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玲

誰的終點

天成就是有這樣的本事，當他拉著肖瑭一起投身自然的時候，能讓身邊的花草樹木魚蟲鳥獸都隨著他們一起充滿活力，充滿情意。肖瑭想，是不是女人也像那些花草樹木魚蟲鳥獸一樣，被不同的男人領(lǐng)略，就會呈現(xiàn)不同的風(fēng)景？

肖瑭若無其事地用嘴呼吸，熱氣哈著天成的手心。天成緊了緊另一只手臂，把肖瑭的細腰完全收在懷中。

肖瑭和天成已經(jīng)相識3年了。人家都說愛情只有300天，可是，300天過去了，他們不但沒有彼此厭煩，反倒越發(fā)互相依賴了。這樣的局面是肖瑭始料不及的。如果愛情只有300天，那么該怎樣為300天之后的感情命名呢？親情？友情？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一追究起和天成的情分，肖瑭的心就有些亂。越是亂，越想理出頭緒。越是想理出頭緒就越亂。肖瑭看了一下手表，天啊，為什么和天成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秋風(fēng)又一次吹起。

“咱們走走吧，石凳太涼?！碧斐烧f。

這真是一座太小的公園。一站起身，就能看到四周的高樓大廈，圍攏著擠壓過來，霓虹刺眼。剛才還顯得高大茂盛的樹木，立刻襯得矮小疏離了。肖瑭抱緊天成，好像稍一松動，天成就會和那些樹木一樣矮小疏離了。

只要是女人，就都有溫柔聰慧、狡猾惡毒、瑣碎木訥和浪漫伶俐的一面，就看她遇上什么男人了。在遇到天成之前，肖瑭就總是心不靜氣不順的，好像心靈的天空被撕破了一大塊，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得以修補?？墒乾F(xiàn)在——肖瑭突然發(fā)現(xiàn)，天成妙手回春，織補好了她心靈的天空。

肖瑭一陣陣幸福。肖瑭想，如果時間真的停滯，生命就此完結(jié)，她也不會有任何怨言。肖瑭十幾歲的時候就有過結(jié)束生命的念頭，那時候，父母整天鬧離婚，數(shù)理化科科不及格，臉上的青春痘前仆后繼斬殺不絕，那個流氓美術(shù)老師隔三差五就叫她去辦公室做模特……原來，人在最痛苦和最快樂的時候都會一下子想到死亡啊。

可是，什么叫痛苦，什么叫快樂呢？當肖瑭以采訪者的身份和天成第一次談話時，當他們不約而同地給對方打電話時，當他們在新世界酒店偶遇共度了難忘的第一夜時……其實，當肖瑭第一次聽天成說話，第一次觸碰天成的皮膚時，她的痛與快樂就開始像火車的兩條軌道一樣并行了。天成越好，她越痛。而當她意識到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天成更適合她的男人時，肖瑭痛得一連吃了10粒速效救心丹。

痛催人老。肖瑭越是怕老就越痛，越是痛就越快地走向衰老。一年前，她的月經(jīng)就不規(guī)律了;半年前，她的顴骨上出現(xiàn)了黃褐斑。肖瑭忍不住又問天成：“寶貝，你沒發(fā)現(xiàn)我見老嗎？”天成說：“沒有??！”

肖瑭悻悻不語，徑直走向公園健身區(qū)里吊著的兩個沙袋。沒等肖瑭出拳，天成就向沙袋打去，邊打邊說：“打死你，打死你！皺紋、白發(fā)、黃褐斑……通通打死！”

肖瑭終于又笑了。天成拍拍手里的灰土，一把抱住肖瑭：“干嗎那么緊張，你已經(jīng)擁有永恒了?！毙よ┬耐慈绺睿骸拔覜]有！”天成說：“所謂永恒，就在此刻?！毙よ┮粍硬粍樱镲L(fēng)正吹過她的耳畔，帶著呼哨，潮水一般。

“你怕老，就像我怕婚姻，一樣的?！碧斐赏蝗徽f。

“可是……我都是裝的，有了你，我早就不怕老了?！毙よ┬目裉?/p>

“有了你，我也不怕婚姻了?！碧斐烧f。

肖瑭心狂跳，外加頭皮發(fā)麻，口干舌燥。

肖瑭想：明月作證——這歷史性的一刻。

天成卻再也不語。

肖瑭一陣頭重腳輕。

肖瑭說：“看啊，月亮升起來了?！?/p>

天成說：“可惜不是圓的。”

肖瑭仿佛聽到天成的弦外之音，便再也不語。

誰都有痛

手機在肖瑭的手袋里振動了。

肖瑭說：“冷了，咱們走吧。”

天成說：“下次，我給你講幾個故事，會對你的版面有用的。這幾年，跟著你，把各種各樣的人生都看盡了，自己就不再那么害怕選擇了。”

肖瑭問：“什么意思啊……”

天成說：“有你在，有你保駕護航，我感覺自己隨便就可以選擇一種人生。”

肖瑭還想問，手機又振動了。

天成拉著肖瑭到了公園的大門口。立刻，有幾輛出租車擁塞在他們面前。肖瑭忽然一陣強烈的不舍，圈住天成的腰。天成低頭吻肖瑭，格外地纏綿。

手機又在振動。

肖瑭松開自己的手。

身邊僅剩的那輛嶄新的中華牌出租正在鳴喇叭。司機搖下車窗喊：“到底走不走？！”

肖瑭坐進車后座，搖下車窗，沖天成揮手。天成原地站著，嘴巴又翹成彎月了。肖瑭也笑了，邊笑邊沖天成揮手。一直到他們誰也看不見誰。

肖瑭連忙翻出手機。嗬，5個未接來電，都是母親打來的。肖瑭大驚。一撥通，就聽到母親的喊叫：“死丫頭，跑哪兒去了！”肖瑭剛要說話，發(fā)現(xiàn)那個司機正通過后視鏡看自己，于是放低了聲音說：“我這邊有點兒急事，到家之后給你打。”母親也放低了聲音：“采訪呢？”肖瑭用更低的聲音說：“是?！蹦赣H自責(zé)地哎喲了一聲，正要撂電話，又聽見肖瑭急切地說：“大智好嗎？”母親悄聲說：“好著呢，安心采訪吧，甭惦記了?！?/p>

車窗緊閉，車里塞滿悶悶的寂靜，很不自然。好在，那個司機打開了音響。肖瑭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心里陣陣難受。

天成說他已經(jīng)不懼怕婚姻了，他是什么意思?。克墒菑膩頉]提過這個話題的！可是，自己又緊張什么呢？不總是向往著和天成長相守嗎！難道是葉公好龍？還是無力承受？抑或是自私自利？

肖瑭又開始心跳了，外加頭皮發(fā)麻，口干舌燥。

“你多大了？”司機突然問。

肖瑭愣了一下，干脆實話實說，33。

“??？！”司機驚叫了一聲，立刻把音響關(guān)了，放慢車速回過頭來?！叭吮热说盟腊?，咱倆同歲，看我，都快成老頭子了。”司機對著后視鏡里的肖瑭說。

肖瑭還是不敢有半點兒放松。昨天，要聞版的幾個女同胞還在抱怨人身安全問題，可不能大意啊！

“剛才……那個男的，是……”司機問。

肖瑭裝作沒聽見。

“冒昧地問一句，他是誰?。俊彼緳C又問。

肖瑭裝作睡覺。

司機笑了：“把我當壞人了吧，告訴你，我不是壞人。我只是羨慕你們啊……多好啊，你說你們怎么都能有個心貼心肉貼肉的愛人呢，我怎么就不能有呢……哎，那個男的，他是誰啊？”

肖瑭睜開眼睛：“你看呢？”

見肖瑭終于搭茬兒，司機高興了：“你們結(jié)婚沒？”

“結(jié)婚了。”肖瑭冷淡地說。

“結(jié)婚了？！結(jié)婚了感情還那么好！得得得，我不羨慕了，我嫉妒！”司機說，一只手拍著方向盤，車子猛烈地歪斜了一下。

黑影是誰

肖瑭噔噔地上了樓。

她從來沒跟他發(fā)過脾氣，她總是固執(zhí)地相信他懂她，沒人比他更懂她。在她這樣的女人心中——懂，就是愛，是最大的愛，是最深的愛。連最大的愛最深的愛都擁有了，還有什么理由發(fā)脾氣呢！

天成還是不回自己的電話。肖瑭放慢了喝果汁的速度。

他會如何選擇呢？

我又會如何選擇？

如果選擇了，會減輕痛苦嗎？

還是干脆不做選擇？

如果答應(yīng)了天成的求婚……他怎么辦？大智怎么辦？4個老人怎么辦？該如何跟朋友們說？該如何跟同事們說……

手機噗噗地振起來，是天成！是天成！！是天成?。?！

“寶貝，你怎么不接電話??？！我好惦記！”肖瑭喊著，又不敢大聲，在黑暗中喊叫，是容易嚇著自己的。

“哦，和一個朋友談點兒事?！碧斐烧f。

“男朋友，還是女朋友？”肖瑭問，撒嬌似的。

天成一反常態(tài)，淡淡的。

肖瑭納悶：“你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天成說：“要不，明天再說吧，太晚了?！?/p>

肖瑭說：“不，就今天說！”

天成不語。

肖瑭說：“你是不是喝酒了？我都聞到酒味了！”

肖瑭吸了吸鼻子，又下意識地對著滿眼的黑暗掃射了一通：“咦，好像真有酒味，很濃哩！”

天成笑了，說：“這世界上，怎么永遠都是你最懂我？”

肖瑭眼睛一熱，說：“因為我是你肚子里的大蟲子！”

天成說：“也許，男女之間最美的境界是相知，而不是相守。”

肖瑭愣了一下，聲音小下來：“又相知又相守呢？”

天成說：“只有神仙能享受到吧?！?/p>

肖瑭的心又跳起來。

天成說：“我一直沒騰出機會告訴你，我……下周就結(jié)婚了。我要是不結(jié)婚，我媽就不配合治療。我不能眼看著我媽死?！?/p>

天成又接著說：“有你在，我不那么害怕婚姻了。大不了，再離婚唄。”

肖瑭坐不住了，躺倒在沙發(fā)上，好不容易又說出幾個字：“……什么時候認識的呀？”

天成說：“一年了?！?/p>

肖瑭摘下眼鏡，像個盲人似的摸索了半天，翻出一包面巾紙，抽出一打按在臉上。

天成說：“我一直下不了決心，盡管我媽鬧得死去活來。但是，現(xiàn)在……我覺得我已經(jīng)獲得了人生最美好的境界，還怕迎接差的嗎？”

肖瑭的心里轟鳴著兩個字：“放——屁！”

天成說：“我就知道你能理解，你什么都能理解……你是我的永遠，我知道，我們會永遠在一起?！?/p>

肖瑭愣了，整天舞文弄墨的她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腦細胞不夠用了，這是什么邏輯？這，這……這是什么邏輯？

天成說：“愛情的極致就是絕不破壞對方，使對方完美。這幾年，我們都變得完美了，不是嗎？”

肖瑭問：“你和她有愛情嗎？”

天成說：“她很純真，對我也很真?！?/p>

肖瑭又問：“她多大？”

天成說：“和你一樣，也屬老虎?！?/p>

肖瑭驚了：“比我小12歲？”

天成不語。

肖瑭喉嚨痙攣。

肖瑭想，男人啊，總是倚仗著得天獨厚的性別為所欲為。

天成說：“這個女孩的故事我以后會講給你，你不是總想上一組關(guān)于90后婚戀狀況的稿子嗎？”

肖瑭說：“你剛才跟她在一起？”

天成說：“對呀?！?/p>

肖瑭笑了，鼻涕眼淚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肖瑭說：“你知道我愛你嗎？”

天成說：“當然?！?/p>

肖瑭說：“那你愛我嗎？”

天成說：“還用說嗎？”

肖瑭說：“你為什么不向我求婚呢？”

天成沒有回答，但不是沉默，他只是蒙住了……

天成說：“你明明很幸福，你不是說很幸福嗎，我為什么要破壞你的幸福呢！”

“可是，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肖瑭聲嘶力竭地喊起來：“我從來就沒幸福過！你怎么能相信我是真的幸福？！我只是怕你有負擔(dān)！一個單親媽媽在一個未婚的男人面前說自己不幸福，就會讓這個男人有負擔(dān)！我怎么能忍心給你增加負擔(dān)！”

肖瑭按掉了手機，趴在沙發(fā)上號啕大哭。

手機在肖瑭的身下振動起來，肖瑭瘋子似的起身，瘋子似的用力把手機扔了出去。

“??！”手機落處，傳來一聲慘叫。

肖瑭驚住了，嚇得紋絲不動。

黑暗中，晃晃悠悠地站起一個黑影，正慢慢向肖瑭靠攏……

肖瑭囁嚅著，什么也說不出。

這個曾經(jīng)讓肖瑭的希望一遍遍落空的黑影，時隔3年以后，終于再次籠罩在肖瑭身邊，讓她木頭一般地硬在鋪天蓋地的酒氣中。

黑影咳了兩聲，之后慢慢地伸展四肢，慢慢地靠進沙發(fā)深處。

肖瑭望向窗外。

還是那彎月亮，不冷不熱不陰不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瞥著肖瑭。

黑影的呼吸逐漸粗重，好久，終于說話：“大智媽媽，你不是說一直都盼著復(fù)婚嗎？你說我們現(xiàn)在還用復(fù)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