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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錫鵬因長篇小說《結局》而成名,卻因《記耶穌家庭》的“不合時宜”而沉寂一生。其代表作《結局》在文本的時代性、章芷芳形象的典型性和女同性戀心理描寫等方面具有獨到的藝術價值。后《結局》時期的創(chuàng)作多屬消費性創(chuàng)作,雖是就《結局》所涉及的問題和因子的繼續(xù)深掘,但時代意識已淡薄,對底層女性艱難的生存現(xiàn)狀的書寫亦較平,刻畫戰(zhàn)爭境遇下創(chuàng)傷者的命運的作品,雖在局部上有所新拓,但終淹沒于尋常的文學史敘述中。
在南京大學檔案館保存的汪錫鵬的學籍檔案里,有兩頁汪錫鵬手寫的一份他在金陵大學已修學分的證明信,信是用汪錫鵬特意定制的“汪錫鵬用箋”寫的。在信箋的上方,一面印著“為什么不讓青年在春風中飄舞”,另一面印著“讓同調(diào)的人在一塊兒合唱吧”。這兩句話可謂汪錫鵬的人生理想,也是他人生的真實寫照,以之為題可謂恰如其分。但汪錫鵬是誰呢?其人其作又如何呢?
汪錫鵬,1906年生于江蘇南京,1924年7月畢業(yè)于金陵大學附中。畢業(yè)后,因家庭經(jīng)濟問題,他保留了金陵大學學籍后去南昌謀職。1925年9月,受南昌共事時幾個福建籍同事的推薦,汪錫鵬轉讀于福建協(xié)和大學。1926年7月轉回金陵大學,受革命浪潮的鼓舞,汪錫鵬在金陵大學期間加入國民黨并隨國民革命軍第17軍參加了北伐?;貋砗笠蝾檻]南京的時局紛亂,1927年9月,汪又轉讀杭州之江大學。1928年5月17日在之江大學舉行的浙江省中學聯(lián)合運動會上,他擔任過田賽干事。6月21日,之江大學暫時停辦,不久,汪錫鵬又患病,便休學回家休養(yǎng)。1929年9月,汪錫鵬轉入東吳大學文理學院,1930年7月,汪錫鵬畢業(yè),獲文學學士學位。①縱觀汪錫鵬的前半生,大體可以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讀書、參與文學活動與教書期(1924—1933)。據(jù)汪錫鵬回憶,他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是1924年3月5日《學生雜志》第3期第11卷上的《青年生活中之幾個好習慣》②,這雖是一篇講述自己如何養(yǎng)成了四個好習慣的記敘文,卻拉開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序幕。特別是1927年他轉入之江大學后,正逢創(chuàng)造社發(fā)起長篇小說征文活動,于是,他將主要精力放在了長篇小說《結局》的創(chuàng)作上。1928年10月10日,創(chuàng)造社公布第一次長篇小說征文獲獎作品,汪錫鵬的《結局》榮獲二等獎(一等獎闕如),聲名鵲起。隨后,他一邊讀書一邊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母親的千金》《睡意綿綿乘船郎》《血蛇》《疑痕》③等短篇小說,或?qū)懪缘谋?,或?qū)懩行缘膯蜗嗨?,或?qū)戃婈牭臒o情,或?qū)懮賸D的孤寂心理,透露出汪氏試圖把握各類題材的努力。之后,汪錫鵬還創(chuàng)作了《窮人的妻》《街頭獨唱的人》《逃一逃》《前奔》《破樓上》《戀愛》以及《晚禱的時候》《指環(huán)》《金魁》《定讞》《未死的蟲蝶》《都市人家》《迷離》《南陽之夜》《偷祭》《上層人物》《在逃的罪人》《平常的病》《丙舍》《高攀》《悵惘》(又名《小蘋的娘》)《異種》《嫌疑犯》等小說,這些都大多收入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1年出版的小說集《前奔》和矛盾出版社1933年出版的《汪錫鵬小說集》中。汪錫鵬遵循內(nèi)心,以一顆平常心安妥自我,不求功名利祿,只求青春洋溢,志同道合,故而這幾年間,汪錫鵬漂泊在河南、江蘇、浙江、北平等地,在方城、蘇州、杭州等縣市的中學或大學教書,居無定所。他曾介入國民黨的“民族主義文藝運動”,也受朱雯之邀與陶亢德一起參加《白華》文學社,與潘孑農(nóng)、陳大慈等一起參與“開展文藝社”,與唐人、尚由等一起參與黃鐘文學社,與潘孑農(nóng)、徐蘇靈一起參與矛盾文學社等文學社團的活動,參與編輯《白華》《黃鐘》《矛盾月刊》等文學刊物,往返奔波于大江南北中,忙碌而充實。對此,汪錫鵬在《汪錫鵬小說集·校讀后記》中這樣寫道:“六七年來我的生活很零落,從沒有機會在一個地方安心地住過十個月以上的時日,所以也從沒有機會在一個志愿下安心地寫過幾篇小說。我不是個靠寫小說而生活的人,也不須掛上作家的招牌而活動的人,沒有多少利的沖動,亦沒有多少名的沖動。我是個教員,我是個平凡的一般的窮教書先生,要我像文壇政客似的在作家的名利梯上爬著爬著,根本我也不會,寧可給人罵我頹廢,墮落,不努力,我終也不愿去學會文壇政客的手腕,文壇商賈的生意經(jīng)?!保?](P316)也因此,汪錫鵬這幾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數(shù)量不多,因為他的重心已經(jīng)開始轉向鄉(xiāng)村基層工作。
第二,鄉(xiāng)村基層工作時期(1933—1946)。先后十余年的教會中學與大學生活,深刻地影響了汪錫鵬的平民觀與基督教觀,也使他篤信搞好基層民眾事業(yè)同樣可以使自己的人生煥發(fā)出青春的光彩。1933年10月,汪錫鵬接到孫伏園的邀請希望他北上河北定縣任平民教育促進會干事時④,他立即辭去之江文理學院的教職北上。多年的教會學校的熏陶,使汪錫鵬對民眾教育工作有一種濃厚的、近乎天然的興趣,對流行于當時的平民教育運動極為熱心,也將自己的文學才能轉化到解決民眾的實際事務的文體寫作中,他先后發(fā)表了《歌謠形式的研究》《民眾文學與民族性》《大眾讀物問題:編著民眾讀物中的兩問題》⑤等文章,暢談自己關于大眾文學及其實踐的理解。這似乎遠離了“本行”,但在汪錫鵬看來卻是回到了“正業(yè)”。1935年,汪錫鵬返回無錫,任教于江蘇省立教育學院。工作之余,他不僅饒有興趣地寫下了《民眾文學與民族性》《民眾文學的總緒》《民眾文學中的神話》《民眾文學的分類》《農(nóng)村復興運動速寫》⑥等一系列文章呼應時風,繼續(xù)表達他對民眾文學與運動的認識,還與王鳳桐一起編輯出版作為成人學習用的語文課本《民眾文選》(1—4冊),在當?shù)禺a(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⑦。當然,此時汪錫鵬還零星創(chuàng)作過小說,如短篇小說《望郎媳:農(nóng)村實事小說之一》,發(fā)表于《黃鐘》1937年第10卷第1期,但這實際上是汪錫鵬在開展鄉(xiāng)村工作時心有所感,偶爾信筆為之而已,并非他“重操舊業(yè)”??箲?zhàn)爆發(fā)后,汪錫鵬又前往江西南昌等地從事民眾教育工作,著文《告戰(zhàn)時鄉(xiāng)村工作的引導者》⑧,繼續(xù)實踐他飄舞青春、同調(diào)合唱的人生理想。期間,他潛沉于基層鄉(xiāng)村工作,間或撰寫如《工業(yè)合作社兩個先決條件》⑨等文章,傳遞他對戰(zhàn)時工作的認識。1945年,汪錫鵬受邀任江西贛縣《民眾日報》的發(fā)行人,1946年任《大眾文化》主編,與大眾文化建設協(xié)會同仁一起開辦一系列“大眾文化講座”,先后發(fā)表了《大眾文化講座:孔子未完成的工作》《改變地球色彩的新農(nóng)具》《大眾文化講座:浩然之氣》⑩等系列文章,積極推廣大眾文化。不久,因刊物停辦,汪錫鵬于1946年12月底返回杭州。
第三,熱心于耶穌家庭時期(1948—1952)。1947年,汪錫鵬居杭州,時有所感,便寫了《浩然之氣》《影響團體組織的三種民族性》《西子湖畔的失依兒童》《個人與團體(續(xù))》?等文,這些文章看似雜亂,但內(nèi)心潛在的組織觀念與同調(diào)思想還是表露于外。因此,當1948年“中華基督教全國協(xié)進會”邀請汪錫鵬到上海擔任鄉(xiāng)村部干事時,汪錫鵬欣然前往并積極投入到鄉(xiāng)村基督教活動中。他先后撰寫了《大團鄉(xiāng)情:一個鄉(xiāng)村教會訪問記》《反饑餓中我們的信念》《百花怒放間的群眾:浸禮會鄉(xiāng)村教堂訪問記之一》?等文,仿佛重新煥發(fā)了青春一般,快樂而興奮地飄舞于其中。受董必武演講的鼓動?,汪錫鵬于1949年12月10—12日,到山東泰安馬莊耶穌家庭體驗生活,回上海后又以極大的熱情選編耶穌家庭詩歌。[2]他尋求神學家趙紫宸、上海中央神學院院長沈子高、“中華基督教衛(wèi)理公會”會督江長川、中華圣公會主教院主席及中華圣公會總議會常務委員會主席陳見真主教、燕京大學宗教學院教授方貺予等宗教界同道名流支持或作序,并以極大的熱情選編了《耶穌家庭詩歌選》,1950年7月31日,與《記耶穌家庭》一書合并由中華基督教協(xié)進會鄉(xiāng)村事業(yè)委員會出版。后來,時風巨變,汪錫鵬因之檢討?,之后便沉寂一生,卒年不詳。
不過,據(jù)作家羅洪說,汪錫鵬之后曾在上??h一所中學教書?。不知確否?
《結局》是汪錫鵬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汪錫鵬小說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作品于1929年1月由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出版,初版1500冊;1929年10月再版;1930年2月三版。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印行三版,4500冊,足見其影響之大。小說初版時,《創(chuàng)造月刊》1929年1月10日第2卷第6期對《結局》作了如下的宣傳:“這本書是本社1928年第一次征文期中,在數(shù)百部著作之內(nèi),很謹慎的審查的結果所選出來的作品。技巧方面在最近的文壇上,確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內(nèi)容描寫一個青年女子,在革命前后的種種,流離轉徙的經(jīng)過,襯以變亂離奇的時代背景,文筆流利,別具風格,真是百讀不厭。這是因為作者以純客觀的描寫,老老實實,又自然又深刻。在現(xiàn)今文藝界,洵為不可多得之佳作?!闭f“百讀不厭”有過譽之嫌,但“不可多得之佳作”卻大體符合實際。
第一,鮮明的時代性。大革命時期,不少女知識分子懷著青春的夢想投身革命,卻被洶涌的浪潮打得茫然而不知所措。《結局》所表現(xiàn)的大革命時期像章芷芳型的青年女子欲求經(jīng)濟獨立而不得,欲做賢妻良母而無緣,欲做革命者而無力,不甘麻痹自沉又不得不一度麻痹自沉的情形,極具普遍意義。這也是世紀末時代病患者的普遍病癥。茅盾小說《蝕》所表現(xiàn)的即是如此。而《結局》,正如作者在《弁言》中寫道:“全篇表現(xiàn)一顆青年的心,由苦悶中而解放,由解放而狂放,由狂放而入迷途——因其無結局,故題為‘結局’。時間以革命前至革命后。描寫青年變態(tài)的思想和變態(tài)的生活處很多,因為這是時代中的現(xiàn)象。”
第二,芷芳形象的典型性。章芷芳是一個相貌平平的東南大學二年級女生,主張獨身主義,因家庭經(jīng)濟壓力被迫中途輟學到蘇州紫竹學校任教。經(jīng)同學之采介紹,她認識了在青年會工作的黃以仁先生。黃先生已婚且有女兒的現(xiàn)實讓芷芳很憤懣,但在后來的接觸中,她又覺得黃先生值得同情,并在他的介紹下加入了國民黨。不久,黃以仁因革命工作突然秘密離去,芷芳無所依靠。在苦悶的心緒下,她與之采的表弟圣弟發(fā)生了關系,與妓女五娘同性戀,又與刁同志強奸式的交合,在性的求樂中釋放煩悶,游戲人生。像芷芳這種普通女子,輾轉掙扎在困苦的社會當中,在生活無著落,情感無依托,未來無所望之際,產(chǎn)生變態(tài)的思想和變態(tài)的行為,尋求官能上的刺激以求片時的麻醉,是極為自然的。祝秀俠就說:“像《結局》里面的主人翁芷芳那種女性的模型,在這個‘時代急激變革過程中’的社會里是易于為我們到處找得到的。這種女性,特別是在半封建式的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里更其顯明。她們一方面因為舊家庭經(jīng)濟的破落,男女觀念的轉移,不得不踏上社會里找尋生活的補助。但一方面因為社會環(huán)境的黑暗,自身思想的未能徹底,又易于陷入頹唐或苦悶的境地。加之青春期的性的需求,社會制度的種種不良,實際生活與精神生活難得穩(wěn)定與安慰,更為一切苦悶的來源?!保?]小說通過芷芳這樣的女性形象以表達作者對婦女解放道路的哲理探尋,具有深遠的啟示意義。
第三,深刻而大膽的女同性戀心理描寫?!拜氜D在這困苦的生之掙扎中,變態(tài)的思想和變態(tài)的行為就由此發(fā)生了。一是消極厭世。一是積極的浪漫。由于厭世的思想便發(fā)生毀滅自己,自萌短見的蠢笨的事實。由于浪漫的狂放,便發(fā)生肉欲的弛縱,找尋官能上的刺激,以求片時的麻醉?!保?]因此,章芷芳放浪的越軌行為就顯得驚世駭俗而又合情合理。作家對此進行了大膽的描寫,如:
芷芳近來天天只有顛倒、沉醉在五娘家中,她常常疲倦得不愛多說話,但是開口要說的話都有些淫褻,她和五娘關起門來在房中,假使以五娘為妓女,那么自己就像嫖客,以自己為妓女,五娘就是嫖客,不過其中有一個最大的分別,是別人所不知道的也是別人所不承認的,那就是五娘的淫蕩,是因淫而蕩,芷芳的淫蕩,是因身心感覺到了苦悶和壓迫所有的一種暴放的表現(xiàn)。五娘的求樂,是一種貴族性的享樂,芷芳的求樂,是一種煩悶的出路,五娘的縱情恣性是妓女的習慣,芷芳的恣情縱性是一種超脫的人生觀。[4](P106—107)
“五四”時期女性同性戀小說稀少且描寫隱晦,像《結局》這樣大膽、細膩、真實的描寫女性同性戀的心理及性行為,在現(xiàn)代長篇小說中是絕無僅有的。它所傳遞的女性對異性婚姻的夢幻與焦慮、恐懼與懷疑、反抗與掙扎的心理動因,具有時代的先鋒意義。
也由此,我們從《結局》的創(chuàng)作中能夠看出汪錫鵬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鮮明的時代性、女性知識分子典型形象的塑造和深刻而大膽的女同性戀心理描寫。這也是汪錫鵬為新文學大家所關注的重要原因。?那么,起筆不凡的汪錫鵬后來的創(chuàng)作又如何呢?
按理說,《結局》獲獎后,汪錫鵬完全可以趁熱打鐵,繼續(xù)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進而形成“汪錫鵬風格”,但汪錫鵬志不在此,他熱情地奔波于平民教育運動中,《結局》之后,僅消費性地出版了《前奔》《汪錫鵬小說集》,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麗麗》、短篇小說《望郎媳:農(nóng)村實事小說之一》等少量作品,并很快淡出了文壇。即便如此,我們依然想問,后《結局》時代的汪錫鵬小說有怎樣的藝術特點?與《結局》所形成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又有怎樣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呢?
首先,就時代性而言,《結局》后的汪錫鵬小說時代意識淡薄是不爭的事實。與茅盾等作家對富有時代性的主題的持續(xù)關注與挖掘不同,汪錫鵬《結局》后的小說逐漸遠離了時代性主題,在他的筆下,我們再也沒有看到時代洪流激蕩下青年們熱血澎湃的怒潮,也沒有看到身處風云變幻之際拼搏者博弈人生的時代交響,看到的則是普通人在常態(tài)的生存境遇下不幸的生存狀態(tài)與命運變化,是底層生存者面對強大的生存壓力無奈的掙扎和嘆息。如《前奔》中交通大學畢業(yè)生英仁在包府與包老爺?shù)囊烫〈淞奶炖直话蠣斂吹?,包老爺撕破英仁已?jīng)與女兒訂婚的顏面憤怒將英仁趕出包府。英仁想到包老爺說介紹自己去交通界謀職的錦繡前程、想到如果自己做教員吃粉筆灰?guī)啄暌矒Q不來女友秀英手上的鉆石戒指,便忍辱負重去包府道歉。低三下四搖尾乞憐也未能討好秀英和她的家人。最后,英仁本著丟了西瓜揀芝麻的心理,拐走了包老爺?shù)囊烫!渡蠈尤宋铩分欣镧恼煞蚴莻€普通教員,發(fā)現(xiàn)新上任的廳長陳之光是自己小時候的同學非常驚詫,因為陳之光不僅不學無術而且吃喝嫖賭樣樣都來,卻做了民政廳長。他便幾次三番去找之光希望給自己一個縣長或科長的肥缺,但均未謀面,還錯過了見證陳廳長開汽車到自己家門口“邀請”他吃飯的“風光”場面。鄰居知道了他被廳長邀請都非常羨慕,他開始幻想著和大人物吃飯的場景。但他去到飯廳卻沒有飯菜,因為廳長的心思是他漂亮的妹妹?!陡吲省分凶嫔献鲞^大官的德清靠出租房屋維持家計,一心要通過漂亮的女兒找個有錢有勢的女婿來重整家門??吹叫掳醽淼闹心昴腥岁愊壬逝值孟裼绣X的上層人,便讓還是中學生的女兒和他交往,還為自家攀上了上層人物而偷著開心,愉快地吃陳先生買給女兒的糖果,并請陳先生教女兒英文以籠絡感情。后來發(fā)現(xiàn)女兒三個月的身孕,而陳先生卻失蹤了,德清落得個人財兩空的可笑結局?!镀匠5牟 防镏邪搽x開新婚妻子第一次出門掙錢,每天長時間超負荷的抄寫如打字機器一般的工作,薪水卻非常低。家人來信要緞子要衣料要皮鞋,中安買下的廉價的禮物并不符合父母和妻子的心意,只有通過醉酒來發(fā)泄自己的尷尬和痛苦。這些小說中,作家客觀冷靜地還原了個體的生存現(xiàn)場,貼近人物本身去呈現(xiàn)他們的苦惱和煩心,對他們的虛榮、妄想以及無奈等復雜心理進行了細致的審視和剖析,而冷靜幽默的筆法將社會普通人對自身處境的焦慮不滿、為生計名利的攀爬爭斗以及被命運捉弄的面相,生動地展示了出來。平靜的文字、絕妙的諷刺、細膩的人物心理描寫與事與愿違的結果形成強烈的反諷效果,眾生的功利性、虛偽性、陰暗性以及生存壓力都躍然紙上,批判社會制度的腐敗與黑暗的寓意也一目了然。雖然在局部上小說顯示了較之《結局》所沒有的深度,但主題的時代性較之《結局》則是大大薄弱了。的確,汪錫鵬意不在此,其飄舞青春,同調(diào)合唱的秉性與氣質(zhì)以及教會教育的背景,特別是基督教觀念中對社會平等的渴望與天然的認同感,使他自然而然地轉向?qū)ζ胀ㄈ说纳娆F(xiàn)狀的摹寫和對人生問題的思考,并以小敘述大關懷的模式呈現(xiàn)于其中也在情理之中。這雖然凸顯了作品的平民意識和人道主義思想,但在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語境中,卻也與時代顯現(xiàn)出些許隔膜。
其次,由對女性知識分子的命運關注轉向?qū)Φ讓优云D難的生存現(xiàn)狀的書寫。汪錫鵬的小說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對女性的生存處境的關注。1928年,他發(fā)表短篇小說《窮人的妻》,就寫骯臟的工人住宅區(qū)里,男人找不到事做,反靠女人廉價的賣淫來養(yǎng)活一家人的悲痛現(xiàn)實。《結局》發(fā)表之后,汪錫鵬對女性的關注視點總體“下移”,多以底層的暗娼妓女為主角,在經(jīng)濟問題和性別弱勢的視野中揭示一個被踐踏與被侮辱的女性世界?!赌赣H的千金》中19歲的林妹白天在咖啡店做招待、晚上被嫖客蹂躪以賺錢幫父母還債,母親對女兒疼愛與無奈中看女兒 “滿身的好肉是塊無價的千金,只要有她,就有千金”[5](P34)。這令人痛心的感悟卻刻畫出了母親在生存處境與金錢誘惑下的道德淪喪,寫出了經(jīng)濟壓迫下丑陋的人性和親情的扭曲所帶來的悲哀現(xiàn)實?!尔慃悺分宣慃惐灰延屑沂业某炭崎L玩弄后成為商人的姨太太和光美的姘頭,生了孩子后靠做妓女維持生活。她曾試圖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卻找不到謀生的正當職業(yè),經(jīng)濟壓力下一步一步滑向“賣肉”的深淵?!对谔拥淖锶恕防飲D人找小孔明代寫家信,作者借婦人嘮叨的家信內(nèi)容反映了這一家子的生活狀況:丈夫身強力壯卻閑下無事,女兒因為警察局嚴打而暗娼生意清淡,又因為生病挨老鴇打,兒子出痧子婦人求簽燒化給他喝,回家后被丈夫痛打,原來是偷拿了丈夫的錢去寫信。因為欠小三子的錢而被要求用女兒抵債,最后被小三子告發(fā),父母和女兒被捕。這類小說揭示出普遍的社會事實是:底層女性既不會申訴自己的不幸,更不會反抗環(huán)境的壓迫和他人的壓榨,逆來順受,幾乎沒有“人”的概念和地位存在,她們對自身命運遭際無可奈何又無從把握。這類題材作者采用經(jīng)濟視角來展現(xiàn)女性艱難的生存現(xiàn)狀,管窺女性悲慘的命運——經(jīng)濟壓迫下,黑暗社會與封建男權共謀,即使勤勞負重逆來順受也依然受到來自男性和社會的“物化”、暴力與性利用,男性霸權嚴重擠壓了女性的生存空間、損害了女性的生命質(zhì)量。汪錫鵬在作品中表達了對女性生存處境的悲憫和哀嘆,并對造成女性悲劇命運的社會規(guī)范、男性霸權的冷酷無情進行了嚴肅的諷刺批判。不能說汪錫鵬的這些努力沒有意義,只是說,他的這些較為微弱且相近的聲音淹沒在新文學更為成熟、更為集中且深刻的女性關懷的歷史書寫中。
最后,不再表現(xiàn)同性戀問題,而是轉向表現(xiàn)戰(zhàn)爭境遇下創(chuàng)傷者的命運。20世紀上半葉,中國戰(zhàn)亂不止,百姓飽受戰(zhàn)亂之擾,苦不堪言。汪錫鵬經(jīng)歷過北伐,深知戰(zhàn)爭的殘酷與血腥,從這一視角展示戰(zhàn)爭與個體的關系,發(fā)掘與表現(xiàn)戰(zhàn)爭中普通人的命運,正視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尤其是對革命戰(zhàn)爭中受到傷害的個體進行深入的展現(xiàn)和追蹤,進一步深化人性的表現(xiàn)視閾,是汪錫鵬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轉向。其實,章芷芳型的女性形象就已透露出作家對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者的關注,但此時的汪錫鵬不再是續(xù)寫她們情感的空虛與欲望的放縱,而是多從下等兵士的角度,真實地再現(xiàn)戰(zhàn)爭給平民百姓帶來的毀滅性后果,客觀冷靜地展示戰(zhàn)爭創(chuàng)傷者的毀滅性命運以及“看客”們對這種傷害的麻木,進而生成強烈的對比效果和反諷的闡釋空間,讓崇高的戰(zhàn)爭與普通人承受的苦難和悲涼命運相反襯,形成對“革命”的質(zhì)疑、對戰(zhàn)爭的痛恨,對人性的鞭撻。如,《晚禱的時候》中被鎮(zhèn)上的人取樂的瘋婦原是南溪書香人家,遭兵患導致房屋被燒、丈夫被打死,15歲的兒子在兵亂中失蹤,她家破人亡而發(fā)瘋,衣不蔽體吃土果腹,被人們逗樂戲弄。行軍隊伍經(jīng)過,其中病弱的小兵認出了這是他的姆媽,可是瘋婦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人事,人們晚禱取樂的時候只回蕩著孩兒悲戚的哭喊聲?!堆摺窋⑹龅墓适率牵阂驗檐婈犎齻€月只發(fā)七塊錢,更沒有賞金,疲勞饑餓又牽掛家人的士兵不斷逃跑。身材魁偉、心腸慈柔的雷排長放走要趕回家與親人團聚的逃兵而觸犯了軍法被槍決,留下奔涌的鮮血有如蛇行?!督鹂分幸驗檎鞅?,獨子金魁被程萬三以500塊買來做了替身,金魁當兵后村人都想著的他榮歸讓自己沾光,可是六七年后金魁回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是大腦和神經(jīng)受過傷的呆子,不知饑飽不知冷暖,骯臟乞討遭到村人的厭惡和唾棄而被當作竊賊送到警察局,警察局長就是程萬三的兒子?!侗帷分兴诜殴撞牡钠婆f丙舍的乞丐常常被警察毆打,他因為在戰(zhàn)場傷了腦神經(jīng)成了呆子。在京里做官的人家被竊,警察局長在破案時限下將他當作盜賊槍決,鮮活的生命成了被完全漠視的替罪羔羊。從參戰(zhàn)前的健康到受傷后的癡呆瘋傻,汪錫鵬客觀冷靜地抨擊了戰(zhàn)爭的野蠻、冷酷與無人性,對戰(zhàn)爭給百姓造成巨大傷害——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劇命運,予以了極大的同情與關懷。雖然在今天看來,作者對產(chǎn)生戰(zhàn)爭的原因揭示不足,對戰(zhàn)爭題材的深刻意蘊和批判矛頭也缺乏清晰的認識,但汪錫鵬能夠為普通兵士生命發(fā)聲存照,為他們不幸的命運吶喊呼號,難能可貴。這也可以視為汪錫鵬對中國戰(zhàn)爭文學的新開拓。只可惜中國的反戰(zhàn)文學一向不受待見,汪錫鵬有益的文學貢獻再一次淹沒于尋常的文學史敘述中。
任何人在歷史面前都是渺小的一分子,許多人甚至常常可以忽略不計,只不過有時這渺小的一分子卻一不留意為歷史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劃痕,使你不能全然忽略他,甚或忘記他。汪錫鵬就是如此。他因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結局》而成名,因文本的時代性、獨特的典型人物章芷芳形象的塑造、越軌的同性戀書寫以及反戰(zhàn)思緒的藝術描寫而為歷史留一劃痕,但他志不在此,以飄舞青春的朝氣致力于鄉(xiāng)村基層工作,卻幾無印痕。他漂泊于大江南北中,本著同調(diào)合唱的意愿虔誠地投身于自己喜愛的工作,卻因《記耶穌家庭》的“不合時宜”而被打入另冊。他無心為歷史所承載,更不想承載歷史,卻不幸被沉重的歷史所承載并卷入其中,終無聲無息。
注釋:
①見汪錫鵬:《我四年的大學生活》,《中國學生》1930年第2卷第7-8期。
②見汪錫鵬:《青色的回憶:中學校生活自傳》,《學校生活》1935年第106期。作者在文中說他其時14歲當為記憶失誤。
③分別見:《創(chuàng)造月刊》1929年第2卷第6期;《中國學生》1929年第1卷第10期;《現(xiàn)代小說》1929年第3卷第3期;《中國學生》1930年第2卷第2期。
④《汪錫鵬念念不忘西湖》,《每周評論》1934年第124期。
⑤分別見《文藝月刊》1934年第6卷第5-6期;《黃鐘》1934年第5卷第7期;《教育與民眾》1934年第6卷第3期。
⑥分別見《黃鐘》1934年第5卷第7期;《黃鐘》1935年第6卷第1期;《黃鐘》1935年第6卷第2期;《黃鐘》1935年第6卷第5期;《中國農(nóng)村》1936年第2卷第3期。
⑦該書曾于1937年2月前印行二版。
⑧見《中國農(nóng)村》1938年第18期。
⑨見《戰(zhàn)地工合》1942年第2卷第4-6期。
⑩見《大眾文化》1946年第2期、第4期、第5期。
?見《團結》1947年第1卷第1期;《團結》1947年第1卷第2期;《新聞天地》1947年第24期;《團結》1947年第1卷第4期。
?分別見《天風》1948年第151期;《天風》1949年第161期;《天風》1949年第169期。
?見周亞飛:《中國的基督教烏托邦研究——以民國時期耶穌家庭為例》,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56頁。
?見汪錫鵬:《我對〈記耶穌家庭〉的檢討》,《天風》1953年第25期。
?見朱文、羅洪:《往事如煙》,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59頁。
?見朱自清:《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朱自清全集》(第八卷),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1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