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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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新刊
主持人的話
黃霖
拜讀商偉教授的這篇大作之前不久,我剛在《文藝研究》2016年第4期上發(fā)表了《論〈金瓶梅詞話〉的“鑲嵌”》一文。我所說的“鑲嵌”,是指《金瓶梅詞話》將《水滸傳》等前人的文字大量地“鑲嵌”到“自己構(gòu)思的藝術(shù)藍圖中”,成為一部新的作品。其所論的問題正巧與商偉教授的文章大有重合之處。拙文雖然也點到了《金瓶梅詞話》的“鑲嵌”在藝術(shù)上有“點鐵成金”、“脫胎換骨”之妙,但全文在很大程度上旨在談“鑲嵌”的弊病,以及給研究者帶來的麻煩,又加上我對《金瓶梅詞話》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悟性有限,故在如何解讀“鑲嵌”的“點鐵成金”、“脫胎換骨”時,顯得捉襟見肘,缺乏靈性,殊乏新意。如今,讀到商偉教授將“鑲嵌”一詞換成“編織”,不禁令人拍案叫絕,深感其妙。這是因為用“編織”比之“鑲嵌”,更能突顯這部小說編著者的主動性與創(chuàng)造性,更能理解笑笑生在編織《水滸傳》等故事時,所使用的移置、替代、戲仿、改寫和重組等不同的手法,使《金瓶梅詞話》從“內(nèi)傳”走向“外傳”,從寫實走向虛擬,從敘述江湖歷險走向發(fā)跡變泰,完成了一次與《水滸傳》的對接和轉(zhuǎn)換,成為一部面貌一新的“復(fù)式文本小說”,從而為中國的章回小說建立起一種新的范式。本來,從《水滸傳》走向《金瓶梅詞話》,袁小修一開始就用“借出一支”來點出,張竹坡用“脫卸”來形容,似乎都很形象、生動,但都是在一個平面上認可其“轉(zhuǎn)換”,并沒有能將此上升到范式轉(zhuǎn)變的高度。如今商偉教授站在這樣一個新的制高點上看問題,不能不令人贊嘆他眼光的新銳與闊大,相信這篇文章會打開人們的眼界,引導(dǎo)人們?nèi)Α督鹌棵吩~話》的藝術(shù)特點與成就作出新的解讀。
在我的記憶中,“鑲嵌”一詞,是商偉教授的老師韓南教授拈出的。韓南教授當(dāng)年的博士論文在研究《金瓶梅》“鑲嵌”哪些前人作品時做了“集大成”式的工作,厥功甚偉,但韓南教授對于這種編織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雖有認識卻并未展開深入的探討。如今商偉教授將《金瓶梅》的“鑲嵌”進而命之曰“編織”,作了新的定位,并進行了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闡釋,這真可謂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商偉教授在本論文中論述的四個頗有層次的角度,各有妙處,又連成一體,但給我最有沖擊感的是第一個“李外傳”的故事。早在1982年,我曾在一篇論文中羅列了《金瓶梅》鑲嵌《水滸傳》的所有人物、故事、韻文時,也提到了“《水滸傳》第26-27回武松斗殺西門慶至刺配孟州,被《金瓶梅》第9-10回改寫為武松殺死李皂隸而刺配孟州”,但由于壓根兒沒有領(lǐng)悟到“李外傳”的妙處,連名字也用了《水滸傳》的“李皂隸”。皂隸,是其差使名。李皂隸,實際上也近乎“李某某”而已。本來,在《金瓶梅詞話》中,對新起的“李外傳”之名是有解釋的:“專一在縣在府綽攬些公事,往來聽氣兒撰錢使。若有兩家告狀的,他便賣串兒;或是官吏打點,他便兩下里打背,又因此縣中起了他個渾名,叫做李外傳?!笨磥碜髡邔o名的“李皂隸”定名為“李外傳”時,主要是諧其“里外賺”,兩邊“撰錢使”,撈些好處而已。如今,商教授在“傳”字的“幾個不同的讀法”中,又讀出了不同的新解:一是將“李外傳”的“傳”讀成“chuán”,暗示其奔走于衙門內(nèi)外,通風(fēng)報信,“里外傳遞”消息、制造事端,具有聚集人物和勾連情節(jié)等小說敘述的多重功能;二是將“傳”字讀成與“賺”一樣的“zhuàn”,理解成“傳記”的“傳”。于此引出了一大塊文章,解釋了內(nèi)傳與外傳的文體的不同。這樣一來,“李外傳”這個本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名字就不再是一般的一個渾名,而是成為《水滸傳》文體轉(zhuǎn)向《金瓶梅詞話》文體的骨節(jié)眼上的一個關(guān)捩與標(biāo)志,其意義就非同一般了。在這里,我盡管還是相信作者創(chuàng)作時是本無這層意思,但不能不佩服商教授能獨具慧眼,以豐富的藝術(shù)想象力,發(fā)掘、闡釋出這個小人物的“微名大義”。這不是牽強附會。它給我的感覺,真好像是在渾渾沌沌宇宙中發(fā)現(xiàn)了一顆新的行星似的,無比美妙。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xué)批評家,就在于有智慧能揭示作者也沒有想到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奧秘。這正如張竹坡批《金瓶梅》時說的,“我雖未有所作”,而就是要將“如此妙文”“遞出金針”。商偉教授的這篇大作,就是能金針度人,讓我們能更好地去領(lǐng)會《金瓶梅詞話》的創(chuàng)造,欣賞《金瓶梅詞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