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琳
關鍵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正當化根據 自首 坦白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自首、坦白在認定標準上存在重疊。首先,《刑法》第六十七條規(guī)定了自首和坦白的成立條件,新《刑事訴訟法》雖然規(guī)定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程序,但并沒有對認罪認罰的含義進行明確的界定,不過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辦法》存在相關定義,對比自首、如實供述和認罪認罰的概念可知,三者的認定標準都是審查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如實供述”了犯罪事實,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其次,從寬的依據都是“再犯罪可能性降低”理論。對于認罪認罰從寬的正當化根據,新《刑事訴訟法》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是在2016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辦法》中對此進行了界定,按照《辦法》的表述,被告人認罪認罰最終能夠得到從寬處理的根據,在于其以“自告并自證其罪為代價”,通過妥協(xié)合作換取刑罰的減輕,由國家運用審判的權力,對被告人進行量刑上的從寬處罰。
對于自首、坦白從寬處罰的正當化根據,目前得到普遍認可的再犯罪可能性降低說認為,犯罪嫌疑人自動投案并且如實供述能夠從輕、減輕處罰的根據,在于其主動將自己置于司法機關的追訴之下,犯罪嫌疑人自首或者被動到案后如實供述,表明其人身危險性、再犯罪可能性降低,因此刑法在預防刑上給予其從輕、減輕處罰的評價。以前,實務中長期認為自首、坦白的從寬根據是刑事政策理由說,即犯罪嫌疑人自首、坦白之所以能夠從輕、減輕或免除處罰,理由是其客觀上節(jié)約了司法資源,使偵查活動更容易開展。例如在偵查機關已經偵查完畢,就差人歸案時按照刑事政策理由說的邏輯,犯罪嫌疑人不存在構成自首、坦白的可能,但是按照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1998]8號)的規(guī)定,將偵查機關已經基本掌握犯罪事實的情形均認定為自動投案,刑事政策理由說和立法、司法解釋存在矛盾。不可否認,犯罪嫌疑人自首、坦白確實會帶來司法資源的節(jié)約和破案效率的提高,但這只是適用自首、坦白的額外帶來的好處,并非自首、坦白所刻意追求的成立要件。
通過條文表述和正當化根據的比較可以看出,自首和坦白都是“認罪”概念在實體法上的樣態(tài),在刑罰預防刑的裁量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自首、坦白確實在以再犯罪可能性降低的量刑情節(jié)上存在重疊,但這并不是說坦白被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吸收了,而是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刑法》中“如實供述”的規(guī)定在程序法上的現實化。可以認為認罪認罰中足以包含坦白的量刑評價因素,但不能據此就簡單的認為認罪認罰制度也是自首的程序化規(guī)定。認罪認罰制度不能完全涵蓋自首,因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構成自首,除了要求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即“認罪”之外,還需要審查其是否符合“自動投案”的主動性、自愿性標準。也就是說,自首是坦白的上位概念,而認罪認罰中的“認罪”按照條文規(guī)定,只能是對“如實供述犯罪事實”的評價。如果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最終移送起訴,則自首和認罪認罰制度要同時適用,對于認罪認罰來說,自首的“自動投案”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本身無法評價的溢出要素,就這一點來說,司法實踐中絕大多數案件將自首和認罪認罰同時適用是合理的。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自首、坦白等量刑情節(jié)只是在預防刑的裁量上存在交叉,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存在獨特的定位和價值。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僅是自首、坦白等再犯罪可能性降低的程序化重述,更重要的是作為刑事程序法的規(guī)定,其最重要的功能是對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被告人給予訴訟程序上的優(yōu)待,這一點是自首、坦白等實體法量刑減輕情節(jié)所不具備的。同時,作為一項刑事政策,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也是在我國目前案多人少、司法資源、審判資源嚴重不足的實際情況,根據司法需要采取的調整舉措,其最主要的作用是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的案件,在程序上從寬從快,既減輕司法資源當然主要是監(jiān)獄資源的浪費,又在實際上減少了在審前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人身自由的限制,同時在審判之前實現案件的繁簡分流,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及時有效懲罰犯罪,維護社會穩(wěn)定,在更高層次上實現公正與效率相統(tǒng)一。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在程序上給被告人的優(yōu)待。對于被告人而言,刑事訴訟程度本身就是一種懲罰措施。在偵查階段,從犯罪嫌疑人直面?zhèn)刹闄C關的那一刻,程序的懲罰效力已經開始,特別是處于被羈押的狀態(tài)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和外界完全斷絕了消息,面對的是司法機關一次次的提訊和長時間未決的命運。即使在未失去自由的取保候審、監(jiān)視居住階段,整個訴訟過程之下隨傳隨到的程序要求,對未來的無法預料,都會給被告人帶來巨大的心理壓力和精神負擔。當然有些觀點認為,被告人在整個訴訟階段背負的壓力和負擔是罔顧刑法規(guī)范侵害法益的自食惡果,但是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首、坦白等表明其自愿認罪的情形下,就應該讓其懸而未決的心放下,特別是對于大量案件中并非“罪大惡極”的被告人,在盡可能早的訴訟階段,給他們一個處理結果。司法實踐中,在審查逮捕、審查起訴階段,檢察官經常會被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反復詢問的一個問題是:“我什么時候能判?您看我這個情況能判多久?”未決案件的被告人往往因此焦慮。如果在被告人無助、茫然、彷徨的時刻能給被告人一個相對確定的期限,并借此機會對其進行釋法說理和感化挽救,相比在庭審階段抓住極短的時間進行法庭教育,效果可能更好。同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也是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的重要條件,按照《認罪認罰從寬試點工作辦法》的相關規(guī)定,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實現審判繁簡分流、減少司法資源浪費的同時,也能夠快速的實現正義,減少被告人、被害人雙方在漫長的訴訟程序中的負累??梢?,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落實人權司法保障、用盡可能快的速度修復被破壞的社會關系的重要舉措。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夠讓自首、坦白在程序上得到及時評價。就司法機關而言,自首、坦白表明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犯罪后的人身危險性降低,一方面從特殊預防角度,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再犯罪可能性明顯降低的情況下,在預防刑上應當從輕、減輕處罰,唯有如此才能體現刑罰的正當性,從一般預防角度也能夠鼓勵其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教育國民守法;另一方面審判前羈押措施的適用,其最終目的是為了保障刑事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而且不可否認,羈押有利于查明案情真相。在被告人自首、坦白的情況下,被告人自愿認罪,體現了再犯罪可能性的降低,如實供述了犯罪事實,使得案件事實得以明晰,審前羈押的目的都已經實現,按道理說不能再繼續(xù)羈押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但是對于罪行輕微、情節(jié)較輕的犯罪案件,被告人在最初的偵查階段即已構成自首、坦白的,綜合案件整體情況又達不到適用相對不起訴條件的案件,由于刑事訴訟法等缺乏明確的程序支撐,被告人的自首、坦白只能延后到審判階段才能評價,在程序的具體適用上總是顯得捉襟見肘,司法實踐中多數情況下是將這些再犯罪可能性降低、不再有社會危害性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繼續(xù)羈押。而即使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起羈押必要性審查,由于程序不暢,能夠解除羈押變更為取保候審的也只是少數。如今根據《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辦法》的相關規(guī)定,明確將認罪認罰作為羈押必要性審查的啟動條件,這將實體法上的自首、坦白在程序上進行了制度化的重述,自首、坦白不再僅僅是實體法上只在審判階段量刑的從輕、減輕,而是通過認罪認罰等相關制度搭建了一座橋梁,在整個刑事訴訟流程盡可能更早的階段,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再犯罪可能性降低的情況進行及時、有效的評價,提高非羈押強制措施適用率。
綜上所述,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存在自首、坦白的從寬量刑情節(jié)并在檢察官的釋法說理之下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情況,一方面,在訴訟程序上,滿足了羈押必要性審查的啟動條件,如果綜合罪行輕重、認罪態(tài)度、悔罪表現、退贓賠償等情形認為其人身危險性降低,不予羈押不至于發(fā)生社會危險的,就能夠變更羈押措施,不再羈押被告人,同時啟動審判階段的速裁程序、簡易程序,實現程序上的從寬從快,這是將以往只能在審判階段評價自首、坦白等從寬量刑情節(jié)在程序上的提前現實化。另一方面在量刑階段,由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認罪”等同于自首、坦白的“如實供述”,“從輕或者減輕處罰”的適用,只需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即可在量刑上充分評價,而被告人自首又認罪認罰的,由于自首還要額外滿足自動投案的條件,因此要同時適用自首、認罪認罰從寬的規(guī)定,并在從輕、減輕程度上進行平衡,防止量刑上的重復評價。如果被告人自首、坦白之后,在審查起訴階段經過檢察官的釋法說理,被告人不同意量刑,即只認罪未認罰的,依然在量刑階段享有實體法上“如實供述”的從輕、減輕處罰,只是程序上不再獲得從寬從快的優(yōu)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