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長珍
隨著第四次工業(yè)革命的來臨,人類社會已進入信息時代。從農(nóng)業(yè)文明到工業(yè)文明再到信息文明,以數(shù)字化、網(wǎng)絡化、智能化的信息革命為載體,人類文明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新態(tài)勢。人工智能(AI)所開啟的人類與類人類共處的生存際遇,是否意味著一種新的文明類型的突破?人和技術(shù)人造物的相遇,既是信息革命帶來的挑戰(zhàn)與機遇,也是人類難以逃脫的命運與遭遇。在人機互動的時代,我們應如何認識和回應這樣一種新型的倫理關(guān) 系?
人機文明的開啟,使我們站在了一個美麗新世界的入口。一方面,具有深度學習能力的機器人,越來越具有類人的屬性和特點,說明機器人正在向人生成;另一方面,生物科技的發(fā)展不斷突破人的生命限制,通過基因編輯和“芯片植入”,使人不斷向機器生成。由此,人與機器人的關(guān)系邊界正在不斷趨向融合。機器人到底是人,還是機器?對機器人身份歸屬的界定,主要不是一個技術(shù)問題,而是一個倫理難題。關(guān)于機器人倫理問題的研究,主要有兩種路向。其一,通過為機器人設(shè)定倫理原則,可以使它們成為功能性的人工道德主體a持這種路向的代表性學者是劉紀璐。她認為,盡管機器人并不具備人所固有的道德情感,但我們能夠借由儒家所強調(diào)的那種道德準則來構(gòu)建機器人的道德倫理。隨著儒家準則的植入,機器人可以有功能性的道德,從而使它們具備成為人工道德主體的資格。劉紀璐:《儒家機器人倫理》,謝晨云等譯,載《思想與文化》2018 年第1 期。;其二重新反思人類自身,勘定人與機器人的邊界。隨著大數(shù)據(jù)和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機器可以取代人類的理性思維能力、計算能力,這就意味著從亞里士多德到康德以來把理性作為人的獨特性的觀念,在未來的人工智能時代或許將被顛覆。那么,機器人會有情感嗎?如果有的話,具有的是何種情感?形形色色的情感機器人,是否可以生成對人的精神和心靈世界的內(nèi)在情感慰藉?機器人是否會有同理心和愛的能力?近年來,“同理心”(empathy,也譯為移情、共情)概念受到了廣泛關(guān)注。以斯洛特為代表的當代情感主義德性倫理學家,以“回到休謨”重提道德情感問題,認為移情(empathy)是道德的基石,是社會關(guān)系的黏合劑;并從道德心理學、認識論方面,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四端說”與陰陽概念,對人類的情感能力進行了批判性審察,復活了德性倫理學的情感面 向。
20 世紀初,美國心理學家愛德華·提欽納(Edward Titchener)將“移情”(empathy)一詞引入英語界。哲學家羅伯特·維舍爾(Robert Vischer)等開始在美學、哲學領(lǐng)域使用移情來表達對藝術(shù)作品和大自然的感受,提出用移情去感受美的世界,體驗內(nèi)在的精神狀態(tài)。著名心理學家西奧多·利普斯(Theodor Lipps)指出:“把移情視為一種心理共鳴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是在我們的感知遭遇外部對象時產(chǎn)生的。具體來說,這些共鳴現(xiàn)象引發(fā)了內(nèi)在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的經(jīng)驗與我從事各種與身體運動有關(guān)的活動時所經(jīng)歷的經(jīng)驗相似。由于我在感知上的注意力集中于外部對象,所以我就像被置于對象之中那樣經(jīng)驗(或者我自動地投射出我的經(jīng)驗)了這種現(xiàn)象?!眀Stueber,Karsten,“Empathy”,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Spring 2018 Edition),Edward N. Zalta(ed.),URL=
從移情的類型上說,“首先是投射性移情(或者模仿) (projective empathy or simulation),它需要把自身審慎地放到另一個人的位置或角度上來思考,觀察一下事情是什么樣子的或者在他們看來是什么樣子的”b斯洛特:《陰陽哲學》,王江偉、牛紀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 年版,第59 頁。。無論我們是作為行為者,還是作為觀察者,我們沒有或者并不需要分享他人的感覺。在這個意義上,這種投射性移情是理智性的。由于這種投射性移情缺乏對他人感覺的分享,所以它不能引發(fā)道德動機和道德行為。如果說,機器人通過情感模擬具有了某種同理心,則是在投射性移情意義上而言 的。
其次是“聯(lián)想性或情感性移情(associative or emotional empathy),它需要以移情的方式領(lǐng)會他人的感覺、態(tài)度等等”c同上書,第60 頁。。這種移情又被稱為接受性的或感染性的移情,它需要一個人無意識、不自覺地(此處指“不是有意而為”)感覺到另一個人所感覺到的東西。這就意味著,無論我們是作為行為者,還是作為觀察者,當我們以移情的方式領(lǐng)會他人的感覺和態(tài)度是時,不是基于理性的審慎考慮,而是基于感覺。在這個意義上,這種移情是聯(lián)想性的。由于這種聯(lián)想性移情能夠使行為者分享他人的感覺,因而會產(chǎn)生一種幫助他人走出困境的動機,所以它能夠引發(fā)道德動機和道德行為。當然,這種聯(lián)想性移情的引發(fā)具有多種因素,而并不是單純地基于感覺。聯(lián)想性移情的發(fā)展需要相應的知識學習和認識能力的提升。在此意義上,情感性的、動機性的、認知性的成分共同構(gòu)成了人類行為的合理性或道德性的基礎(chǔ)。由此也可以說明,倫理理性主義將情感性與認知性因素相分離是褊狹 的。
為此,我們不可能要求機器人有同樣的移情理解(empathic understanding),即設(shè)身處地的投情過程。機器人缺乏聯(lián)想性移情,缺少一種參與、接受、分擔其他人感覺的移情,進而缺少一種接受性移情的能力。由于不能真切感受到對方正在經(jīng)歷的痛苦感,不可能在行為上表現(xiàn)出移情關(guān)懷。雖然機器人可以有能力以投射移情的方式了解他者、操控他者,但是,卻完全缺少對他者同情或仁愛的感覺,進而缺乏對人類福祉的真正關(guān) 懷。
斯洛特強調(diào),從時間、空間以及人際關(guān)系的鄰近性來討論情感的生成問題。不同于人工智能是被植入情感,人類自身會隨著空間、時間以及關(guān)系的鄰近性,發(fā)出一種內(nèi)在的情感連接,而這種情感連接卻是機器人無法生成的。據(jù)此,可分為三種不同類型的同理心,即以自我為中心的同理心(self-focused empathy),以他者為中心的同理心(other-focused empathy)和雙重視角的同理心(dual perspective empa“receptivity”這個詞,有多種中文譯法。筆者認為,當譯作“接受性”或“容納”等詞語時,似有較多的被動性意味。在斯洛特那里,恰恰是基于對啟蒙理性自主性和擴張性的批判,從陰陽哲學的角度,強調(diào)接應性(receptivity)與理性控制(Rational Control)之間的共生互補性。故本文將之譯為“接應性”。Michael Slote,F(xiàn)rom Enlightenment to Receptivity:Rethinking our value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thy)。儒家強調(diào)以己為度的同理心面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關(guān)懷倫理學家斯洛特認為“receptivity(接應性)”在人類存在中起核心作用,而西方近代啟蒙以來更多強調(diào)的是人的自主性、控制性面向,反而忽視了接應性價值。斯洛特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道德哲學中的陰陽概念,他在新著《陰陽哲學》和此前的《從啟蒙到接應性——反思我們的價值觀》等書中,格外強調(diào)“接應性(receptivity)”價值。a“receptivity”這個詞,有多種中文譯法。筆者認為,當譯作“接受性”或“容納”等詞語時,似有較多的被動性意味。在斯洛特那里,恰恰是基于對啟蒙理性自主性和擴張性的批判,從陰陽哲學的角度,強調(diào)接應性(receptivity)與理性控制(Rational Control)之間的共生互補性。故本文將之譯為“接應性”。Michael Slote,F(xiàn)rom Enlightenment to Receptivity:Rethinking our value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從接應性價值面向來反思現(xiàn)代性倫理生活,開辟了一個注重關(guān)懷、審美和人類創(chuàng)造性的方 向。
可見,同理心是對他人感情的情感反應,一種想象自己處于他人的處境,并理解他人的情感、欲望、思想及活動的能力。b《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 年版,第153 頁。其一,通過感知而非推理地“捕獲”另一個人的感覺;其二,通過想象將自己投射到他人的情境。同理心是屬人的獨特能力嗎?超強智能機器人會有“同理心”嗎?本文無意也無力對此做出科學解釋和正面回答,僅從社會歷史維度,立足于儒家情感倫理學思想資源,提出思考這個問題的若干向度。也許歷史比現(xiàn)實更接近未來,爝火初經(jīng)一線開,古老的東方智慧或?qū)òl(fā)出人類文明的普照 光。
自從人猿揖別,人類就開始了對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追問,開啟了“認識你自己”的尋根之旅。擁有自我意識是人類的壟斷性特征,然而哥倫比亞大學的科學家最近研究發(fā)現(xiàn),人工智能也能擁有某種自我意識,對人類提出了直接的挑 戰(zhàn)。那么,人與機器人的本質(zhì)差異到底在哪里?重訪先秦儒家“人禽之辨”的政思理路,持守人性尊嚴,高揚人倫價值,正是對“人機之辨”難題歷久彌新的文明資鑒。
從人禽之辨到人機之辨。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孟子認為在于人有“四端”,有惻隱之心?!睹献印す珜O丑上》說:“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瓱o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眂《孟子·公孫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只有擁有不忍人之心的人,才是道德的人。怵惕惻隱之心,作為對他者之痛的敏銳感受性,當下即是,不思而得,不勉而中。這是一個來自他者的緊迫的倫理召喚,撲面而來,猝不及防。人皆有先天性的一面,四端之心是我固有之,而機器人的倫理原則是外鑠的。孟子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盿《孟子·離婁下》。孟子以“人性”為仁義,踐仁行義,盡到了孝親敬長的倫理責任,便是持守了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叭柿x理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b《孟子·告子上》。孟子所謂惻隱之心,是訴諸多數(shù)人的生活經(jīng)驗,建基于人性的共通性,是使人類區(qū)別于禽獸的本質(zhì)規(guī)定性。即使我們假設(shè)機器人能夠表現(xiàn)出類似人的“四端”活動,這種活動也是屬于“外鑠”的,是數(shù)據(jù)信息和邏輯運算規(guī)則的產(chǎn)物,并不具有基于生命意識的“感受性”。此外,機器人并不具有“道心”與“人心”的相即,由此消解了工夫涵養(yǎng)的重要性,即使是具有超強學習能力的機器人,“道心”與“人心”之間的工夫歷程也無法被量化、形式化、數(shù)據(jù) 化。
同理心的養(yǎng)成,正是基于推己及人的感受性能力。要復活儒家倫理學的情感面向,需要以解讀感受性(sensibility)機制為開端。儒家的倫理世界是一個基于“感”的仁愛秩序?!坝^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c《咸卦·第三十一》。。王弼注曰:“感之為道,不能感非類者也”。同類相感,情由感而生。感是認識世界和認識自己的根本方式,陰陽交感,化生萬物?!疤斓刂g,只有一個感與應而已,更有甚事?”d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 年版,第152 頁。以身體為中介,通過身體感官,對經(jīng)驗世界進行反思和建構(gòu),使文化生命和自然生命真正溝通起來。人不僅有感通能力,還有覺情意識。以情挈情,“能近取譬”。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蘊涵著道德與生命的深刻關(guān)聯(lián),對自然、對生命的敬畏關(guān)切,對他者、對同類的關(guān)愛憐惜之 情。
惻隱之心不僅是一種“道德感”,更是“覺”“健”之仁,是“愛之理,心之德”。朱熹多次論及“仁者,愛之理,心之德也”e《論語集注·學而》。,“仁者,心之德,愛之理”f《孟子集注·梁惠王上》。。就“愛之理”而言,朱熹比喻說:“‘仁者愛之理’,理是根,愛是苗。仁之愛,如糖之甜,醋之酸,愛是那滋味?!眊《朱子語類·卷二十》。因而“愛”這種滋味是感受性的而非邏輯性、推理性的。那么,機器人是否也會感受這種“滋味”?朱熹說:“‘心之德’是兼四端言之。‘愛之理’只是就仁體段說。其發(fā)為愛,其理則仁也。仁兼四端者,都是這些生意流行。”h《朱子語類·卷二十》。然而,機器人并沒有朱熹所說的“生意”。“有知覺謂之心?!眎《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而機器人似乎僅僅具有數(shù)據(jù)運算的“知”,而缺乏“虛靈神妙”的“覺”。又如朱熹說:“心者,人之所以主于身者也;一而不二者也;為主而不為客者也;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故以心觀物,則物之理得,今夫有物而反觀乎心,則是此心之外復有一心而能管乎此心也?!保ā队^心說》)即是說,心主宰身體的所有活動,諸如情感、思維、肢體活動等,并且具有自主性與能動性,并非被外物操控,也并沒有另外的心來統(tǒng)管此心。然而,機器人的“心”似乎正是由人類提前設(shè)定的數(shù)據(jù)來統(tǒng) 管。
王夫之認為“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并且“未成可成,已成可革”,而重要的是“君子之養(yǎng)性,行所無事,而非聽其自然。斯以擇善必精,執(zhí)中必固,無敢馳驅(qū)而戲渝已”a《尚書引義·卷三》。。那么,即使是具有超強自主學習能力的機器人,能否在機器人際、機器人與人際的互動中,同樣具有能夠生成、變化的“人性”?能否“擇善必精、執(zhí)中必固”,在善惡面前具有良好的選擇、判斷能力?或者說機器人是否具備這種人性能力,還是需要依靠人類的編程輸入?人性具有自然生成性特征,需要品格、智性等的功夫養(yǎng)成?!抖Y記·禮運》說:“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機器人或許通過數(shù)據(jù)邏輯而能夠運用語言、肢體、神態(tài)等表現(xiàn)出“七情”,但這些情感表現(xiàn)卻需要通過預先設(shè)定,并不是“弗學而能”的天性。再者,情感表現(xiàn)如憤怒、厭惡、畏懼、驚恐、同情、悲傷、遺憾、羞恥、敬重、欣賞、喜悅、自豪等等,內(nèi)容與程度都非常復雜,也往往難以嚴格設(shè)定,這不僅是技術(shù)上的難題,也涉及哲學討論中決定論與自由論的問題。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機器人如何突破生命體與非生命之間的界限?無論機器人如何“人性化”,都不可能擁有跟人類一樣豐富生動的人性,難以建立與生命息息相通的同理心與意義世 界。
基于類的意識與共感能力,荀子倡明“人最為天下貴”?!八鹩袣舛鵁o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故義以分則和,和則一,一則多力,多力則強,強則勝物,故宮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時,裁萬物,兼利天下,無它故焉,得之分義也?!眀《荀子·王制》。人有知有愛有義,且能群、善群,故最為天下 貴。
從自然存在物的角度來看,根源于血氣之屬的這種情感,體現(xiàn)的是自然物之間的情感互通,并非只有人才具有?!胺采跆斓刂g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故有血氣之屬莫知于人,故人之于其親也,至死無窮。將由夫愚陋淫邪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忘之;然而縱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彼安能相與群居而無亂乎?”a《荀子·禮論》。荀子認為,“有血氣之屬莫知于人”,知不僅是一種認知能力,更是行動者對禮義規(guī)范的內(nèi)在感知。荀子強調(diào)主體之“知”,這種基于“心”的感知,可以使主體之間產(chǎn)生一種生命的感通,由此生發(fā)出普遍的同理心。而機器的“知”,僅僅是單純的認知,并不具有情感特 性。
雖然機器人可以比人擁有更強的邏輯和理性認知能力,但機器是缺少自然情感的。行動者如果沒有對外在的感知,那就不是一種內(nèi)化的知。荀子認為,人作為道德主體存在一種基于生命感通的類的意識。人之所以為人者獨在為心?,F(xiàn)實存在的人雖然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但是他們可以通過心的感通性而以一種類的形式來存 在。血氣之屬是自然存在物特有的感通基質(zhì)。人與自然萬物同是血氣之屬,之所以異于他類,正在于他能夠有“知”,且有“愛”。有“知”強調(diào)的是人的一種自我意識、自我認同;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愛其類”,機器人如何與人建立起系統(tǒng)內(nèi)部的“類”的愛,是需要深入探究的。人通過自覺的存養(yǎng)功夫,接受人倫禮義和社會典章制度的規(guī)約,人的這種社會化以及自我變革能力是機器人無法擁有的。雖然機器人通過數(shù)據(jù)設(shè)定,可以獲知它所面臨的事態(tài),也會“表現(xiàn)”人類所理解的仁愛。不過這種“表現(xiàn)”,似乎缺乏生氣。機器人沒有生命,這是機器人與人類最根本的區(qū)別,即使在其他任何方面高度相似。僅僅從表象來看,機器人似乎也能“感”、會“應”,具有一定的“情感—反應”。然而,由于機器人沒有生命,并且無生無死,機器人的這種“情感—反應”已然缺乏鮮活的載 體。
如果僅從功能性來看,機器人似乎同樣能夠表現(xiàn)出人類的“仁愛”或“移情”功能。然而,我們?nèi)绾谓邮堋⒗斫膺@些功能表現(xiàn),是給予其與人類移情同等的地位,還是依然將其視作邏輯運算的操控?即使是具有超強學習能力和自主系統(tǒng)的機器人,其自由的前提仍然是基于數(shù)據(jù)、邏輯的運算規(guī)則。因此,如果我們承認機器人沒有自由意志,那么這種“情感—反應”模式就僅僅是一種數(shù)據(jù)控制下的運行模式。而這也會涉及我們對機器人類的“情感—反應”行為的評價問題。例如,機器人是否應當為“情感—反應”的后果負有道德責任?似乎難以回答。另外,在對移情的解釋中,“移情”雖然是對他人處境的情感反應,但移情是基于自我的生存經(jīng)驗與生理構(gòu)造而實現(xiàn)的“物我一體”。由此,我們需要追問的是:機器人能否如同人類一樣,能夠擁有自我意識以把握自身,進而有“同理心”的活 動?
對于人類文明中立足于生命、生死的倫理問題,機器人應該被排除在外。因此將來在法律、權(quán)利、尊嚴等問題上,機器人很可能并不會享有與人類同等的地位,難以得到人類對待同類那樣的對待,機器人和人不是同“類”。我們應該如何對待機器人,是將機器人視為某種工具還是道德主體(moral agent)?機器人的“情感—反應”活動,是將其視為程序表現(xiàn)還是自我意識?人類是否愿意承認這種狀態(tài)是“同理心”活動?除了人的先天性維度,還有社會關(guān)系中的日用倫常,還需要考察人的經(jīng)驗性存在,對情感實踐進行反思,如何在機器人倫理中來體現(xiàn)倫常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儒家之所以強調(diào)修身,就在于不斷修復人之為人的道德感受力,“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盿《荀子·非相》。?;跀?shù)據(jù)信息和邏輯運算規(guī)則的機器人類,如何建構(gòu)一種更普遍的“類”意識,以及有知有愛有義有群的倫理秩 序?
“究天人之際”凝結(jié)著整個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智慧之思。王船山認為,“情為天人之際。”b中國哲學中的“情”,具有豐厚的倫理涵義和語境性特征,不宜直接譯為“emotion”“feeling”等。英文中難以找到對應的詞匯,故以使用拼音Qing 為好。人之性感物而動則生情,物我相感?!胺蚕鄳咄ㄖ^之和。相應則協(xié)于中,心與理應,道與事應,文與情應,己與物應,無不愜合,故為天下之達道。”(《說文廣義》)當機器人作為一個新的異“類”勃然而興,人與機器人的相遇,開啟了全新的生存際遇。欲究人機之際,需要重新認識人的本質(zhì)?!叭说谋举|(zhì)也就是人的essence,我們把它看作一種從天性中培養(yǎng)成的德性,亦即從人的nature 中形成的virtue,這樣便使人與動物區(qū)別開來?!眂馮契:《人的自由和真善美》,載《馮契文集》 (第三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31—32 頁。透過馮契先生的提示,從天性中培養(yǎng)成的德性,不僅使人與動物區(qū)別開來,而且可以使人與機器人區(qū)別開 來。
按照王船山的說法,際有三種:分際、相際、交際。從差異到同一,“一端內(nèi)在于另一端而成其自身”,“親密并不意味著差異的冥合與泯滅”(海德格爾語)。機器人如何實現(xiàn)交往經(jīng)驗的積累,以保證“情感—反應”機制的發(fā)展性、合理性。機器人的“情感—反應”如何能夠納入群際、代際的生存之中,如何在社會進程中與人類和諧共處,以及如何保證超強智性的機器人能夠與人良好交往,這也涉及倫理討論中對機器人活動空間的限 制。
在儒家看來,“人”是倫理主體,是人倫日用中的關(guān)系性存在,不可避免地具有其角色、身份等特征。儒家所論“同理心”具有現(xiàn)實的生存經(jīng)驗與社會記憶,并且體現(xiàn)在不同的倫常關(guān)系中。然而,由于機器人本質(zhì)上缺乏基于親情的倫常關(guān)系,機器人的“情感—反應”活動難以接近儒家倫理視域中移情的豐富性。移情作為人類親近社會的情感動力,同時也具有利他特征,在“移情”活動中,并不以主體自身的利益為中心。如孟子在以“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為例來解釋“惻隱之心”時說:“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盿《孟子·公孫丑上》。然而,由于利己與利他傾向之間的張力,以及利益往往基于理性的計算,如何在超強計算智性機器人的“情感—反應”活動中排除自私與虛假可能,以確保機器人的“情感—反應”并不是在欺騙人類,似乎并不單純是技術(shù)難 題。
對于人際的行為而言,儒家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機器人能否達到這種狀態(tài)?機器人的判斷、情感等所有欲求,包括“情感—反應”活動,能否符合人類對道德、事態(tài)的認知,仍要以人類文明作為參照。出于整體生存智慧的考慮,人類不應創(chuàng)制出控制奴役人類的存在物。如果當機器人類所形成的關(guān)系、事態(tài)超出人類的理解、控制,那么人類自身的生存發(fā)展也必將面臨危險。人類的集體決策應該會預先討論、控制這種技術(shù)的發(fā)展與應用,進而將機器人限制在可控范圍之內(nèi),以規(guī)避未知的風險。進一步而言,機器人的倫理秩序也應當處于人類的控制范圍之內(nèi),將其納入人類的倫理秩 序。
人類與超強機器人的關(guān)系,不外乎三種類型:第一,人是主人;第二,機器人取代人類,成為人類的主人;第三,共生性的伙伴關(guān)系。既反對人類中心主義,又要堅持以人為本的理念,為人類服務,促進人類社會的良性進步,這才是機器人發(fā)展的終極目的。人工智能技術(shù)開發(fā)與應用的前提條件,是如何讓機器更好地服務于人類。具有深度學習能力和高度自主系統(tǒng)的機器人,能否被看作獨立的道德能動者(moral agent)?能否產(chǎn)生指向他人(other-directed)、關(guān)涉他人(other-regarding)的關(guān)懷感的根本認知和情感能力?接口技術(shù)下,與人類思維互補、共生性的合作伙伴,能否實現(xiàn)人與機器人“交際”的和諧?為此,需要進一步開掘人之為人的情感獨特性。人作為道德主體,具有一種基于移情能力的責任意識,這是機器人所不具備的。試以威廉斯的行動者之憾(agent-regret)為例。一名貨車司機即使在沒有任何失誤的情況下碾死了一個孩子,他仍然會對這個結(jié)果感到懊悔難過。這種產(chǎn)生于道德主體的遺憾之感,應該是機器人很難產(chǎn)生和感受到的。bBernard Williams,Moral Luck,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p.28.單向度的機器人由于脫離親身實踐的倫常關(guān)系,缺乏社會生存的經(jīng)驗記憶,因此機器人的情感似乎只是面臨不同情境的表現(xiàn)狀態(tài),而非實有諸己的情感體驗。隨著人工智能研究的不斷進步,機器人可以通過人機對話部分地實現(xiàn)推理、決策、預測等功能,具有越來越多的人性化特征。但人類除了物性特征之外,還有意識、情感。人工智能無法理解人類社會數(shù)量無限巨大的常識性知識,也無法完全合理有效地處理自然語言。作為一種非生物產(chǎn)品,它更無法進行人類各種復雜的思維活動a張今杰:《奇點是否終將來臨?——從“人性”的觀點看人工智能的崛起》,載《求索》2018 年第5 期。。德雷福斯認為:“企圖給計算機編上程序,讓她具有完整的、象雅典智慧女神那樣的智能,會碰到經(jīng)驗性的困難和概念上根本的不相容性……計算機只能處理事實,而人——事實的源本——不是事實或一組事實,而是在生活于世界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自身及事實世界的一種存在?!眀休伯特·德雷福斯:《計算機不能做什么——人工智能的極限》,寧春巖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 年版,第298 頁。人之所以異于機器人,正在于從人身體的感受能力如何成長為人的社會性的一部分,這種情感和想象力是機器人通過計算、數(shù)據(jù)加工所無法達到的能力。如何建立在對人和人性的獨特性、豐富性和復雜性之上,來捕捉人和人性的真實需求,培養(yǎng)人們的同情和感受事物的能力?!稑酚洝窂娬{(diào)感物而化,“物至人化物”,通過“仁化”來提高人的道德感受性和接應能力,為我們重新審視和應對人機關(guān)系問題提供了新思 路。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眂《禮記·大學》。可欲之謂善,既彰顯人之本有的光明德性,推以及人,又止其所當止,乃為至善。因此,無論“奇點”是否終將到來,人類都應該更加關(guān)注人的類本質(zhì)和尊嚴,開掘?qū)偃说娜诵阅芰颓楦歇毺匦?,守護人與機器人的分際與相際,面對后人類時代的新型倫理關(guān)系,儒家情感倫理學或許仍然可以對人類文明發(fā)生積極影 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