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 波
怛邏斯是中亞古城,大概位于今哈薩克斯坦塔滋爾(曾稱江布爾城)附近。751年,這里爆發(fā)了一場唐帝國和阿拉伯帝國之間的戰(zhàn)爭,史稱怛邏斯之戰(zhàn)。怛邏斯之戰(zhàn)是古代亞洲大陸東西兩大帝國間的一次直接的大規(guī)模軍事沖突,也是中國古代史上,中原王朝發(fā)動的、距離中原政治權力中心最遠的戰(zhàn)爭之一。中外史書對這場戰(zhàn)爭都有記載,阿拉伯歷史學家伊本·艾西爾的《歷史大全》和中國的《通典》《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等對這場戰(zhàn)爭都有描述,但細節(jié)差異較大。長期以來,學界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研究相對不多,因為唐王朝是中國古代武功最盛的朝代,怛邏斯之戰(zhàn)遠離國土,且又是一場敗仗,其影響表面上看對唐王朝似乎“無足輕重”,因而寂寥于史海之中。近年來,隨著邊疆史地研究的不斷深入和內亞學的勃興,學界關于怛邏斯之戰(zhàn)的研究逐漸多了起來,但由于史料的缺乏和研究角度、思路的不同,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起因、參戰(zhàn)人數(shù)、失敗的原因、戰(zhàn)爭的影響等一些重大問題仍有不少爭議。
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起因,根據(jù)《新唐書》記載,主要是因為當時唐朝的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認為位于中亞費爾干納盆地的石國“無藩臣禮”①《新唐書》卷221 下。,因而要興兵討伐。這只是戰(zhàn)爭的導火索,而其背后的深層原因,學界有兩種看法。薛宗正等認為,這是唐和阿拉伯帝國爭奪中亞控制權的必然結果,“怛邏斯之戰(zhàn)正是唐朝遏制大食政策與大食河外擴張政策之間不可調和矛盾的總爆發(fā)”②薛宗正:《怛邏斯之戰(zhàn)歷史溯源——唐與大食百年政治關系述略(651—751)》,《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0年第4 期。。而王小甫、王三義等認為,怛邏斯之戰(zhàn)只是阿拉伯帝國邊疆守軍和唐朝的遭遇戰(zhàn),具有偶然性,“我們認為怛邏斯之戰(zhàn)只是唐朝與大食之間的一次遭遇戰(zhàn)”③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79 頁。,“如果唐王朝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能妥善處理與石國的關系,這場戰(zhàn)役并不是不可避免”④王三義:《論怛邏斯戰(zhàn)役涉及阿拉伯與唐帝國關系的幾個問題》,《湛江海洋大學學報》2002年第2 期。。以上就是關于怛邏斯之戰(zhàn)起因的“必然說”與“偶然說”?!氨厝徽f”從宏觀的角度出發(fā),把怛邏斯之戰(zhàn)視為阿拉伯帝國崛起后在中亞擴張勢力的必然結果,而“偶然說”則認為這場戰(zhàn)爭主要是唐朝的安西節(jié)度使高仙芝策略上的失誤導致的偶然結果,并沒有過多的地緣政治意義。
探討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先審視怛邏斯之戰(zhàn)爆發(fā)前的中亞形勢。公元7世紀,唐帝國和阿拉伯帝國先后在亞洲大陸東西兩端崛起,并先后把勢力擴張到了中亞地區(qū)。唐朝的勢力相對早一些到達中亞地區(qū),其直接原因是應對突厥汗國的挑戰(zhàn)。唐朝多年征伐,于630年征服東突厥,658年征服西突厥,在此過程中,唐朝把在中亞地區(qū)的經略,當作是對突厥汗國的有力牽制,唐朝通過戰(zhàn)爭、通使、冊封等手段逐步取得了對中亞的控制權?!皬墓?58年起,中亞地區(qū)無論從名義上還是實際上都已經列入了中國唐朝的版圖。”①王治來:《中亞通史》(古代卷上),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34 頁。然而,阿拉伯帝國在7世紀中葉也擴張至中亞地區(qū),651年,阿拉伯帝國滅薩珊王朝,占領了伊朗,并以伊朗東部的呼羅珊地區(qū)為基地開始了對中亞地區(qū)的進一步征服。在倭馬亞王朝時期,阿拉伯名將屈底波率領的阿拉伯軍隊所向披靡,不斷征服此前臣服于唐朝的中亞國家,至715年,已經控制了費爾干納地區(qū),奪取了中亞的部分控制權。對于阿拉伯人在中亞的征服活動,唐朝的戰(zhàn)略一直是“隱忍”。阿拉伯人征服中亞的過程中,唐朝在中亞的藩屬國康國、東安國、石國、吐火羅、俱蜜國等紛紛上表唐朝請求救援。②參見《冊府元龜》卷999。但唐朝均未出兵援救。其原因主要有二:首先,原先臣服于唐朝的突厥部落經常反叛,尤其是突騎施的崛起影響了唐朝在中亞乃至西域的統(tǒng)治地位;其次,吐蕃勢力向中亞地區(qū)的擴張對唐在西域和中亞的地位構成了重大威脅,727年吐蕃攻破小勃律,740年又用和親的方式實際控制了小勃律,打開了進逼唐朝安西四鎮(zhèn)的門戶。所以8世紀初,面對阿拉伯帝國在中亞的擴張,唐朝無暇直接進行回擊,因為應對突騎施和吐蕃在西域和中亞地區(qū)對唐的挑戰(zhàn)是當時更急迫的問題。
怛邏斯之戰(zhàn)爆發(fā)前,中亞的形勢有了有利于唐朝的變化。738年,唐朝平定突騎施,初步解除了唐朝在中亞、西域地區(qū)的心腹大患;747年,唐將高仙芝平定小勃律,遏制了吐蕃向西擴張的勢頭;749年,倭馬亞王朝覆滅,阿拉伯帝國走向解體,不但北非、西班牙、近東分裂出去,而且在呼羅珊和中亞以及伊朗本土,也隨著本地民族勢力的增強,終于導致各地獨立的伊斯蘭王朝的出現(xiàn)。③參見王治來:《中亞通史》(古代卷上),第275 頁。因此,751年的怛邏斯之戰(zhàn)前夕,唐朝似乎具備了在中亞地區(qū)和阿拉伯勢力一決雌雄的“天時”條件。此時如果唐朝在中亞能正面擊退阿拉伯勢力,將重奪中亞地區(qū)的控制權。因此,750年,費爾干納的伊赫希德請求唐軍幫助打擊當時已經不臣于唐朝的石國,高仙芝果斷出兵,并且在初步降服了石國統(tǒng)治集團后,仍然繼續(xù)進兵。其目的顯然不僅是懲罰石國“無藩臣禮”,而是意欲打擊阿拉伯帝國在中亞的勢力,奪取中亞地區(qū)的政治軍事主導權。
因此,筆者贊同怛邏斯之戰(zhàn)的深層次原因是唐與阿拉伯帝國對中亞地區(qū)控制權的爭奪。中亞地區(qū)的控制權對于當時的唐帝國來說,不僅意味版圖的擴張,而且還有利于遏制吐蕃的擴張勢頭、穩(wěn)定西域形勢,具有重要意義。另外從地緣政治的角度看,新崛起的大帝國為了獲得更大的安全空間總是要盡可能地擴張自己的版圖,“處于擴張時期的帝國,總是要向外擴張他們的邊疆,直到遇到強大鄰國的抵抗、或天險的阻擋、或是向前推進動力消耗竭盡時,才會停頓下來”④[澳]內維爾·馬克斯韋爾:《印度對華戰(zhàn)爭》,陸仁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71年,第9 頁。。阿拉伯帝國在阿巴斯王朝時期達到鼎盛階段,怛邏斯之戰(zhàn)前夕,雖然阿拉伯帝國發(fā)生朝代更迭,但整體上看仍然處于上升期。如果其在中亞的擴張沒有遭到強有力的反擊,其向東方的擴張政策就不會得到改變。更何況當時阿拉伯帝國的擴張并不是單純的領土擴張,并且具有傳播伊斯蘭教的宗教目的,因此其擴張的動力和決心都非常大。古代阿拉伯史家泰伯里、伊本·艾西爾、伊本·凱西爾的史書中都對當時阿拉伯帝國對中亞的征服津津樂道,甚至提到阿拉伯帝國曾經征服了喀什地區(qū)。伊本·凱西爾在《始末錄》伊歷96年(大致相當于公元714至715年)條下記載道:“這一年,古太白·本·穆斯林征服屬于中國的領土喀什。他向中國國王派出使者,對其進行恐嚇和威脅,并以真主發(fā)誓,若不腳踩中國土地、不在他們王公貴族(的脖子)上蓋戳、不收他們的人丁稅就決不收兵,除非他們皈依伊斯蘭教?!雹蒉D引自葛鐵鷹:《阿拉伯古籍中的中國研究》,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論文,2008年,第64 頁?!肮盘住奔辞撞?。雖然很多學者研究后認為此事沒有發(fā)生過。但當時阿拉伯帝國向東擴張的野心確是毋容置疑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怛邏斯之戰(zhàn)有其歷史必然性,是亞洲東西兩個大帝國同時擴張到中亞地區(qū)后的一個必然結果。
關于怛邏斯之戰(zhàn)唐軍參戰(zhàn)人數(shù)學術界爭論比較激烈。主要原因是阿拉伯史料和中國史料就這一問題出入較大。阿拉伯史家伊本·艾西爾的《歷史大全》記載:“兩軍大戰(zhàn)于怛邏斯河。穆斯林最終戰(zhàn)勝了他們,消滅近5 萬人,俘獲約2 萬人,殘部逃回中國?!雹俎D引自葛鐵鷹:《阿拉伯古籍中的中國研究》,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論文,2008年,第68 頁?!锻ǖ洹份d:“高仙芝伐石國于怛邏斯川,七萬眾盡沒?!雹冢厶疲荻庞樱骸锻ǖ洹?,卷185,邊防類總序。這一數(shù)字和阿拉伯人的記載大致相同。而《舊唐書》《新唐書》記載高仙芝率領的軍隊人數(shù)為二萬人③參見《舊唐書》卷109、《新唐書》卷138。,《資治通鑒》則稱高仙芝“將蕃漢三萬眾擊大食”④《資治通鑒》卷第216,天寶九年條下。。這樣一來,關于唐軍方面的參戰(zhàn)人數(shù)就有了“七萬人”和“兩三萬”人這樣兩種差異比較大的記載。中外學者對這兩種說法都有所研究和論斷,俄國學者巴托尓德認為阿拉伯人的說法“多半有些鋪張”⑤[俄]巴托尓德:《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上冊),張廣達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96 頁。,國內大多數(shù)學者都采信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的說法,認為高仙芝伐怛邏斯所帶軍隊大致為兩三萬。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當時唐安西四鎮(zhèn)的駐軍總共也只有兩萬余人,因而兩三萬人的說法似乎更符合邏輯。而白壽彝指出,《通典》所載的“七萬人”的數(shù)據(jù)更加可信,因為《通典》作者杜佑的侄子杜環(huán)曾親歷怛邏斯之戰(zhàn),被俘后游歷阿拉伯地區(qū)多年才返國。杜佑關于怛邏斯之戰(zhàn)的信息很大可能是從杜環(huán)處得來,因而更加準確。并且雖然唐安西四鎮(zhèn)的駐軍不過兩三萬人,但唐軍可以征召藩屬國軍隊,“藩軍軍隊卻是可以多多地參加的”⑥白壽彝:《伊斯蘭史存稿》,《白壽彝文集》,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56 頁。。
筆者贊同白壽彝的觀點。同時筆者認為,尤其需要補充的是:唐軍赴怛邏斯的遠征軍中很可能還有大量的輜重和后勤部隊,甚至是民夫。唐軍遠征怛邏斯,最大的難題是后勤問題,因為怛邏斯距唐朝安西都護府“至少要有一千四五百里,多則可有兩千三四百里”⑦白壽彝:《伊斯蘭史存稿》,《白壽彝文集》,第55 頁。,而且這是由海拔較低的綠洲地帶出發(fā)翻越帕米爾高原的遠征,道路十分艱險。在冷兵器時代,這樣的遠征一定需要充足的后勤保障。“勞師襲遠”,唐軍最可能的做法就是隨軍攜帶大量的后勤物資,因此其后勤部隊和民夫的人數(shù)一定也很多。當時安西四鎮(zhèn)屯田已久,有不少軍卒的家屬和內地移民遷居此處,且盛唐時期四鎮(zhèn)所轄區(qū)域民心歸附,因此唐軍征集大量民夫隨行并非難事。這也就是為什么唐軍后來的被俘人員中有大量的匠人,尤其是有造紙匠人這樣與軍事活動并不直接相關的人員。這些人員很可能就是隨軍的民夫。因此,唐朝遠征軍中,既有藩漢作戰(zhàn)部隊,很可能還有大量的民夫。新舊《唐書》中所說的“兩萬人”應該僅指安西四鎮(zhèn)派出的漢軍作戰(zhàn)部隊。這恐怕就是關于唐軍參戰(zhàn)人數(shù)說法存在差異的原因之一。
關于唐軍的敗因,根據(jù)新舊《唐書》和《資治通鑒》中的描述,唐軍敗績有一個主觀原因:高仙芝先約降石國,又殺戮劫掠石國的“貪暴”行為激怒了中亞諸國,唐軍失去了“人和”之條件。《資治通鑒》中還提到遠征軍中的藩軍葛邏祿叛變,這也是唐軍不得人心的一個體現(xiàn)。⑧參見《資治通鑒》卷216,天寶十年條下。很多學者都認同這一觀點,比如王三義認為“怛邏斯戰(zhàn)役是唐帝國邊疆守將錯誤策略和行動造成重大損失的一次恥辱印記”⑨王三義:《論怛邏斯戰(zhàn)役涉及阿拉伯與唐帝國關系的幾個問題》,《湛江海洋大學學報》2002年第2 期。,白壽彝也認為高仙芝誤判了形勢,“對于一個不恭的胡國,超過適當?shù)南薅?,采取了過分的行動”⑩白壽彝:《伊斯蘭史存稿》,《白壽彝文集》,第63 頁。。
關于高仙芝是否應該征伐石國,學術界一直存有爭論。薛宗正認為石國當時已經依附了大食,因而成為唐與大食之間新的爭奪焦點。①參見薛宗正:《論高仙芝伐石國與怛邏斯之戰(zhàn)》,《新疆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3 期。而王小甫認為怛邏斯之戰(zhàn)前石國仍是唐的藩屬,薛宗正的看法不符合史實。②王小甫:《疑義相與析——答薛正宗先生》,《北大史學》(1999年12月),第268 頁。畢波從出土文獻出發(fā),論證了石國的確是有違“藩臣禮”,“石國不僅與反唐的黃姓突騎施糾結在一起,而且還得到了一些流散的九姓胡眾,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反唐勢力,削弱了唐對西域的控制”③畢波:《怛邏斯之戰(zhàn)和天威健兒赴碎葉》,《歷史研究》2007年第2 期。。筆者認為畢波的觀點有說服力,道出了高仙芝伐石國的真正原因。因此,高仙芝當時出兵伐石國的理由是沒有問題的。那么下一個問題就是:高仙芝對石國的懲罰手段是否合理?《舊唐書》載:“初,仙芝紿石國王約為和好,乃將兵襲破之,殺其老弱,擄其丁壯,取瑟瑟駝馬等,國人號哭,因掠石國王東,獻之于闕下。”④《舊唐書》卷109。按照這段文字的說法,高仙芝對石國的懲罰是十分嚴厲的,在敵人已經降服的情況下又滅其國、屠其城,看起來真的是殘忍貪暴。后世史家對高仙芝的這一行為大都持批評的態(tài)度。但是,如果按照高仙芝所處的年代的觀點去看,其行為其實是那一時代的產物。唐朝控制遙遠地區(qū)的藩國通常是采用恩威并施的做法,“恩”主要是通過朝貢賞賜、冊封、和親等方式體現(xiàn),而“威”則是要嚴厲打擊反唐國家。唐征伐不臣的藩屬國的戰(zhàn)爭行動往往十分殘酷,唐太宗親征高麗曾坑殺三千三百靺鞨降眾⑤參見《舊唐書》卷199。,薛仁貴征鐵勒坑殺十余萬降眾⑥參見《唐會要》卷61。,天寶六年高仙芝征小勃律,“斬五千級”⑦《舊唐書》卷135。,天寶七年北庭節(jié)度使王正見“薄伐(碎葉),城壁摧毀,邑居零落”⑧[唐]杜環(huán)著,張一純箋注:《經行記箋注》,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7 頁。。此類殺降、屠城、滅國的事件屢見于唐代史料。其原因之一是,此種殘酷手段是一種威懾,可以震懾藩屬國;此外,藩屬國往往地處偏遠,征伐不易,而且常常“降而復叛”,因此屠殺雖然殘忍,卻是一種徹底摧毀敵人有生力量的手段。因此,在當時那個時代,那個環(huán)境中,高仙芝懲罰石國的手段屬于慣常做法。
另外,從史書關于高仙芝的記載看,除了伐石國這一段,其形象都十分正面?!杜f唐書》中稱他“美姿容,善騎射,勇決驍勇”⑨《舊唐書》卷104。。升遷后對于以前得罪他的人也能夠寬宏大量,不記前嫌。他的部下封常清、李嗣業(yè)、段秀實等都是“壯節(jié)可嘉”“忠毅憂國”“不計居產”的良將。他本人也深得軍心,潼關戰(zhàn)役被冤殺后全軍士兵都替他喊冤,“其聲殷地”。因此總體上看,高仙芝并非是一個貪暴狠毒的人。《舊唐書》雖然因為他伐石國的事情給了他一個“性貪”的評語,但之后緊接著說他對待財產“然亦不甚愛惜,人有求輒與,不問幾何”⑩《舊唐書》卷104。。這種自相矛盾的說法,顯然是在給怛邏斯之敗找原因。畢竟七萬眾盡沒于絕域,必須有人來承擔責任?!杜f唐書》的記載讓人對高仙芝有了“好大喜功”“性貪”的印象。但其實,開元時期“好大喜功”“貪奢嬌逸”的不只是某一將領?!顿Y治通鑒》載:“及開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資治通鑒》卷216,天寶六年條下。高仙芝雖是節(jié)度使,但對外戰(zhàn)爭這種事情必須經過天子的同意。高仙芝俘虜了石國國王后并沒有殺他,只是把他押送京城,而“斬之”的命令則是唐玄宗下達的。從這件事就能看出,遠征怛邏斯、同大食較量并不僅僅是高仙芝的個人意愿。因此,征怛邏斯的策略失誤也不應是高仙芝一個人的責任。
至于唐軍怛邏斯之敗的客觀原因,主要是敵強我弱,而且唐軍又是勞師襲遠,不占地利,失去了作戰(zhàn)的有利因素。高仙芝之前的作戰(zhàn)特點是善于奇襲,征小勃律之戰(zhàn),他帶領唐軍也是在地理條件極端惡劣的情況下以少勝多,通過奇襲的方式取得了勝利。高仙芝對遠征怛邏斯還是高度重視的,此前征服小勃律他只帶了1 萬人,而征怛邏斯他幾乎拿出了安西四鎮(zhèn)的全部家底。遠征怛邏斯,唐軍在人數(shù)、裝備方面都不占優(yōu)勢,要想取勝,唯有以奇致勝,這也是高仙芝慣用的戰(zhàn)法。但是嚴酷的地理條件使唐軍失去了“奇”這個唯一的有利條件。白壽彝考證了唐軍出征的路線,指出:“沿途有沙磧、有高山、有河流、有海。高山如拔達嶺,海拔達4224 公尺。海如雪海,僅海中有細路可通?!雹侔讐垡停骸兑了固m史存稿》,《白壽彝文集》,第49 頁。數(shù)萬大軍在這種道路上迤邐前行,行軍速度可想而知,因此唐軍失去了作戰(zhàn)的突然性。《舊唐書·段秀實傳》記載了唐軍失敗的具體情況:“高仙芝代靈察,舉兵圍怛邏斯,黑衣救至,仙芝大衄,士兵相失?!雹凇杜f唐書》卷128。《孫子兵法·謀攻篇》有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碧栖妱趲熐Ю?,運轉于絕域,圍城不克,正是犯了兵家大忌。從《舊唐書·段秀實傳》的記錄我們還可以看出,唐軍攻打怛邏斯,打的是圍城戰(zhàn),應該是以步兵為主,且應攜帶大量的弓箭和攻城裝備,所以需要大量的輜重部隊隨行保障。而阿拉伯軍隊則主要應該是騎兵,一支正在圍城的、以步兵為主的軍隊突然遭到優(yōu)勢數(shù)量③怛邏斯之戰(zhàn),阿拉伯軍隊的具體數(shù)量中外史料都沒有明確記載,學界推測約為10 萬至20 萬之間。的騎兵部隊的沖擊,大敗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怛邏斯之戰(zhàn)的另一個疑點就是葛邏祿部落的叛變問題。關于怛邏斯之戰(zhàn),《資治通鑒》載:“相持五日,葛邏祿眾叛,與大食夾攻唐軍。仙芝大敗,士卒死亡略盡,所余才數(shù)千人。”④《資治通鑒》卷216,天寶十年條下??墒恰杜f唐書》《新唐書》都沒有提到葛邏祿叛變的問題,阿拉伯史料也沒有提到這一點。按道理,如果葛邏祿真的臨陣倒戈,這么嚴重的事件,《舊唐書》中不應該沒有記錄。《舊唐書》之《李嗣業(yè)傳》《段秀實傳》中敘述唐軍戰(zhàn)敗的情況也絲毫沒有提到唐軍盟友的叛變問題。另外從史料看,怛邏斯之戰(zhàn)后第二年開始葛邏祿就不斷遣使朝貢大唐,雙方友好關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⑤參見《冊府元龜》卷971。所以《資治通鑒》中提到的怛邏斯之戰(zhàn)中葛邏祿的叛變問題應該值得學界進一步深入研究。
怛邏斯之戰(zhàn)的影響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就是導致中國造紙術的西傳。而學界爭議最大的,是怛邏斯之戰(zhàn)對后來的唐朝以及中亞形勢到底有什么影響。一派學者認為怛邏斯之戰(zhàn)的意義非常重大,因為這標志著唐朝失去了中亞地區(qū)的控制權。沙畹認為:“由于怛邏斯河之敗,中國國勢遂絕于西方?!雹蓿鄯ǎ萆愁担骸段魍回适贰?,馮承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275 頁。巴托尓德認為:“這在突厥斯坦歷史上無疑是意義非常重大的一場戰(zhàn)役,因為它決定了是中國文明還是阿拉伯文明在這一地區(qū)占主導地位?!雹撸鄱恚莅屯袑拢骸睹晒湃肭忠郧暗耐回仕固埂罚瑥堝a彤、張廣達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27 頁。薛宗正認為:“唐軍大敗,安西精兵損失殆盡……唐朝在西域的統(tǒng)治也因此發(fā)生初步動搖。”⑧薛宗正:《論高仙芝伐石國與怛邏斯之戰(zhàn)》,《新疆大學學報(社科版)》1999年第3 期。另一派學者則認為不能過高評價怛邏斯之戰(zhàn)的意義,白壽彝認為怛邏斯之戰(zhàn)以前唐朝在中亞的霸權早已“漸漸剝落”,怛邏斯之戰(zhàn)只是把“矛盾狀態(tài)稍稍改變了一點”,怛邏斯之戰(zhàn)后中國國勢也并沒有“絕跡于西方”。⑨白壽彝:《伊斯蘭史存稿》,《白壽彝文集》,第63 頁。王小甫認為怛邏斯之戰(zhàn)對當時的西域形勢并沒有太大影響,“唐代西域政治關系史的真正轉折點是在‘安史之亂’爆發(fā)的755年”⑩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79 頁。。王三義認為怛邏斯之戰(zhàn)的意義不可高估,“怛邏斯之戰(zhàn)對唐和大食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的影響并不大”?王三義:《論怛邏斯戰(zhàn)役涉及阿拉伯與唐帝國關系的幾個問題》,《湛江海洋大學學報》2002年第2 期。。
筆者認為上述兩派學者的觀點差異主要是由觀察視角不同導致的。如果從全球視角出發(fā),把歐亞大陸視作一個統(tǒng)一的地緣政治板塊,怛邏斯之戰(zhàn)正好發(fā)生這個板塊的“心臟地帶”,東西兩個大帝國在這里的碰撞必定會影響之后文明與歷史的發(fā)展走向。從此角度看,怛邏斯之戰(zhàn)的意義非常重大,影響也非常深遠。而如果僅從中國史的角度來看,唐朝的衰落的確是安史之亂之后的事,怛邏斯之戰(zhàn)對唐朝的影響似乎并不嚴重,如果沒有“安史之亂”,唐朝在中亞卷土重來也未可知。而且怛邏斯之戰(zhàn)也沒有影響唐與大食的關系,“安史之亂”期間大食甚至出兵幫助唐朝平叛。筆者更為贊同第一派學者的看法,原因如下:
怛邏斯之戰(zhàn)導致中亞的主導權落入阿拉伯帝國手中,唐朝在蔥嶺以西近百年經略取得的成果基本喪失。前文提到過7世紀中葉,中亞基本并入唐朝版圖。后來阿拉伯帝國擴張至中亞,唐朝在中亞的藩屬國不斷被阿拉伯帝國侵擾、征服,苦苦掙扎,唐朝既然要維護宗主國的地位就不能對這種局面一直作壁上觀。怛邏斯之戰(zhàn)唐朝第一次正面大規(guī)?;負舭⒗蹏谥衼喌臄U張,結果卻是慘敗。此役之后,中亞各小國、部落再也無法借助唐朝之力抵抗阿拉伯帝國的征服,只能依附?!缎绿茣分忻枋鍪瘒白允浅即笫场雹佟缎绿茣肪?21 下。?!杜f唐書》中也記載到,戰(zhàn)敗后李嗣業(yè)也提醒高仙芝,中亞各胡國知道大食勝利的消息后會一起對付大唐,“今大食戰(zhàn)勝,諸胡知,將并力事漢”②《舊唐書》卷109。。強權政治的時代,中亞地區(qū)唐朝的政治軍事影響力被大食取代后,各小國就只能依附于大食了。有學者認為,怛邏斯之戰(zhàn)后不久中亞各小國對唐朝的朝貢并沒有受影響,石國753年就繼續(xù)來朝,葛邏祿等部落也朝貢如舊,因此唐朝和這些中亞國家的關系并沒有變化。筆者認為這種看法并不全面?!巴ㄊ埂备嗟氖且环N外交行為,中亞各小國即便依附了大食也不影響它們繼續(xù)和唐朝保持一定程度的外交關系。怛邏斯之戰(zhàn)前,唐朝在中亞地區(qū)可以出兵征伐不臣的藩國、可以干涉藩屬國的王朝更迭、可以冊封藩屬國國王,而怛邏斯之戰(zhàn)后唐朝對中亞事務的話語權基本喪失。怛邏斯之戰(zhàn)后,唐朝與大食的勢力范圍客觀上形成了以蔥嶺為界的情況。怛邏斯之戰(zhàn)雖然唐軍戰(zhàn)敗,但也讓大食看到了唐朝的軍事實力,對其向東擴張的野心也是一種震懾。另外據(jù)阿拉伯方面的史料記載,大食在怛邏斯獲勝后,并不是不想乘勝進攻中國,而是由于內訌改變了計劃。阿拉伯史家麥格迪西的《肇始與歷史》記載:“艾布·穆斯林③怛邏斯之戰(zhàn)阿拉伯人的統(tǒng)帥。決意進攻中國,并為此做好了準備。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使他改變了計劃——齊亞德向他展示了一封無法證實其真實性的、來自艾布·阿拔斯的信。信上說委任他(齊亞德)為呼羅珊總督。艾布·穆斯林開始施展計謀,最終將齊亞德殺死,并將他的首級送到了艾布·阿拔斯那里?!雹芨痂F鷹:《阿拉伯古籍中的中國研究》,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論文,2008年,第69 頁。唐朝以犧牲中亞的主導權為代價,客觀上和大食形成了一種默契和平衡,這也是怛邏斯之戰(zhàn)后唐朝和大食依然能夠維持一定程度的友好關系的原因。
“安史之亂”固然是唐王朝衰敗最大的原因,但怛邏斯之敗導致唐王朝喪失中亞地區(qū)的主導權卻是歷史現(xiàn)實。我們不能用“如果‘安史之亂’沒有發(fā)生,怛邏斯之戰(zhàn)后唐朝仍然有機會奪回中亞控制權”的假設來否認怛邏斯之戰(zhàn)的重大影響。實際上,“安史之亂”的發(fā)生和當時唐朝的擴張政策有很大關系?!凹伴_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為邊將者十余年不易,始久任矣?!雹荨顿Y治通鑒》卷216,天寶六年條下。唐朝在建立初期不斷向四方征伐,逐漸形成了藩鎮(zhèn)尾大不掉之勢。同時,“雖然玄宗時期邊境上的軍事擴張獲得了極大的條件支撐,但事實上,這種物質條件也是通過當時所實行的財賦集中政策才得以實現(xiàn)的,而且也正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中央與地方產生了一種離心力,而這種離心力最終又轉變?yōu)橐环N分裂的力量?!雹蓿奂樱萜蚜⒈荆骸栋驳撋脚褋y的背景》,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第114 頁。怛邏斯之敗,唐朝損失了安西四鎮(zhèn)絕大部分的軍力和裝備,這種損失加劇了唐朝的政治、軍事、經濟的結構失衡,再加上怛邏斯之戰(zhàn)后不久,唐朝對南詔國的軍事行動也遭到慘敗,對當時唐朝的內部形勢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所以沙畹說:“由怛邏斯之敗,中國國勢遂絕跡于西方,然僅此敗不至于有如是之結果,不意同年又敗于南詔,故中國國勢遂一蹶而不振焉。”①[法]沙畹:《西突厥史》,馮承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275 頁。因此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天寶十年唐朝的怛邏斯之敗和南詔之敗削弱了唐朝的國力尤其是中央政府的力量,加速了“安史之亂”的爆發(fā)。
唐和阿拉伯帝國在中亞的爭奪,不僅是政治、軍事沖突,還有“文明沖突”的性質,怛邏斯之戰(zhàn)客觀上標志著中亞地區(qū)的伊斯蘭化進程已不可阻擋。阿拉伯帝國在中亞的擴張不僅僅是政治、軍事擴張,而且還是伊斯蘭宗教文化的擴張。希提指出阿拉伯帝國的征服有三個階段,首先是政治和軍事的征服;其次是伊斯蘭教勝利的階段,即被征服地區(qū)改奉伊斯蘭教的階段;最后是語言階段,即阿拉伯語戰(zhàn)勝被征服民族本族語的階段。②[美]菲力浦·希提:《阿拉伯通史》,馬堅譯,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第325~327 頁。阿拉伯帝國在中亞地區(qū)的擴張曾經遭到波斯人和突厥人的頑強抵抗,尤其是波斯薩珊王朝滅亡后,突厥人是阿拉伯人在中亞地區(qū)最頑強的抵抗者。但是唐朝先后滅東西突厥汗國,又和阿拉伯帝國合作滅掉突騎施,客觀上削弱了突厥人抵抗阿拉伯人的力量。另一方面,怛邏斯之戰(zhàn)的結果表明唐朝也沒有能力在中亞挑戰(zhàn)阿拉伯帝國的政治、軍事實力。所以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中亞地區(qū)就再也沒有可以抗衡阿拉伯帝國的力量。這就為中亞的伊斯蘭化進程敞開了大門。中亞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是東西文明的交匯之處,長期以來主要受印度文化、中國文化和波斯文化的影響。阿拉伯人到來之前,這里的宗教主要是佛教和祆教。阿拉伯人到來之后,“常將原有的祆祠和佛寺改成清真寺,對于佛像、壁畫予以破壞,佛經、文物往往付之一炬”③王治來:《中亞通史》(古代卷上),第302 頁。。對于征服地區(qū)的居民則用強迫或收取人丁稅等手段使他們改奉伊斯蘭教。“在伊斯蘭教以前通用于中亞各地的文字,就逐漸地被阿拉伯文所替代。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無論是波斯語或突厥語都開始用阿拉伯字母拼寫,……可見其影響之深?!雹芡踔蝸恚骸吨衼喭ㄊ贰罚ü糯砩希?,第304 頁。在這種影響下,中亞地區(qū)在文化上逐步被伊斯蘭化,中亞地區(qū)的伊斯蘭化對此后整個亞洲的歷史發(fā)展進程產生了重大影響。向東,導致生活在中國西部地區(qū)的很多民族也逐步接受了伊斯蘭教。向南,伊斯蘭化的突厥人的入侵使印度從13世紀開始,進入了長達600 多年的穆斯林統(tǒng)治時期,伊斯蘭教且由南亞進一步傳播到了東南亞地區(qū)。因此可以說,中亞的伊斯蘭化深刻地影響到了后來亞洲歷史的發(fā)展進程。
怛邏斯之戰(zhàn)是中國古代封建王朝向西擴張的極限之戰(zhàn),此后中原王朝再也沒能將國勢擴張至中亞地區(qū)。而中亞就是麥金德陸權理論中的“心臟地帶”,中國的封建王朝在極盛時代控制了這一地區(qū),同時在丟失了這一地區(qū)的控制權后整體上開始走下坡路。這在很大程度上證明了“陸權”對于古代中國封建王朝的重要性。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怛邏斯之戰(zhàn)也是中國古代封建王朝由盛轉衰的一個標志。另一方面,怛邏斯之戰(zhàn)不僅是唐與阿拉伯兩大帝國的碰撞,同時也是中華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的一次碰撞。碰撞的結果是伊斯蘭文明確立了在中亞地區(qū)的主導地位,從而深遠地影響了后來亞洲的歷史發(fā)展進程。
國內學界對怛邏斯之戰(zhàn)的研究已有不少,但是由于史料的缺乏,以及中外史料記載的差異,關于這場戰(zhàn)爭還有很多需要進行深入研究的地方。譬如,中外史料對怛邏斯之戰(zhàn)的記載為什么會有較大的差異?新舊《唐書》為什么沒有關于葛邏祿叛變的記載?葛邏祿到底在怛邏斯之戰(zhàn)中起到了什么作用?等等。而對這些問題的深入研究將可能進一步揭示怛邏斯之戰(zhàn)的全貌,從而使我們對怛邏斯之戰(zhàn)的意義能有更準確、更全面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