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提出“詩分唐宋”深刻含義的新辯之論。而《宋詩選注》又提出了“六不選”標準。這些都代表了他對藝術理論以及作品本質(zhì)特征的深刻認識，即文藝作品最必要的成分便是具有審美價值，否則它就失去了作為藝術的存在意義;這一審美價值必須是獨一無二的，也是運作和諧的，進而能經(jīng)受時代的檢驗、具有永恒藝術魅力的。從《談藝錄》到《宋詩選注》，錢鍾書先生一以貫之地以文本的藝術分析為核心，將美學思想與哲理、感悟和思辨相統(tǒng)一，深刻揭示了治學之道與嚴謹?shù)膶徝琅袠藴省?/p>

關鍵詞：宋詩選注;談藝錄;標準

1956年，錢鍾書先生開始了宋詩的編選工作，在當時，編選宋詩要比唐詩更為繁雜，清代人已遴選有《全唐詩》，而宋詩在當時卻沒有普及型的全本。此外，宋詩的數(shù)量之多與版本之冗雜也使編纂更為繁復。錢鍾書先生融匯古今，用兩年心血編集成《宋詩選注》。時隔幾代，《宋詩選注》仍然對于普及與研究宋詩起著重要的作用?！端卧娺x注》依據(jù)錢先生的“六不選”標準，以及當時社會上“重思想內(nèi)容，輕藝術形式”的風氣，選出了80家共375首詩作。在這些詩作中，絕大多數(shù)為反映社會現(xiàn)實和人民疾苦的作品，充分顯示了《宋詩選注》的寫實性，也表達出錢鍾書先生對于藝術本質(zhì)特征的深刻認識。

《談藝錄》作為錢鍾書先生早期的重要著作，并非專論宋詩，但其中卻涉及到很多宋詩研究的重要命題。僅在書中開篇，先生便提到詩分唐宋這一論斷：“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盵1]自宋代以來，因詩歌創(chuàng)作明顯區(qū)別于“唐音”，便有了關于唐宋詩的辯論。清人吳之振說：“宋人之詩，變化于唐，而出其所自得，皮毛落盡，精神獨存?！盵2]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云：“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興?！倍X鍾書先生在文章開篇便為宋詩劃分了自己的界定：“就詩論詩，正當本體裁以劃時期，不必盡與朝政國事之治亂盛衰吻合?！卞X先生之詩分唐宋，不以時間的先后為界限，而以各自的特征作別，因而“唐宋”二字也并非唐朝與宋朝之簡單的朝代區(qū)分：“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彼^體格性分之殊，在先生看來便是“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

1 錢鍾書《談藝錄》里“詩分唐宋”的論斷

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對于唐宋詩之分的理論主要有以下兩點：

“每見文學史作者，固執(zhí)社會造因之說，以普通之社會狀況解釋特殊之文學風格，以某種文學之產(chǎn)生胥由于某時某地……”在我國文學界中，作家作品常常被看作是某一時代的特定產(chǎn)物，胡適曾言：“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盵3]時代造就文學的論斷幾乎壟斷了從古至今的文學思想，致使許多學者在研究中也開始了因世求文的造訪。但錢鍾書先生一反前人之常態(tài)，反對時代造就論。他認為時代背景的大格局與作品的內(nèi)在屬性之間并不存在決定性的關系，即使同一時期同一背景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會產(chǎn)生巨大的不同。事實上，真正推動文學發(fā)展演變的動力是文學自身的發(fā)展慣性，而并非來自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外部力量，正如錢先生在起《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中所言：“文學演變，自有脈絡可尋，正不必旁征遠引，為枝節(jié)支離之解說也?！盵4]

“曰唐曰宋，特舉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非曰唐詩必出于唐人，宋詩必出于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東野，實唐人之開宋調(diào)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靈，則宋人之有唐音者?！卞X鍾書先生的詩分唐宋并非指唐代和宋代，他曾說：“詩人之分唐宋，亦略同楊旭之恉?！辈环敛聹y錢先生之意即為：詩唐宋也，非人皆唐宋也。此外，他認為詩歌的創(chuàng)作傾向與個人性情之間存在著真正密切的關系：“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fā)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庇捎诟鞣矫娴脑?，唐人與宋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有著差異較大的心性，唐人多豐腴的想象，宋人多理性的分析，這造就了唐詩的風格多渾融飽滿，而宋詩充滿了縝密的思理。但這并非絕對，許多唐詩中也有理性的成分，宋詩中也包含有浪漫的想象，甚至同一個人也會兼有上述兩種風格，在錢鍾書看來，這種唐宋詩交纏的創(chuàng)作傾向主要取決于創(chuàng)作主體性情心理的復雜性。“不知格調(diào)之別，正本性情;性情雖主故常，亦能變運。”時代與社會對文學創(chuàng)作固然有一定影響，但真正決定文學作品內(nèi)核的一定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心性與心理，是主體心性的不同真正造就了文學作品的多樣性。

2 從文學理論到選詩實踐

如果說《談藝錄》中的詩分唐宋是錢鍾書先生的理論論證，那么《宋詩選注》必為其論斷的有力實踐。在《談藝錄》開篇中列舉的幾位宋代詩人，幾乎全部錄入了《宋詩選注》中，如宋之柯山、白石、四靈等。此外，包含蘇軾、楊萬里等在內(nèi)的諸多大家之作也為錢先生“詩分唐宋”提供了強有力的證明。

蘇軾一向被推為宋代最偉大的文人，他強調(diào)作文該像“行云流水”或“泉源涌地”那樣自在活潑，可是同時候很嚴謹?shù)亍靶杏谒斝?，止于所不可不止?！卞X鍾書先生在編選蘇軾詩時格外用心，因而《宋詩選注》中既出現(xiàn)了蘇軾的“宋詩”，也出現(xiàn)了蘇軾的“唐詩”。試看《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詩人沒有像一般歌詠山水的作品那樣，攝取一個側(cè)面或幾個鏡頭，去具體地描述廬山富有特征的景象，而是以大氣包舉的手筆，概括地抒寫游覽廬山的一個總印象。然而這一總印象的描寫依然不屬于寫景的范疇，而是哲理性的表象概括。后人每讀該詩，產(chǎn)生的更多的是要透過萬千表象看到本質(zhì)這一哲理。而非游賞西林的情感抒懷。同樣是寫西林，唐人筆下的西林遠不同于蘇軾的描寫。中唐詩人白居易有詩《宿西林寺》：“木落天晴山翠開，愛山騎馬入山來。心知不及柴桑令，一宿西林便卻回?！逼搅帜韭洌烊涨缋?，遠山被翠色所籠蓋，因深愛著這山便騎馬而來。我心中深深明白自己不比劉遺民隱居于此多年，但一宿在此便再不愿復返。全詩不發(fā)議論，在對景物的描摹之外，是作者抒發(fā)的情理，這是典型的唐詩筆法。唐詩主在抒情，但并不意味著完全不涉理。與白居易同時并為好友的元稹，也有關于西林的描述?！秾の髅魉律辉凇罚骸按簛砣杖盏轿髁郑w錫經(jīng)行不可尋。蓮池舊是無波水，莫逐狂風起浪心?！痹诿髅牡拇喝绽锶杖盏皆L西林，僧人游方經(jīng)行之處卻無法尋跡。蓮池安穩(wěn)，原是不起波瀾之地，切莫追隨時風起了功名利祿的紀要之心。此詩最后一聯(lián)同樣為發(fā)議論，但并不像《題西林壁》中的簡單道理闡述，而是用詩意的語言將議論款款講出。正應了錢先生在《宋詩選注》序中所言：“宋詩愛講道理，發(fā)議論。道理往往粗淺，議論往往陳舊，也煞費筆墨去申說。”綜上所述，《題西林壁》寓理于物，就具體形象揭示客觀的事理，粗稱議論，是典型的宋詩“以筋骨思理見勝”的代表。

另一首《吳中田婦嘆》，蘇軾作此詩時，王安石的一系列新法正在全國范圍內(nèi)逐步施行。這對緩和宋王朝的社會矛盾，調(diào)節(jié)封建生產(chǎn)關系等方面雖然有積極作用，但也出現(xiàn)一些弊端，蘇軾有感于此，蒿目時艱，寫下了這首社會政治詩。從詩的整體風格來看，詩中雖然夾雜了詩人對新法的偏見，但并沒有沖淡詩中傾注作者同情民生疾苦的基調(diào)。蘇軾選取典型的生活情景和人物的行動，通過敘事抒情，間用議論的方式，形象地反映社會現(xiàn)實生活，這是宋詩典型的刻畫方式，在作者的議論中，生發(fā)出真實動人的情感。

除上述所列宋詩之外，蘇詩中出現(xiàn)“唐音”也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如《飲湖上初晴后雨》，蘇軾在此將西湖與西子作比，美不勝收。對這個比喻，存在有兩種相反的解說：一說認為詩人“是以晴天的西湖比淡妝的西子，以雨天的西湖比濃妝的西子”;一說認為詩人是“以晴天比濃妝，雨天比淡妝”。兩說都各有所見，各有所據(jù)。陳衍在《宋詩精華錄》中評這一聯(lián)為：“遂成為西湖定評?！蓖跷恼a在《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中稱贊此詩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名篇。與宋詩相比，唐詩最大的特點便是擅想象，“以豐神情韻擅長”，如此看來，蘇軾此詩該為最是具有“唐音”的宋詩，即錢先生筆下的“唐詩”。

與此類似的還有膾炙人口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烏云上涌，就如墨汁潑下，卻又在天邊露出一段山巒，明麗清新，大雨激起的水花如白珠碎石，飛濺入船。忽然間狂風卷地而來，吹散了滿天的烏云，而那西湖的湖水碧波如鏡，明媚溫柔。全詩寫景，才思敏捷的詩人用詩句捕捉到西子湖這一番別具風味的“即興表演”，繪成一幅“西湖驟雨圖”。詩中無一絲宋詩痕跡，在唯美的景物描寫外，作者所傳遞出的是一番令人心曠神怡之景。這正是“非曰唐詩必出于唐人，宋詩必出于宋人也。”

登高而賦乃古今詩人之共性，唐人杜甫說“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無限豪情志向。但是到了宋人楊萬里的筆下便是另一番風味。在《過松源晨炊漆公店》中，詩人楊萬里借助景物描寫和生動形象的比喻，通過寫山區(qū)行路的感受，說明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深刻道理：人們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對前進道路上的困難作好充分的估計，不要被一時的成功所陶醉。這首詩歷來被人所稱道，因其抒發(fā)的哲理很有韻味。而這韻味正是宋詩的韻味。

但這并不足以代表楊萬里。我們提及楊萬里能夠記住他的倒是他那別具特色的“誠齋體”。楊萬里的“誠齋體”在藝術上頗有獨特之處，宗唐的風氣在逐步回歸。楊萬里最初學江西詩派，“誠齋體”也的確有“體”的意義，與宋代其他詩人明顯不同。楊萬里詩歌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寫景詩上，他的詩以七言律絕為主，特別是七言絕句，最能表現(xiàn)他詩歌的特點，那就是新鮮、活潑、機智、精巧，能夠非常絕妙地傳達出景物的妙處。但其所謂在宋代獨創(chuàng)的“誠齋體”，不過是唐音的學習和模擬。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學習杜甫的，乃至“抄襲”杜甫的，如此宗唐宗杜的誠齋體，怎能不有唐音呢。

但文學無論如何的自由，都會有其時代的局限性。錢鍾書先生的《宋詩選注》也不能免俗。錢先生在《宋詩選注》序中即明確提到了選詩的六個標準，筆者認為，錢先生不直接提出自己的選詩標準，而從“不選”入手，很大程度上與當時的政治背景有關。因此，《談藝錄》中提及的一些作家作品未收錄進《宋詩選注》的原因，除作家個人的喜好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時代與社會風氣造就的。

3 結(jié)論

《宋詩選注》總體上來說是錢鐘書先生對其“宋詩理念”的實踐操作，但由于時代原因并不能夠盡情盡興。但至少給我們透露了一個重要的文學分期觀念：文學本身自有其發(fā)展規(guī)律和階段，不必借助歷史的分期來限定文學。從這個角度來說，《宋詩選注》中不僅有優(yōu)秀的宋詩，更有杰出的“唐詩”。錢先生所謂“曰唐曰宋，特舉大概而言，為稱謂之便。非曰唐詩必出于唐人，宋詩必出于宋人也”，實在是文學評論上的“大判斷”。

參考文獻

[1]錢鐘書.談藝錄[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P2）

[2]吳之振.宋詩鈔[M].北京：中華書局，1986.（序）

[3]胡適.文學改良芻議[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P7-8）

[4]錢鐘書.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P35）

作者簡介

喬藝（1995-），女，碩士，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