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
我從小好奇算不得是個毛病,小學同學不少人也好奇,那就更談不上算是傳染病。
我家鄉(xiāng)那地方盡出怪事,由不得生下的孩子好奇天分很高。
過年舞獅子龍燈,稍有點兒身份的大街都會出熱心人士組織這類熱鬧隊伍。滿城漫街,香霧彌漫,動靜震天。
大人形容小孩子得到某種快樂時都會說:
“這下你過年了……”
那時人們眼界小。大人快樂的境界是討新嫁娘;小孩快樂的境界恐怕只能是過年了。
東門外與巖腦坡并行的有條街叫做興隆街,盡頭拐個左彎往上走不要好久就到上學的文昌閣模范小學門口。
拐彎的那家人家姓倪,有個女兒名叫倪正亞,許配給我的同班同學陳文章做了未婚妻。這讓我們大家很當回事,時常放在嘴邊當作笑談。
這類事情在城里并不多見,雙方家底子不厚是做不出來的。
我底下要講的奇事跟上頭作的介紹實際上沒有這層關(guān)系。寫出一些地點和人,只是拉來證明確有其事而已。
有年過年,我跟一隊不曉得哪條街的獅子龍燈隊經(jīng)過興隆街,鑼鼓響得正熱鬧的時候,街上主事的叫人放出“花筒”,表示街與街不簡單的隆重禮數(shù)。
所謂“花筒”就是幾十年后大家都清楚的國慶節(jié)晚上天安門廣場放的“煙花”。不過規(guī)模小得多。
現(xiàn)在說小,那時候不覺得小,那時候覺得全世界沒有比它更大更熱鬧的了。
“花筒”是用一段段新鮮大竹筒做的,灌進能發(fā)生不同形態(tài)火花的奇妙火藥,后頭再緊緊夯足黃泥巴和棕毛,翻過來在竹斷隔上鉆個眼,插上根火藥引線即成。
駭人點的不用竹筒而用一節(jié)節(jié)棕樹干,火藥足,壓力強,自然響動就特別地嚇人。
其中一聲炸雷似的響動,把一個人的膝蓋骨炸碎了。那人剛二十歲,名叫倪揎揎,是個郵政局送信的。被抬進倪正亞家堂屋,一個苗老漢發(fā)出命令:“趕緊到北門外砍一枝今年生的柳樹干來,快!記住,要今年生的!”一方面嘴巴嚼著干草藥,喝一口水,朝膝蓋上噴,噴完了自己趕緊取水漱口,又忙著把碎骨頭一點點取出來,又關(guān)照趕緊弄一只沒閹過的公雞備用。樹干來了,苗老漢鋸了段砧板似的木段子,按照膝蓋的原形削了塊樣子,把它放準在膝蓋原來的部位。
當場把公雞殺了,剖開肚子,取出心肝腸胃扔了,連毛帶腳帶尾巴血糊淋剌地包貼在傷口處用破衣舊布捆妥。
周圍好奇看熱鬧的,把獅子龍燈都忘了,我從頭看到尾,大冷天一身冷汗??赐昃突亓思?。
回家,過年期間免不了遇見好多新鮮事,倪揎揎的事就算過去了。
大概幾個月之后吧,倪揎揎仍然在幫郵政局送信,不跛不蹶。那時的想法跟現(xiàn)在的想法不一樣。那時候想:既然有苗師父動手,當然該好也就好了;現(xiàn)在想,這種醫(yī)法怎么會好?沒有消毒,一場惡夢!要不親眼從頭到尾看過,今天的倪揎揎是不是假的?
家鄉(xiāng)流行好多奇奇怪怪偏方,有的聽來驚人,有的幾十年用到現(xiàn)在。
半夜抓到進屋的小偷,不拳不鞭,只讓他吃幾粒耳朵里挖出來的耳屎。從此以后白天晚上他就會不停地咳嗽,哪有小偷半夜一邊咳嗽一邊偷東西的呢?
這說來讓人討厭,我們有什么權(quán)力讓小偷吃耳屎?讓他一輩子咳嗽?要是讓他反過來把你抓了,灌了你耳屎,讓你一輩子咳嗽怎么辦?豈不活該?(法律上這算不算是一種私刑?) (有人說,吃了耳屎不見得真會一輩子咳嗽。)
我有個治牙痛的方法很是簡單靈驗,治一個好一個。牙痛時候,剝七粒大蒜心 (要白心,不要發(fā)了芽的綠心),擂碎,放在手掌和手腕交界的高處,用紗布膠布輕輕貼妥,五分鐘牙齒就不痛了。不痛了再去找牙醫(yī)徹底治療。手上那地方聽說叫作“養(yǎng)老穴”。左邊痛貼右手,右邊痛貼左手。手上會起一個水泡,再用消毒棉花和紗布膠布保護起來,過幾天就好了。(有幸災樂禍的人說,從此手上會長個大疤。想想,怎么會呢?不會的。)
這方法不單幫了不少朋友解決一時的痛苦之急。在軍墾農(nóng)場,我還做了兩件有趣的事。
一個所謂“五·一六”嫌疑分子被關(guān)在一個房間里。牙痛了,送去醫(yī)院怕他逃跑,管理人員來問我醫(yī)治牙疼方法,我傳授之后聽說這個“五·一六”嫌疑分子牙齒不痛了。也可能直到今天他還不清楚誰把他的牙疼治好的。
另一個懷孕的大肚婦女來找我,說她牙痛。我嚇住了。這辦法沒醫(yī)過孕婦,萬一如此一弄孩子掉了怎么辦?我負不了這個責!結(jié)果他丈夫也來了,說:
“你看他半邊臉都腫了,還不救一救?”
我把班長叫來了,讓他和他談判。班長向連指導員匯報,連指導員接手也跟丈夫談判。結(jié)論是:
“他說他家有四個兒子,少個把算不了回事!”
只好讓兩位老鄉(xiāng)夫婦把偏方高高興興帶走。
真正睡不著的是我了。
從此沒有再找我。既不道謝也不找麻煩。
村子里有個老鄉(xiāng),大熱天看他在地里勞動,戴著斗笠,右邊腰間順肚臍處缺了一大塊肉一個深深的溝,細細斟酌一下,起碼少了三斤。
我問他出過什么事?他指著那條溝說:“為它,我死過幾回。我痛死、餓死、累死……”
“怎么搞的?”我問
“哪知道怎么搞的?五個大疤,快爛到腸子了!”
“怎么又好了?”我問。
“一個收破爛的過路,看到我這德行,問我想不想活?我操他祖宗,這時候還找我開心!那混蛋說,你再罵我我也要救你,看你有沒有膽子讓我救?怎么救?拿今早晨的新鮮雞糞抹在布上,繞腰圍一圈試試,過五天我再來。五天之后這混蛋真來了,打開腰帶一看,問我癢嗎?我說癢!痛嗎?好多了。換新布抹新雞糞,過五天我再來。來了之后,打開腰帶一看,指著我鼻子說:狗日的,長新肉了。換雞糞,再綁一次!”
“后來呢?”我問。
“沒有后來,好了,我活過來了!”老鄉(xiāng)說。
“他呢?”我問。
“不見了。說不定他媽還真是個神仙。”
我回北京,興沖沖把見聞如實告訴協(xié)和醫(yī)院的朋友:
“你神經(jīng)?。 彼f。
人應該體諒天下所有這類杰出醫(yī)生。他們一輩子好不容易形成的縝密專業(yè)系統(tǒng),絕不容你半點醫(yī)療滑稽新聞冒犯神圣殿堂。
我好奇的天性至今沒變,可惜“文革”前我那個講究的毛邊紙十行箋本子,毛筆恭楷,記下數(shù)不清的偏方,不曉得落到哪位賢士手里了。都來自老朋友口傳或筆記,一來一往的出處要是寫下來,會是本有趣的東西。
我一直提起“好奇”這兩個字,它是科學的發(fā)端。牛頓這些人看到樹上掉下蘋果就懂得聯(lián)系萬有引力的大道理。我這類人蠢,只有好運氣享受他們的研究成果,乃至長大以后在高一點層次上尊敬佩服他們。
了不起的新世界出現(xiàn)了各方面的牛頓。也真是把我們開心得,忙得夠可以。
世界上也有另一類好奇的人。好奇別人家的蘋果樹,別人家的藏書,別人家用功努力的學問成就,別人家庭的幸福美滿……他不安心,他不平衡,他也選了一棵樹,在樹下耐心坐下來,看上面能掉點什么東西,好開展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
(選自《新民晚報》2019年9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