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菡閣
獨解
郭莽園于嶺南畫壇,可謂一個傳奇的存在?;蛞蚱洳涣b的外形;或品其狷狂的書畫之藝;或感其不凡的人生經歷,總之一個『奇』字是避不開的。
采訪郭莽園,是幾十年采訪生涯過程中思想最深邃的一次。因為藝術家的終極追問是探索生命的本源,并且最終讓個體的生命融于宇宙的生命。那天腦海一遍又一遍出現早前讀過的《鉆石的十二個面》,講的是一位格魯派的格西(宗教學位)被派到最封閉的鉆石行業(yè),以所學在紅塵中修行的故事。當看到那些非散點透視也非焦點透視而是多維透視,又能和諧在紙面上共生時,就突然發(fā)現藝術就是切入宇宙密碼的小角度,為每位藝術家開啟覺知之路。
對于他這大半生藝術之路的總結,郭莽園說,“無法再復制一個郭莽園”。他認為自己曾經身處一個最好的時代。
那個年月,本來文脈昌盛的潮汕因為戰(zhàn)亂等原因蟄伏了一批隱逸的名宿高士。先生們知道自己人生面臨即將離席,都不想讓平生所學就此湮滅,于是一位好學有為的少年被揀選了出來。
這得益于他那崇尚風雅的鄉(xiāng)紳父親,讓自己家里成為高朋滿座的雅集場所。兒時的郭莽園,就在旁觀他們吟詩作對、飲酒繪畫中度過,父親也以舊學對他啟蒙,6歲時開始研習書法。入學時成績并不好,直到小學三年級才沖到第一名,并一直保持到求學的最后。初中時,郭莽園的狂草已經有人裱起來了。當他聽說有個老先生畫國畫、會刻章,還開過照相館,藝術造詣很高,和兒子在谷饒小鎮(zhèn)上開了一個叫“醒文刊印”的小店。郭莽園立刻跑去拜見那位叫陳半醒的老先生,順便帶上了幾幅自己滿意的書法作品尋求指點,卻換來一通打擊。
他把這件沮喪事告訴父親,父親卻讓他趕緊拜陳老先生為師,這才知道陳半醒原是父親的老朋友。陳老先生也詳細問他父親是誰,才爽快地將他納入師門。郭莽園說老先生的傳道授業(yè)的方式很特別,自己先喝二兩酒,再作畫、刻章、寫字,而他就磨墨理紙侍在旁邊看著。莽園到現在都很感恩陳半醒給他指出一條很正的學習路子。從臨漢碑開始到寫字、刻章,也學習一點古典詩詞等。但那時候郭莽園對國畫還沒興趣。
當時他經常在圖書館看《星火畫報》,為那些蘇聯、歐美的油畫很激動,覺得“當個油畫家的人生多有色彩”。 為了學油畫,他憑借一本素描教學和一本業(yè)余美術家教材先偷偷練習素描。沒有模特,也沒有石膏像,就直接找人物寫生,幾年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文化大革命”期間,郭莽園也受到沖擊,21歲就只身跑到汕頭謀生,從美術裝潢、產品包裝、陶瓷工藝到服裝設計。曾經還躲在一個小漁村里打魚,連紙都沒有,他就只能在紅磚上畫畫。
23歲時,郭莽園終于通過表兄介紹認識趙一魯,這位老先生被稱為潮汕地區(qū)油畫第一人,不僅油畫畫得好,古詩詞功底也深厚,郭莽園視他為偶像。這位偶像見他底子好,本來不再收學生的,竟然為他破了例。
趙老師偷偷安排郭莽園畫一幅三米高、兩米寬的主席像。這樣的大畫就是一般的熟手也很難駕馭,就是靠著寫生積累的底子,郭莽園還是完成了任務。那之后,他終于可以獨立畫油畫,“成分不好”也可以幫老師做“體面活”。
《夢敦煌之三》 96cm×179cm 2019年
1972年,郭莽園聽說廣州有個外國油畫展,他看到畫展上的名畫竟然都是復制品?!斑B一幅真正外國的油畫都看不到,還怎么學油畫!”趙老師卻鼓勵他說:“沒關系,學國畫吧,你學國畫比學油畫強?!?/p>
于是,郭莽園從油畫道路轉向了國畫道路,拜功力深厚的山水大家梁留生為師,從此在水墨的道路上一走就是四十年。其實郭莽園那時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大文化觀有朝一日會讓他的創(chuàng)作與眾不同,濃烈的人文氣息最終讓他成為具有時代特色的人文大家。
郭莽園說因為自己被老先生們帶著走道學正統(tǒng),握筆、磨墨、理紙都非常講究,就算是一些名家,在一起手、一抬筆之間也能夠看出握筆的不得要領。掌握握筆的科學方法可以少走幾十年的彎路。
至于筆,是他一生的密友與情人。只要一拿起筆,他會瞬間進入渾然忘我。他說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是完全放空的狀態(tài),手勢已經不受理性的控制,他只能跟著心靈的方向去走。但正因是從心生發(fā)而出的作品,反而是最能體現中國畫里難以表現的意與境。
1990年,“五十知天命”的郭莽園,才在羊城文化公園舉辦了自己第一個畫展。以前他畫畫從來不隨便拿出來給人看,“所以,當我在廣州開畫展時,人家就很驚訝,郭莽園會畫畫嗎?”因為以前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他都不掛自己的畫。到了1992年,在北京中國美術館搞畫展,登堂入室進入了頂級的藝術殿堂,人家才幡然醒悟,原來郭莽園會畫畫。
《夢敦煌》96cm×179cm 2019年
此后,郭莽園相繼在北京、西安、杭州、臺灣等地舉辦展覽,每次展覽都是觀者如潮。經過此前的不斷學習,那時的郭莽園已經與舊時的文人一樣,詩書畫印集于一身,且無不精通。郭莽園說:“我學的比較雜,但藝術都是相通的?!?/p>
1997年,郭莽園憑借詩書畫印“四絕”,去申請加入西泠印社。西泠印社作為國際性的研究印學、書畫的民間藝術團體,據說這世界上最難加入的社團,在他心中是高山仰止;是他藝術道路上苦苦追尋的“組織”。他回憶說當時自己連申請書都不會寫,還是印社成員余成找了別人寫的讓他抄一遍。余成還介紹了《西泠藝報》的主編蔣北耿給他,蔣北耿見第一面時就要他急就小詩一首。郭莽園清楚這是隱性的考驗,他幾乎是很快寫下了“少小好篆刻,日日夢西泠。門外踟躇久,仰看一天星”。盡管還沒成為社員,他的這首小詩已經以社友的身份發(fā)表在《西泠藝報》上。后來有內部人士透露,資質審核時他是全票通過。
到了今天,郭莽園已經有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廣州畫院藝術顧問、中國手指畫研究會顧問、廣東華人書法院名譽院長等諸如此類的社會身份,但是他的名片上永遠只有“西泠印社社員”這六個字。
《山水》 365cm×870cm 2012年
有友人曾出下聯“四絕入西泠”,并向郭莽園求上聯。郭莽園思索后,寫下“一生羞南郭”,就是他對自我認知的心靈寫照。
曾經和蘇富比的紐約負責人聊起中國藝術市場的一線大家們,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群體最大的問題是當出現市場穩(wěn)定的范式時,就再難變法。
其實縱觀郭莽園的藝術生涯,能夠看到他從來愛做各種嘗試,不會拘泥要把那種題材畫成某種范式,觀者能夠辨識的是他酣暢張揚的筆墨以及特別的高華氣象。
就如這次廣東美術館在2012年為他舉辦個展后,時隔7年又為他舉辦個展,而且是年末壓軸的最后一個大展。借這個契機,郭莽園終于實現了他的“衰年變法”。
在一次“變法”中,他選擇了魏晉至唐跨越期的敦煌,這個時期是敦煌的藝術巔峰,而敦煌就是世界進行融通交流最有影響力的文化符號。世界的敦煌,是人類文明留存的共同財富。
對于一個只在夢中,卻從未到達的敦煌,郭莽園說他更多的是以“敬事關心”的態(tài)度來對待。已經有那么多的藝術家畫過敦煌,他一定要畫出與別人不一樣的敦煌。所以他的敦煌可以活在宇宙的氣泡里,活在穿越年代的各個洞窟排列中,活在富貴堂皇的牡丹紋樣與器物深處……開畫就不起稿地他第一次為“十六羅漢”(唐朝時為十六羅漢,宋朝才有十八羅漢)起手稿,平涂、勾線、各種皴法,各種材質、素描與油畫技法……無問西東,統(tǒng)統(tǒng)拿來所用。一尊羅漢臉上的大量鈦白,他說那是他想象中“洞窟撒下來的光斑”;另外一尊羅漢的交疊趺坐的雙腿,被一筆簡化成了一個奧妙的圓圈。
從中可以觀察到郭莽園的生命完全與敦煌交融(不是用生命,而就是生命),再次印證追求天人合一的中華民族是最有宇宙觀的民族。
能量,決心,喜悅,仁慈,祥和,融入,覺醒……這本就是天地交泰而形成的無言大美,藝術只不過是他切入宇宙密碼的小角度。
他不再只是畫者,或者文人,而成為生命的覺者。
郭莽園以時尚范出現在比利時街頭
眾品
郭莽園不混畫壇,不任美協(xié)任何一職,卻不乏一眾懂他、愛他的畫界名家,在大家眼中,他是『畫壇闖王』;他是能人奇士。品其畫作,有人見其『才』;有人讀其『意』,有人賞其『形』不一而足,且聽道來。
陳傳席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副主任、中華文化發(fā)展促進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
三品畫壇闖王
時下畫畫人號稱畫家者,車載斗量,多如牛毛。然而,觀其畫能使我有一點什么感覺者,又寥如晨星。
數年前,我看到汕頭莽園的畫,卻驟然為之一振,他的畫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奇”,至少說,和流行的一些畫不同。
莽園好讀書,每日披卷不輟,古今奇書,覽之無計,且詩詞楹聯,拈之即出,這是一般畫人所不能及的。莽園是“才人”,非平庸之輩可比,故其畫為“才人之畫”。大滌子說:“才人之畫,品高而度遠。”莽園之畫不正是“品高而度遠”嗎?“品高”來源于他的傳統(tǒng)功力和高雅超邁的人品,有人說莽園的畫中有一股酒氣,這酒氣大約就是豪杰之氣。莽園好酒,不亞于其好詩文。我曾著文談“酒與文”,有云:“好酒使氣者書畫必狂放磅礴,不可一世。”《莊子》云:“醉之以酒而觀其則,”人生于今世,為偽詐、齷齪所圍侵,借酒之力,去其偽詐,而存其性,故能見其真,見其豪杰之氣。此莽園之畫所以“品高”也。
“度遠”,來源于莽園高深的文化修養(yǎng)和遠大的胸襟?!段鍩魰肪硎咻d吉州青原惟信禪師語云:“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祇是山,見水祇是水?!蓖晃铮说闹R修養(yǎng)不同,所見所畫亦不同;前后胸襟不同,所見所畫亦不一。況周頤亦云:“吾聽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外,有萬不得已者在。此萬不得已者,即詞心也?!彼?,莽園之畫,雖廖寥數筆,雖蒼蒼片墨,而畫外之意無窮,此詞心也。有此詞心者,其畫者,畫也;其畫者,非畫也。畫者,形、色、墨也,非畫者,“品高而度遠也”。
書于2003年8月
潮汕人半數出入海外,有海賊之精神氣勢。海賊者,無所拘束,無所顧忌,敢于逾越一切桎梏,敢于闖蕩天下,開辟局面者也。莽園作畫亦如之也。余觀其群鶴戲海圖,縱橫數筆畫飛鶴,立鶴于上下,當中以大筆著蘭色,淋漓橫掃,濃淡相間,有骨有韻。其畫之巨,固已驚人,其法之奇,古所未有,今所未有,中所未有,洋所未有,唯潮汕人郭莽園有之。莽園者,真畫家之闖王也!
《夢敦煌之四》96.5cm×179cm 2019年
《海福添籌》410cm×620cm 2012年
書于2012年
凡繪畫成功之法,先師古人,得傳統(tǒng)之法;繼師造化,得自然之法;再得心源,獲悟道之法。三者具乃可言藝也。夫藝者,異也;匠者,同也。莽園之畫,初與古人合,后與古人離。而能得一家之法,于今之畫壇,可謂獨絕也。
夫世之能畫而又好敦煌者,多摹其形。莽園者,畫壇之闖王也,久好敦煌乃見之于畫,然能舍其形而取其神,此中玄妙之意,幽深之理,伏于杳冥之間,非通才大奇士而不可知。莽園知之,故能獨創(chuàng)其格,為一時畫壇之獨詣,斯異也。
書于2019年11月
羅一平
博士,原廣東美術館館長,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委員,文化部國家當代藝術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
《貍奴》 36cm×26.1cm
余嘗聞人言“莽園者,狂人也!”蓋因其所畫,尺幅巨大,且筆墨奔放耳。莽園之畫,有豪放之態(tài)而無狂妄之姿,蓋其人其畫,無此郁結悲憤之感也。夫東坡之豪放詞,“大江東去”,有豪放之狀而無豪放之實者也,實哀嘆“早生華發(fā)”耳;“吟嘯徐行”,無豪放之狀而有豪放之實者也,實“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耳。莽園之圖畫,有大江東去之類,亦有吟嘯徐行之類,然其實之所歸,終在于豁達閑適之境,而非磅礴激蕩之態(tài)也。
莽園之別于眾人者,不在形神之內,而在意境之外也。莽園獨善以意造境,由境生意。其寫春之將至,不畫春江水暖,而畫一貓蜷伏酣睡,蝴蝶于前而懶于撲捉,身后楊柳新綠,隨風輕拂,此春日睡遲之境也,于此境之中,慵懶之意備矣。其寫小童牽牛,小童在后,負手獨立,眺望畫外;一牛站立于前,回首以望小童。一繩執(zhí)于小童手中,松垮拖于地上,人不急,牛亦不急,此放牛貪玩之態(tài),寫慵懶悠閑之意也。莽園獨愛此意,其畫多寫此散漫閑適之態(tài)。蟲魚花草,人物鳥獸皆輕松而懶散,及其筆墨韻味,亦隨性而無拘束。其畫唐人仕女馬球,墨色渾然運動,寥然數筆,則駿馬、仕女皆現于紙上。筆觸粗獷不拘。及其畫古柏,濃墨蘊然,似胡涂于紙上,細觀則蔥蔥之古木,孑立于世外。
人觀其筆墨,見不服束縛,不拘形態(tài),則謂之以“狂”,此唯見其形,不見其實也。莽園所繪之閑適之境者,無所待之意也。睡貓懶臥于春曉,牛僮流連于歸途,群鶴飛翔于水上,仕女嬉戲于馬背,皆無憂無慮之意境。畫內之人物鳥獸,自由且無所依賴,此無功之境也品;畫中之筆墨趣味,揮灑涂抹,隨于心性,此無己之境也。莽園之所繪者,非蟲魚鳥獸、仕女人物也,其所繪者,慵懶閑適者也,無所待者也,逍遙者也。此非狂人之為也,實神人之功耳。
無功、無名、無己之境,非逡巡而可得。莽園之求此“三無”者,畫也。莽園之畫古柏,非圖古柏之形神也,以之悟無功之境也。松柏之常青,人所嘉之,蓋以之喻人也。唯莽園不狀其蒼健而狀其勃然。此非以之喻人也,此以之悟道也。故莽園之古柏,無古意而有野趣,盤枝錯節(jié),難辨形狀;枝葉繁茂,以現生機。莽園之畫鶴,非圖鶴之形神也,以之悟無名之境也。鶴之仙風道骨,人所嘉之。亦以之喻人也。夫鶴,凡鳥也,孰知風骨?莽園狀其形態(tài),天然而不雕,蓋不重其名而重其純質也。莽園之畫高山,非以之托仁者之所愛也,非以之喻文人之偉岸也。其山墨色蘊然,不辨草木,不顯山石。渾然一體,以去人工之意趣。觀者游于山中,唯見天然,則忘我之意生焉。莽園借圖畫而得“三無”,真逍遙也,此亦宋元以降之所謂逸品者耳。余觀今之畫者,其所眾者,描形寫神者也,謂之神品。莽園之畫所圖者,含道以應物也,謂之逸品。以逸品而居神品之上,可得為乎?可也!
莽園之畫也,其卓然于外者二,曰筆墨、結構耳。其筆墨也,曠達而不失細微;靈動而不無沉厚、動轉而不少凝重。其結構也,如韓信之點兵,弈秋之布局,虛實相生,出人意表。其筆墨如斯,蓋因其善書法,工碑帖。帖學之氣韻柔媚,碑學之氣勢剛拙,雜然而一體,渾然而天成。故細觀其筆墨,情、意、韻皆備矣。其結構之妙,蓋因其善篆刻,以有求無,以小見大。得此二者,莽園之于今之畫壇,執(zhí)牛耳者也!
曹其文
著名學者,評論家。
文人畫是中華民族真正有語言原創(chuàng)特質的藝術。文人畫可以名之為修養(yǎng)主義藝術,它包容了設計、策劃的創(chuàng)新因子,但其創(chuàng)作在本質上是一種長期陶冶、不斷涵詠、持久孵化的有機過程。
文人畫的三個主要源頭:哲學(禪學、道學)、詩學與書法。文人畫的基本條件是:畫家必須是一個飽讀國學書的人。在古代,文人畫家是通才,是當代一群文史哲教授合在一起的那個樣子:史學、文學、禪學、書學、美學、經學、理學都要明白,他們每一個人占有一個國學知識體系和哲學精神空間的生態(tài)龕,在這個生態(tài)龕里,繪畫和國學、精神情趣完美結合。此外,詩書畫印四者和鳴,琴棋書畫和文玩香茶之道互動,構成文人畫綜合文化場域。以上情況,決定文人畫家應該是認識古代詩人、哲人和藝人靈魂的人,他的畫是一個讀書人的文史人格在書畫上的外化。
郭莽園畫文人畫,首先他是一個讀書人。郭莽園的讀書規(guī)模是十分寬廣的,閱讀成就了他自己艱苦而有耐心的藝術培育過程。郭莽園所畫的畫,除偶有即興之作外,幾乎全部來自古代文學題目和傳統(tǒng)民俗畫題,基本上找不到他憑空捏造的繪畫題目。
從引用文學體裁上看,他引用頗為廣泛而深具內涵。如《數峰無語又斜陽》,用王禹偁《村行》詩,為思鄉(xiāng)之作。《一年容易又秋風》,用陸游《宴西樓》詩,為客途之作。《春來江水綠如藍》用白居易《憶江南》詩,為履險之作?!洞核缣焐献酚枚鸥Α端壑凶吩?,為思國之作……有兩幅畫引《心經》,一幅引《五燈會元》(《大地草木春》),佛教告訴我們要找到一個不需要知覺的自己,為出塵之作。有兩幅引《莊子》(《樂哉魚乎》《知魚之樂》),道教則告訴我們追求絕對自由(逍遙游),為觀照之作。
《事事如意》 69.5cm×69 cm 2012年
他的有些作品,用典來源比較冷僻,沒有古文史修養(yǎng)的人很難讀懂。比如《潺湲詩情》,用杜牧《賀崔大夫崔夫子》詩句化成。《山雨溪流喧》化自南宋翁卷《山雨》之句。《神仙長年圖》引句《文選·班固·西都賦》。《東坡詩意》,未注引何詩,推之乃《惠崇院春江晚景》詩意。畫家偶有自作詩入畫的,其詩也多是演繹前人的詩作。他所使用的許多民俗畫題,不僅在繪畫領域表現,按照中國文化衍射性習慣,還會被音樂、詩歌、雕塑、戲劇、展覽和出版(作書名)等領域所共享。
《山雨溪流喧》 44cm×51cm 1998年
如前所述,畫家畫畫如古人吟詩,句句用典。他的畫絕大部分是前賢畫過的題目,有的題目可以形成一個大師創(chuàng)作鏈條。畫這類畫,最高風險是與前人雷同,千篇一律。這就要求畫家有極高的創(chuàng)新膽略和出新能力,有致師于壘、掉鞅而還的勇氣,才可以突破前人陳規(guī)。如《菊是三秋眼》,原為石濤所畫?!蛾P河一望蕭索》用柳永詞意,是傅抱石先畫的?!惰F打江山》從潘天壽《雨后江山鐵鑄成》和賴少其畫中來?!队木訄D》,五代關仝、宋末錢選、元李道行、明程正揆、高劍父均用畫筆描繪過?!妒率氯缫狻访袼桩?,大師齊白石、溥心畬、朱屺瞻、張振鐸、馬萬里無不染瀚……對于畫家來說,不能深度挖掘這些畫題的內涵,別創(chuàng)新境界,就勿庸下手。對于讀畫者來說,認識郭莽園就意味著去追尋了解他的國畫淵源與畫學根源。讀郭畫者不能明其來源、參照,就沒法理解他的畫有別于人之處。
中國人有三千年之長的歌詠史,這些詩歌也被留在書頁里。讀了這些書,你可能對現實大徹大悟,你使用繪畫這一種觀察方式觀察到的事物就大不一樣了。你可能對任何事物都禪眼相加,這就是藝術上的覺悟和覺醒。藝術上的覺悟、繪畫上的覺醒,是打破一切技術和觀念藩籬的唯一途徑。實現了這種覺悟,在現實中視為深淵的可以化作坦途,在藝術上視為高峰的可以化為部婁,在技術上視為畏途的可以化為捷徑。我們理解郭莽園讀書,除了積累文史修養(yǎng)之外,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實現藝術上的覺醒,才催生了他別具一格的文人畫藝術。
(節(jié)選自《星際間的牧笛》)
謝海
中國畫學會理事,浙江師范大學兼職教授,《藝術地帶》雜志主編。
我曾經說過,詩書畫印全才的郭莽園是當代中國畫壇的一股清流、一個“異類”。關于中國傳統(tǒng)的中國畫、關于中國文化命運、關于今天的世界、關于今天的中國畫家都成為我們思考的一個單元,并且疊加到一起的時候,郭莽園的繪畫樣式的形成、風格的流變就不能不拿出來作為樣板來反思。
作為職業(yè)畫家的郭莽園,他的作品題材不是那么獨特,作品風格也不是那么別致,他從來不把自己鎖在一個被定型的位置上,這和他詩、書、畫、印全面發(fā)展的思路高度一致。筆筆有來路的文人畫傳統(tǒng)加上繁復縟節(jié)的材料、范式,在今天碰到了尷尬,代表了自己品格的文人畫在當代亦不忍卒讀,在當下,一個中國畫畫家能把書法寫到能看的程度已屈指可數,更枉談詩詞唱和,方寸鐵筆。
中國畫畫家越往后畫,越是拼人格、拼綜合實力。郭莽園的大寫意花鳥作品中,你能找到青藤、白陽、八大、虛谷、老缶、白石的痕跡,還能找到離我們不遠的沈耀初、湯文選的影子,山水作品中更有賓虹、石壺諸神仙打架,我想,這足以讓人害怕了,他能游刃有余地借筆還魂,讓那些閃耀在歷史當中的閃亮的名字與你隔空對話。
來設想一個場景,我們記憶中所有的能說得出名字和不能說出名字動物,不管它來自亞洲、非洲,不管是南極還是北極,不管天上飛的、水里游的還是地上跑的,全在一個巨無霸的曠野中,全部由郭莽園控制著,使人興奮,讓人震撼,這是寫實的電影嗎?不是的。文學可以這樣,繪畫可以這樣,這是郭莽園式的科幻和無以名狀的崇高圖景。
1997年,郭莽園憑借詩書畫印“四絕”,加入了西泠印社。友人寫了個下聯“四絕入西泠”向他索對,郭莽園想了想,寫下“一生羞南郭”。他的畫室里,有一副對聯,“六朝碑版橫胸臆,一介狂狷寫性靈”,字體以張遷碑作底,始平公寫出,夸張飛揚,用一種自謙、睿智而又不失自由、隨性的腔調揭示一個活生生的、無法替代的現實自我。
郭莽園的書法看似粗頭亂服,毫無章法,而實際上,完全取決于觀看的維度。當他的書法是畫的一個部分時,通篇的長跋只是一個塊面,不具備書法審美的意義,或者說書法的審美經驗此時此刻是失效的,即便是窮款“莽園”二字,信筆馳騁的或是酣暢、或是凝重都是配合畫面展開的。我的意思是說,如果要解讀郭莽園的書法,你也要去看他獨立的書法作品,否則,陰差陽錯,相去甚遠。當然,觀郭莽園的作品,不看他畫面上圖章的布局和圖章本身,那也是莫大的遺憾。
在這個高度娛樂化而又不時隱隱作痛的時代,好在還有郭莽園這樣的棱角。在太多的中國畫產品傾銷中,詩性的光輝如果說是品讀中國畫的一個奢侈,好在還有郭莽園作品能讓我們看到一種不妥協(xié)的溫暖。
《秋水芙蓉 》 34.3cm×34.2 cm
《柏頌》 365cm×725cm 2012年
看莽園畫,不可耽于寫生,宜于趣味看去,則天地寬寬,一奇再奇,未知者以為怪,深知者以為趣,趣味趣味,即是人味,人生幾何?人味為上。
莽園畫,宜書畫并看,書趣畫趣,都在其中,互有相映,相得益彰,其書中拙味,與畫中清氣,合而和和。
——林墉《真真有趣》
靜觀莽園之畫,每感其揮運之風,颯颯然而長駐。其所造之物,所造之境,一一著情感之色彩,無非其胸中之丘壑,誠可謂別有天地非人間也。茍以一二語以概其法,則曰:因勢用筆,隨情賦彩,情與物融,法隨情生,空間感藏時間流,野亂處有統(tǒng)率方,此莽園之六法也。
——羅韜 《言說不可言說者——述郭莽園之藝》
郭莽園先生的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大氣,作品中散發(fā)著一種豪氣,一種讓人在其作品前不得不駐足細品的引力,那種厚重和蒼茫無不給人以震憾,那些意想不到筆墨語言和構圖樣式讓人拍案叫絕。那些看似熟悉的題材,經過他過濾后,畫出來是如此的奇妙耐人尋味,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
——上官超英《大美為真——郭莽園畫作印象》
郭莽園的畫很純粹,很率真,不拘泥形象而注重意境,筆墨直接書寫藝術精神。這不是他的心血來潮或者興之所至,而是經歷了筆墨語言的艱苦錘煉過程,經歷了“畫什么”與“怎么畫”的反復循環(huán),方才得到今天這個面貌,到了自我“糊涂”的境地。信手拈來,一個“信”字得之是多么不易啊,個中滋味只有他能體悟到了。他的繪畫生動有趣,這和他的書法是分不開的,他的書法尊重傳統(tǒng),自幼從臨摹開始習字,可謂是從傳統(tǒng)中走來的,但是他又放蕩不羈,隨心所欲,因此他的書法可以說是“法無定法”的。他的書法雄渾磅礴,深得魏碑之妙。他筆性敏感,抑揚頓挫之間時有意外之筆,可謂妙趣橫生。
——康征《散淡中的沉凝——談郭莽園的畫》
郭莽園是一個詩書畫印兼修的多才多藝者,隨手拈來,即可相映成趣,因此成為其畫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頭活水。正因如此,我們所看到的郭莽園的畫作,便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幅畫。在其畫外,我們還能看到很多畫中所無法表達的筆情墨趣。
——朱萬章 《郭莽園繪畫的意味》
如果說字如其人,他的書法頗與他那渾厚低沉的“男中音”同調,融冶篆隸,化碑入帖,可比澗樵隱客,披云漱石,冷雋高古。其開張雄渾,迥出軌躅,而法度澄明。往往野柯爛漫,不假矜飾。偶以金石刀法入書,迭見奇趣。故莽園畫中有天然磊然、渾樸蒼茫之趣,則正得力其書中金石氣耳。筆墨中的金石意趣鑄就其繪畫之品格,使其超拔時流。
——許宏泉《嶺南有個郭莽園》
郭君之書,篆、隸、楷、行、草五體俱能,五體又能各自融會貫通,絕不專主一家之法,所謂采得百花成蜜后,已無百花本來身。具體地說,融鑄北碑南帖,能雄奇、可清健、亦瘦硬、會柔和、見野逸、現韶秀,是清奇無定格,卻無半點市俗之氣。既是筆筆從古人書范中化出,卻不見古人書范形式的再現。
——區(qū)潛云《四絕藝一半談》
嶺東郭莽園,奇士也,能詩擅畫,書法《好大王》《褒斜道》諸碑,筆走重澀,結體奇險?;蜃髦府?,若萬毫齊聚指掌,簡勁峭拔,觀其畫,如風中看劍,鋒刃崢嶸而精氣內蘊,儼然英雄名士風格,高且園、潘天壽之后,允稱高標翹出也。
——李偉銘《莽園指頭畫說》
莽園的指畫,直來直去,在有形無形之間,在有意無意之間,在有法無法之間,卻是悟得文人畫之妙諦,討得了青藤、雪個、虛谷、白石諸先賢的不傳之秘。
——孫克《莽園及其指畫》
半生歷荊莽的郭莽園,在體制外艱難學藝生存而終于為西泠青睞,以呆丁默存,卻也是一種民間智慧和聰明。而這最終也成為郭莽園詩書印畫藝術造詣的風格。由拙樸而來的沉重,由沉重而生的毓秀,由毓秀見其鐘靈,因鐘靈浸潤蘊蓄了郭莽園藝術的奇崛蒼勁、無風葉滿山的浩渺之氣。
——郭小東 《話說莽園》
不瞞說,我對筆墨那點體悟,歸于經年返汕與郭老戲墨切磋而得來。20多年我倆合作遣興無數,觀他作畫,深思熟慮在先,暢快淋漓于后,施墨用水皆隨心所欲,借白石老人的話:鬼神時常來筆底??梢哉f,郭老每作一畫都有通靈的快感和娛悅。
——方土 《褲頭師父》
莽園先生的畫讓我產生震撼,還是近年回廣州后,在畫展中看先生原作。每次展覽,只要有先生的作品展出,我必駐足久觀。他的作品猶如眾星拱月,在每次展覽中總是那樣耀眼奪目。
從莽園先生畫里根本找不到投機之處,技法是傳統(tǒng)的,從海派來,從書法、金石中來。無論是濃墨還是淡墨,還是行筆快慢,都體現出當今中國水墨界頂尖級的筆頭功夫。他的構圖總能出其不意,像變戲法般讓人目不暇接。他始終堅持中國畫的“寫形”原則,以書寫的方式寫出心中之形,看不出“造”的痕跡。因此,讀他的畫就像品功夫茶一樣,絕對的中國貨、中國韻、中國味。
——陳炳佳《茶里話莽園》
莽園之畫,多不事繁復,逸筆草草而滿紙意趣。其繁茂每出以簡約,此非泛泛者可與言也。高士操琴,知音聽無聲處。余謂莽園之畫大矣,因能藏而成其大也。
——梁以墀《郭莽園先生畫事小語》
莽園之畫,貴在意趣盎然,貴在氣息醇厚。他實在無意于去糾纏折中中西,實在對毫無創(chuàng)新的“創(chuàng)新”二字沒有半點興趣。他要做的僅僅是,在純粹的筆和墨的交融中撲捉到內心汩汩情趣,在純凈的詩和畫的混溶里打撈起文脈隆隆回聲。
——韓幫文《我眼中的莽園先生》
《攜鶴行》(指墨)75.3cm×66.4 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