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增民 王 星
宋人胡寅的《登南紀樓》一詩經(jīng)常被運用到歷史地理研究之中,但是南紀樓的地望,亦即該詩的寫作地點卻眾說不一。經(jīng)梁志平梳理,計有漢陽說、峽州說、江陵說等三種說法。梁文指出,多數(shù)湖北學者認為詩中的“南紀樓”在漢陽,韓茂莉、吳松弟、張偉然諸先生則認為在江陵,但實際上“南紀樓”應(yīng)該是在峽州,即今湖北宜昌。①詳參梁志平《宋人胡寅〈登南紀樓〉詩寫作地點證誤及相關(guān)問題》,《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1年第2期。
而筆者經(jīng)過梳理、排比、辨析史料,認為胡寅《登南紀樓》詩中的“南紀樓”,既非在漢陽,也非在峽州,而仍是在江陵。
為敘述方便,茲引全詩如下:
西望巫峽峰,東望洞庭湖。南望大江橫,北望楚王墟。平時十萬戶,鴛瓦百賈區(qū)。夜半車擊轂,差鱗銜舳艫。麥麻漫沃衍,家家足粳魚。深山雞犬接,誰復(fù)識於菟。挻禍者何人,火獵而兵屠。庚戌日南至,渠魁宴宜都。一膾八百姬,坐無羊與豬。葛伯殺餉童,湯征自毫徂。恢恢天綱漏,莽莽一紀余。遺民百存一,茨棘伏且逋。有田不敢耕,十倍出賦租。籍戶析丁口,奏言民數(shù)敷。一縣三十家,一城三百廬。指為太平象,蒼穹焉可誣?翩翩兩孤鶴,歸自青海隅。長松雖好在,池圃傷榛蕪。邦君能好客,授館高明居。春風搖宇宙,慘澹心盤紆。玉花暗寒食,桑谷凍不蘇。流民渡沔來,曳牛負其孥。似聞俶擾中,復(fù)有紅巾徒。轇轕隨鄧間,厥意知何如?古來上流地,最重荊州符。形勢在東南,橫跨此其樞。皇文不用武,重閉聞勇夫。要當強楚蜀,莫使窺全吳。滔滔江與漢,晨夜朝宗趨。天聰方四達,廟算有良圖。①(宋)胡寅撰,容肇祖點校:《斐然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2頁。
梁志平將此詩的寫作地點定在峽州,其主要依據(jù)的是祝穆《方輿勝覽》。《方輿勝覽》卷二十九《湖北路·峽州》“樓臺”條下“南紀樓”載:“胡明仲詩:‘西望巫峽峰,東望洞庭湖。南望大江橫,北望楚王墟。平時十萬戶,鴛瓦百賈區(qū)。夜半車擊轂,差鱗銜舳艫。麥麻漫沃衍,家家足粳魚?!衷疲骸艁砩狭鞯兀钪厍G州符。形勢在東南,橫跨此其樞。’”②(宋)祝穆著,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522頁。。
峽州南紀樓,據(jù)明人曹學佺《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樓名取典于唐人楊炯《西陵峽》中“滔滔南國紀”句。該書卷八“夷陵州”云:“唐楊炯有《荊門山詩》‘絕壁聳萬仞,長波射千里。盤薄荊之門,滔滔南國紀’,后人因立南紀樓于州治?!雹郏鳎┎軐W佺撰:《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卷8,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崇禎三年自刻本。按,其述楊炯《荊門山詩》,誤,當為《西陵峽》。又按,曹學佺南紀樓得名之說,較為后出,其可靠性令人生疑。
此說后為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所襲,其卷三百五十“宜昌府”下云:“南紀樓,在東湖縣治東南?!睹麆僦尽罚禾茥罹肌肚G門山詩》‘絕壁聳萬仞,長波射千里。盤薄荊之門,滔滔南國紀’,后人因建樓于州治,號之曰南紀”;④(清)穆彰阿、潘錫恩等纂修:《大清一統(tǒng)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60頁。按,東湖縣為宜昌府附郭縣。清人許鴻磐《方輿考證》卷六十亦有“南紀樓”條,其文字敘述與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完全一致。⑤(清)許鴻磐撰:《方輿考證》,中國基本古籍庫收錄清濟寧潘氏華鑒閣本,第2733頁。
同時,從胡寅《登南紀樓》詩的內(nèi)容看,南紀樓“峽州說”似乎還有一點證據(jù)。詩中云:“庚戌日南至,渠魁宴宜都”?!扒毖鐣谝硕?,說明詩中所述“火獵而兵屠”景象的發(fā)生地與宜都的空間距離不會太遠。峽州和宜都的距離較近,而且在宋代二者還存在行政隸屬關(guān)系,從這一點上看,說該詩創(chuàng)作于峽州,似亦可通。
《方輿勝覽》的寫作年代距離胡寅生活的時期較近,再結(jié)合詩歌語言,祝穆認為峽州南紀樓即為胡寅所登南紀樓似乎較有說服力,然而胡寅有沒有到過峽州呢?
縱觀胡寅一生,他只有兩個時間可能到達過峽州。
第一個時間,是宣和五年(1123)胡寅在西京(今河南洛陽)舉行完婚禮以后攜妻歸荊門時期。胡寅《悼亡別記》記:“(宣和四年)冬十二月晦,以宜人歸至荊門,漳水之濱,二親之側(cè)。(宣和五年)癸卯,月正元日,盛服見舅姑……秋九月,命從寅赴西京國子監(jiān)教授?!雹蓿ㄋ危┖菡刈纥c校:《斐然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10頁。這一年的正月至九月,胡寅一直賦閑在家,這一段時期他可能去過鄰近的峽州。
第二個時間,是建炎元年(1127)張邦昌登基后胡寅逃歸荊門時期?!岸∥聪乃脑?,敵騎北去,寅請急歸省。五月,至家?!雹撸ㄋ危┖?,容肇祖點校:《斐然集》,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10頁。從這年五月直到次年春夏之交,胡寅都在荊門家中,在這段時間內(nèi)他也可能到過峽州。
但是從詩歌的內(nèi)容來看,《登南紀樓》一詩卻不可能作于上述兩個時間。其理由有三。其一,宣和五年(1123),宋金之間并沒有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峽州也并無農(nóng)民起義,當此之時的峽州與詩中所載“火獵而兵屠”“遺民百存一”的戰(zhàn)后亂象明顯抵牾,因此,胡寅在宣和五年(1123)時應(yīng)該尚未創(chuàng)作該詩。所以第一個時間可以排除。
其二,《登南紀樓》詩有“玉花暗寒食,桑谷凍不蘇”句,可知該詩作于寒食節(jié)前后。寒食在冬至后105 天,與清明節(jié)相當。胡寅逃歸是自四月才從西京出發(fā),這與詩歌寫作時間明顯不符。故而建炎元年(1127)胡寅也沒有到過峽州。所以,第二個時間段基本上也是可以排除的。①那么該詩是否可能作于建炎二年(1128)的寒食節(jié)呢?就目前而言,沒有直接的史料佐證其有無。容肇祖《胡寅年譜》(載《斐然集》,中華書局,1993年,第655頁)和馬辛民《胡寅年譜及詩系年》(載《古典文獻研究論叢》,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34頁)對胡寅建炎二年(1128)春夏之交這段時間的活動也均無詳細考述,或考證無果。
其三,也是最為關(guān)鍵的理由,從詩句的文意可以推知,《登南紀樓》詩應(yīng)該是創(chuàng)作于建炎三年(1129)之后。
前文已經(jīng)粗略分析了“庚戌日南至,渠魁宴宜都”中的后一句,其實這句詩的前一句也很值得玩味。
在中國古典文史書寫中,太陽常常用以比作君主,如《尚書·湯誓》中就有“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之語;又如杜甫的名句“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也是以葵藿喻自己,太陽比君主。南宋時期李彌遜效法杜甫句,有《葵藿傾太陽》一詩,抒發(fā)自己“葉隨朱夏盛,心逐太陽傾”的忠君之情。胡寅詩中“庚戌日南至”的“日”當指高宗趙構(gòu),本句應(yīng)該說的是建炎三年(1129),金兵南下,高宗自揚州南奔杭州,輾轉(zhuǎn)越州、明州、定海、溫州事?!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矶d:“(建炎三年)二月庚戌朔,上駕御舟泊河岸,都人惶怖,莫知所為”……至“(建炎四年)甲子,泊溫州港口”,②(宋)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53頁、第711頁。即為此事。
而“渠魁宴宜都”句,當指建炎四年(1130)鐘相楊幺起義軍占領(lǐng)宜都事?!督ㄑ滓詠硐的暌洝肪砣谎源舜纹鹆x波及范圍:“自是鼎州之武陵、桃源、辰陽、沅江,澧州之灃陽、安鄉(xiāng)、石門、慈利,荊南之枝江、松滋、公安、石首,潭州之益陽、寧鄉(xiāng)、湘陰、江化,峽州之宜都,岳州之華容,辰州之沅陵,凡十九縣皆為盜區(qū)矣?!雹郏ㄋ危├钚膫骶幾c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722頁。關(guān)于此次起義范圍,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137,熊克《中興小記》卷8與《要錄》記載相同。宜都正是鐘相義軍攻占的重鎮(zhèn)之一。宴會宜都的“渠魁”或許即指鐘相本人。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七十三《荊湖北路·峽州》“人物”條記張商英云:“張商英,字天覺,蜀州人,以斥蔡京坐謫峽州。宣和初薨,葬于宜都之白羊村,盜鐘相、劉超等過公墓,轉(zhuǎn)相禁戒,拜酌而去。”④(宋)王象之撰:《輿地紀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2444頁。同書同卷“人物”條記胡勉云:“胡勉,長陽人。建炎初,鐘相徒至長陽,勉集豪勇斬二渠魁?!雹荩ㄋ危┩跸笾骸遁浀丶o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2444 頁。此處二渠魁不包括鐘相,當指鐘相下屬,史載,鐘相乃建炎四年(1130)在湖南為向子諲所殺。據(jù)此我們可以推知,建炎初,鐘相義軍到過長陽,又在鄰縣宜都拜祭過張商英墓,詩中所述“宴宜都”很可能就發(fā)生在拜祭張商英墓前后。鐘相起義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其波及之區(qū),“凡官吏、儒生、僧道、巫醫(yī)、卜祝之流皆為所殺”。⑥(宋)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722頁。又據(jù)《三朝北盟會編》:“鼎州兵火之后,龍陽沿江殘破為甚,賦所以(疑為‘入’字)僅給本縣官吏而已。武陵鄉(xiāng)村半為賊區(qū),桃源邊澧州界,數(shù)為劉超雷進擾,田畝荊榛,賦入稀少,倉庫空匱。”①(宋)徐夢莘撰:《三朝北盟會編》卷14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56頁。這與胡寅詩中所描述的“遺民百存一”“十倍出賦租”的亂象正吻合。
“庚戌日南至”寫高宗避難海上,內(nèi)含著北方金人南下的嚴峻情形,“渠魁宴宜都”寫鐘相起義,點明了南宋朝廷南方局勢的動蕩。這兩句話不僅形式上對仗,文意也對仗。綜上,《登南紀樓》詩的寫作時間至少是在建炎三年(1129)以后。
綜上所述,建炎三年(1129)以前,胡寅并未到過峽州,談不上在峽州創(chuàng)作《登南紀樓》詩。而且,此后胡寅也未曾到過峽州。因此,南紀樓之在峽州說,不能成立。不過,胡寅雖未去過峽州,但卻到過江陵。
據(jù)《輿地紀勝》卷六十四《荊湖北路·江陵府》“景物下”條:“南紀樓,即江陵城門樓也。高氏曰:‘萬勝門作重樓,以閱水軍,即城之皋門也’”。②(宋)王象之撰:《輿地紀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2208頁。王象之原意即指江陵的城門樓為南紀樓,然而后人普遍誤認為江陵之城門樓在宋代的名字應(yīng)該是“紀南樓”而非“南紀樓”,這不僅使得后世史書、方志對江陵南紀樓鮮有記載,就連今人在校點《輿地紀勝》時也說:“此處南紀樓當是紀南樓之誤?!雹郏ㄋ危┩跸笾钣孪赛c校:《輿地紀勝校點》,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328頁。其原因是王象之原文下還有“詳見古跡”四個字,而后文“古跡”條并未記“南紀樓”,反而有“紀南城”。④(宋)王象之撰:《輿地紀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2216頁。加之后世地理志及方志均無江陵南紀樓的記載,而名氣更大的紀南城、紀山等與楚國運命相關(guān)的“紀南”卻每每載諸史志,這的確很容易給后人造成江陵只有“紀南”而沒有“南紀”的錯覺。如《括地志》卷四即云:“紀南故城在江陵縣北十五里”;⑤(唐)李泰等著,賀次君輯校:《括地志輯?!?,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97頁。《太平寰宇記》卷一百四十六亦云:“紀南城。《左傳》:蔡侯鄭伯會于郢,始懼楚也。杜注:‘楚國,今南郡江陵縣北紀南城也’。故郢城,在縣東北十二里”;⑥(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146“山南東道五·荊州”,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2836頁?!遁浀丶o勝》卷六十五本于《太平寰宇記》,但對紀南城與郢城做了詳細區(qū)分。沈括《夢溪筆談》亦載:“今江陵北十二里有紀南城,即古之郢都也,又謂之南郢?!雹撸ㄋ危┥蚶ㄖ?,胡道靜校證,虞信棠、金良年整理:《夢溪筆談校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01頁。南宋吳曾踵其后,其在《能改齋漫錄》卷九“地理”中專記“紀南城”條,認為“江陵之紀南城”正是“楚都南郢”。⑧(清)吳曾撰:《能改齋漫錄》,中國基本古籍庫收錄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46頁。后世《大明一統(tǒng)志》卷六十二載:“紀南城,在府城北一十里?!妒酚洝纷ⅰ加谯窠昕h北紀南城,是。”⑨(明)李賢纂修:《大明一統(tǒng)志》,中國基本古籍庫收錄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006頁。至清乾隆《荊州府志》,不僅詳細記錄了紀南城的有關(guān)情況,還附錄了大量歷代詩人吟詠它的文學作品。
其實,王象之所述“詳見古跡”四字的真正意圖是見后文的“江陵府城”條而非“紀南城”條。“江陵府城”是對南紀樓所在城池的進一步補充。①(宋)王象之撰:《輿地紀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2217頁。后人理解為見“紀南城”條,實是望文生義。試想,紀南城與江陵城是不同的城池(這一點在上述地理志中都有詳細的區(qū)分,茲不贅言),它們既沒有空間上的一致性,又沒有時間上繼承性,江陵城樓的名字又何以會因紀南城而命名呢?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前文已言明,南紀樓乃是江陵的城門樓,具體言之,則當為江陵北城的城門樓?!遁浀丶o勝》卷六十四《荊湖北路·江陵府》“景物下”條明載:“南紀樓,即江陵城門樓也。高氏曰:‘萬勝門作重樓,以閱水軍,即城之皋門也?!惫?,南紀樓實際就是江陵北城的城門樓。文中的“高氏”即指高從誨,同卷“景物下”之“讀書堂”條有載。②(宋)王象之撰:《輿地紀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2208頁。后《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卷八云:“北城即漢臨江王折車軸處,其門曰萬勝門?!雹郏鳎┎軐W佺撰:《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卷8,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崇禎三年自刻本。高從誨是南平國君主,所以至遲在五代十國時期,江陵的北城門樓是叫南紀樓的。
雖然江陵亦有南紀樓,那胡寅《登南紀樓》詩即是創(chuàng)作于江陵南紀樓嗎?答案是肯定的。
紹興十四年(1144),已經(jīng)四十七歲的胡寅攜其弟胡宏等人北上荊門祭祖,《登南紀樓》一詩應(yīng)該就是創(chuàng)作于此次荊門之行。詩歌開頭兩句由江陵城視角生發(fā):“西望巫峽峰,東望洞庭湖”是虛見,胡寅借“巫峽”和“洞庭”起勢,目的是給全詩奠定宏闊的感情基調(diào)。④胡寅可能在江陵城眺望到了真實的湖泊港口,這些湖泊港口很容易讓他聯(lián)想到遠在東南方的洞庭湖,如嘉靖《湖廣圖經(jīng)志書》卷6江陵縣“彭田港”條:“在滕貨山下,水泛時通洞庭”,又“焦山港”條:“在縣東六十里,通洞庭”,江陵水系與洞庭水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或許是引起胡寅詩思的潛在誘因,見(明)吳廷舉等:嘉靖《湖廣圖經(jīng)志書》,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494頁?!棒骠鎯晒满Q,歸自青海隅”句則是運用象征的手法,以孤鶴來代指自己和胡宏。⑤此次北還,其父胡安國已經(jīng)離世,故有此言。至于移民史研究者經(jīng)常稱引的“流民渡沔來,曳牛負其孥”句,指的當是紹興九年(1139)金國歸還南宋河南地以后,北方遺民紛紛南歸至宋之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二十五載高宗詔令曰:“大金已遣使通和,割還故地?!雹蓿ㄋ危├钚膫骶幾c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359頁。同書同卷又載金主完顏亶詔河南吏民書曰:“去冬特廢劉豫,今自河之南,復(fù)以賜宋氏,爾等處爾舊土,還爾世主,我國家之恩,亦已洪矣?!雹撸ㄋ危├钚膫骶幾?,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369頁。可以推見,胡寅詩中所謂的“流民”正是“處而舊土,還爾世主”的北方遺民?!八坡剛m擾中,復(fù)有紅巾徒”句則是指金國占領(lǐng)區(qū)的人民起義。自“靖康之變”以后,雖然南宋朝廷偏安一隅,然金占區(qū)的宋朝舊民卻一直在頑強地進行反金斗爭,這些反金舊民就被稱為“紅巾徒”。《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九論及紅巾時言:“河東之民心懷本朝,所在出攻城邑,皆用建炎年號。虜眾之在河東者,稍稍北去。虜之兵械亦不甚精,但心協(xié)力齊、奮不顧死,以故多取勝。然河東之民與之稔熟,略無所懼,又于澤、潞間劫左副元帥宗維寨,幾獲之,故虜捕紅巾甚急。然真紅巾終不可得,但多殺平民。亡命者滋益多,而紅巾愈熾?!雹啵ㄋ危├钚膫骶幾?,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40頁。不僅河東地區(qū)紅巾“愈熾”,北方其他地區(qū)紅巾起義也很頻繁,如“(建炎二年)戊戌,行可等渡河,見金人于澶淵,時河北紅巾甚眾,行可等始懼為所攻,既而見使旌,皆引去”;①(宋)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28頁。又,建炎四年(1130),“紅巾賊屢犯均州”。②(宋)李心傳編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886頁??梢姾颖?、河南乃至湖北西北地區(qū),都有紅巾軍活動。紅巾軍主要反抗的是金國,然南宋朝廷卻對他們嗤之以鼻,稱之為“賊”,這正是胡寅在詩中將“紅巾徒”與“俶擾”并言的隱憂。詩歌最后“古來上流地,最重荊州符”句是一個流水對,它們意義相同,互相承貫,是說荊州府作為吳楚上流之地,地理位置很重要,與后文“要當強楚蜀,莫使窺全吳”句相互照應(yīng)。
除了《登南紀樓》,胡寅還有《和彥達至公安》《和仁仲至荊門》《清明風雪小酌莊舍示黎才翁》等詩,均作于紹興十四年(1144)荊門之行的清明節(jié)前后,似可以為本文注腳。
胡寅《登南紀樓》詩開頭兩句“西望巫峽峰,東望洞庭湖”,意指南紀樓在巫峽與洞庭湖之間。而漢陽在洞庭湖東北方向,所以梁志平認為該詩所述與事實明顯抵牾,故南紀樓不可能在漢陽。③見梁志平《宋人胡寅〈登南紀樓〉詩寫作地點證誤及相關(guān)問題》。但必須指出的是,以巫峽與洞庭的相對位置來推測詩歌寫作地點,看起來直接有效,卻是不嚴謹?shù)?。因為在宋人詩歌中,太湖也?jīng)常被稱作洞庭,如蘇軾在《洞庭春色賦》中寫太湖就有:“垂洞庭之白浪,漲北渚之蒼灣”句;而米芾《垂虹亭》亦用“斷云一片洞庭帆”句來描寫太湖景色。若胡詩所言之洞庭指太湖,則據(jù)此就不能輕易否定南紀樓之在漢陽。不過,以洞庭比太湖一般是有條件的,胡寅將洞庭與巫峽并提,實際是在楚地語境中構(gòu)筑詩歌,并沒有涉及吳地之太湖,此處之洞庭當仍指今之洞庭湖。但漢陽也確有南紀樓。
《輿地紀勝》卷七十九《荊湖北路·漢陽軍》“景物下”條即記有“南紀樓”,其云:“南紀樓,在軍治。夏倪均甫有《南紀樓》詩?!绷硗怼霸娤隆睏l又載有蔡純?nèi)省赌霞o樓》詩兩首,尚有馮杞詩一首中亦含“南紀樓”。
其實,在《方輿勝覽》記載峽州南紀樓的同時,也記載了漢陽南紀樓。其卷二八《荊湖北路·漢陽軍》“堂亭”條載:“南紀樓,在軍治。夏倪詩:江發(fā)岷山如甕口,漢從嶓冢又東流。滔滔從此為南紀,我憶禹功時倚樓?!雹埽ㄋ危┳D轮dㄔ鲇?,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491頁。
蔡純?nèi)?,一作蔡純臣。⑤《宋詩紀事補遺》卷91還載有“蔡純?nèi)省钡摹赌霞o樓》詩殘句,詩云:“岷江浩浩接天浮,清漢東流遂合流?!币姡ㄇ澹╆懶脑矗骸端卧娂o事補遺》卷91,中國基本古籍庫收錄清光緒刻本,第1010頁。嘉靖《湖廣圖經(jīng)志書》卷三“南紀樓”條下云:“在縣南,宋蔡純臣重修,今改為南紀門樓,張臣詩‘岷江浩浩接天浮,清漢東來遂合流’?!雹蓿鳎﹨峭⑴e等撰:嘉靖《湖廣圖經(jīng)志書》,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259頁。明人陸應(yīng)陽《廣輿記》卷十四亦云:“南紀樓,在府治,宋守蔡純臣重修?!雹撸鳎╆憫?yīng)陽撰:《廣輿記》卷14,中國基本古籍庫收錄清乾隆刻本?!逗V圖經(jīng)志書》和《廣輿記》所本的當是成書于明天順年間的《大明一統(tǒng)志》,該書卷五十九“宮室”目下云:“南紀樓,在府治,宋蔡純臣嘗重修,今改建為南紀門樓。夏倪詩‘江發(fā)岷山如甕口,漢從嶓冢又東流。滔滔江漢為南紀,我憶禹功時倚樓’?!雹啵鳎├钯t等纂修:《大明一統(tǒng)志》,中國基本古籍庫收錄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11頁。蔡純臣是徽宗時人,《皇宋十朝綱要》卷十五“徽宗”條下“御史一百五十六人”中有錄,《宋會要輯稿》“職官六八”亦載:“九月二日,監(jiān)察御史蔡純臣放罷。”①(清)徐松輯,劉琳、刁忠民、舒大剛等校點:《宋會要輯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894頁。可見漢陽南紀樓在徽宗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始建應(yīng)該不晚于北宋中期。
在明代,漢陽南紀樓似與江陵南紀樓一樣,乃是指南紀門的城門樓。前述《大明一統(tǒng)志》卷五九可證。此后,成書于嘉靖年間的《漢陽府志》即言:“南紀樓即南紀門樓?!雹冢鳎┲煲碌戎鲃偟赛c校:嘉靖《漢陽府志》,武漢:武漢出版社,2011年,第108頁。另,成書于萬歷年間的《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亦云:“宋夏倪詩‘江發(fā)岷山如甕口,漢從嶓冢又東流。滔滔江漢為南紀,我憶禹功時倚樓’。按:今有南紀門,武昌右千戶所所治?!雹郏鳎┎軐W佺撰:《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卷2,哈佛大學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明崇禎三年自刻本。它們都將南紀樓按做南紀門樓。后世人們習慣稱南紀門樓為南紀樓,一直到清代。如雍正《湖廣通志》卷一載:“萬歷元年,漢陽南紀樓火。”④(清)夏力恕等纂修:《湖廣通志》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7年,第117頁。其卷十二又載:“南紀樓在縣治,宋蔡純臣重修,今改為南紀門樓?!雹荩ㄇ澹┫牧λ〉茸胄蓿骸逗V通志》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987年,第76頁。
“南紀”之得名,當出自《詩經(jīng)·小雅·四月》,其云:“滔滔江漢,南國之紀”?!澳霞o”后來成為南方的代稱,并非確切的實指或并不特指某個地方,甚至江漢以南的廣闊地域都可稱為“南紀”。如杜甫《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詩言張九齡“相國生南紀”,稱嶺南為南紀;又如宋人劉敞《離鄂渚至漢陽》詩“江漢浮南紀,秋冬擬緒風”句,則稱武昌為南紀;而陳與義《送王因叔赴試》詩“楓落南紀明,秋高洞庭白”句,則稱岳陽為南紀之地。這也就是漢陽、峽州、江陵甚至現(xiàn)在的重慶等地都有南紀樓的重要原因。
而我們通過對胡寅行跡的考察,再結(jié)合詩歌語言,則不難看出,胡寅《登南紀樓》樓一詩實乃胡寅于紹興十四年(1144)在江陵所作,此南紀樓即為江陵南紀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