵楊樹,一顆扎根在大青山南坡的山楊樹。
雖然,我只是窮鄉(xiāng)僻壤的一棵其貌不揚的山楊樹,不挺拔不俊朗,但我卻一點不自卑。我一樣感受四季的變化,世間的冷暖。我的身邊,有一群和我一樣的伙伴,一樣其貌不揚的伙伴。我們憑風傳語,對視傳情,我們有我們的快樂。
我有一個非常霸氣的蒙古名字——巴特爾,漢語英雄的意思。是那年春天大難不死,老羊倌葛二蛋給我起的。葛二蛋是一個讓人糾結(jié)的跛老漢,戴一塊比黑色還黑的白毛巾,拎一節(jié)磨得光光的沙棗棍,每天自得其樂,叨叨咕咕。他給我的伙伴們都起了一個上口好記的名字——我猜他是為自己嘮叨方便。他管我右鄰的油松樹叫大松松,左鄰的杜松樹叫小松松。他弄不清什么是油松,什么是杜松;兩株刺玫是三年前搬來的。他管人家叫“城里大小姐”“城里二小姐”,或“大小姐”“二小姐”。這兩株移居荒坡的漂亮花樹,自覺淪落凡塵,總不開心,總是憤憤。渾身是刺,孤芳自賞,自以為是。但老漢喜歡她們。二小姐復(fù)活后開出的第一朵紫紅的噴香的花朵,把老漢驚奇壞了也稀罕壞了,左瞅右瞅,抽著鼻子拼命吸氣,用他那毛茸茸的嘴巴貼了又帖,放肆大叫:“香呀小乖乖!你可真香!”,手舞足蹈。好像“二小姐”不是一棵樹,而是真正的粉紅女郎,氣得“二小姐”狠狠扎他的腮幫子,這個老光棍呀!最可笑的是,他管我頭頂那棵最記恨它的山榆樹叫“小榆榆”。這讓山榆樹又羞又惱:“肉麻!討厭!”。那次老漢受了刺激,抱著山榆樹抹眼淚:“她(他)們沒良心呀,我的小榆榆!沒良心!要不是你!我!他們早餓死了!都忘了!忘了呀!”。鼻涕眼淚抹了山榆一身。山榆樹感動了——就憑他把自己當成朋友,而不僅僅是一棵樹!
我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王國——纏在我的樹干上的打碗花,長在樹坑里的狗尾巴草,匍匐在坑沿的刺蒺藜,樹蔭下的野苜蓿,它們都是我的子民。我的王國更像個大家庭,大家一起聞風起舞,披星戴月,誰也沒有看不起誰,誰也不會欺負誰。我們鼻息相聞,相親相愛。
蝴蝶螞蚱野蜜蜂,兔子刺猬傻半斤都是這兒的常“客”,這些“游客”會給我們帶來各種各樣的消息。我們因此知道,我們的家鄉(xiāng),除了我們扎根的大青山南坡算“窮鄉(xiāng)僻壤”,其他地方好著呢!我們知道,山的那邊叫九峰山,那里綠樹成蔭,溪流歡暢,知名不知名的野花漫山遍野;山下的土地是沃野千里的土默川平原,那里生活著幾十萬像葛二蛋一樣勤勞樸實的人民——有漢族人也有蒙族人;那條黃色彩綢樣繞在土默川平原南端的大河,名叫黃河。
葛二蛋這個讓人糾結(jié)的老漢更是???。這個曾經(jīng)的老羊倌,自封的“義務(wù)護林員”,從十二年前認識他那天我就糾結(jié)著,一直糾結(jié)著。即使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十分確定他是一個好人。
十二年前的那個春天,我只比筷子粗一點,剛巴結(jié)過命來,努出了移植后的第一片葉子。這簡直讓我欣喜若狂。為這片葉子,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一年?。√熘牢医?jīng)歷了什么!在這鐵板一塊的石頭山上,找條扎根的縫真比登天還難!水土不服!干旱寒冷!北風呼嘯!我能活下來就是奇跡!我能不欣喜若狂?!
可就是這個葛二蛋,卻又一次把我推入了鬼門關(guān)。
那天葛二蛋趕著他的山羊群,吆吆喝喝沖上山來。那群山羊餓鬼一般,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山羊這種動物叫“羊”委屈了,它們應(yīng)該叫老虎,叫豹子,它們可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小綿羊,這些尖牙利齒的家伙特別厲害,再高樹上的葉子,再深土里的根,它們想吃,都能弄到嘴。老家伙葛二蛋拎著那條還沒磨光滑的棗木棒,一顛一顛跟在后邊,哼哼唧唧唱山曲:“三十里的鳴沙四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眊呀嗎眊妹妹……”,得意洋洋,好像他是個大將軍,正指揮著他的羊兵士們攻城略地。我幸存不多的伙伴們頓時遭了殃,羊群過后,幾乎全部斃命。
我當腰折斷,那片剛見天日的葉子早進了山羊肚子。殘缺的身體像扯爛的破風箏,任由北風抽打。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了,我的靈魂正一點點離我而去。死吧,死了好!我絕望地想。在這蒼茫的大世界里,我是多么的渺小。貧瘠冷硬的土質(zhì),無遮無攔的狂風,人,羊,洪水,風沙,甚至兔子、老鼠、刺猬,哪一樣都能輕易要了我的小命。我還掙扎什么呢?
可讓人意外,葛二蛋這個“罪魁禍首”動了惻隱之心——他圍著我轉(zhuǎn)圈圈,嘴里嘖嘖不已,連說“可惜!可惜!”他給我綁了支柱,扎了厚厚的防護籬。狠狠抽打那些還想侵犯我的山羊。好幾次,我旱得打蔫,他就把行軍壺里的水澆在我的樹坑里。有了“房子”有了水,我的傷口慢慢愈合了。一支新的枝條從傷口的疤痕處斜刺出來,枝條上排滿了青綠的葉子——我又活了!葛二蛋這家伙又圍著我轉(zhuǎn)圈圈,笑嘻嘻地說:“不錯呀小子!有牙勁!是條漢子!”左瞅瞅右看看,還用他那根棗木棒挑了挑我細嫩的枝條,像是鑒定一下我是不是“詐活”:“不錯,是條漢子!以后就叫巴特爾得啦!”說完哼著他的山曲兒追羊去了。
我慢慢長大了,根深了,葉茂了,枝條扎得嚴嚴實實。我有了抵御風險的能力,風吹日曬,羊啃兩口都奈何不了我了。但我還是怕羊,因為怕羊而怕葛二蛋——心里有了陰影。我知道我應(yīng)該感謝這個老漢,但我也知道我應(yīng)該恨這個老漢!糾結(jié)呀!二〇一〇年當?shù)貙嵤┙?,羊們有了自己的領(lǐng)地,再不騷擾我們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簡直想蹦起來——如果我能蹦。我再也不用看見羊了!也再不用看見葛二蛋了??烧l知這家伙一轉(zhuǎn)身,又自封個什么“義務(wù)護林員”。這個死老漢呀,咋就離不開這山呢!
自封“義務(wù)護林員”后,死老漢來得更勤了。別看不掙錢,倒比那掙錢的護林員還盡心。來了就用他那破鑼嗓子可勁吼:“三十里的鳴沙四十里的水,五十里的路上我眊呀嗎眊妹妹……”幾十年就這兩句。這兩年掉了后槽牙,走風漏氣,更是唱得混混吞吞。來了也不見生,給這棵樹清清坑,給那棵樹圍個籬。拍拍這個,摸摸那個,用心地把人們丟棄在樹坑里的飲料瓶子、掛在樹梢的塑料袋撿在后背簍里。嘴里還調(diào)侃:“小松松又長高了!”,“巴特爾有了這些孩子?!”,“大小姐二小姐這花兒開的!”大家都不吭聲。沒人搭理也不惱,一個人叨叨咕咕自得其樂。他咋就不知道大伙記恨他呢?一天傻樂呵!大家背地里說他“裝模作樣!”嘴尖的二小姐更是諷刺他:“可會演戲!他好像忘了羊群是咋禍害我們來著!”——其實二小姐都是聽說,她安家的時候這兒早就禁牧了,羊群從沒有禍害過她。
“算了吧,過去的都過去吧!”最先遞過橄欖枝的卻是受傷害最大的山榆樹。油松不樂意了:“好了傷疤忘了疼!”油松是個耿介的家伙,一根筋:“羊群禍害大伙我們?nèi)塘耍⊙蚴巧?,不懂事嘛!可他帶著老的小的把你枝枝叉叉掰個精光,樹皮剝了一大片,差點沒把你弄死,這事都能過去?”“人家高風亮節(jié)唄!”二小姐嬉笑說。這姑娘不像她姐,人家是真清高,她是不厚道,就總愛煽風點火。山榆樹嘆口氣:“冤冤相報何時了呢!”,轉(zhuǎn)臉看我:“是吧,小山楊?”我扭過頭去,假裝沒聽見。我是他的近鄰,也是他的好朋友,但這個態(tài)我不想表。
日子過得快,轉(zhuǎn)眼到了夏天。
這天后半夜落了場大雨,暑氣退了一大半??諝夂艹保孛鏉皲蹁醯摹R恢蝗榘咨男∧⒐?,頂著濕濕的泥土探出頭來。然后,一只,又一只,一圈濕土被拱開了,一群乳白的精靈頂著小花傘撲嚕嚕一起鉆出來,像給我?guī)Я藯l美麗的珍珠項鏈。我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fā),俯視我的王國,心情甭提多美了。花們草們喝飽了水,也個個精神。狗尾草的穗子尖上,打碗花的碗碗里,野苜蓿的花蕊間,都掛著亮晶晶的水珠。近年雨多了,日子好起來。我的家庭成員不斷擴充——狗尾草成家有了兒子;打碗花戀愛了;就連倔頭倔腦的刺蒺藜都蔫不聲地擴大了地盤。野苜蓿出落得亭亭玉立,翠綠的葉,紫瑩瑩的花。名副其實的小碧玉。灰灰菜、掃帚苗等新移民也慕名而來,連一向勢利,并無深交的花蝴蝶都常來湊熱鬧,我的小家庭真正有了王國之氣。常來串門的野兔賣弄說:“經(jīng)過多年綠化,植被好了,小氣候也就好了!過不了幾年,這兒也會像九峰山一樣成風景區(qū)!”——不過鸚鵡學(xué)舌,都是人類的調(diào)調(diào),這話我早聽來山上燒烤的人說過了。南坡樹多了,花草也多了,曾經(jīng)的荒坡旱嶺有了幾分姿色,也因此吸引了一些來燒烤的人。這讓我們很害怕,花草樹木都是怕火的?;鹨黄穑覀兌嫉没绎w煙滅。為這,葛二蛋沒少和人家打架。可他老了,又跛著腿,那打得過人家?每一次都是以他受傷了事??伤桓市?,驅(qū)不走人家,就狼一樣紅著眼睛蹲一邊守著。燒烤的人走了,他反復(fù)檢查灰跡,嘴里罵罵咧咧:“兔崽子王八蛋,哪天老子生氣了,一棍子打死你們!”。二小姐嘲笑說:“都是背后的能耐!”。
太陽升起來。雨后的陽光分外清亮,今兒又是一個好天。我抖著身上的露珠和山榆有一句沒一句閑嘮嗑,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葛老漢。山榆說:“老頭不容易,別恨他!那會兒他不放羊,他就沒飯吃;羊不吃草呀樹呀,也得餓死!為活著而不是為欲望傷著別人,是可以被原諒的!”。到底有了些年歲,山榆說話讓人信服。“老漢知道前些年沒少傷害我們,他想贖罪呢!”山榆笑笑又說:“這老漢一根筋。放羊時心里只有羊,護林時心里只有林!”。其實我想告訴山榆,我早就不記恨老漢了,可不知為什么,沒說出口。
山榆告訴我,老漢不是當?shù)厝?,是“盲流”來的,來的時候才二十幾歲。沒爹沒娘沒妻沒子,還拖著條瘸腿,找口飯吃不容易。流浪過好多地方才在這里落了腳。“那!”山榆樹指著山下一片繁花似錦的果樹園:“以前果園后面有間小泥房,是老漢搭的,他在那里住了好多年呢。這會兒拆了。”。這個我知道。我已經(jīng)來了十三年,有些事我是知道的——老漢“臨時”了多年,被他放羊的村子收留了,辦了戶口,已經(jīng)搬入村委會的“老年公寓”住了。村里管吃管住,每月還發(fā)幾百塊零花錢,老漢享福了。“這兒的人善呢!”老頭有時候和我們嘮叨。
“那他和你到底咋回事?”我問。
“唉!還不是窮鬧的!”山榆說?!皫资昵暗氖铝恕D悄晏焯睾?,山上寸草不生,鳥都不來了,兔子刺猬也躲別處去了。身體不好的樹們紛紛死去。這一片只剩下杜松、油松和我。我們活得也很勉強,不知道哪天就完了。你看這土默川,啥時候不是郁郁蔥蔥的?可那年就不行,天不下雨,連黃河都瘦了,大片大片漏出干巴巴的河床,人的日子也難過呀!葛二蛋一個人還好湊合,可偏偏他愛多事,又撿回來娘倆。那天他放羊回來,看見一個三十幾歲的婦人跪地上哭 ,她的小兒子不行了。葛二蛋幫她埋了孩子,再看還活著的那個男孩也餓得皮包骨了。那孩子瘦得像秋天曬干的小白菜,捏一把都能碎成末兒。葛二蛋動了惻隱之心,把這母子留下了??闪粝聛沓陨??他自己還吃百家飯呢。東家討把米,西家討把面。這哪兒夠?只好領(lǐng)著母子二人跟他漫山遍野尋野菜……說是摘榆錢,其實是連枝帶葉都收走了,末了把樹皮也扒了,唉!”山榆樹沉默良久:“我早不怨他們了。都為活著,他也不是故意禍害我!”。山榆樹笑笑,又說:“倒是杜松、油松兩個家伙放不下——他們看我那會兒太受罪了!”。說完山榆擺擺頭,又自嘲一笑。
“那母子后來去哪了?現(xiàn)在還不是老漢一人兒 ?”我又問。
“走了。”榆樹嘆息說:“其實人家家里有男人,日子緩過勁兒來就尋回去了?!薄拔艺f呢,動不動就抱著你說什么沒你沒他都得餓死,什么沒良心啥的,是這么回事呀!”
“倆人”正嘮著,忽聞人聲嘈雜,一群男男女女涌上山來。又來了燒烤的,我的心一下子揪起來。一個矮胖的青年男人就把爐子支在我的樹蔭下。不知是無聊,還是嫌礙事,順手扯了把蒺藜秧扔一邊去了。蒺藜剛剛開花,還沒到結(jié)果的時候,沒辦法自衛(wèi),疼得齜牙咧嘴。我這個大家主也只有干瞪眼的份兒,除了怒目而視,還有什么辦法呢?剛下過雨,找不到引火的干柴,油松、杜松全遭了殃,兩個粗壯的男人分別掰油松、杜松身上的干枝子。年輕男人性子急,說是掰干枝,其實是干的濕的亂掰一氣,疼得油松、杜松“絲絲哈哈”。
“給我滾!都給我滾!讓你們禍害我的樹!”葛老漢沖上山來,輪著沙棗棍朝爐邊的胖男人打去。胖男人猛一閃身,蹬翻了燒烤爐,還沒燃起火的木炭塊稀里嘩啦滾了一地。幾個男人立刻全圍過來。油松樹下那個粗壯男人上來就是一樹枝——他正折下來很大一支松樹枝——抽在老頭的臉上:“你的樹?真不要臉!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老漢的臉立刻腫起來。老漢受了打,眼睛也紅了,掄著棗木棒要和人家拼命。粗壯男人側(cè)身躲過,用力一推。老漢本要向上沖,山有坡度立足不穩(wěn),咕嚕嚕滾下坡去,不偏不倚卡在石縫里,腦袋立刻見了血。石縫卡得緊,老漢使勁彈他那條殘腿想爬起來,卻像翻過肚皮的大甲蟲,一點用都沒有。他的滑稽相惹得這群男女哈哈大笑……直到真正的護林員來。
人仰馬翻。人們撕打的時候把我的王國糟蹋得不成樣子——苜蓿匍匐在地,漂亮的花朵踩成了紫色的爛泥漿;蒺藜失去了擴張的地盤;打碗花扯斷了莖蔓。狗尾巴草離得遠,算是幸運者,可也嚇得瑟瑟發(fā)抖。葛老漢被人抬下山去了。
整個南山坡都沉默了。
二小姐不識時務(wù),嬉笑說:“真是不自量力,打架也不看看自個啥腿腳!”這一次,意外地沒人迎合她!
我久久眺望老漢的擔架,心里十分后悔。我應(yīng)該老早告訴他:“我早就不糾結(jié)不恨他了!”——也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