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振
天上有一只鷹
修祥明
春日的天極為幽藍高遠。春天的風像是從一個睡熟的女人嘴里吹出來的,徐徐的,暖暖的。
村頭的屋山下,坐著一雙老漢,一個姓朱,一個姓鐘。兩人皆年過八旬,在村里的輩分最高,且都滿腹經綸,極得村里人的信任和敬重。
日頭升到半空就有些懶了。時間過得好像慢了半拍。朱老漢和鐘老漢把見面的話敘過后,就像堆在那里的兩團肉一樣沒言沒聲,只顧沒命地抽煙,沒命地曬太陽。
天上飛來了一只鷹。不知什么時候飛來的。不知從哪里飛來的。只是極高極高。
那鷹看上去極為老到。它的雙翅筆直伸展開,并不做絲毫的扇動,且能靜在半空動也不動,像生了根,像星星那樣牢靠地懸在天上。功夫!
朱老漢先看見了那只鷹。他瞅了鐘老漢一眼。他為他的發(fā)現很得意很驕傲。七老八十了,沒想到還能看到那么高處的鷹。七竅連心,眼睛好使,人就還沒有老。朱老漢心里歡喜得要死,表現出的卻是很沉穩(wěn)的樣子。畢竟是走過來的人了。
“鷹!”
鐘老漢正往煙鍋里裝著煙,玉石煙鍋在荷包里沒命地攪和著,好像總也裝不滿似的。
“天上有一只鷹!”
鐘老漢將煙鍋從荷包里掏出,用大拇指頭按著,然后鼓著腮幫點上了火。白白的煙從他的鼻孔噴出——不是噴,好像是流出來得那么溫溫柔柔。
“你聾了?”朱老漢火了,用牙咬著煙袋嘴呵斥老鐘。
“你的眼瞎!”鐘老漢猛地吼出了這么一聲。他瞪了瞪朱老漢,卻不去看那鷹,好像那鷹他早就看見了,比朱老漢還早。其實他是現在才瞅見天上那飛物的。
“那是鷹?”鐘老漢也斜一眼朱老漢。
朱老漢高擎的腦袋一下子變成個木瓜。他扭頭再瞅瞅天上,還是呆。
“不是鷹,是什么?”他反問。
鐘老漢哼哼鼻子。
“不是鷹,能飛那么高?”
鐘老漢撇撇嘴。
“不是鷹,你說是什么?”
鐘老漢用手端著煙桿倒出嘴,甩給朱老漢的話像是用槍藥打出來的——
“那是雕!”
這回輪到朱老漢哼老鐘的鼻子了,他那氣得發(fā)抖的嘴唇噘得能拴住條驢。
“哼!一樹林子鳥,就你叫得花哨。鷹和雕,還不是一回事!”
“一回事?娘一窩生了倆嫚,長得模樣不相上下,男人娶了姐姐,妹妹來睡,行不行?”
鐘老漢不屑地把頭扔到一邊。
朱老漢渾身抖動,嘴唇哆嗦,氣也喘得粗了。
老鐘便把語氣壓低了道:
“雕的聲粗,鷹的嗓門細。雕是叫,鷹是唱。雕叼小雞,鷹拿兔子。雕大鷹小……”
“小雕比大鷹還大嗎?”
朱老漢的氣話又高又快,像叫氣打出的暖壺堵。唾沫星子噴到了老鐘的臉上。
鐘老漢像一個爆竹般躥起來,他把通紅的煙鍋朝鞋底上磕磕,然后把煙桿插進腰帶里別著,伸著氣紫的脖子一步步向朱老漢逼近。
“老東西,誰還和你犟嘴了?”
“老不要臉,誰叫你能犟?”
“你看看,是雕還是鷹?”
“你望望,是鷹還是雕?”
“是雕!”
“是鷹!”
“雕我認得公母!”
“鷹扒了皮我認得骨頭!”
“輸了你是雕!”
“輸了你是鷹!”
“是雕是雕是雕是雕……”
“是鷹是鷹是鷹是鷹……”
兩人爭得不可開交,面紅耳赤,差不多要動手動腳了。
這時,天上的飛物落下來,正好落在他兩人的腳前——是一只鳥形的風箏。
立時,兩個老漢像讓菜葉子卡住了嘴的鴨子,只能伸著長脖子翻眼珠,嘴干張著咧不出聲。又像兩截老朽木。
撿風箏的孩子從遠處飛來了。
“呸!”
“呸!”
兩人各吐了口唾沫離去了,那樣子,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搖搖晃晃。
作為一篇小小說,這個故事選取了生活中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橫截面來引發(fā)人們對于“爭吵”的思考。兩個老人閑來無事,因為天上的一個飛物到底是什么而爭論不休,出人意料的謎底最終讓兩個爭論者羞愧難當。故事使用了小小說最常見的“突轉”式結尾,在對爭論者予以有力諷刺的同時,也引發(fā)了人們對于無謂爭吵的反思。
作者到底是如何巧妙地點石成金,讓這個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具有了一種引人深思的重要意義,不妨從故事的標題看起。俗話說,“秧好一半谷,題好一半文”,也有人說“標題是照亮讀者眼睛的燈籠”。小說的標題可以是主要人物、情節(jié)或環(huán)境,也可能就是小說的主題,它對讀者更好地把握故事內容和理解主題往往有重要的引導作用。但這篇小說的題目“天上有一只鷹”看起來實在平淡無奇,它既不是主要人物,也沒有任何特殊的指向和暗示,僅僅只是在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標題所能引發(fā)的思考也僅限于“這只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盡管這個標題隨意得就像故事里呈現的一樣,并不能一下子吸引讀者的注意,但如果看完故事就不難發(fā)現,這句話作為貫穿全篇的線索和爭論的焦點對于整個故事的展開而言實在太重要了。
[結構]
接著標題的作用來說。這個故事是一個典型的線性結構,情節(jié)發(fā)展主要由人物對話推進,敘述者對于讀者的理解和接受并沒有給予過多直接的干擾和引導。故事發(fā)端于“天上有一只鷹”的發(fā)現,而作者將“這只鷹”到底是什么的懸念一直保持到最后才揭曉,在此過程中,兩個老人為天上的飛物到底是鷹還是雕而爭論不休、互不相讓,故事也隨著兩人的爭吵升級而一步步被推向高潮。
開頭部分關于春日的天空和風的描寫以及對兩個老漢的介紹,可視為整個故事開端前的背景鋪墊。起筆寫天“極為幽藍高遠”,除了交代故事發(fā)生時的自然環(huán)境,也為后文兩位老人難以辨識天上的飛物到底是什么而埋下伏筆,隨后寫天上的鷹“極高極高”也是此意。而對“徐徐的”春風的描寫,以及對這只鷹“像星星那樣牢靠地懸在天上”的強調,也都是在對結尾謎底的揭曉設伏,開頭寥寥數語,看似無關,實則閑筆不閑。
故事的真正開始,源于一個老漢率先發(fā)現“天上有一只鷹”。作為小說標題的這一發(fā)現,就像是整個故事的總開關。兩個老人對這只“鷹”的不同反應,使得故事的發(fā)展又可分為幾個階段。首先,從朱老漢“先看見了那只鷹”,到鐘老漢經提醒后“才瞅見天上那飛物”,可視為爭吵的發(fā)端——兩個皆“滿腹經綸”的老漢為了表明各自“眼睛好使”而開始較勁。率先發(fā)現飛物的朱老漢表現得“得意”和“驕傲”,一句“你聾了”的呵斥,終于把鐘老漢卷入到爭吵中來。故事的一開始,兩人的表現就呼應了開頭對兩個老漢的交代——“輩分最高”“滿腹經綸”“極得村里人的信任和敬重”,這樣的老者,自然不甘在哪怕是生活中細瑣的小事上輸給對手。隨后,在朱老漢的追問下,鐘老漢一句“那是雕”的回應把兩人的爭論聚焦到是“鷹”還是“雕”這個問題上。故事的第二次發(fā)展,則是兩人充分調動各自的閱歷和經驗,試圖駁斥和壓倒對方以證明自己更加高明,焦點由是鷹還是雕轉移到鷹和雕是否是一回事這個問題上來。當朱老漢的“唾沫星子噴到了老鐘的臉上”時,老鐘“像一個爆竹般躥起來”,故事也隨著兩人的“差不多要動手動腳”而進入高潮。毫無疑問,作者并非真要寫兩人完整的爭吵過程,最后“一只鳥形的風箏”從天上落下來,爭吵戛然而止,最終兩人“各吐了口唾沫”后離去。線性的敘述結構使得故事一路發(fā)展至高潮,最后陡然跌落,讓人不禁啞然失笑而又陷入深思。
如果故事寫到飛物墜落謎底揭曉而就此打住,也會產生強烈的諷刺效果,但從人物刻畫的角度而言,把兩個老者最后的反應再補上一筆絕非畫蛇添足,相反,固執(zhí)迂腐,爭強好勝且不服老的心理,能夠借由兩人在面對真相時的態(tài)度展示得更加徹底,此外,結尾也恰好巧妙地與開頭對兩個老者備受村人敬重和信任的身份形成一種反向呼應,諷刺意味十足。
[語言描寫和人物塑造]
這個故事極其短小,但人物刻畫卻細致入微,惟妙惟肖。小說的語言表現力極強,不論是人物語言還是敘述語言,皆言簡意賅,能于細微之處恰到好處地抓住人物神韻,使得人物的語言和動作、神態(tài)乃至心理描寫相得益彰,既把故事呈現得活靈活現,也巧妙地將主題思考融入人物塑造之中。
由于小說的情節(jié)主要借助人物語言推進,個性化的人物語言描寫成為小說塑造人物的主要手段。雖然兩個老漢在年齡、“輩分”和“滿腹經綸”方面彼此相當,且兩人在爭強好勝和倔強執(zhí)拗方面也如出一轍,兩個老者的性格又略顯不同。正是這種不同,使得兩人一來一往的爭論顯得別開生面,火藥味十足。率先挑起爭吵的朱老漢,說起話來干脆利落,單刀直入,從“鷹”到“天上有一只鷹”再到“你聾了”把他那種內心狂喜而表面故作沉穩(wěn)的心態(tài)展示得淋漓盡致,他的急于表現和鐘老漢“溫溫柔柔”地把煙從鼻孔里噴出來那種不以為然形成鮮明對比,但鐘老漢也沒能克制多久,面對朱老漢的“聾”的呵斥,立即用“瞎”來回應,可謂是有來有往。隨著第一回合以“聾”和“瞎”的互斥收場,第二回合的爭論依舊由朱老漢主導,面對鐘老漢的不以為然和質疑,他連續(xù)三次反問:“不是鷹,是什么?”“不是鷹,能飛那么高?”“不是鷹,你說是什么?”急切之中又顯出對于自身判斷的些許動搖,表現充滿了童稚。而鐘老漢的反應和一開始一樣,始終以充滿不屑的面部表情來回應,只是在最后甩出“那是雕”的一擊。相較而言,鐘老漢的表現更狡猾,他在故作高深方面似乎更勝一籌。第三回合,隨著兩人分別亮出“底牌”,朱老漢被鐘老漢“不屑”的表情刺激得更加氣憤,說起話來也有些亂了陣腳,而鐘老漢反而“把語氣壓低”,故意細數鷹和雕的差異來刺激朱老漢:“雕的聲粗,鷹的嗓門細。雕是叫,鷹是唱。雕叼小雞,鷹拿兔子。雕大鷹小……”兩人的性格差異至此便已得到充分顯現,一個急躁火爆沉不住氣,另一個相對狡猾、善于激怒對方,而一旦兩人脾氣都上來之后,其表現卻又如出一轍。最后一回合兩人氣急敗壞的孩子般斗嘴,已經完全是斗氣而不是斗理了,兩人的語言幾乎是一樣的模式,只是各自換了幾個詞,比如“老東西”對應“老不要臉”,“你看看”對應“你望望”,“雕”對應“鷹”,這一段敘述者徹底隱身,單憑兩人的對話純客觀展示,兩個老頑童斗氣的場景如在眼前。
除了人物的語言描寫,作者在全篇的敘述中還補充了許多兩人的神態(tài)、動作和細節(jié)刻畫,形成與對話相呼應的畫面和鏡頭,把爭吵的場景活靈活現地再現出來,這里不再展開。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中的敘述語言多處使用了比喻修辭,比如開頭把兩個人比作“兩團肉”,把腦袋比作“木瓜”,把氣話比作“暖壺堵”,把人比作“爆竹”“像讓菜葉子卡住了嘴的鴨子”“朽木”以及“斷了線的風箏”等等,所有的喻體都非常通俗而接地氣,與人物的身份完全吻合,與人物的特定狀態(tài)也十分匹配,不僅使整個故事展示得生動而有趣,也巧妙地將敘述者對兩個主人公的評價和態(tài)度自然地傳遞出來。
[主題]
這個故事從環(huán)境寫到環(huán)境中的人,從環(huán)境中的人寫到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的事,最終引發(fā)讀者對于“人”和“事”的雙重思考,可謂是層層推進,由表及里。如果沒有結尾處的突轉,整個故事就只是一個極其普通而瑣碎的生活片段,除了兩個“戰(zhàn)斗力”十足的犟老頭讓人覺得好笑,其他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意味。但結局這么一轉,前文的所有“較真兒”被一下子否定,故事就有了一種對于爭吵之“事”和所爭吵之“人”的強烈諷刺意味。首先,從故事中的“爭論之事”來看,對兩個老者而言,天上的飛物到底是什么這件事對他們其實并無任何實際意義,為了打發(fā)“曬太陽”的時間,他們任何事情都可以爭論,根本無須考慮爭論是否有意義,也無須考慮爭論是否浪費時間;但對于讀者而言,這段無意義的爭論及其結果,引發(fā)的卻是對“爭論是否總是有意義的”這一問題的思考——當我們?yōu)槟臣虑闋幷摬恍輹r,是否應該反思所爭論之事到底值不值得?人世間有多少無意義的爭論在耗費我們的生命和時間?另外,從故事中的“爭論之人”來看,兩個老者的“滿腹經綸”似乎成了一種“美麗的負擔”,仿佛他們如果不能在爭論中分出勝負便對不起村人的“信任和敬重”,在兩個孩子般斗嘴斗氣的老者身上,除了性格上的固執(zhí)和倔強,是否還有一種試圖壓倒他人的虛榮心在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