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 昉 汪 滌

中國近現(xiàn)代畫報是文化史、新聞出版、藝術史等學科共同研究的熱門對象。近年來，對諸如《點石齋畫報》《真相畫報》《良友》等圖畫雜志已有較為全面的研究，這些畫報基本上以新聞時事為主要報道內容，其中真正向社會宣傳美術，特別是符合現(xiàn)代人生活需求的工藝美術畫報則相當缺乏，而1930年代的《美術生活》是一個特例?！睹佬g生活》雜志創(chuàng)刊于1934年4月1日，由中國當時彩色印刷技術最為精良的三一印刷公司創(chuàng)辦，為月刊形式，8開大小，1937年8月1日終刊，共出版41期。該雜志是綜合性的美術生活類畫報，其精美的印刷將美術與生活有機結合在一起，曾經給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美術生活》的創(chuàng)刊與辦刊特色

1．近現(xiàn)代畫報中的《美術生活》。中國近現(xiàn)代畫報、畫刊數量眾多，現(xiàn)代文藝批評家阿英在為紀念《良友》第150期所撰寫的《中國畫報發(fā)展之經過》一文中認為，中國畫報經歷了四個發(fā)展時期：第一個時期為萌芽時期；第二個時期為西法石印時期，以《點石齋畫報》和《飛影閣畫報》為代表；第三個時期是20世紀初銅鋅版時期，以《真相畫報》《世界》為代表；第四個時期則以《良友》為代表，該刊最先采用了影寫版技術。盡管阿英在文中并未提及《美術生活》，但如以上述印刷技術為分類標準，《美術生活》實際處于第四個時期。法國學者白吉爾在《上海史》中發(fā)掘了她的價值：“自民國成立以來，倡導實用藝術的潮流從未間斷。這股潮流與許多雜志密切相關，其中影響最大的是1934至1937年發(fā)行的《美術生活》，收集了當時主要畫家的作品。該潮流依靠上海與杭州藝術專科學校的支持，涵蓋了一個很大的領域：建筑、室內裝潢、裝飾藝術、瓷器、招貼畫、廣告和書法藝術。其目的就是要在社會經濟現(xiàn)實與美術之間架起一座橋梁，摒棄藝術作者的傳統(tǒng)觀念，即一個藝術品不應具有任何的實用價值和商業(yè)價值。該潮流就是要拆除社會偏見在藝術家與手工藝者之間豎起的屏障。藝術的商品化應該振興傳統(tǒng)的手工業(yè)，普及美學價值，滿足消費者的需要，就像滿足生產商與中間商的需求一樣。”白吉爾對該雜志的重視和贊賞甚至超過了《良友》，這無疑說明《美術生活》具備了在出版印刷、內容編排以及文化理念方面進行深入研究的價值。

2．《美術生活》的印刷技術背景?！睹佬g生活》的崛起有著強大的現(xiàn)代技術背景，其主辦方三一公司擁有高超的印刷技術。三一公司老板金有成在憶《“三一”的月份牌與〈美術生活〉》中表示，自己早年于日本在華企業(yè)“精版印刷廠”擔任華人部業(yè)務主任時就積累了資金和技術，并在1928年集到了資金20萬元（其中個人出資16.5萬元）開設了三一印刷股份公司。三一公司印刷技術的提高還有賴于印刷工藝家柳溥慶。柳溥慶早年在商務印書館從事印刷，又隨在館內的月份牌畫家徐詠青學習繪畫，后來在上海美專學習，再赴法國學習繪畫和印刷，是中國少有的精通印刷與美術的專業(yè)人才。柳溥慶1931年底從蘇聯(lián)回到上海，在商務印書館同事、月份牌畫家杭稚英的推薦下來到三一印刷公司，創(chuàng)立了照相制版部。當時，三一公司購買了全張自動膠印機，全張照相制版設備等，是國內少有的全張、全能彩印印刷廠。柳溥慶是有強烈事業(yè)心的印刷家，他與糜文溶一起發(fā)起成立了中國印刷學會，為了以最新工藝印刷的實物來證實推行平凹版制版工藝的必要和可能，他在三一公司中力主創(chuàng)辦了《美術生活》。自第13期開始，《美術生活》在廣告中稱“三一公司”為“中國彩色照相制版印刷專家”“設備完美東亞獨一。”《美術生活》每冊前半部采用照相平版術，后半部采用照相凹版術，前者大部分是凹式平版印刷，這種印刷術英美也才采用數年，國內仍是初見。這一技術可以與照相凹版（印寫版）技術相提并論，較之印寫版更經濟，適合大量的生產。魯迅先生在致《良友》編輯趙家璧的書信中曾評價《美術生活》為“中國的最好的印刷?！濒斞鸽m然與同時代許多雜志、畫報都有往來，但并沒有在《美術生活》上刊登稿件，他對該雜志的贊賞首先在于其精良的印刷，其次在于其較高的性價比。

3．《美術生活》的編輯人員?！睹佬g生活》的主要編輯、出版人員以專業(yè)的美術家、設計師、攝影師、美學家為主。第1期的編輯有錢瘦鐵、江小鶼、郎靜山、唐雋、杜彥耿、李尊庸、張德榮、柳溥慶、蘇怡、吳朗西、鐘山隱。其中錢瘦鐵、鐘山隱為著名國畫家，江小鶼為雕塑家、西畫家，郎靜山、李尊庸為專業(yè)攝影家，柳溥慶、張德榮（西平）是留法的印刷工藝專家，杜彥耿為建筑理論家，蘇怡為電影導演和編劇，唐雋為美學家，吳朗西為外國文學專家、出版家。在海外留學方面，唐雋、江小鶼、張德榮、柳溥慶等留學法國，吳朗西、鐘山隱、李尊庸等留學日本。此后擔任常務編輯的劉旭滄、羅谷蓀為著名攝影家，凌東林為紡織事業(yè)家，徐仲年為留學法國的法國文學專家，李旭丹為畢業(yè)于新華藝專的插圖畫家。從常務編輯隊伍的力量可知，絕大部分為美術方面的專家，這里的美術不僅是繪畫，還包括雕塑、建筑、攝影、印刷等門類，屬于大美術的范疇。《美術生活》在美術資源的豐富性和專業(yè)性上超過同時代《良友》《時代》等雜志。相較于美術界內部的《美術》《美育》《藝術旬刊》以及《亞波羅》等以繪畫、雕塑等純藝術為主的雜志，《美術生活》中的“美術”包含了大量設計、攝影、印刷等新媒介、新工藝，可謂在20世紀30年代開啟了畫報業(yè)工藝美術與現(xiàn)代設計的新走向。

二、《美術生活》中的工藝美術欄目

1．《美術生活》以大美術為主的欄目格局。創(chuàng)刊伊始，《美術生活》的欄目主要有國畫、西畫、雕刻、工藝美術、攝影、電影等，幾乎完全是以大美術為主導內容。第9期編后語則稱雜志主要有美術、生活、工藝、文學四大板塊，提出“中國美術”“西洋美術”“工藝美術”“美術攝影”需要采取專輯的形式重點推出，以及《美術生活》是“圖畫學術雜志”，相比于其他雜志的消遣，《美術生活》更重視“生活”與“工藝”的美術化。同時，雜志認識到圖畫雜志是大眾讀物，不宜過于專門化，故而偏重于實用，對于研究性的文字不尚淵博，力避空談，力求通俗，但不降低本身價值。

2．工藝美術欄目的主要內容?！睹佬g生活》最具代表性和現(xiàn)代意識的欄目應該是工藝美術欄目。工藝美術是實現(xiàn)《美術生活》將“美術”與“生活”融合在一起的主要手段，統(tǒng)計《美術生活》欄目中“工藝”一欄曾經占有重要篇幅?！肮に嚒辈粌H包括傳統(tǒng)手工藝（主要為玉器、銅器等宮廷特種工藝品），更包括了現(xiàn)代設計、現(xiàn)代印刷工藝等內容。尤其在設計家張德榮擔任常務編輯前期，現(xiàn)代設計類型的工藝美術占據十分重要的版面。張德榮在第1期中刊登了自己設計的“經濟木器”三種，在作品下方的文字評價中稱其為“工藝美術之新貢獻”。這里的工藝美術并非傳統(tǒng)的宮廷手工藝，而更接近現(xiàn)代設計。第1期中還刊登了杭州國立藝專和上海美專師生們的廣告、插圖、室內設計成果，雖然諸如雷圭元的漆畫更接近于純藝術，但絕大部分作品已經是現(xiàn)代設計了。第2期的工藝欄目以比亞查的大幅彩色插圖為開端，展現(xiàn)了芝加哥世界博覽會上的中國現(xiàn)代瓷器和建筑模型。此外，還有杭州國立藝專圖案系藝術家們的漆畫、蠟染作品以及張德榮本人的書籍封面設計。這些作品雖然尚未量產，但已可以堪稱是中國當時理念最先進的設計了。這期還有新裝欄目，展示了1934年度的時裝，張德榮繪制了服裝效果圖，其重點在于展示服裝本身，而非名媛個人?！睹佬g生活》第3期將主題內容拓展到了國產地毯圖案、紡織印刷圖案以及編輯周一帆的櫥窗陳列設計。該期工藝欄目中還有一個頗值得玩味的現(xiàn)象：中國古代瓷器（諸如宋代窯變小碗、康熙青花瓷）和西方工藝品廠最新設計的玻璃杯先后出現(xiàn)。雖然編者并沒有對之進行過多的文字闡述，但是中西相近器皿的出現(xiàn)無疑在提示人們器皿乃是兼顧實用性與藝術性的產品，這種強調實用的態(tài)度較之于此前一些文博、賞玩性質的雜志有明顯不同。在第3期編后語中編者寫道：“我們準備以后，多多的為‘工藝’努力。特別是關于‘國貨生產’方面。我們覺得這才是‘實在的生活’，值得我們特別提倡的。”第4期編者選用了上海膠木物品制造廠、中興賽珞璐廠的產品以及張一帆設計的歐化中國瓷器。第7期出現(xiàn)了紡織技術的圖文，紡織事業(yè)家凌東林親自撰文繪圖，他認為“我國紡織技術衰退，一方面號召人民立誓不買外國制品，另一方面鼓勵國人改良技術研究學理，從而不僅能夠仿制國外產品，而且能夠產出優(yōu)勝外國品的特異織物”。第8期張德榮推出了會客室器具的設計，配以大量設計草圖。第9、10、11期連續(xù)推出了彩色的室內裝飾圖、家居圖。第12期推出了1935年小木器專頁，宣傳國產家具。第14期介紹新式西洋瓷器和現(xiàn)代照明之裝飾藝術。《美術生活》前期在推介現(xiàn)代工藝美術（設計）上可謂不遺余力，成效顯著，尤其在觀念傳播方面，創(chuàng)見性地認為工藝欄目的精神在于理論與實用并重，救國首在救濟農村，振興事業(yè)，以及提倡工業(yè)，成為引領一時風氣之先的刊物。

3．《美術生活》后期工藝美術欄目的弱化?！睹佬g生活》第15期之后，工藝欄目呈現(xiàn)出弱化的狀態(tài)，以至于逐漸消失，工藝美術的介紹基本為美術欄目（原金石書畫）范疇中的工藝品介紹所替代。如第20期刊載了沙遜的收藏，展出了倫敦的中國瓷器圖片以及陜西關中地區(qū)的雕塑遺存。第23期大篇幅刊登了在倫敦展覽的中國古代美術珍品，分為銅器、玉器、瓷器、陶器、珍皿等。第26期詳細介紹了正在蘇聯(lián)列寧格勒埃爾米塔什博物館展出的伊朗古代工藝美術，除此以外，在該期中尚有中國古代宗教建筑美的專頁以及現(xiàn)代木器設計、足下新裝（1936年女鞋圖譜）內容?？梢哉f，1936年上半年傳統(tǒng)工藝美術和現(xiàn)代工藝美術設計的版面內容大致齊平。至第28期（1936年7月1日）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內容——民間藝術，黃苗子的《民間藝術》一文受到民俗學家鐘敬文的影響，對民間藝術的概念進行了梳理，列出了民間藝術的主要類型，是一篇較早的民間藝術研究論文。他從階級的角度探討了民間和非民間藝術的差別，認為民間藝術不像“為藝術而藝術”那么閑適。《美術生活》中民間藝術取代現(xiàn)代設計性質的工藝美術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一種新的文化動向，即都市現(xiàn)代文化發(fā)生了深刻的斷裂：那些適合中產階級的現(xiàn)代設計逐漸失去了市場，反而是富裕士紳們喜愛的文玩或是最基層百姓的民間藝術更有市場。可以認為，1937年的《美術生活》工藝欄目更趨近于古物（傳統(tǒng)工藝品）的介紹，不復創(chuàng)刊伊始那種大膽探索、引領思潮的刊物精神。

三、《美術生活》對“工藝美術”觀念的傳播

1．“工藝美術”觀念的來源?！肮に嚸佬g”一詞如同“美術”一樣來自日語，只不過日本多用“美術工藝”稱謂?！懊佬g工藝”顯然更突出工程技術的層面，而不是純粹的美術層面。直到20世紀20年代，日本才出現(xiàn)了一批個人創(chuàng)作型的工藝家、美術家，并提出了“工藝美術”的說法，顯然“工藝美術”更偏向美術和純粹的個人創(chuàng)作。20世紀初，我國也以“美術工藝”描述實用美術的生產，隨著美術院校、社團的興起，更多藝術家群體介入了實用美術的創(chuàng)造和制作，工藝美術的稱謂開始被廣泛應用起來。1920年，蔡元培最早在中國提出了“工藝美術”一詞，其在《美術的起源》一文中寫道：“美術有狹義的，廣義的。狹義的，是指建筑、造象（雕刻）、圖畫與工藝美術（包括裝飾品等）等。廣義的，是于上列各種美術外，又包含文學、音樂、舞蹈等。西洋人著的美術史，用狹義；美學或美術學，用廣義?！辈淘嗟摹肮に嚸佬g”概念不是來自日本，而是來自于19世紀下半葉英國的藝術與手工藝運動（Arts and Crafts Movement，另有翻譯為“工藝美術運動”）。這一運動質疑機器生產，反對藝術與手工藝的分離，在某種程度上是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發(fā)起的藝術運動，其中涉及的實用藝術觀念偏向于美術趣味，追求個人創(chuàng)作的自由。這種藝術家型的實用美術運動在中國美術界產生了影響，促使他們轉向工藝美術。1929 年中國教育部舉辦的第一屆全國美展，與國畫、西畫并列的就是“工藝美術”門類。只不過，這些“工藝美術”展覽中的作品不少是蠟染、漆畫、陶瓶等裝飾藝術或者說是觀賞性藝術，離真正的生產實用性藝術仍有較遠距離。

2．“工藝美術”觀念的現(xiàn)代化。《美術生活》將自身定位為“提倡工藝美術化的先鋒”，對工藝美術觀念的提倡是這本雜志的重大貢獻。在第1期中，張德榮撰寫了《工藝美術與人生之關系》一文，對工藝美術進行了界定：“‘工藝美術’在中國是一個新名詞，其實并非一種新事業(yè)，已有數千年的歷史。不過從事工藝制造的人們，向來忽視工藝美術的重要，所以各種工藝品，日形庸俗惡劣呆重，而美術觀念，日趨于空洞玄虛浪漫。近來中國工藝品之制造，不特少見進步，而較前反形退化了。至于美術品之制作，不特少見精品，而極少有人提倡美術—現(xiàn)實化！生活化！工藝化！”張德榮還探討了工藝美術的基本任務：“工藝美術，本來是建筑在人生所必需與人生所最適用的基礎上面，所以凡屬人生日常所用之工具，皆為工藝美術之對象。而對各種器具加以最經濟、最簡便、最美觀的設計，是為工藝美術之手段?！鄙虾Ｃ缹＝處焺⑺刖旁谕黄谝舶l(fā)表《為工藝美術言》：“曩游歐陸日本，信其所號稱文明者乃在生活美術化與美術生活化而已。今后吾民族果欲躋入現(xiàn)代文明之域，則舍其美術空論而致力于工藝美術外，安得其他途徑？”張德榮、劉穗九等人在《美術生活》中對于工藝美術的定義實際上超越了 1920年代那些藝術家們所推崇的觀念。張德榮、劉穗九等人的工藝美術主要是現(xiàn)代設計，這從他們展現(xiàn)的一系列家具、木器產品以及制作草圖中均可看出，其作品絕非少數人享用的奢侈品，而是為城市中產階級提供的實用品。他們反對空洞的美術、空洞的審美，強調工藝美術與人生的直接關系。

四、結語

《美術生活》興起于近代海派文化的黃金期，得力于雄厚的江浙滬地區(qū)工商業(yè)階層的支持和現(xiàn)代印刷技術的依托，代表著近代畫報業(yè)乃至文化產業(yè)的輝煌時期。就當時在社會上的影響力和生命力而言，《美術生活》無疑是第一流的。《美術生活》的興起代表了近代畫報業(yè)的美術專業(yè)化走向，特別表現(xiàn)在宣傳和推動中國現(xiàn)代工藝美術的發(fā)展上。較之此前畫報業(yè)以新聞或娛樂為主的格局而言有進步意義，展現(xiàn)了近代都市工商業(yè)與美術生產之間合作的高峰?！懊佬g”與“生活”是《美術生活》的核心關鍵詞，刊物曾試圖推行美術的經濟化、產業(yè)化，也試圖讓社會生活有更多的文化品質與精神追求。然而，在一個工業(yè)基礎尚且薄弱的環(huán)境中，在一個戰(zhàn)爭威脅不斷的時代里，社會的斷裂是日益加深的，精英階層沉迷于美術的物質財富，而普羅大眾則日益貧窮困窘，他們無力對具有現(xiàn)代設計意識的工藝美術產生興趣，反而是民間藝術更能引起他們的共鳴。雖然“美術生活化，生活美術化”在《美術生活》的實際辦刊過程中發(fā)生了分化，最終成為空洞的口號，但其曾經短暫存在的理想以及對未來發(fā)展可能的期待，仍然值得珍視?！睹佬g生活》的興起與蛻變折射出民國時期上海以及江南地區(qū)畫報業(yè)的發(fā)展新方向，其中的成功與問題值得人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