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彬
一九五八年夏天,張?zhí)靿酆屠罴魏肋@對鄰居,一起被招工進城了,張?zhí)靿廴チ私棺髅旱V,李嘉豪進了信陽鋼鐵廠。
一九五九年,大躍進搞浮夸,河南信陽農(nóng)村餓死了很多人,李嘉豪的父親和兩個哥哥都餓死了,張?zhí)靿鄣母赣H和姐姐也餓死了,李嘉豪和張?zhí)靿垡驗槭枪と?,吃商品糧,雙雙逃過一劫。
李嘉豪逃過了一劫,沒逃過另一劫。一九六O年,李嘉豪因為煉壞了一爐鋼,被定了個破壞生產(chǎn)罪,判了三年刑,城里的老婆也離婚了。
一九六一年冬天,張?zhí)靿刍丶姨接H,專程到武家坡勞改農(nóng)場看望了李嘉豪,從信陽出發(fā)的時候,張?zhí)靿墼趪鵂I食堂買了四個大饅頭,準備給李嘉豪兩個,另外兩個是自己的午飯。
一見饅頭,李嘉豪眼睛就綠了,來不及說話,就把兩個饅頭吞下去了,吃完饅頭的第一句話是:還有嗎?哥!張?zhí)靿圳s忙掏出另外兩個饅頭:有有,怕你撐著了。李嘉豪轉(zhuǎn)眼又把兩個饅頭吞下了,第二句話是:還有嗎?哥!張?zhí)靿蹮o奈地搖搖頭,自己餓著肚子回到了信陽市。
一九六三年,即將刑滿的李嘉豪,忽然來了好運,平反了,出來一看,自己的鋼鐵廠解散了,農(nóng)村來的工人們都回原籍種田了,城里的工人們,轉(zhuǎn)到了新建的酒廠。既然是錯判,也不能讓人家白坐了幾年牢,李嘉豪就被照顧去了信陽酒廠。先在釀造車間,后到銷售部,因為有了工作,又在老家娶了媳婦。
一九六二年,張?zhí)靿坜o職歸鄉(xiāng)了,在大隊排灌站當了一名抽水機司機。在當年,抽水司機也是一個好活,跟民辦教師、赤腳醫(yī)生一樣,基本不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都是大隊有面子的人。那時候,張?zhí)靿凵畈诲e,有肉吃有酒喝,李嘉豪每次回來,張?zhí)靿鄱家埶染疲斎涣?,李嘉豪更富裕,?jīng)常請大隊干部們喝酒,每次,都讓張?zhí)靿叟憧汀?/p>
時間如梭,轉(zhuǎn)眼到了改革開放,包產(chǎn)到戶了,大隊變成了村,通電了,村民們自己用電動機抽水,大隊的排灌站作廢了,張?zhí)靿垡蚕聧徚?,成了一名普通的農(nóng)民。這時候,政策活了,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很多人都富起來了,喝酒成了家常事,李嘉豪的銷售業(yè)績大漲,提成拿到手麻。
張?zhí)靿凼菦]本事的人,孩子又多,又都大了,吃飯穿衣娶媳婦,樣樣都要錢,搞得老張很窘迫,別說喝酒,連紙煙都抽不起了,改抽大煙袋了。
嘉豪回來得更勤了,回來就請客,因為張?zhí)靿壅埐黄鹚?,慢慢地,李嘉豪也不讓張?zhí)靿叟憧土恕?/p>
張?zhí)靿畚迨q那年,一個春暖花開的三月天,李嘉豪又回來了,在自家的門樓子里請了一大桌村干部,都是張?zhí)靿墼?jīng)的酒友,一幫人大聲劃拳,大杯子喝酒,大碗吃肉,香飄十里,很誘人。張?zhí)靿垡脖晃?,能不被吸引嗎?張?zhí)靿凼莻€對酒精異常敏感的人,很久沒有沾酒水了,上一次喝酒,還是元宵節(jié)的事,嘴里能淡出好幾只鳥來。
一幫人喝酒吃肉的時候,張?zhí)靿劭钢恢患S筐子,在李嘉豪門口假裝拾糞,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李嘉豪面門而坐,門口的世界,盡收眼中,張?zhí)靿鄹叽蟮纳聿?,他肯定看到了。張?zhí)靿巯?,如果李嘉豪隨便讓一下,自己決不客氣,就腆一回老臉,進去過一回酒癮,酒蟲們在嘴里亂竄,實在忍不住了。
然而,李嘉豪就是沒看見,其他幾個熟人好像看見,但都沒說話。
又轉(zhuǎn)了幾圈,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好幾個人都喝得有點搖晃了,張?zhí)靿蹖嵲陧敳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果此時自己再不主動點,人家就該收場了。于是,就硬了硬脖子,猛吸一口氣,長長地吐出來,乘著吐氣的工夫,大跨幾步,站到了李嘉豪的門口,大聲地招呼道:嘉豪,啥時回來的?李嘉豪正在拿筷子夾一塊臘肉,因為太專注,居然沒聽見。張?zhí)靿塾悬c自責(zé):是不是自己聲音太小了?又提高了幾度,扯著嗓子喊:嘉豪,回來啦!
李嘉豪終于聽見了,放下筷子。張?zhí)靿垡詾橐约赫f話了,然而不,李嘉豪歪過頭,伸出大手,跟旁邊的村會計王小園五魁首六六六地吆喝起來了。
張?zhí)靿鄣哪?,刷地就紅了,瞬間紅到脖頸根,轉(zhuǎn)眼變紫、變黑,一股熱血從胸腔呼地沖上頭頂,撐得頭皮嘎嘎作響,張?zhí)靿坂驳厝恿思S筐,幾個箭步?jīng)_了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李嘉豪的酒桌掀了個底朝天。
一幫人嚇呆了。
張?zhí)靿鄱挍]說,轉(zhuǎn)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