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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橡樹的寓言

        2019-12-10 13:17:26
        海燕 2019年12期
        關鍵詞:小文寡婦小姐姐

        楔子

        劉伯溫著有一本寓言集,名字叫《郁離子》,里邊說一則寓言,題為——《蟻垤》。

        “南山之隈有大木,群蟻萃焉。穿其中而積土其外,于是木朽而蟻日蕃,則分處其南北之柯,蟻之垤瘯如也。一日野火至,其處南者走而北,處北者走而南,不能走者漸而遷于火所未至,已而俱爇無遺者?!?/p>

        這則寓言要告訴我們什么呢?

        螞蟻有盲點,人也是一樣的。

        夜歸記

        對了,有人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寫過刀,寫過刀的輝煌,刀的頹敗,當然,也寫過刀的傳奇以及刀的平庸。刀是刀,豬是豬,如果說刀和豬有關系,那也只能是屠宰與被屠宰的關系,除此之外,它們涇渭分明,兩不相干。

        真的嗎?

        任何事情到了小文的鎮(zhèn)子,都會得到改變。

        一把刀,去殺一頭豬,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誰會懷疑?除非這個人的頭腦有了問題,不然,豬的結果天下皆知。你能想象一把刀和一頭豬的結合嗎?完美無比,難以企及。一頭豬被綁在矮凳上,絕望地等待著宰殺,它平靜地躺在那里,盡量回憶它每天周而復始的短暫的一生。

        殺豬人來了,給了它一刀。

        誰知,這一刀捅偏了,偏得離譜,從下頜進去,從牙床出來,穩(wěn)穩(wěn)地嵌在右邊的兩個大牙之間,誰也無法把它拔除。豬感到一陣刺痛,緊接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迅速傳遍它的全身,它輕而易舉地掙脫了繩索的束縛,偷情般的邁著碎步,在總目睽睽之下離開了小鎮(zhèn)。

        正是冬天,天地與屋與樹與河流與道路共白。

        豬一路向東,渴了吃雪,癢了蹭樹,餓了嚼草根——這極為容易,用獠牙,也就是刀一挑,任何堅硬的土塊都可以被分割。

        它不會睡覺,失去了睡眠,吃飽了就站在那里望著夜空發(fā)呆。它發(fā)誓從此之后,自己再也不會躺下,因為有過死亡的經(jīng)歷——豬的正常死亡都是用捆綁和躺倒來完成的,所以,它以后的生活絕對要用站立來佐證。

        就這樣,走過冬天,走過春天,在綠意橫流的初夏,它來到了大山里。山野的清新氣息不同于平原,更不同于鎮(zhèn)上。平原尚有莊稼的苦澀,可小鎮(zhèn)上,除酸氣就是臭氣,讓人——對豬無所謂——難以忍受。不過話說回來,豬臭是臭,實際上,豬也挺喜歡清新的,比如,它的臥鋪換了干凈的麥草或稻草,它就非常高興,愿意把鼻子拱到草的深處用力地吸氣。

        “嗷——”豬放肆的叫了一聲。

        這一叫不要緊,在它的四周拱出許多個小腦袋,窄窄的臉,比它更長的鼻子,綠豆般的小眼睛,一律警惕地盯視著它。豬轉動著身體,緊張地看著這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它討好似的“哼哼”兩聲。

        那些面孔也挺立起來,精干的身軀輪廓分明。

        豬?這也是豬?

        待看明白了這一切,豬再也忍不住了,發(fā)出了怪異的哈哈大笑聲。

        一個巨大的黑影向它沖來,它毫無防備,等那個黑影到了近前,它才下意識地閃避,并本能地躬身低頭,擺動著肥大頭顱。

        “轟隆”一聲。

        巨大的黑影碎石一般地倒地了,它的動脈被鋒利的刀子劃開,鮮血噴泉一般刺向天空。

        它稀里糊涂地成了野豬王。

        那么多美麗的小母野豬癡迷它的獨一無二的獠牙,可是,它們不敢碰它,它像冰,涼涼的,它像月亮,冷冷的,它像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以小母野豬的想象,不可填充。它拒絕愛撫,拒絕親吻,拒絕修飾,你如果一不小心觸到它,你所付出的代價就是鮮血。

        當然也有生命。

        有的小野母豬示愛不成,又欲火如焚,最后只好選擇死在這悲壯的獠牙上。豬站著睡覺,內(nèi)心毫無提防,一頭小母野豬深情地看它最后一眼,一個華麗的轉身,便完成了無可救藥的剖腹自殺。

        經(jīng)過十幾年的過濾,現(xiàn)在這支龐大的野豬群里,基本上都是豬的直系子嗣了。它們兼有家豬與野豬的雙重之美,肉質(zhì)也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于是,新的危險來臨,周邊村莊的農(nóng)民經(jīng)縣里批準,開始采取各種手段,誘捕這些改良換代的野豬——如果是公豬,就留下配種;如果是母豬,就強令它與家公豬交配,總之一句話,只要能獲得與家豬不一樣的豬仔,他們便獲得了發(fā)家致富的本錢。

        族群在縮小,危險在擴大,豬的獠牙也已不再鋒利,牙疼也開始日盛一日地折磨著它。

        它突然想到了小文的鎮(zhèn)子。

        不管怎么說,那里也是它的故鄉(xiāng)。

        是夜,月光大明,豬帶著它的子孫浩浩蕩蕩地下山了,它們一路向西,有路走路,無路穿田,逢林撞碎,遇水橫游,豬依靠著自己尚未完全衰老的嗅覺及多年前的行走經(jīng)驗,一點一點地向小文的鎮(zhèn)子同時也是自己的鎮(zhèn)子接近。

        它鼓勵它的子孫,小文的鎮(zhèn)子絕對沒有危險,它以它的獠牙發(fā)誓,小鎮(zhèn)的危險早已變成了它身體的一部分,除了它,誰也不能傷害它們,它們可以在每家每戶的木槽中找到令它們滿意的食物。

        豬群發(fā)出壓抑的但絕對是興奮的低呼聲。

        終于,豬嗅到了它所熟悉的氣味。

        小文鎮(zhèn)子的氣味,雖然不那么明晰,不如當年濃烈,但,底色如此,誰能更改?

        豬加快了腳步。

        它的隊伍也加快了腳步。

        轉過樹林,前邊出現(xiàn)了一個燈火通明的去處,按理來說,這應該就是小文的鎮(zhèn)子,可小文的鎮(zhèn)子怎么會變得如此之大呢?豬提起了鼻子,拼命地向空氣中尋求答案,它嗅到了煤的味道,而且是充分燃燒過的煤的味道。它讓兩只小母野豬站到它的前邊,它翹起兩條前腿,搭在小母野豬的屁股上,以此增加自己瞭望的遠度。這一回,可以確認了,小文的鎮(zhèn)子什么都會變,只有燈光球場不會變,那是小鎮(zhèn)的聚會廣場,從建鎮(zhèn)之始,就不曾有過任何的變化——如果說它現(xiàn)在發(fā)生了變化,那就是這個全鎮(zhèn)曾經(jīng)最明亮的地方,現(xiàn)在變得那么暗淡。

        豬忍不住奔跑起來。

        很快,它們便聽到了一陣強似一陣的歡呼聲。

        豬高興極了,它以為它的歸來引起了小文的鎮(zhèn)子里的居民的關注,他們想起了它,所以在鎮(zhèn)外列隊歡迎,歡迎它歸來,歡迎它給當年的那個傳奇續(xù)上一個完整的結尾。

        然而——

        它并不知道,小文的鎮(zhèn)子里居民確實是在歡呼,但絕不是在迎接它,而是為了自己的未來而高歌——在鎮(zhèn)西,原來屠宰站的位置,一個大型的屠宰場成立了,全村入股,人人有份,只要豬們排著隊走上運輸帶,就會在美妙的音樂中得以歡樂死。豬死了可以賣肉,肉賣了,全鎮(zhèn)的人就都富裕了。

        觀影記

        一直考慮初冬的時候去哪兒過—— 一種想法是去江邊,那里有一棟空起來的房子,屬于一個朋友的兄長,只是那兄長長期在外打工,房子就一直孤零零地聳立在那里;離他的房子不遠,是朋友的另一個兄長,家里人口多,規(guī)矩大,只許種地,不許離家,所以,孩子們雖然長大了,卻一直沒有去過縣城。這個兄長很有生存手段,能從灌渠里抓到非常大的魚,鯉魚、鰱魚、老頭魚、柳根,什么樣的都有,當然老頭魚和柳根要小一些,混跡在大魚中間很不顯眼。一鍋魚燉出來,味道鮮美。

        另外一種想法是去蘇州,那里有一個大園子,可以提供免費的食宿,而且,園子的風景很美,是個修整身心的好地方。

        還有一種想法。

        是去住院。

        最近不知為什么,總沒有安全感,心悸、驚惶、多夢、易怒。于是想到醫(yī)生,也許他們會有什么好辦法,可以讓我們的心安穩(wěn)下來;嚴冬將至,選擇住院的地方一定要溫暖,要安靜,可以看看書、寫寫字、思考一點不著邊際的問題。最討厭的事就是同病室的病友和你寒喧,盡是一些無用的廢話,而且,每天都要重復幾遍——因為除了他,還有他的親人、朋友、同事,每一個來了都要和你說話,仿佛不說就十分不禮貌似的;又好像不說話,我會趁他們不在的時候,加害于同室一樣——真是可笑。

        就是這么猶豫著,有一件事情發(fā)生了。

        發(fā)生的那么突然。

        我的一個哥哥從農(nóng)村來,臉色非常不好。大概有幾個月了,他總感到胃部不適,吃不下東西,發(fā)脹,不排便,結果,把喝了一輩子的酒也戒了,煙也不抽了。秋收的時候忙,他舍不得時間,終于盼到顆粒歸倉,才匆匆忙忙地到長春來,想好好查一查。一查,結果很不好,是胃癌晚期。大家都勸他做手術,可他不干,他是一個心里十分有數(shù)的人,知道自己的病并非兒女們說得那么簡單,就橫下一個勁兒,把治療完全放棄了。

        放棄的原因無外乎兩點——一是怕白浪費錢;二是不想拖累兒女。

        “我究竟是什么病呢?”他問。

        “就是胃里長了一個瘤子?!?/p>

        “惡性的,還是良性的?”

        “惡性的,不過,如果手術,希望還是很大的?!?/p>

        他笑了,搖了搖頭。

        夜里,其他人都因極度的傷感而產(chǎn)生了疲勞,漸漸入睡了,只有我和他躺在一張床上。他的身體很熱,有淡淡的泥土的味道。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沉默,等雨點打在房檐的鐵皮上發(fā)出“叭叭”的響聲之后,他坐起身,開始吸煙了。

        煙頭一明一滅。

        他不是已經(jīng)戒煙了嗎?又從什么時候把煙撿起來的呢?

        “秋天下雨總是讓人不舒服?!彼f。

        我“嗯”了一聲。

        “這要是春天就好了。如果是春天,我就可以去種地了?!彼f。

        我又“嗯”了一聲。

        “今年是個好收成?!彼f,又點上一支煙。

        “明年會更好吧?!蔽医K于說了一句話。

        “明年就不知道了。反正,秋天下雨讓人不舒服?!彼麖娬{(diào)。

        “也是??!”我翻了一個身。

        他望著窗外,雙眸很亮。

        半天,他又突然說:“我們?nèi)ハ磦€澡吧?!?/p>

        “現(xiàn)在?”我問。

        “現(xiàn)在。大半輩子,還沒進過洗浴中心呢?!彼f。

        “好吧?!?/p>

        我們穿衣起身,輕手輕腳地往外走。我們都低估了外面的寒冷程度,人一出樓道的大門,就不停地打著寒顫。他似乎比我耐寒一些,頭一低,向街道走去了。不知道天上有沒有星星,意識中應該是有吧,不然怎么會有“寒星如劍”的說法?緊緊衣服的領子,往清虛里去,人似乎在飄,腳跟十分的不穩(wěn)。

        我們打了一輛車,直奔一家名叫“海浪”的高檔浴池。

        從進入浴池開始,我們都不說話,脫衣、淋浴,小心翼翼的樣子。噴頭下的水很熱,一會兒的功夫,兩個人的身上都紅了。他一心一意地洗著自己,連趾甲的縫隙都洗到了,我本想告訴他,可以叫修腳的師傅來處理,可轉念之間便放棄了。

        由著他吧。

        洗完了又去桑拿室蒸,身體都蒸紅了,才去搓澡,搓下無數(shù)的塵垢,皮膚的本色變得無比鮮艷。

        突然他說:“想喝酒?!?/p>

        “好?!蔽沂猪槒牡卮饝恕?/p>

        我們進入休息間,要了一瓶“五糧液”,相對著喝起來,又開始不說話,只是喝酒。一邊喝,一邊聽雨敲打窗欞。窗子是封閉的,但秋雨點點滴滴,那么堅硬地擊打著一切。

        不知為什么,喝了酒的他身體開始透明,先見骨骼,又見神經(jīng)——五彩斑斕,鮮麗無比,然后,連五臟也看到了,當然也看到了所謂的癌,像一群靜坐不動的幽靈。接下來,這一切慢慢如水一樣開始融化,先慢后快,漲潮一般,漲潮了,“唰”地一下又全退了。

        他躺過的地方濕漉漉一片。

        我找了一個按摩師。那么執(zhí)著,那么瘋狂。

        按摩師的名字叫爽,臉上有淡淡的雀斑,人很高,胸很滿,眼睛里充滿迷離的光。她來了,就坐在他消失的地方,坐在那片“濕漉漉”的邊上。

        她問:“先生要什么服務?”

        我說:“人為什么活著?”

        她笑了,“你真逗?!?/p>

        我說:“人為什么活著?”

        她沉默了。

        我說:“人為什么活著?”

        終于,她嘆了一口氣,說:“秋天下雨總是讓人不舒服?!?/p>

        聽到這句話,我一下子就醉過去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再也沒見過我的那個哥哥,我也沒有去探問他的下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在又一個秋雨綿綿的下午,我約了那個叫爽的按摩師,一起去了鄉(xiāng)下——我選擇了江邊的空房子,并把那里的土炕燒得十分之熱。我們放上古樸的木桌,置兩副碗筷,守著一盆熱氣騰騰的魚,把盞無言。

        依然是一瓶“五糧液”,那酒純凈得發(fā)藍。

        灌渠的水漸漸退回江里,有許多魚因為遲鈍而滯留在渠床底部——用爽的話說,我們不是在撈魚,而是在撿魚,她快樂得像個孩子,一手提著籃子,一手從泥水里往外抓那些已無力掙扎的生命。它們已經(jīng)凍僵了,僅保持著微弱的呼吸。

        兩只藍瓷小酒杯,三錢的計量,一杯一杯喝進肚子里。兩個小時的時間,盆里的魚幾乎未動,瓶子里的酒已經(jīng)干了。

        “我們好吧。”爽喃喃地說。

        我點頭。

        在一片又一片的溫暖的氤氳下,我們除去衣服,像兩條赤裸的魚,緩慢地交織在一起,她的身體很軟,我的意識尖利,我們凹凸相對,暢游在命運的潛意識里。

        不知為什么,她的身體突然開始透明,先見骨骼——比哥哥的細??;又見神經(jīng)——如同燦爛的水草,紅綠相間;然后,連五臟也看到了,最明晰的是子宮,我看見童年的哥哥拉著我在里邊奔跑,如同在運動場上的跑道上,一圈一圈,無休無止。我們臉上的表情比神經(jīng)還要燦爛,我們的身體玻璃一樣晶瑩。

        漲潮了。

        爽發(fā)出最后的嘆息——令人滯息的嘆息。

        退潮了,她的身體也消失了。我的身下是濕漉漉的一片。

        那天夜里,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來了,在江邊的屋子里,我發(fā)現(xiàn)我孤獨的影子貼滿了墻壁。

        風云記

        在公司里,有這樣一個人,他有時自稱是托爾斯泰的經(jīng)濟人,有時自稱是契訶夫的全權代理——因為他總是把這二位大師的文字改來換去,或增或減,偶爾還互相穿插,使之成為有機的或者無機的另外一種文體,冠以卡夫卡的名字寄出去發(fā)表;而他此時,身份又有所轉換,由“經(jīng)濟”“代理”變?yōu)椤胺g家”,換頭晃腦地對著鏡子練習口型,以便接受采訪時可以比較明晰地闡述自己發(fā)現(xiàn)卡夫卡“軼文”的過程以及在翻譯這些“軼文”時的經(jīng)驗和體會。

        在公司里,有這樣一個人,節(jié)假日休息的時候絕對不會呆在家里,他會悄然潛行到單位,然后在監(jiān)控器的注視下,脫光衣服,赤裸身體,用僅存的“四條腿”在地上爬行——當然,有時也爬到墻壁上或者天棚上,側目或者仰望著觀察身邊的世界。用他自己的話講,如是,他便可以有別于同類,以甲蟲的方式思考人生和未來。??!這是多么無聊而骯臟的人生,可是自己卻無恥地堅守了它幾十年以至往后更多的年頭;這是受到尤利西斯誘惑的結果,能讀懂它的人不多,能讀完它的人,也是寥寥無幾。甲蟲是安全的,只要它離人類遠一點,就不會遭到大力的拍打和極致的輕蔑的捉弄,更不必去醫(yī)院和火葬場這種地方——人類最終自醒的鮮花墓地—— 去觀看下三濫的表演。

        在公司里,有這樣一個人,面目丑陋,行動遲緩,卻總是做出微笑狀,操縱敏感的精神收割機收割一切別人的誓言和好感。而實際上呢?他會用一種專門的卡片記下所有他認識的人的名字,在每一個名字的背后寫下“虛偽”兩個字——每受到他的贊美一次,就在后邊加上一個大大的嘆號,他就是用這樣的方式平衡著自己的內(nèi)心,讓自己的淚水不必含碘過多,以致眼睛會甲狀腺腫大。當然,他對自己也是過分的絕決——他也有一張卡片是留給自己的,別人說他是周到而禮貌的君子,他便在那后邊畫上一桿獵槍,你猜怎么著?那把獵槍和海明威臨死時使用的一模一樣,連一枚鉚釘生銹的細節(jié)都不被放過。

        在公司里,有這樣一個人,矮小,肥胖,用水銀為自己解毒,他的臉色鐵青,金魚眼的下眼袋注水一般,軟塌塌地垂著,仿佛隨時開裂的獼猴桃,用力觸動一下,就會漿液噴射,皮開肉綻。他注射過大量的胸腺肽,所以自己感覺免疫力強大,經(jīng)常出入夜場,在酒精和媚笑的交相輝映下人事不醒。有一次,他看艷舞看過了頭,結果鉆回到一個女人的腹內(nèi)大睡了三百天,三百天后,以一個標準的經(jīng)營者的態(tài)勢回到眾人面前,指天畫地傳播圣人之道,讓二度孕育過他的那個女人當場昏倒,從此陷入自責不能自拔,三天一小瘋,五天一大瘋,瘋話連篇,就連古羅馬神話最難自圓其說的細節(jié)也無法與之媲美。

        在公司里,有這樣一個人,每一天打水一次,上廁所三次,除此之外,閉門不出,獨坐轉椅,兀自吸煙,沉默到下班打卡。他原本的風光隨職務的謫貶而車馬全無,就連屋子里的一棵桂花樹也枝凋葉零,被雜務工甲趁夜拖到衛(wèi)生間掐頭去尾,變成了不折不扣的一件根雕。就是他曾對著偽裝成甲蟲的那個人輕聲地歡叫:“快樂??!快樂!”他是如何看見他的——不知道;他的快樂又是什么——不知道;他對他大言的快樂緣于何處——不知道;而那“甲蟲”又是做何反應,不知道。我們唯一知道的是,他發(fā)現(xiàn)“甲蟲”時竟一口就點出了他的名字,駭?shù)眉紫x閉目裝死??梢宰鋈缦虏孪耄?jīng)看過他的檔案,知道他這不可告人的秘密——知道別人的秘密大抵算得上是一種快樂吧,可這樣的快樂對現(xiàn)實的他,又有什么用途?

        在公司里,有這樣一個人,面目丑陋,行動遲緩,卻總是做出微笑狀,操縱敏感的精神收割機收割一切別人的誓言和好感;在公司里,有這樣一個人,矮小,肥胖,用水銀為自己解毒……實際上這兩個人是精神上的雙胞胎,經(jīng)常粘連在一起吸杜拉斯般的薄荷香煙,他們?nèi)绻麑σ?,目光中宣泄的永遠都是那兩個字:快樂!他們的快樂直接而簡單,就是利用最低的價錢購買托爾斯泰的經(jīng)濟人、契訶夫的全權代理、專門翻譯卡夫卡“軼文”的翻譯家的氣勢恢宏的作品,并頻頻得手。這些作品在經(jīng)過攪拌機和油墨的雙重過濾之后,能像蘇丹紅、三氯氫氨、乙醛一樣受到毫無經(jīng)驗的“鴕鳥”的喜愛——他們習慣把受眾統(tǒng)統(tǒng)稱為“鴕鳥”,因為在他們的自信里,他們智商是比“鴕鳥”要高的,這,也是他們感到快樂的理由。

        —— 以上,是托氏經(jīng)濟人、契氏全權代理、卡氏“軼文”翻譯家的最新作品,因為他正在接受檢察官的采訪,所以,在此代為發(fā)表。

        在沒有被剝奪政治權力終身之前,這應該是他的快樂。

        燒煤記

        小文的鎮(zhèn)子不大,離他十幾里的小煤窯也不大。小煤窯有一個礦工——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經(jīng)常來鎮(zhèn)子上喝酒,一喝就是一天。騎自行車來,騎自行車回去,沒有人太在乎他。他是為花寡婦來的,可是花寡婦也不在乎他,因為,花寡婦根本不知道。

        花寡婦原來的丈夫是一條狗。

        這并不奇怪,因為花寡婦太丑了,沒有人愿意娶她。所以,在外人不知曉的情由下,她和一條狗結了婚。但是悲劇發(fā)生了,在她和狗結婚三周年的紀念日,狗被一個賣狗肉的人給釣殺了。

        所謂“釣殺”,就是賣狗肉的人把一塊饅頭掛在鐵鉤上,然后拋給狗,讓狗吞食,結果可想而知,他可以輕而易舉把狗牽回家,牽回家,用錘子在狗頭上狠砸一下,把狗砸暈,之后,再用繩子把狗吊到樹上,割蹄、放血、扒皮、開膛、入鍋,然后,挑到鎮(zhèn)上去賣。

        他把花寡婦的狗,也就是她的丈夫給殺了。

        花寡婦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找到賣狗肉的人,用鏈子鎖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回自己的店,拴在了門口,為她看門。

        花寡婦開店,應該不推卻客人,但是,小鎮(zhèn)上有一些人是進不了花寡婦的店的,原因十分簡單,這些人吃過花寡婦丈夫的肉,他們胃腸的味道花寡婦一聞便知,所以,花寡婦的菜再好,這些人也無權享受。

        說一說那個礦工吧,他身高一米八零,面部黝黑,牙齒潔白,嘴唇豐厚,手掌寬大。他每天下井的時候,在心里鼓勵自己——干活吧,掙了錢去花寡婦的店里喝酒;回到地面,他慶幸自己——又掙到錢了,全給花寡婦。

        在掌子面,他的大腦是空白的,他只知道掘進、掘進,一心向煤的更深處尋找光明和溫暖。

        花寡婦是不缺乏光明和溫暖的。

        到了夜晚,閉店了,花寡婦要求自己孤獨地上炕睡覺。她有失眠癥,在床上輾轉反側,她開著燈—— 光明,把爐子燒得熱熱的(夏天亦是)—— 溫暖,可是,她為什么還要蜷縮著身體呢?

        花寡婦喃喃自語:“我冷?!?/p>

        她太冷了。

        冷到極至的時候,她會把賣狗肉的人拉到炕上,抱著他取暖,可賣狗肉的人的身體是那么的冰冷,一點也不能和她丈夫相比。

        花寡婦偎在他懷里罵他:“你個王八犢子,你殺了它?!?/p>

        在花寡婦把賣狗肉的人拉上炕的時候,賣狗肉的人的生理也會發(fā)生變化,他堅挺著,像一把鋒利的鐮刀??墒牵ü褘D從來不理會他,她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鐮刀是用來割玉米的,而不是用來割自己的。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炕上,真白?。?/p>

        有一天,礦工又來喝酒了,他沒帶錢,只給花寡婦馱了一袋大塊煤。他把煤放在廚房的門口,深情地注視著花寡婦的背影。那一天,店里沒有其他客人,只有礦工在喝酒,他在心里和花寡婦對話,周身充滿真實無比的幸福。

        嫁給我吧。他在心里說。

        “你奶奶的,我怎么這么冷。”花寡婦說。

        嫁給我吧。他在心里說。

        “誰也不能給我取暖。”花寡婦說。

        說到這里的時候,花寡婦沖到店門口,沖著賣狗肉的人的肋骨狠狠地踢了一腳,罵道:“你奶奶的,我怎么可能給你磨刀!”

        花寡婦的身上起了像綠豆那么大的雞皮疙瘩,讓礦工看著心疼。

        他趁著酒勁兒,也沖到門口,踢了賣狗肉的人一腳,罵道:“你奶奶的,你能給她取暖嗎?”說完,礦工哭了,委屈得像一個孩子。

        同樣,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礦工來到花寡婦的門口,把賣狗肉的人強行牽走了,在鎮(zhèn)郊,他用石頭狠狠地砸了賣狗肉的人的頭,然后,把他吊在樹上,割腕、放血、扒皮、開膛,狠狠地踹一腳,罵道:“你奶奶的,你能給她取暖嗎?”

        礦工回到礦上,自己下了煤窯,在掌子面掘進,采出許多大塊煤,然后,他縮緊身子,把自己藏在大塊煤中間,平靜又安詳。他被裝進礦車,送出窯口,運到花寡婦的店里,填進爐膛里,熱烈地燃燒。

        那天晚上,花寡婦成功地入眠了,而且,她的寒冷像春風化雨一樣消失了。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炕上,真白??!

        花寡婦在夢中呢喃:“真白呀!”

        她夢見了爐灰。

        桑樹記

        有的時候很奇怪,這個城市里怎么會有一棵桑樹呢?以人的年齡推算,這棵桑樹尚在少年,十五六歲的樣子,清純可愛。桑樹的葉子濃密,枝頭上掛滿綠色的桑椹。綠色的桑椹到了仲夏就會變紫,落在白色的衣服上,會為那衣服點染一些意想不到的顏色。

        現(xiàn)在是夏初,穿白衣服的人還很少。

        可是,想象桑椹變紫的思維,卻是抑制不住地開始了。

        是下午。

        我和田坐在桑樹下的桌子旁喝茶,還想約一個朋友,就打電話,可他還沉浸在孤獨的睡眠里——為少有的一場春夢而欣慰。

        他講過一場春夢。

        他從一個大院子里出來,突然被一個老年婦人抱住,那婦人說:“大兄弟呀,我盯著你可不是一天兩天了?!?/p>

        什么意思?

        不知道。

        因為夢到這里就結束了,他醒了。

        至于這樣的一個夢為什么被叫做春夢,其夢境中的更詳盡的內(nèi)容——比如,那個老年婦人穿沒穿衣服,他們后來又干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他講完這個夢,我們大家都笑了。

        我說:“也許,就在今天,他的春夢變?yōu)楝F(xiàn)實了?!?/p>

        田一邊卷煙,一邊問我:“何以見得?”

        “瞎猜而已?!?/p>

        “也許是感應?!?/p>

        桑樹上落了許多鳥,它們熱衷站在樹枝上排泄,排泄物落在田的肩上,像一朵隨意開放的小花。

        風吹來,茶杯里的水竟也起了皺紋。

        離桑樹不遠是馬路,一輛送啤酒的車開過來,它在轉彎的時候,突然停下來,原因在于它和摩托車撞上了。

        “砰”的一聲,像錘子砸在腦殼上。

        接著是廝打聲和謾罵聲——騎摩托車的是一家三口,一個胖胖的男人把老婆和孩子放在一邊不管,而是怒氣沖天地來指責開啤酒車的小伙子。

        他打人了。

        小伙子沒有還手。

        他坐到路邊的臺階上,手臂一直平舉著,高聲喊著自己的道理。他似乎被撞壞了腳,但臉上毫無痛苦的表情。他一個勁兒地問小伙子該怎么辦?小伙子說,怎么辦都行。

        他說:“你打電話!打電話!”

        小伙子說:“給誰打電話?”

        “隨便?!?/p>

        小伙子就打了110。

        他還在說:“你打電話!打電話!”

        小伙子又打了120。

        他不停地說:“你打電話!打電話!”

        小伙子想了想,就打了交通隊。

        他坐在那里,一邊擦汗,一邊繼續(xù)說:“你打電話!打電話!”

        小伙子又問:“該打的都打了,還給誰打?”

        “隨便?!?/p>

        小伙子委屈得幾乎要哭了。

        通往事故現(xiàn)場的道路像一條綿綿不盡的線,怎么也看不到盡頭有110、120或者交通隊的車出現(xiàn)。圍觀的人失去了圍觀的興趣,密實的人群像散落的雨點,各自尋找歸宿去了。

        胖胖的男人也站起身,沿著一條舊街向其深處去。

        小伙子急了,喊他:“你去哪兒!一會兒他們來了怎么辦?”

        他不回頭,只是揮了揮手,“你打電話!打電話!”

        小伙子又喊。

        他竟然飛快地跑起來,而且越跑越快,就連身影也變得模糊起來,最后消失在空氣里。

        小伙子回頭去找他的摩托車,車也不見了,不知什么時候被人推走了。除了地上有幾塊后視鏡的碎片可以說明剛才發(fā)生過一場交通事故,其他的一切,都如無名氣體一樣,悄無聲息地蒸發(fā)掉了。

        包括胖男人的老婆和孩子。

        又等了半天,依然不見110、120和交通隊的人影,小伙子想了想,也發(fā)動了汽車,往下一家酒店送酒去了。

        鏡片在閃光,好像要說話。

        可是,誰又知道它們想說什么呢?

        我準備回去,離開桑樹的陰影,天上的云讓樹下起了涼風,說不定馬上就會有陣雨突襲過來。

        走到陽光的邊緣時,做春夢的朋友竟來了,我們站在那里說話,說和春夢無關的事情。

        他問田:“為什么不養(yǎng)幾條蠶呢?”

        田說:“我哥就快回來了?!?/p>

        他說:“蠶吃桑葉的聲音像下雨?!?/p>

        田說:“他蹲了八年的監(jiān)獄,再過兩個月,就該出來了?!?/p>

        我一直沒有出聲。

        我們共同點燃一支煙,做春夢的朋友終于講了一個和性有關的故事——

        有一個女人,當然是生活在村莊的那種,熱愛性事,樂此不疲。他的丈夫千方百計地看著她,卻如何也看不住。

        她在和面,街上突然來了賣豆腐的。

        她對丈夫說:“我手上有面,幫我解一下褲子,我上茅房。”

        丈夫幫了她的忙。

        她出去了,不一會兒,又回來,讓丈夫幫她把褲子系上。

        一切都很自然。

        可是,自然嗎?

        就在她出去的那么一會兒,她和賣豆腐的把什么事都辦了……

        湖畔記

        溯湖而上,似乎幾天也走不到盡頭。

        突然,在岸邊的一片草地上,見到了一個窩棚。呼叫著停船,和學兄棄舟登岸,直奔窩棚而去。窩棚里無人,棚外卻有動靜,仔細看去,乃一老者,正鋤自己的菜園。菜園不大,花花綠綠幾畦。認得的有辣椒、蔥、蒜、香菜、黃瓜,不認得的有把蒿,是老者后教的,認得了,才知道它的妙用。

        老者見客,不驚不喜,只指著石板上的茶壺說:“喝水!”

        于是喝水。

        半晌,老者收鋤,閑閑地往籬笆上一架,走過來說:“旅游?”

        學兄答:“采風?!?/p>

        那一年,全國都在進行民間文學搜集整理,我和學兄分為一組,負責一個縣的工作。工作之余,學古人的樣子寄情山水,尋覓靈感。那時寫詩,總寫得古怪,好像這樣,才顯得高深。高深的詩句自然難得,于是想依賴山中的一草一木,給自己借鑒,給自己啟發(fā)。

        老者明白我們的來意,笑了。

        老者有故事。

        他講——

        春秋時,吳王壽夢有四個兒子,大兒子叫諸樊,二兒子叫馀祭,三兒子叫馀昧,小兒子叫季札。季札賢能,壽夢想傳位給他,季札謙讓,不肯接受。于是,立長子諸樊,由他代理行事,秉持國政。

        諸樊死,傳位于馀祭;馀祭死,傳位于馀昧;馀昧死,又欲傳位于季札,季札再次辭讓,逃走了。這時,吳國人說:“先王有遺囑,哥哥去世,弟弟代立為王,季子現(xiàn)在逃走了,那么馀昧是最后一個繼位的君王。如今他去世了,他的兒子該接替王位?!?/p>

        于是,立馀昧的兒子僚為吳王。

        ……

        老者說到這里,學兄接話了,說:“這個故事我知道,古書里有記載,叫做‘專諸刺僚’?!?/p>

        老者點頭。

        學兄講——

        諸樊的兒子姬光憤憤不平,他認為:吳王壽夢死后,應把王位傳給長子諸樊,諸樊死后再把王位傳給自己。只是因為諸樊要遵從父命,把王位給弟弟,才打亂了繼承秩序?,F(xiàn)在,季札逃走了,王位應該歸還給自己才對,怎么反被僚給奪去了呢!

        于是,他要尋找一個人,讓他去刺殺吳王僚。

        ……

        學兄講到這里,我有些躍躍欲試,急忙插言道:“我知道了,姬光選的人一定是專諸?!?/p>

        學兄點頭,說:“是?!?/p>

        學兄又講——

        專諸接受了任務,就去太湖邊上學做魚,他一共學了三個月,終于學到了好手藝,燒出來的魚,氣度雍華,味道濃厚,令人垂涎,難以忘記。姬光贈他魚腸劍,長約一尺,寬約二寸,削鐵如泥,鋒利無比。他將魚腸劍藏在魚腹之內(nèi),等到向吳王僚獻魚的時候,伸手一抓魚頭,把魚腸劍抽了出來,向吳王僚的胸前刺去。

        ……

        我更加興奮了,叫道:“吳王僚死了!”

        學兄說:“死了?!?/p>

        老者說:“專諸也死了。姬光為了表彰他的忠心,封他的兒子為卿?!?/p>

        學兄說:“姬光成為新的吳王,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闔閭。”

        這時,月亮升起來了,彎彎的很漂亮。是夏初的季節(jié),天氣有些微涼,尤其湖風起時,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會豎起來。

        老者提桶,到湖中取水,注入小鋁鍋內(nèi),又從湖中的網(wǎng)兜取魚一條,開膛去鱗洗凈,冷水入鍋。點松枝為火,鍋內(nèi)佐以蔥段兒、蒜瓣、辣椒。用醋、酒少許,急火開鍋,文火煮燉。十余分鐘去火,入鹽可食。

        別忘了一件東西——把蒿——和魚性,極鮮美,是煮魚的一味好料。

        老者說:“本是野生的,開荒時留了一條兒?!?/p>

        有了這話,欲覺魚湯之鮮純。

        老者說:“那個故事還沒講完?!?/p>

        老者講——

        吳王僚死后,季札從晉國回到了吳國,跑到吳王僚的墓前,通報了自己在晉國的經(jīng)歷,哭祭了一番,然后回到自己的住處,等候吳王闔閭分配職位。有人問他,能不能接受姬光如今已成為吳王的現(xiàn)實,他回答說:“我只有哀悼死去的,侍奉還活著的,做我應該做的事?!?/p>

        老者說:“我想,魚腸劍本應該在季札的手里吧?聽說,他對音樂很在行?!?/p>

        再無話了,余下一片沉寂。

        那一夜,我沒睡,一直和衣看著天上的月亮。

        ……

        七天之后,我和學兄離開了那里,帶走了一束把蒿。船行在湖面的狹窄處,學兄突然把手里的把蒿擲到水中,一時間,風起浪涌,群魚躍動,太陽底下,天與云與山與樹木與水與飛沫與魚鱗上下一白,湖中唯近岸一痕,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我們回頭望,天光中,仿佛可以看見老者的臉膛紅彤彤地發(fā)亮。

        動蕩記

        小姐姐總是瘋瘋張張地把裙子穿得很短,她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盡量遮住快要露出來的屁股,對著鏡子不停地扭動她的腰肢。

        她說:“你不用看我,就這個樣子了。”

        小姐姐骨瘦如柴,胸前沒有一點少女的豐滿。她站在鏡子前,眼睛若即若離地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仿佛真實的她在玻璃的后面,而玻璃前面的自己,只是一個會發(fā)出奇怪聲音的幽靈。

        她養(yǎng)的幾盆蘭花和她一樣陰陽怪氣,下午陽光充足的時候,它們一律都會發(fā)出懶洋洋的呻吟。

        小姐姐最樂此不疲的事情是化妝和洗澡,一天當中的絕大部分時間,她都站在衛(wèi)生間的淋浴噴頭下,對著自己左刷右沖。她身體的氣味讓人難以忍受,但凡和她兩個人在家的時候,我都是躺在床角,把被子蒙在頭上,借此抵擋腋臭對我鼻腔的侵擾。

        她的男朋友又高又大,走起路卻像一匹病馬。他的眼鏡總是懸在眼瞼靠下的地方,以至他看什么東西目光都是從鏡框上邊散出。他喜歡笑,笑的時候樣子極為謙恭,他還喜歡在藤椅上與小姐姐親熱,他們每次親熱,藤椅都會發(fā)出輕快的歡鳴。

        就是他們!

        就是他們在夏天來臨的時候,把室內(nèi)弄得到處是水,水掩蓋著許多不相干的人的腳印,像掩蓋一場悄然挺進的陰謀。

        小姐姐坐在衛(wèi)生間門口洗她的胸衣,她的男友坐在旁邊給她把風,有人進來,他們就把那些胸衣——總有七八個之多吧——藏在肥胖的肥皂水中,他們?yōu)樗麄冊絹碓綃故斓膭幼靼l(fā)出陣陣淺笑。

        小姐姐的男朋友每次來,室內(nèi)的玻璃總要噼噼啪啪地碎響,一些灰色的甲蟲沿著窗縫向蘭花發(fā)起猛烈的攻擊。小姐姐的男朋友是蘭花的絕對的悍衛(wèi)者,他坐在窗臺上,抓住那些蟲子,把它們放在指甲中間,用力一擠,使它們輕而易舉地“撲”的一聲一命歸西。

        他去衛(wèi)生間洗手,每次都要洗上半個小時左右,他把水龍頭開到最大,雙手在水柱里上下翻飛。

        他們在一起商量結婚的事,商量到臉色一塊塊發(fā)青,他們吵來吵去,誰也不肯首先閉上空洞的嘴巴。

        小姐姐說:“這樣不行,這樣不行。”

        男友苦著一張臉,說:“那底哪樣才行呢?”

        小姐姐在家的時候,決不許任何人打開門窗,她的男朋友用兩手拉扯自己的脖子,仿佛這樣一來,他的呼吸才能變得順暢。他弓身坐在那里,不時抬頭看看天棚。一個時季馬上就要過去了,可是天上什么也沒有,上蒼似乎忘記了這個城市,它把豐厚的雨水都送到那些根本不需要雨水浸潤的地方。

        小姐姐的男朋友討好地對我說:“那片葉子終究沒有落下去,那個男人停止了咳血。他不想從他躺著的地方坐起來,他的臉上也長滿了青苔?!?/p>

        我不知所措。

        他說:“他的眼睛里盡是小塊的積血,要用很多很多的水才可以沖下去?!?/p>

        他向四下里看一看,又說:“我一想到他,就怕得要命?!?/p>

        我摸他的膝蓋,果然已經(jīng)抖動起來。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小姐姐正在屋子里裸睡。

        小姐姐的那些蘭花,在小姐姐午睡的時候,也會閉上眼睛,它們垂手不言,像悟道的仙女。

        小姐姐說它們的腳下有蚯蚓,蚯蚓蠕動的時候,它們會感覺很癢,這就是它們呻吟的原因所在,有的時候,它們在呻吟之余,還會發(fā)出會心的微笑。

        我聞到小姐姐的腋臭的時候,總會和生理上的某種反應有所勾聯(lián),我把房門從里邊鎖上,我想用木板阻擋不良氣味對我的氤氳。我在屋內(nèi)跑步,赤裸著雙腳盡量不發(fā)出聲響,我討厭小姐姐尖利的叫喊,更討厭她無緣無故地釋放發(fā)自內(nèi)心的淫蕩的笑聲。

        小姐姐說:“一有灰塵,我的膝蓋就疼?!?/p>

        這和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秋天近了,小姐姐終于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中把自己嫁掉,她的男朋友手執(zhí)黃色的雨傘步行來接她,他們在雨中散步,顯現(xiàn)出少有的歡愉和和諧。

        小姐姐懷孕了。

        她留在娘家的腋臭為她的蘭花所繼有,被人遺忘的淋浴噴頭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發(fā)出暗紅的銹斑。

        小姐姐說:“你不用看我,就這個樣子了?!?/p>

        我閉上眼睛,讓淚水徹底把自己淹沒在泛黃的懷想之中。

        遠山記

        說來奇怪——那年秋天的事。

        那年秋天,我和我的同事突發(fā)奇想,要到鄉(xiāng)下去度假。本來我們各自要帶女朋友,可臨行前又改變了主意——就想兩個男人在一起消磨一周的時光,為什么還要延續(xù)城市的記憶呢?

        我們不等女朋友趕來,就關掉電話,匆匆地上了開往土門嶺的汽車。

        “這樣一來,心里會舒服些吧?”我的同事點燃一支煙,身體靠在椅背上,問我。

        “是吧,說不太好?!蔽覒兜馈?/p>

        他吸了一口煙,吐了一個大大的煙圈。

        “怎么樣?和她睡了?”同事曖昧地笑一笑。他指我的女朋友。

        “還沒有,只是喝醉酒的時候,在出租車上親熱一下?!蔽艺f。

        “噢?那豈不是很不方便?”

        “也沒有,都是天黑以后。再說,出租司機也是司空見慣。”

        “呵呵。”聽了我的話,他笑了。

        接下來無話,我們在汽車的搖晃中進入自己的思緒。

        土門嶺是一個地處丘陵的小鎮(zhèn),東部鐵路從這里經(jīng)過。鐵路線像一把刀,只那么一閃,就把這個人口本來不多的小鎮(zhèn)分為兩半—— 一半是鎮(zhèn)政府所在地;一半是居民區(qū)。

        鎮(zhèn)政府的前邊是一條街,街上有幾家店鋪,依次是壽裝店、小吃部、肉鋪、日雜店、書店、儲蓄所、郵政所。

        郵政所只有一個人,即是領導,又是郵遞員。

        賣肉的是一個女人,三十幾歲。一只眼睛瞎了。她有一手好刀工,對肉有相當?shù)拿舾行?。夏天的時候,肉上會落滿蒼蠅,她有興致的時候,一刀可以把蒼蠅切成兩半——有的是攔腰切的;有的是從頭到尾切的,無論哪一種切法,上下兩半和左右兩半的大小總是一樣,不差分毫。

        所以,這個女人賣肉的時候,總也不帶秤。

        偶爾的一天,在辦公室里閑聊,我和同事說起這些事,他饒有興趣地說:“休假吧,我們?nèi)ツ抢锱挠涗浧??!?/p>

        我的這個同事是一個電影愛好者,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喝酒,他一準兒會和你談電影。有的時候,口水都流出來了,他也不知道。不過,這在別人看來,是件很惡心的事。

        說實話,我對拍記錄片沒有興趣,但他提出休假,這到十分符合我的心意。

        “休假啊,好啊,我們可以借到一間空房子。”我說。

        “好啊好啊?!彼呐d致更濃了。

        于是,我們決定了這次短途旅行。

        距土門嶺兩公里遠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字叫馬虎頭山。之所以起這么一個名字,實在是因為這山的形狀。山這邊的人看山峰像馬,山那邊的人看山峰像虎,這邊叫馬頭山,那邊叫虎頭山,叫來叫去都覺得解釋起來很麻煩,索性合在一起,就叫成了馬虎頭山。

        馬虎頭山的半山腰有一片草地,如同帶子一樣纏在那里。

        這是一個安靜的地方,很適合談戀愛。

        女孩說:“兩人總在一起也無聊?!?/p>

        男孩摘了一朵花,說:“是啊?!?/p>

        “分開一段怎么樣?”女孩問。

        “也許是一個很好的嘗試吧?!蹦泻⑺坪鯖]有意見。

        “本來可以和你做些什么的……”女孩說。

        男孩又摘了一朵花,放在先前那朵花的上面。

        “可是,想一想,做了也無聊?!迸⒗^續(xù)說。

        “是啊。”男孩想了想,說:“可是,要是結婚了,就一定要做些什么了,不然結婚干什么呢?”

        “那倒是?!?/p>

        “不過,分開了以后再相遇呢?”男孩好奇地問。

        “那就做些什么?。 迸⒂行┡d奮。

        “也許,只有這樣?!?/p>

        ——一個人的想象總和記憶有關,而記憶無法擺脫現(xiàn)實。

        到土門嶺的第一個下午就出了怪事。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們和郵局的郵遞員談好借房子的事。說是借,實際上是租。郵遞員接過錢,咧開他少了一顆門牙的嘴笑了。他一笑,我們的身邊就有風。

        “好怪的人?!蓖]遞員的背影,同事說。

        我不置可否。

        同事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拿上攝像機和支架走了——他看中土門嶺還遺存的日式火車站。他要拍一組有關車站、火車以及行人的資料,作為他所謂的記錄片的開頭。

        “一起去?”他邀請我。

        我笑了,搖一搖頭。

        他不再勉強,一個人走了。

        四點二十分的時候,那個賣肉的女人來了。她徑直走到屋內(nèi),回身把門關上。

        我們沒有更多的語言,互相打量了一會兒,就開始默默地脫衣服。后來,我們……完事了,我們依舊沒有說話,她穿好衣服,打開門,走了。

        我坐在黑暗里,一動也沒動。

        再后來,我的同事回來了,他很吃驚我的狀態(tài)。不過,紀錄片的樂趣很快就沖淡了他的吃驚,他打開機器,十分興奮地對我說:“你猜怎么樣?”

        “怎樣?”

        “我拍到那個賣肉的女人了?!?/p>

        “這有什么?”

        “她說,她和你在一起。”

        這倒是一件新聞。

        我湊過去,看攝像機里的影像——那個賣肉的女人神情有點凄惶。

        我的同事問:“分開了以后再相遇呢?”

        她曖昧地說:“那,就做些什么??!”

        我注意看了畫面右下角的拍攝時間——

        四點二十分??!

        吞噬記

        這一年的冬天,圣誕節(jié)說來就來了。我很孤獨。傍晚,我去街上的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熱咖啡。我想讓那一縷溫暖充填我的胃。在吧臺,我聽見兩個服務員正議論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像凋敗的百合花……

        在南方某個城市里,天空總是飄雨。雨讓地上的一切都在變霉。有一個女人,她病了,躺在醫(yī)院的床上。她懷了孕,正準備接受手術。她的母親還有丈夫在陪著她。 她是宮外孕。她的丈夫,臉一直陰著,從始至終一言不發(fā)。他是一家工廠的老板,手里很有些錢。他聽人說,如果女人宮外孕,多半是婚外情所致。那個對他講這些話的人還告訴他,女人把孩子懷在子宮外邊,不是極其興奮,就是過度緊張,而對于一個擁有十年婚姻生活的女人來講,自己的丈夫早已不能給她這樣的感受了。丈夫感到很委屈。他去找大夫,要求做DNA鑒定。他和大夫說的時候,恰好他的岳母在側,就聽到了,聽到了之后很是驚慌,跑去告訴女兒。女兒勃然大怒,一反淑女儀態(tài),拍著床沿大叫:“做吧,就算鑒定出不是你的,你還能離?。?!”事情不了了之。

        —— 這就是那件事情。讓我頭疼。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雪花。雪花真白,白得讓人自慚形穢。我是一個懂雪花的人,而且是一個可以感受雪花溫暖的人。我想,我是麥子嗎?可以在田野里大片生長的那種麥子,渾身上下透著油綠。我的對面坐著一個女人。她一直在打電話。她很白,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嘴很小。她說:“門口有一個賣花的姑娘,她的懷里有許多花。你什么時候到啊,去買那些花來送給我?!彼樣樀匦Γ路鹪谡{(diào)侃一個大佬。什么是大佬?她一直在打電話。她很白,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嘴很小,很紅。她說:“整整一個下午那個姑娘都在賣花,我就是想要那些花,你快點來吧。”我向窗外望去,真的發(fā)現(xiàn)一個極其瘦弱的女孩,她手里拎著一個木桶,里邊是盛開著的無比鮮艷的玫瑰。紅玫瑰,讓人浮想聯(lián)翩。那女孩穿了一件單衫,身體在雪花里瑟瑟發(fā)抖。“買支花吧,圣誕節(jié)的鮮花。”她在喊。“買支花吧,圣誕節(jié)的鮮花?!彼诤?。而我對面的女人還在打電話。她說:“她的懷里真的有花呢,你不快點過來嗎?快來買花送給我啊?!迸艘荒樀拿男ΑN仪椴蛔越卣酒鹕?,走進風雪中,我要把那些鮮花買走,為了這個在寒風中顫栗的女孩??墒钱斘易叱隹Х葟d,那個女孩不見了,被雪遮蓋的街道上,連一行腳印也沒有?;仡^望,咖啡廳里幽幽暗暗,我坐過的地方,除了一杯還散著熱氣的咖啡,根本一個人影也沒有。那個打電話的女人也失蹤了。

        —— 這就是那件事情。讓我頭疼。

        我離開咖啡廳,在不遠的街邊買了一本書,那本書一開頭就說:“27歲,我決定有一次旅行。從北京到昆明。然后是大理,麗江,中甸,鄉(xiāng)城,稻城,理塘,雅江,康定,瀘定,雅安。最后一站抵達成都。在除夕前,飛回北京?!焙臀?7歲那年一樣。我愛過這樣一個人,女人,她在我面前永遠是虛擬的,不可捉摸。我知道,她愛我的同時,也愛著其他的男人,我視那些男人為情敵,可我永遠也找不到他們。

        故病記

        首先,總是聽到父親的咳嗽聲。

        每天夜里,他都把鐵門弄得“嘩嘩”直響。

        那時,外面的風很大,刺耳的呼嘯聲常常穿透玻璃直入室內(nèi)。我睡不著覺,也許緣于運動過量,我的腰椎一陣又一陣地出汗,汗水發(fā)黏,我身下的被子被溻得又濕又潮。

        我父親坐在餐廳里,大聲地咳嗽,那咳聲仿佛是青草,把你的思維弄得癢癢的。我的母親一再地勸說他,讓他去街邊挖一些樹根來吃,可是,母親的話語被他更加劇烈的咳嗽聲打斷了。

        也可以說是回絕。

        父親的象棋口袋掛在門后的鋼釘上,在父親的咳聲異常尖銳的時候,它們也極力地配合似的,弄出些異樣的響動——我聽得真切——象棋互相磨擦的聲音有些像骨骼與骨骼之間的交錯,不用聽,想一想都會讓人的心里發(fā)悚。

        說實話,我就是這樣來躲避驚慌的。

        我用很重的聲音穿上拖鞋,然后,喝一口水到廁所去,然后,慢慢地將水吐到便池中去,借此裝出正在小便的樣子。我知道,那些無形的手就在我的身后,我有時不經(jīng)意地轉過身去,握住它們纖細或者粗壯的手指,感覺他們熱的、冷的、一半熱一半冷的、不熱不冷的……體溫。我總病態(tài)地發(fā)現(xiàn)他們惱怒的面孔,可是,他們從來不會直接對我表達什么,而是將透明的“形狀”向空氣里流散。

        只有我的母親,一生都扎著那件舊式的圍裙,臃腫著雙手,蓬松著頭發(fā),眼圈里永遠滿含著淚水,不停地沿著各種各樣的直線奔波。那件舊式的圍裙,睡覺的時候也不曾解下,仿佛圍裙是她新生出來的皮膚,她就這么赤裸著自己的想象,把屬于她的房間對我們進行了堅決的封鎖。

        她說:“你們總是把我弄得很疼。都一樣!總是把我弄得很疼??!”

        窗外的老榆樹,夏天的蔭影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全散盡,父親喜歡在那蔭影里走來走去,一副惶惶不安的樣子。那些天,他總和母親發(fā)生口角,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說,他只有走到蔭影下,才能感覺到那種從里到外的輕松。

        我的母親在我離開房間的時候,把我的屋子洗刷得又白又亮,她用夸張的動作,極其迅速地拉動抽屜、床鋪、床頭柜,翻看一些與她無關的東西。她害怕利器,害怕除了菜刀之外的一切形式一切用途的刀具。她常說,我在抽屜里放刀是純心與她作對,她陰沉著臉從門縫里看我,看得我的后背如同涂上了一層又厚又干的黃泥。

        母親總是逼我到街上去。

        她裝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在我的口袋里塞進幾塊錢,然后,雙手推著我,把我推出門去。我走過老榆樹投下的蔭影的時候,父親故意從嗓子眼兒里發(fā)出的干癟的咳聲,他用眼角偷偷地窺視我,那一連串的咳聲如同破舊的風車一樣擠壓著我的耳鼓。

        我在腳步根本無法加快的情況下匆匆奔逃。

        我的母親不允許任何朋友或同學到我的家里來,她的借口多得像雨季里的黃梅。她用大小不一的字號寫了若干紙條貼在家中不多的幾扇門上,那些紙條靈幡一樣堅守崗位、盡職盡責。有風的夜里,我可以清晰地領略紙條的呼吸聲,每當紙條呼吸急促時,父親都會在暗中發(fā)笑,有的時候,他因為過于開心,而把禿了半邊的腦袋撞到低矮的天棚上。

        父親說:“總會找到證據(jù)的?!?/p>

        我無法回答這些莫明其妙的話。

        從臥室到飯廳的距離已經(jīng)成為一種苦難,大家都冷漠地保持著自己的沉寂,吃飯的時候,誰都不愿意出聲,他們把頭埋在桌子上,好像一抬頭就會碰到意想不到的利器一樣。

        我也不愿意出聲,我故意把湯弄到地上,然后,極快地跑到廁所去,蹲在那里等待嘔吐的感覺從身體深處一掠而過。

        母親在廚房里養(yǎng)了一只肥胖的老鼠,她做飯的時候,那只黑白黃三色相雜的老鼠就在她的腳邊吃東西。我們叫它老鼠,母親卻管它叫豬,母親的豬在廚房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只是,下雨的天氣里,它會極力模仿父親的樣子,肆無忌憚地一邊咳嗽,一邊沿著墻線狂奔。

        我從來不和父親下棋,我一觸到那些棋子,就有一種濕漉漉的觸到蛇皮的感覺。父親對他的象棋津津樂道,閑來無事,他就坐在方廳的地板上,自己把自己的老將逼到絕路上去。

        他說:“你們聽,風又來了?!?/p>

        我心焦如焚。

        我的母親叮叮當當?shù)蒯尫胖约盒闹械脑箽?,我弄不明白,我是如何把她弄疼的。她十分用力地把手上的水擦到圍裙上,仿佛如此一來,我們就會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然后,重重地關上房門,然后,我們就會聽到房間里傳來的壓抑的哭泣聲。

        我站在陽光的后面,看自己黑暗的背影走入彎彎曲曲的小巷,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十九歲那年的秋末冬初,幾乎都是在這樣一種怪異的氛圍中度過的,包括那棵老榆樹,它茂密的枝叉分散了光環(huán),讓父親自己在自己的思緒里進行著永遠的圍城。

        是的。

        我聽父親的咳嗽聲曲線一樣沿著墻縫游走,就像我母親日漸蒼老的臉,一旦陰沉下來,永遠都不會放晴。

        苦旅記

        我的朋友小文在一個小鎮(zhèn)居住,他已經(jīng)結婚了,孩子也十二三歲了。那年我去他家,他的孩子還不大,我買了一包口香糖給她,使她一下就記住了我。那個孩子身前身后地圍著我,把大把大把的陽光隨意地扯來扯去。小文的家有一棵海棠樹,葉子十分濃密,這棵樹奇怪得很,連著幾年只開花不結果,而我去的那年,它卻七七八八地結出一樹果子。

        小文是個胖子,喜歡吃肉,好像生活在小鎮(zhèn)的人都喜歡吃肉。

        我總想那年我去小鎮(zhèn),我和小文的女兒在街上走,我們看到灰塵把街弄得很臟,店鋪的玻璃沒有一扇是亮晶晶的。我和小文的女兒一家一家地數(shù)店鋪,一個賣面糖果的,一個修牙的,打馬掌的,賣棕繩的,日雜,小百貨,接下來是一家飯店,很小,只有四張桌,一群蒼蠅落在桌上,苦苦地等人招待。

        “它們吃剩菜呢?!毙∥牡呐畠赫f。

        我沒出聲,也許她說得對。

        我對小鎮(zhèn)的棕繩很感興趣,聽說有一個女人就是用這種繩子上吊的。那是一個很悲壯的故事。說女人想死,就把家的積蓄都拿出來買了這種繩子,買了足足有三十米長。一個人要死也用不上三十米的繩子吧,可能是太恨了,她恨什么呢!她的家?她的丈夫?婆婆?也許還有其他什么人。

        后來小文告訴我,那個女人是恨她的情夫。

        我對這類小鎮(zhèn)艷聞不感興趣,自然不會知道事件的始末了,小文的女兒對我說:“我長大了可不死,長大了還死多可惜,不如不長大的時候就死。”她這些話說起來十分繞口,但在當時的我聽來,是那么富于哲理,是那么動聽。

        我去小文家,他領我去市場,他說有一種狗肉最好吃,不知買到買不到。

        那個市場像一條小河,彎彎曲曲的,四鄉(xiāng)的農(nóng)人把新鮮的蔬菜拿到這里出售,供應著小鎮(zhèn)的人吃和喝。小文說的賣狗肉的人是個老頭,人們都說他用一種什么藥可以藥到狗,方法是把藥埋在饅頭里,然后丟給狗,狗吃了饅頭就會昏迷不醒,任老頭把它裝到一個袋子里,背十幾里路回家,宰殺,煮熟,再到市場來賣。

        小文和老頭蹲在那里拉話,小文一絲一絲地撕著狗肉,一邊吃一邊說:“好吃,香,真香。”

        小文說:“幾點來的?”

        “六點就到了。”

        “肉沒壞吧?”

        “你不在吃?壞還能賣?”

        小文就從內(nèi)衣口袋里往外掏錢,說:“稱二斤?!?/p>

        老頭就高高興興地把秤挑起。

        小文還領我到一個很黑的鋪子里打酒,那鋪子黑得幾乎見不到人,尤其從陽光地兒進到屋里,走不好就會碰到什么東西。一個很猥瑣的男人坐在一個老式的柜臺后,他的身后是木制的酒桶,他見小文進來,就沖小文笑笑,然后徑直走到柜臺的盡頭,彎腰拿出一個泥罐罐,他拍著罐罐對小文說:“給你留了呢?!弊呓帲茨莻€男人笑,才知道他是一個大板牙,頭發(fā)臟得不得了。

        小文說,這個男人就是上吊女人的情夫。

        小文說這個男人有好幾個情婦。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我的記憶里,小文居住的小鎮(zhèn)永遠彌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它的所有的墻上都畫著孩子們關于他們父母如何生育的畫。連小文的女兒也拼命拉著我的手來到正街的一堵墻邊,指著上面的一個女人說:“我畫的。”

        那個女人有兩個非常大的乳房。

        去小鎮(zhèn)的時候,一下汽車就有行行色色的男女主動給我指路,他們說:“你一定是來找會寫字的小文的。”然后,他們就把路指給我,甚至到小文家門口時,還有一個漂亮的女人一個兒地沖我擺手,讓我用拳頭敲門。

        我的到來當然給小文帶來驚喜,他拉著我的手大笑不止。我忘了我那次是為什么事才去小鎮(zhèn)的,反正那時小文的女兒還小,而現(xiàn)在她一定已經(jīng)出落得像一個大姑娘了,不知她的乳房是不是像她當年畫的那么大。我覺得小鎮(zhèn)對我有一種莫明其妙的情結,好像我是一個優(yōu)秀的配角,無論走到哪里,都能碰到我的故事里的主人公。

        其實我很想找個機會再去小鎮(zhèn),雖然小文已經(jīng)準備搬到我居住的城市來發(fā)展,我想去找那條三十米長的繩子,還有狗肉、木酒桶和孩子們的畫……我知道人類有時渴望飛翔,但他們永遠苦于沒有翅膀。

        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

        花田記

        香山腳下的苜蓿把我心都染藍了。

        —— 這是我曾經(jīng)說過的話。

        后來,我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對我說:“把這句話給我吧?!?/p>

        “什么意思?”

        “我是說,就當這句話是我說的?!?/p>

        我想了想,點頭,說:“好啊,就送給你。”

        朋友很高興地把這句話收走了,揣在他的口袋里,準確地說,應該是揣在了心里,他用手拍一拍胸口,會意地對我笑一笑。

        當時,我也笑了,只是我笑了以后,天空突然下起雨。

        我在雨中笑的時候,她正坐在開往長沙的火車上。那里有一個展會,關于圖書的,她要去那里推介她的新書。好像是一本詩集,很薄,放在書架里很容易被殲滅。

        實際上,我從長沙趕來北京,就是為了看她。

        她和另外一個男人住在香山腳下。

        那個男人坐在對面,很殷勤的樣子。

        “路上很辛苦吧?”他探探身子,問。

        我低頭看一看,衣服真的有點臟。

        “要不要換一換?”他又問。

        他的熱情讓我多少有一些不好意思,我想推托,又怕不禮貌,就進入另一個房間,從背包里找出一套干凈的長衫和褲子。我正脫衣服的時候,他推門走進來,也不說話,抱起那堆臟衣服就走,弄得我十分惶恐。他去了洗衣間,把我的內(nèi)衣內(nèi)褲、外衣外褲一股腦地塞進洗衣機里,扭開開關,直到洗衣機發(fā)出轟轟隆隆的聲響,才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把內(nèi)衣內(nèi)褲放在一起洗的作法我是第一次看到。

        也許是坐了長途車的關系,很少午睡的我竟有了困意。我抱歉地對她和他解釋一番,回到自己的床上側臥,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

        似乎做了夢,但夢境難以描述。睡著的時候還提醒自己要把夢的內(nèi)容記住,可一旦醒來,大腦里灰蒙蒙一片,像被濃霧遮住一般。

        大概有三年的時間,我的狀況總是如此,夢里在飛,不知不覺就飛,稀里糊涂地飛,從哪兒飛來,飛到哪兒去一概不知,一味地飛,直到飛高了,突然下墜,“忽”地一下醒來。

        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

        就是這樣。

        起床去上衛(wèi)生間,路過她的房間的時候,聽見里邊在說話,很顯然,是他和她在交談。

        “晚上去吃小龍蝦?”他提議。

        “無所謂。”她說。懶洋洋的。

        “要么,去吃西餐?”他的思維轉換很快。

        “無所謂。”她依然這樣說。

        “他來了,總要招待一下嘛?!彼目跉庠絹碓杰?。

        “無所謂?!?/p>

        我知道,她生氣的時候就是這番話,可以從傍晚到深夜,甚至到第二天早晨。如果還生氣的話,一定拒絕喝牛奶。

        既然是在商議招待我,我似乎有權拒絕。

        我敲門。

        她在里邊說:“請進?!?/p>

        我推開門,一邊說:“你們太客氣了?!币贿呁镒???墒?,我的左腳剛抬起來,就完全停在了那里,因為,室內(nèi)的情景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房間里根本沒有他,有的只是—— 一條狗。

        那條狗很高大,雜色,目光溫順,甚至可以說充滿膽怯。

        “有事?”她問。

        “哦,我,我是說,那個,那個,先生他不在嗎?”我支支吾吾。

        “不在?!彼茏匀坏鼗卮?。

        我看那條狗,發(fā)現(xiàn)那狗也在看我,我們的目光相遇了,那狗迅速地低下頭去,接著,搖搖尾巴,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钡捻懧?。

        狗從地上站起身,出去了。

        “坐?!彼噶酥敢巫?。

        “哦,我想問,這里可以洗澡嗎?”

        “樓下?!彼幕卮鸷芎啙?。

        “謝謝?!蔽倚⌒牡赝顺鰜怼?/p>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從窄窄的窗子向外看,大片大片的苜蓿正開花。我是色盲,分不清那是什么顏色,權當是藍色吧。我突然涌出一句話,就是開篇的那句,后來送給朋友的那句:香山腳下的苜蓿把我的心都染藍了。

        那么,香山腳下的苜蓿到底是不是藍色的呢?

        我不知道。

        至今不知道。

        我所說的她是我的前妻,三年前我們離婚了,原因是我們無法生育。

        而我從長沙趕來看她,是因為她給我打電話,她說她有了身孕,很可能是我的。

        你也許會說這是一件荒誕的事,因為自從離婚之后,我們再沒有見過面??墒牵蚁?,一個人生活在世上,總會遇見一件或者兩件荒誕的事吧,連自己也無法說清楚,卻對這件事深信不疑——我就是一個例子,不然,我為什么會從長沙千里迢迢地趕來看她呢?

        還有。

        傍晚的時候,我和她去吃飯,在街邊又一次看見了那條高大的狗,我清清楚楚地聽見它對我建議:“還是吃小龍蝦的好?!闭f完,夾起尾巴,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后記

        各位看官,我是把這十二則故事當寓言來寫的。

        在我的少年時期,常有在陽光下數(shù)年輪的經(jīng)歷——幾十棵榆樹被伐了,白森森的樹樁在大地上支起了木墩,不知為什么,我那么熱衷趴在那上面一圈圈地檢查著樹的年齡,每十圈做一個標記,直到樹心。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安排著每一棵的輩分,哪一個是爺爺,哪一個是爸爸,誰和誰又是兄弟。安排明白了,像知道了天大的秘密,自己緊緊地守護著,生怕被別人拿了去。

        我一天天長大了,開始學習小說創(chuàng)作,從起初的挖掘故事,提煉素材,到隨意地說起一個人,一件事,我突然覺得我們幾十年的生活是可以任意橫切的,這個被橫切開的面,如剖物圖一般,明晰地展現(xiàn)著定格在那一時段的所有的事情。那種記錄是歷史的,是現(xiàn)實的,是超乎想象的,是不易更改的。我把它們視為生活的年輪。在生活的年輪的交織下,我一下子發(fā)現(xiàn)那么多閃現(xiàn)著光芒的圓點,它們有大有小,有明有暗,輕靈游走,滿目的歡喜。??!我一瞬間化解并釋然,靈魂世界變得無遮無攔,寬闊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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