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宗盛

政治動物

俄亥俄州代頓市所處的美國中西部，所蘊含的地理意義和中國的中西部相似，都是相對于沿海發(fā)達地區(qū)的窮地方。代頓市是飛機鼻祖萊特兄弟的家鄉(xiāng)，在二戰(zhàn)后成為一批飛行員的第二故鄉(xiāng)。在2008年經濟危機之后，代頓的支柱產業(yè)，通用汽車的一家工廠關張之后，當地出現了2000個失業(yè)家庭。

經濟上的重創(chuàng)，讓這里成為政治上的搖擺州，誰能給他們帶來就業(yè)的希望，就投票給誰。2016年美國大選，俄亥俄州成了決定美國大選結果的關鍵州，在特朗普讓美國制造業(yè)重新回歸的號召下，這里倒向了特朗普。

“中國天然氣2塊2一立方，美國只要7毛錢，美國的電價也只有中國的一半，才3毛錢，美國綜合稅費相對便宜35%。” 這是曹德旺的算盤，再加上通用汽車拋棄的那些產業(yè)藍領，這里看上去的確適合福耀。

片中福耀美籍高管在一個招聘會上，對一群頭發(fā)花白、形容憔悴的代頓人做招聘宣講時，贏得頻頻點頭和陣陣掌聲。

片中主要講述人之一鮑比，在通用工作了15年，通用工廠關閉后，他幾乎一無所有，當獲得福耀的工作后，熱淚盈眶，對天祈禱，“感謝上帝，我又有事做了”。

但是，福耀迎來的并不盡是感激。

在這些美國藍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叉車工吉爾，她也是前通用員工。僅僅透過屏幕來看，她是一個頭發(fā)花白，身材臃腫的中年女性，似乎沒有組建家庭，單身一人寄住在姐姐家的地下室，身無長物，寄居的地下室里只有電視機和床頭柜是自己的。

經歷了長期失業(yè)之后，她進入福耀，重新獲得收入，還通過工友介紹，花費480美元租下了屬于自己的房子。紀錄片記錄下了她租到房子時的場面，吉爾很興奮地在布置自己的圣誕節(jié)，“我能有自己的家，我又獨立了。”

按常理，這些人從此會成為福耀的忠實擁躉。但隨著工廠運營，矛盾一點點地在積累。

“我堅決拒絕用一個站式叉車承擔規(guī)定負荷兩倍的重量，強度不夠。我不會讓人冒生命危險。你要做隨你，我不干?！?/p>

吉爾認為自己是一個好工人，做事應該有規(guī)則。

而在通用工作了15年的鮑比，之前從未受過工傷，在福耀他經歷了嚴重工傷。

更多的工傷發(fā)生了，因為11個安全指控，福耀又上了當地新聞，與此同時，擁有強大影響力的工會組織全美汽車工人聯合會（UAW）介入了。

鮑比和吉爾成為了工會的忠實支持者，尤其吉爾成為倡議成立福耀工會的積極分子。她在演講中稱，不久前一個同事因為住院一周而沒有放棄病假而被開除?！澳且部赡苁俏?，萬一我生病怎么辦？”

飽嘗孤立無援的吉爾，為了避免再次毫無保障，投入巨大精力來促成福耀工會的成立，參加公共演講，到市議院參加問詢。

一位工會組織者的演講令人印象深刻，“工人和勞工運動建立了美國，工人辛苦工作獲得自己的報酬，這是與生俱來的權力，我們獲得安全的工作環(huán)境，被公平對待，不應該被人富人和權貴挑挑揀揀?！?/p>

吉爾們輕車熟路地用美國方式向資方施壓，但他們忘記了他們面對的是福耀。

經濟動物

在福耀代頓工廠的落成典禮上，民主黨人俄亥俄州參議員謝羅德布朗作為發(fā)言嘉賓，在送上大段祝詞之后，話鋒一轉，強調“工會是我們的傳統”。臺下福耀代頓的美籍高管憤憤地說，“他以為自己是誰？”

的確，政治人物并未給福耀施加多少壓力。這是本片中該議員唯一一次姿態(tài)性的露面，在工人抗爭最關鍵的投票時刻，未看到他再次出頭。

因為拒絕工會是曹德旺投資美國的底線，“工會進來，我關門?！辈艿峦鷮τ浾咧v出自己對工會的態(tài)度，“美國工人效率低、產出低、不能管，一管就去找工會?！?/p>

邀請海外職工到中國廠觀摩中國同事的工作作風，是近年來走出去的企業(yè)調教海外員工的殺手锏，中國工人的工作方式也是中國價值實質性內容。

在連續(xù)生產不合格之后，一批代頓工廠的基層管理者被邀請到福建福清的福耀工廠觀摩。

看中國同事列隊報數，呼喊口號，合唱廠歌，來自美國的取經者們面面相覷，一聲不吭。

一位中方員工語重心長地說，每天休息8小時，每月休息四天就很好了，拿多少錢做多少事。

片中典型的福耀工人是兩名年青女工，她們都有兩個年幼的孩子，孩子都在老家，“工作挺好的，每天工作12小時，一年回老家一兩次?！?/p>

沉悶的取經者們在自由參觀時，看到沒有戴防護鏡，戴一般手套而不是防割手套，手工分揀回收不同顏色碎玻璃的福耀回收工人時，終于開始吐槽了，“他們什么防護裝備都沒，不敢相信?！庇诠ぷ鞯膯握{乏味，美國客人也無法接受，“這些人一整天就是坐在這里分揀玻璃，太瘋狂了?！?/p>

福耀本部是有工會的，福耀玻璃工會主席由曹德旺的妹夫出任，他認為工會和企業(yè)的關系就像大齒輪和小齒輪一樣精密合作，因為“船翻了，大家飯碗都沒有了”。

最終，中方管理層告訴美國同事，“人都是可以改變的，尤其想進步，想上去的那些人。”

在代頓一線言傳身教中方員工小王是紀錄片中的中方主角，也是福耀的模范工人。他在代頓工廠忙到顧不上吃中飯，身上有多次受傷的記錄，遠離親人只能通過微信與家人互訴衷腸。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經過幾年努力，模范工人小王終于在帶有草坪的大房子里迎來妻兒團聚，也和當地老美交上了朋友。這應該是一個用中國方式實現了的美國夢。

改造美國

鮑比、吉爾們在UAW的帶領下與資方展開斗爭，“我們能為公司找到既能賺錢，又能公平對待員工的方法，這兩者是可以共存的?！?/p>

資方也行動起來了，通過開除工會積極分子，撤換管理層，雇傭更為年輕和愿意加班的“優(yōu)秀”職工，完成了大換血。吉爾告訴制片方，至少3000人辭職或者被炒。

資方同時為愿意妥協的中堅力量加薪，效果立竿見影，在無差別增加了2美元的時薪后，基層管理者報以熱烈歡呼。

最終，在是否設立工會的投票中，資方獲勝。在曹德旺的工會進廠就撤資的底線面前，曾經失業(yè)長達四年的代頓人，雖然難忘曾經的中產生活，但做出理性選擇并不難。

以玻璃檢查員肖尼為例，在通用的時薪為29美元，還會有些零錢，但當他從通用失業(yè)后，失去了房子、車子，無法給孩子買球鞋。雖然在福耀的時薪僅為12.84美元，總比沒有任何收入要好很多。

自認為是好員工的吉爾被開除了，她開始反思，“應該這么投入嗎？把我整個人生都押上了?！?/p>

盡管如此，記錄片認為福耀美國項目是成功的。2018年，福耀實現盈利，為當地增加了2000多個就業(yè)崗位，幾乎是此前通用工廠所能提供崗位的2倍。

我們可以將這部紀錄片理解為律師出身的奧巴馬為全球化所做的辯護，但它也清晰地揭示全球化所遭遇的根本性問題，反全球化的保守主義，也可以輕易在這里找到自己需要的證據。

我們進一步來看，盡管曹德旺的工廠設在了美國，但福耀代頓項目其實還是中國勤勞定價系統的延伸。如果吉爾們如愿以償回到難以忘懷的中產時代，在現行定價系統的擠壓下，福耀代頓項目肯定重蹈通用汽車的覆轍。當然，如果福清的福耀工人過上了吉爾們曾經體面的中產生活，大概率又要面對越南、非洲那些更為勤奮的群體的討伐，到那時福清福耀大概也會同樣走上通用的不歸路。

回到現實，吉爾們的出路在哪里？

現實的選擇就是福耀，雖然它并不能讓吉爾們滿意，但總歸好過一無所有。超現實的選擇是像特朗普所主張的那樣，割斷美國與勤勞體系的關聯，自成一統。因為只要美國對接全球體系，吉爾們的中產夢就將破滅。不過我們還有未來的選擇，如紀錄片最后暗示的那樣，徹底完成機器代人，實現全民基本收入——向大企業(yè)征稅，為普通人發(fā)放保證基本體面的生活費。

未來如何很難預料，不過，更讓人著迷的是，當徹底實現了機器代人以后，這兩個屬性的人群各自將會有什么樣的故事？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