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
車一上原,綠浪翻滾著撲入眼簾。一條雙向四車道的公路在碧波中刺刀一般發(fā)著白光,通向近在眼前卻又遠(yuǎn)在天邊的家鄉(xiāng)。清涼的空氣由窗而入,沁人心脾。大楊嫻熟地操控著方向盤,徜徉在綠色的海洋中。原下的壓抑感一掃而光,陽光隨風(fēng)潛入五臟六腑,心里敞亮、舒坦了許多。離家越近,愈發(fā)忐忑,大楊佯裝興奮地對坐在旁邊若有所思的大柳說,快看!
大柳滿臉凝重,看什么?
大楊說,我看見小楊在柳樹下快樂地瘋跑。
大柳斜乜了大楊一眼,我看見小柳在楊樹下傷心地痛哭。
時間雖然已經(jīng)抹平了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但傷疤卻永遠(yuǎn)留下來了。大楊收了想法,隨即關(guān)上車窗,車速也變得小心翼翼了。
河水一頭沖出鳥鼠山,恣意狂奔。及至中游,流速變緩,開始左顧右盼:渭河南岸,是一道原、天下聞名的五丈原,一代智圣諸葛亮隕落的地方;北岸,也是一道原,名曰積石原。三國時司馬懿屯兵的地方。兩軍隔渭河對壘,河床的泥沙里埋滿了歷史。大楊高考落榜后,走進(jìn)了這個塵封著歷史煙塵的故事中。在一起淘沙的民工中,只有大楊是高中畢業(yè)。高考失利并沒有影響他對公元234年的那一段歷史故事的熟稔和發(fā)揮。大楊一邊淘沙,一邊向同伴們挖掘著泥沙里的往事。每每講到激動處,大楊覺得自己不是在淘沙子,而是在淘故事、淘歷史。塵土飛揚(yáng)的泥沙有了厚重的歷史作鋪墊,淘沙的工作也因此變得神圣起來。大楊干得很滿足、很起勁、很快活。那時候,大楊還不會想到,不久之后的一天深夜,他和大柳不得不沿渭河?xùn)|躥,逃離了家鄉(xiāng),把自己和大柳的故事也埋在了渭河的泥沙里。大楊沉穩(wěn)地掌控著方向盤,目光堅定地驅(qū)車從自己的故事中碾過,沿著巨蟒一樣的盤原公路把五丈原拋在了身后,豐田霸道霸氣地沖上了積石原。積石原上平坦如砥,墨綠的農(nóng)作物隨風(fēng)搖曳,酷似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千年老潭,潭底深不可測,大楊感覺自己剛從一個故事中走出,又進(jìn)入到另一個故事中。
小楊一頭沖出村子,在柏油路面上狂奔,耳旁的風(fēng)呼呼地叫。身后的老楊手持木棍,像匹驕傲的公馬一樣乘勝追擊在鄉(xiāng)間狹窄而又細(xì)長的公路上。小楊不用回頭,也知道老楊滿頭的烏發(fā)馬鬃一樣飄揚(yáng),雙腳馬蹄般輕盈、有力,踏得路面得得得直響。老楊四十多歲了,卻比剛滿二十的小楊還要硬朗。小楊拼命地甩著兩條胳膊,恨不能把吃奶的勁兒都還給老楊,還是感覺到身后老楊的腳步聲越來越響、愈來愈近。小楊拼命地逃,老楊玩命地追,逃的自然理虧,追的當(dāng)然有理。在夕陽即將西下的鄉(xiāng)間公路上,小楊逃得氣喘吁吁,老楊追得氣貫長虹,一邊追還一邊揮舞著木棍。小楊知道老楊又像往日一樣,覺得自己不是在路上跑,而是騎在了馬上。騎在馬上的老楊把手中的木棍揮舞成了馬鞭。粗硬的鞭子在空中力道十足地橫沖直撞,把頭頂?shù)目諝庠业盟姆治辶?,積石原上的空氣碎片變成小楊的汗珠紛紛墜落。
車窗玻璃可以擋住微風(fēng),卻遮不住陽光。陽光活似記憶深處年輕飽滿的手,從車窗外伸進(jìn)來,撫摸著大楊,也撫慰著大柳。大楊仿佛進(jìn)入畫中,眼前一陣恍惚:寬闊的馬路兩邊,青楊矗立,垂柳婆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一棵棵青楊之間,總被一掛掛垂柳隔開;而一掛掛垂柳之間,又被一棵棵青楊分離。楊與柳之間,雖近在咫尺,卻好像隔著千山萬水。大楊看見大柳的目光掃了過來,急忙把目光移到了樹木上方,沒話找話地發(fā)著感慨,真白啊。大柳挪動目光,抬眼一瞥,埋怨道,這么多年過去了,看問題還是抓不住重點?大楊夸張地眨巴眨巴眼睛,卻不說話。大柳接著說,重點是天,你卻只看到了云。大楊不服,天也很藍(lán)啊。是很藍(lán),但你說話的主次不對。你應(yīng)該先說天很藍(lán),然后再說云很白。大柳抬了抬手指,沒有藍(lán)天哪來白云?這樣的語氣一出來,大楊清楚大柳心里又起了疙瘩,大楊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大柳的臉,大柳的臉色異常平靜,沒有一點兒回歸故里的喜悅和感嘆。
村子里的路面坑坑洼洼的,即使穿著鞋子也能感覺到路面對腳底的侵襲。天色已經(jīng)黑了,這種黑是小楊期待的。從工地一回到家,小楊就有些心不在焉。他端著大海碗站在家門口,瞪一眼仍在茍延殘喘的夕陽,吞一口又寬又厚的褲帶面,好像把光亮吃在了嘴里,然后咬牙切齒地咀嚼著。夕陽就這樣讓小楊一口一口吃掉后,整個村子沉浸在黑色中。趁老楊不注意,小楊貓著腰從家里溜了出來。積石原上一馬平川,沒有遮擋,涼風(fēng)在夜色中肆無忌憚,撩撥得小楊的腳步瘋瘋癲顛的。小楊拐了幾個彎,來到村口的小路旁。小路兩旁,兩排黑黝黝的樹木組成了兩道圍墻,從小在這里長大的小楊知道,一邊是楊樹,一邊是柳樹。楊樹和柳樹就像兩條平行線,只能相望,永遠(yuǎn)沒有相遇的時候。小楊走入了圍墻中。圍墻上空,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但圍墻里站著小柳。嬌小的小柳柳條一般飄蕩過來,纏繞在小楊的身上,聲音急切切的,你爹咋說的?小楊說,老腔老調(diào),除非楊樹上長出柳枝。你娘呢,也和原來一樣?小楊問。小柳在小楊的胸前點了點頭,話越發(fā)過分了,既然楊家的樹上飄不出柳絮,把泥瓦房換成樓房也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人纏繞、樹相望,把黑夜都變得沉重萬分。
左邊一片綠色,右邊綠色一片,豐田霸道從北向南,緩緩而行。不停有樹枝的陰影從車頂上掃過。車窗玻璃上方,藍(lán)天白云,每一眼都在變換著不同的畫面,每個畫面,都和記憶中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不一樣。大楊又看了看大柳的臉色,感覺到貌似平靜的面孔只是大柳的偽裝色,大柳和自己一樣,目光貪婪地看著車外,就像十幾年前看他的眼光。大楊把車靠在了路邊,這么多年了,大楊對大柳比自己還了解。車剛停穩(wěn),大柳急不可耐地跳下了車。立即,一股清新的涼風(fēng)包圍了她,風(fēng)中裹挾著久違的家鄉(xiāng)泥土的味道。鼻子已經(jīng)不夠用了,大柳張開嘴狠狠地吸了一口,讓清甜的涼風(fēng)通達(dá)五臟六腑。新鮮吧?大楊并肩站在了身邊,大柳的臉色融化了,重重地點了點頭。大楊一邊伸展著胳膊和腰肢,一邊又問,家鄉(xiāng)美吧?大柳沒有說話,大楊看見,大柳的目光又直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呼吸聲也粗了,這種美麗和我們有關(guān)系嗎?大楊順著大柳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個土崖。土崖下方,是深深的土坑,足足有十多米深。從小,村子里的長輩總是提醒頑皮的晚輩,哪兒都可以玩,就是不能去深坑邊玩。誰家的孩子不聽話了,家長也總是拿深坑說事,再不長耳朵,就把你扔到坑里去。積石原上的這個土崖,是每個在原上長大的孩子心里的禁地,而那個深坑里,塞滿了小楊和小柳的甜蜜。
直到村口飄滿柳絮的時候,這些柳絮也沒有和楊樹發(fā)生關(guān)系。楊樹和柳樹之間好像隔著一條跨越不了的河,無論怎么努力,也只能相望,不能相會。每次見面都得偷偷摸摸的,白天見了稍微眼神不對,就會傳來村人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這樣的結(jié)果每次都能促使小楊的爹操起棍子,小柳的娘掛起上吊的繩子。小楊和小柳漸漸成了村里的笑話,按照老楊和老柳的說法,他們每次下地,只有把臉裝進(jìn)褲襠里才敢出門。
別看了,大楊用手在大柳的肩膀上捏了捏,馬上到家了。
大柳從窯洞口收回目光,看著大楊,我不想回家。我們先到周公廟去看看吧。
大楊理解大柳的心情,離開家鄉(xiāng)十幾年,兩個人相依為命,雖然早就同吃同住在了一起,但直到現(xiàn)在,兩人也沒有領(lǐng)結(jié)婚證。每天晚上兩人相擁而眠的時候都有一種做賊的感覺。不是他們不想領(lǐng),而是老楊不允許,老柳也丟不起人。據(jù)村子里年齡最大的老人回憶,自他有記憶時起,村子里一直民風(fēng)敦厚,溫良恭儉讓一樣不缺,還沒有出現(xiàn)過一次因情私奔的丑事。大楊拉開車門,待大柳在副駕駛上安靜了,才啟動了車輛。積石原如今早就變樣了,路寬了,兩旁竟然也裝上了路燈,一個個村莊就像一個個小城鎮(zhèn),樓房林立、田野里莊稼迎風(fēng)擺動,好像在歡迎他們歸來。大楊知道,離家容易歸來難,他和大柳人回來了,心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尤其是大柳,當(dāng)初離開,大柳還是小柳的時候,一步三回頭,臉上掛滿了一枝枝柳條。離開時的心路有多不舍,歸來時的感受就有多艱難。
周城拔地而起,橫亙在了周公廟的門前。大楊和大柳的目光同時被周城恢宏彌古的建筑和濃烈的文化氣息所吸引,兩個人手拉著手漫步其中。偌大的毛公鼎、何尊傲然矗立,顯示著這塊土地昔日的文明。徜徉其中的游人多為本地人,個個眉毛上翹,把文明張揚(yáng)在了臉上?!懊魈谩庇情T聳立,向每個入城的游人敞開著懷抱。我喜歡“明堂”,大柳把大楊的手握得更緊了,大楊感覺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大柳只有在心動的時候手心里才會出汗。大楊說,我爹沒有騙我們,你娘更沒有騙我們,家鄉(xiāng)真的變了,變得走心了。大柳看著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一對年輕情侶,問大楊,你說,如果我們年輕時像他們一樣,我們還用背井離鄉(xiāng)嗎?大楊答非所問,天快黑了,回家吧。
車輛往家行駛的時候,路燈亮了,大楊和大柳看著寬闊的馬路,看著照亮他們回家路的兩排燈光,感覺到剛剛消失的太陽沒有落在山后,而是落在了兩個人的心中?;丶业穆妨亮?,心就亮了,夜晚的家鄉(xiāng),比白天更迷人。兩個人把車停在了村口,十多年前,他們就是從這兒逃離家鄉(xiāng)的。大柳看著兩排整齊的樹木,已經(jīng)沒有一棵楊樹,也沒有一棵柳樹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排綠意盎然的松陣。楊樹和柳樹沒有了,心結(jié)應(yīng)該打開了,大楊又把手放在了大柳的肩上。
真能打開嗎?大柳的肩膀在大楊的手下顫抖著。
你看,他們來了。大楊的手從大柳的肩膀移開,指向了村里。大柳看到,從街道上跑過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身影。男的是小楊,女的是小柳,或許是村子里和小楊小柳一樣的年輕人,不同的是,大楊大柳離開的時候,兩個人都是淚流滿面;這兩個青年男女,臉上看不見一絲悲傷,他們似乎不愿再多看從小長大的村子一眼,沿著水泥鋪就的平整的路面,揮動胳膊邁開雙腿拼命地想把家鄉(xiāng)甩向身后。而在他們身后,是一棟棟整齊的樓房和空蕩蕩而又黑燈瞎火的房間。
大楊和大柳相互看了一眼,兩個人手拉手不約而同地堵住了出村的路口,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棵楊樹、一棵柳樹互相連接,并肩迎風(fēng)而立,雖然風(fēng)聲颯颯,但卻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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