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花
郝翠蓮走了快四個月了,走的時候我并不知道,當然整棟樓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兩口子向來神出鬼沒,只不過這次消失的時間最長。
當然這些跟我沒有半毛錢關系,我要說的是,大家是如何發(fā)現(xiàn)郝翠蓮不在的,郝翠蓮究竟去哪兒了。
對門的李奶奶說,有一天早上,她聽見郝翠蓮家有吵鬧聲,到了中午,屋子里就安靜了。
樓上的董大爺說,有一天半夜,他起來上廁所,聽到樓下有叮叮當當搬東西的聲音,那天后,樓道里就再沒聽到郝翠蓮破鑼似的叫罵聲。
說起這棟樓,至少也有三十多年的樓齡了,那發(fā)黃脫皮的墻面,掛滿蜘蛛網的樓頂,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豁了口子的樓梯扶手,都成為它歲月的見證。它像一個體態(tài)龍鐘,疾病纏身的老人,茍延殘喘地立在兩排新樓中央。
住在這里的住戶,與這棟樓一樣老,他們大都是些離退休職工。我跟年過半百的郝翠蓮,成了這棟樓里最年輕的住戶。
郝翠蓮的具體年齡我不清楚,只知道她有一兒一女,均已成家。兒子在河南,女兒在太原。我搬到這里的十年里,見過她兒女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我與這里的所有人一樣,與她家過著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可這絲毫不影響我們對她家奇聞逸事的關心。
譬如她的一雙兒女久不回來探望的原因,大家就曾耗費了一個夏天時間,做了具體分析。最后得出結論,是因為她太尖酸刻薄,同時還有嚴重的潔癖。
當然,這些并不全是我道聽途說,還有一部分是我親眼目睹,親身經歷的?,F(xiàn)在我想談的是,第一次與她狹路相逢。
這要從我剛搬來時說起……
“啊呀呀,誰家娃,咋就尿樓道里了,咋也沒人管管!”
那天朋友帶著她家一歲半的小孩,來慶祝我的喬遷之喜,正當我們聊得熱火朝天時,樓道里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打亂了整座樓的平靜。
我們出來時,郝翠蓮正捏著鼻子拖地。
朋友的孩子正一動不動站在墻角,一臉無辜地望著郝翠蓮。
很顯然,在我們出來之前,她肯定對孩子做了什么??刹还茉鯓?,在樓道里撒尿確實不對,所以我很誠懇地跟她說了抱歉。
她非但不理會我的道歉,卻抬高嗓門說,以后管好自家孩子,可不敢再給樓道尿了!多不文明,多不衛(wèi)生!說完一臉嫌棄地給了孩子一記白眼。
半小時后我送朋友離開,一開門樓道里便彌漫出一股濃濃的檀香味兒,郝翠蓮依舊貓著腰掘地三尺,擦滲進水泥地里的尿。
從此我便記住這個被左鄰右舍稱之為“不是個好東西”的女人。
可令我沒想到的是,此后的若干年里,這棟樓都處在水深火熱中。
擦樓道扶手時罵,拖樓道地板時罵,從五樓罵到一樓,再從一樓罵回家。任何一點雞毛蒜皮,風吹草動,都能令她亢奮,那嘴巴像上了發(fā)條,一刻也不停歇。久而久之,只要她在樓道打掃衛(wèi)生,大家都齊心合力閉門不出。然后隔著防盜門罵,真不是個好東西。
老胡的廢紙箱、破飲料桶,隔三差五就以污染環(huán)境的名義,被強行轉移到樓道外;李奶奶曬在樓道的土豆跟玉米,總是以礙手礙腳的名義,被裝進蛇皮袋;董大爺愛唱歌的孫女,總是以擾民的名義,被喝令閉嘴。
當然有膽小怕事的,就有膽大不怕死的。
張大爺就屬于膽大不怕死的類型。他與郝翠蓮的正面交鋒,要從那輛缺胳膊少腿的破輪椅說起。
那天剛進樓道,就看見郝翠蓮拖著她肥大的身體,從一樓窄小的樓道往外擠,同時擠出來的還有張大爺那輛快要散架的舊輪椅。郝翠蓮艱難地將它拖出樓道,然后彎下腰大口大口喘著氣說,小安吶,快,快把樓后面收破爛的老頭叫過來!
我說,賣不了幾塊錢的。
她說,那也比扔了強,好歹能給老張換包煙。
收破爛老頭將他的破三輪車橫在樓門口,仔仔細細打量一番那輛破輪椅,最后說,五塊錢,賣我就拉走,不賣就留著。
郝翠蓮說,太少了,拆了賣鐵,也能賣十幾二十塊。
老頭皮笑肉不笑地說,那你就拆了賣鐵哇。
說完轉身就走。
郝翠蓮一把拽住老頭,思忖幾秒說,得了,你拉走吧。
正在這緊要關頭,張大爺提著鳥籠,哼著小曲兒回來了。
他扔下鳥籠,沖上去一把將輪椅從收破爛老頭手里奪過來。
你個糟老頭,誰讓你搬我東西的?
他花白的眉毛因氣憤而抖動,臉上松弛的肌肉隨著嘴巴的抽動上下跳躍。
老頭指了指郝翠蓮,你閨女。
我呸!張大爺朝著郝翠蓮啐了一口。
你算老幾,憑啥賣我的東西?
郝翠蓮說,這輪椅用也不能用,放著也是占地方,我是好心好意幫你賣,我還跟收破爛的討價還價半天。不信你問小安。
我一臉尷尬,沖張大爺笑笑,不知該說什么。
收破爛老頭一臉不耐煩地問,到底賣不賣?
張大爺扭過頭朝老頭罵了句,賣你個頭!
老頭氣呼呼地罵了句神經病,蹬著破三輪走了。
張大爺小心翼翼將輪椅又推回樓道,嘴里罵罵咧咧。咸吃蘿卜淡操心,以為自己是誰。想騎到我頭上拉屎,我都黃土埋了半截了,怕你?
郝翠蓮也火了,一把揪住吱嘎作響的破輪椅往外拽,那力氣大得驚人,差點將輪椅跟張大爺一起拽倒。
老張,我今兒告訴你,這文明單元馬上就要開工了。開工之前,整個樓道必須清空。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老張揪著輪椅扶手,漲紅著臉冷笑道,不客氣,呵,你要咋,想打我?我告訴你,你要動一下我的輪椅,我就把你家防盜門砸爛。
好了,張大爺,別說了,我?guī)湍惆演喴伟徇M去。
張大爺倔強地甩開我的胳膊,我只好去拉郝翠蓮,可她比張大爺還倔,吼了聲,小安,不關你的事,一邊去!然后扯住輪椅就往樓道外面拽,嘴里還罵罵咧咧,我今兒就要動,就要把你們這些礙事的破爛都扔了,看你能咋!
于是窄小的樓道里,開始上演一場你拉我拽的鬧劇。很快這不大的地方就被圍得水泄不通。
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我正欲再次上前調解,李奶奶拽著我胳膊說,小安,你別管,這女人早就該收拾了。
這時董大爺端著茶杯,悠閑自在地喝著茶下了樓,他朝剛下班回來的兒子使了個眼色,兒子遲疑一下,從人群中擠過來,噔噔噔上了樓。
老胡咋咋呼呼喊著,咋了,咋了,從樓上下來。等看到老張跟郝翠蓮撕扯在一起時,他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咳嗽兩聲,又上了樓。
這場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一直持續(xù)到輪椅分家,車輪滾到墻角,扶手躺在水泥地上。
張大爺坐在地上,哭得泣不成聲。他說他要去告郝翠蓮,告她橫行霸道,告她欺負老人。
文明單元如期開工,工程負責人是郝翠蓮,樓長自然也是郝翠蓮,據(jù)說是生活部選出來的??纱蠹乙恢聰喽ǎ呛麓渖徝熳运]獨攬大權。
開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樓道里堆放了幾十年的破銅爛鐵。因為這些破銅爛鐵吵了十幾年,要想清理,可得大費周折。
郝翠蓮一大早就在樓道里喊:“文明單元明天就開工,希望大家配合,晚上八點前將樓道里的雜物清理干凈!”
可直到晚飯過后,樓道里依舊毫無動靜,每個人都抱看好戲的心理,躲在自家屋子里。
卻沒料到,第二天一大早,整個樓道就清空了。樓道里又開始熱鬧起來。
郝翠蓮從屋里出來,叉著腰喊道,東西都放在樓前面的垃圾箱旁邊,如果還要,就自己找地方放!
老張跑出去一看,他那輛分了家的破輪椅,五馬分尸般躺在垃圾桶旁邊,凄凄慘慘。老胡的破紙箱、塑料桶,被塞進一個黑垃圾袋里,靠在李奶奶家的二八自行車上。
一場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拉開了帷幕,幾個老人奮起反抗,將散架的輪椅、銹跡斑斑二八自行車、破銅爛鐵都一股腦兒搬到郝翠蓮家門口。
郝翠蓮也不甘示弱,舉起車輪從缺了玻璃的窗戶扔下樓。這殺雞給猴看的舉動,確實鎮(zhèn)住了大家,老人們領著自家的破爛,忍氣吞聲回了屋。
老張罵了句,郝翠蓮我咒你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跌跌撞撞沖下樓。
等人們再見到張大爺時,張大爺已經平靜地躺在醫(yī)院里。液體滴滴答答流進他凸起來的血管里。
張大爺兒子來找郝翠蓮,并不是索要醫(yī)藥費,只是告訴郝翠蓮,那破輪椅是他母親坐了十幾年的,母親死后父親視如珍寶,那是父親的命。
張大爺被兒子送回家時,五馬分尸的舊輪椅已經修好了,它安安靜靜立在張大爺家門口。
樓道里工人師傅干得熱火朝天,郝翠蓮跟著忙里忙外,找工具,買材料,人手不夠時還搬磚和灰。在郝翠蓮的領導下,她那坐辦公室的老公,也在下班期間當起了小工,整日里灰頭土臉,累得跟狗似的。
地磚拉回來那天,郝翠蓮不知從哪里找來個大喇叭,她扯著嗓門在樓道里喊,每家必須出一個壯勞力,兒子也罷,女婿也罷,負責將自家樓層的地磚搬上樓!
這一天整座樓像一座空城,安靜得連郝翠蓮喘氣聲都聽得清楚。
半夜一點我起來小解,聽到樓道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直持續(xù)到兩點多。透過防盜門貓眼,我看見郝翠蓮那白白凈凈的老公,正貓著腰吃力地馱著一塊地磚,郝翠蓮緊隨其后,護著老公背上的地磚,嘴里罵罵咧咧,這磚要是放的外面,明兒早上就一塊也沒了,也不想想,丟了多可惜。
就郝翠蓮做包工頭一事,老張召集所有住戶,召開了一次秘密會議。
會議內容,就郝翠蓮貪臟枉法行為各抒己見,拿出最好的應對方案。
最后一致決定,推舉老張任偵查組長,負責走訪調查整個小區(qū),文明單元建設的收入開支。
據(jù)老張反饋回來的信息,申報文明單元后,生活部會提供部分材料,油漆、涂料、水泥、樓道鋁合金窗戶,樓宇門的錢,是住戶們集資,普通門每家收三百。剩下的開支,最后出具證明由生活部報銷,至于生活部可報的最高額度,這個不得而知。
二次會議決定,暫時不打草驚蛇,等施工結束,再找證據(jù),一舉殲滅敵人。
接下來又是樓宇門收費的事,雖說是三百塊錢,可依然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郝翠蓮挨家挨戶上門收錢,不僅吃了閉門羹,還遭到了冷嘲熱諷。指責聲、抱怨聲從一樓到五樓。
郝翠蓮氣得將手中的登記本一合,吼道,真是出力不討好,你們愛交不交,不交的到時候別領鑰匙!
一句不交的別領鑰匙,還真起了作用,除了兩家寧死不屈的釘子戶,其他住戶都乖乖把錢送來了。
三個月后,整棟樓煥然一新,嶄新的仿古地磚、刷了朱紅色油漆的樓梯扶手、披上翠綠色外衣的墻圍,被豐子愷畫點綴的墻壁,鄰里和諧的書法欄,擋在電表盒外面的精致掛畫,就連一個不起眼的小窟窿,也被郝翠蓮自制的木版畫遮擋。整棟樓充滿了濃濃的藝術氣息,同時也成為整個小區(qū)裝修檔次最高的文明單元,所見之人無不嘖嘖稱贊。
大家又開始竊竊私語,評估這項工程的利潤。一幅墻繪市場價兩百塊,十五幅就是三千塊。郝翠蓮還真是精打細算,來了個肥水不流外人甜,把這買賣交給自己外甥。這市場上一個小工一天最少100塊,他們兩口子干了三個多月,這得賺多少。她還假眉三道謊稱都是義務勞動,鬼才相信。
錢哪,真的是好東西。為了它,豐乳肥臀的郝翠蓮,整整瘦了一大圈,中途還生病輸了兩天液。
張大爺說,活該,為了錢不要命。
李奶奶說,賺的昧心錢,得病都吐出來。
郝翠蓮是在文明單元交工后一個月消失的。她是卷走文明單元報銷回來的錢跑了。
李奶奶說,她曾親眼看見兩個陌生女人到她家看房子。
去年就聽說她家要賣房子,太陰險、太可怕了,老胡嘖嘖嘴說。
臨走還要撈一筆,這女人真不是個好東西。董大爺坐在樓前面的大樹下,曬著太陽癟著豁了牙的嘴說。
可不,她家男人也給帶壞了,跟著她啥事都干。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點不假。李奶奶一邊撿芹菜一邊說。
在確定郝翠蓮再也不回來后,所有樓道里的物品又回歸原位。
沒了支架的二八自行車,緊緊靠在豐子愷的畫上,掉渣的摩托車與刷了油漆的扶手依偎在一起,那輛修修補補的破輪椅,橫在樓道中央。老胡的寶貝紙箱、飲料瓶遍布犄角旮旯。它們像戰(zhàn)場上負了重傷的士兵,拖著殘破的身軀,橫七豎八將樓道堵得水泄不通。
是的,一點也不夸張,除了一條能容一個人通過的窄道,再無空隙。體積稍稍龐大點的想要進出,那可得費一番周折。
這些不值錢的瓶瓶罐罐,破銅爛鐵,即便在行情最高時,也賣不了幾塊錢,但這絲毫不影響它們回歸原位后,老胡跟張大爺喝酒慶祝的沖動。
四樓董大爺?shù)膶O女,又開始放聲高歌。聽說她剛參加完縣里舉辦的快樂天使比賽,下個月又要去市里參加龍城好聲音比賽,整棟樓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的景象。
郝翠蓮走的第四個月,向來愛較真的張大爺,不甘心郝翠蓮就這么攜款而逃,特地去生活部做了一次走訪調查。可在看到王主任出具的報銷單時,張大爺當下就傻了眼。
原來生活部根本不是補助了兩萬塊,而是八千塊。
王主任告訴張大爺,我們單元已經被評選為最佳文明單元,并且要作為樣板樓,讓其他申報文明單元的住戶參觀。
王主任說,這可都是郝翠蓮的功勞啊,出力又貼錢,還搭上自己外甥的苦,真的是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