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通向山外的路
村子在山谷中,兩邊是巍巍山巒。通向山外的路,只能沿著河流向上下游蜿蜒伸展。
從前的路都在河灘里,在鵝卵石上,在樹林中,人和牲畜踩出一條小徑。洪水泛濫的時候,路就不能走了。洪水退去,小徑也許就得隨著河道走向重新開辟?!笆郎媳緵]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有的地方,需要涉水。人們就在淺水的河面,用大石塊隔兩步壘一個高出水面的石臺,搭成人能過的跨水橋。推車和牲畜,就只能下水了。
從我們的村子沿河下行七八里,是太河鎮(zhèn)。河水在這里和淄河主流匯合,沿河的路也就隨著河灘向東北拐去。到黑旺鎮(zhèn),離開河沿北可通淄川,再向下游去,則可達(dá)臨淄。
沿河上行,過峨莊,沿途是齊國古戰(zhàn)場懸羊山,齊國公子小白——后來的齊桓公曾在這里懸羊擊鼓,大敗敵手。過紫峪,翻過直直嶺,就到了沂源縣境內(nèi)。沂源的三岔店有大集,從前村里很多人去三岔店趕年集,天蒙蒙亮就出門,往返步行七八十里路,就像去遠(yuǎn)處的坡里看了看莊稼,沒有人說累。
從前這山嵧里的人外出或還鄉(xiāng),全靠步行。住在上游嵧梢的人們,出門或還鄉(xiāng)途中找人家住宿過夜是常事。好在山里人熱情淳樸,留個宿管頓飯,也不太在意。途中天黑前要估摸好,哪個村有親朋好友可投靠,或者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能去打擾。趕夜路的人也有,那得有好膽量好體魄。要有個伴,那就更好了。長夜漫漫,路途迢迢,兩個人說著話,越說越投機,分別時竟有些依依不舍,仿佛成了多年的朋友。
這條山谷長三十多里,出了山谷,北去離黑旺鎮(zhèn)五十里,南去離孫家莊二十多里,那里才通公共汽車。離最近的辛泰線桐古火車站也有十幾二十里,可那趟火車,不是人人要坐的。
那時候,汽車很少開到山里來。偶爾有一輛解放牌汽車從河灘路過,恨不能全村的人出來看熱鬧。汽車后的塵埃里,一群衣衫破舊的少年追逐著,去聞那汽油味。有一回傍晚發(fā)洪水,把一輛老解放汽車?yán)г诤訛├铮{駛員爬到駕駛室頂上待了一夜,躲過了一劫。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政府修通了洪山至峨莊的公路。公路從黑旺沿淄河溯流而來,到太河轉(zhuǎn)彎進(jìn)山谷,沿著河邊山麓,有時在半山腰,有時在村莊旁,逶迤而上。公路修好,跑的多是貨車、拖拉機,并未馬上通公交車。你要搭不上貨車或拖拉機,還得靠步行丈量崎嶇的山路。
還有一條路,從我們村西向西北翻過幾個山頭,繞過太河水庫的上游,過淄河,可達(dá)孫家莊汽車站。要是水庫蓄水量大了,就得再向上游繞,去口頭汽車站。這條山路也要二十多里,有的路段在懸崖上,下邊就是浪花翻涌的水庫,膽小的人會嚇得腿軟。曾有村人冬天走這條路去孫家莊車站,貪近路走了水庫結(jié)冰的水面。走到一半,腳下的水庫里傳來轟隆隆的水響,冰面隨時有要塌下去的感覺。幾個人嚇得渾身打顫,大汗淋淋,大氣不敢喘。他們硬著頭皮往前走,到了對岸,棉衣都快被汗水濕透了。
通向山外的路,就是游子回家的路!
出門在外的人,總要回那個山窩窩里的家。哪怕路途艱辛,哪怕囊中羞澀,回家的路,總是讓人又激動又焦慮。
我在七八十里外的洪山上學(xué)時,常走翻山越嶺繞水庫的那條路。
去山外求學(xué),入校一個多月,想家了。那一年我十五歲。周六上午上完課,中午吃過飯就去趕汽車。離家最近的路就是坐公交車到孫家莊,過淄河,翻過山回家。有段時間傳說這翻山的路上有劫道的,后來知道,那是謠傳。真實的情況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在路上向一個路人要東西。那人拿著一個鍋蓋大的鍋餅,看到有人要搶就嚇得隨手一扔。鍋餅順著山坡滾下去,那瘋子就追鍋餅去了——敢情他是稀罕那大餅。
我下車后,太陽就快落山了。找了處水淺的地方,我脫了鞋襪蹚過淄河。時間是深秋,河里的水冰涼,一下水讓人渾身一緊。河底的卵石上布滿了厚厚的青苔,踩上去倒也不硌腳。過了河趕緊穿上鞋襪趕路。待我沿著崎嶇的山路爬上山頂,天已黑了。月亮升上了天空,靜謐的群山里,只有我一個人走路和喘氣的聲音。下山的路就很熟了,我們割柴火、打豬草、給生產(chǎn)隊摘豆角,走過無數(shù)遍。
待來到山下平坦的田間路上,所有的緊張、焦慮都釋然了,剩下的只有興奮——月光下,不遠(yuǎn)處村莊的上空籠罩著炊煙或薄霧,朦朦朧朧,又實實在在,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親切。像一個巨大的磁場,正把我吸過去,任何力量也阻攔不住。
有一次,是夏天,從家里回學(xué)校。吃過午飯,天就下起了雨。母親一直送我到村口,我走出老遠(yuǎn)了,回頭望望,她還站在那里。我爬上山嶺,大雨像是從天上澆下來,風(fēng)刮得傘撐不住,我渾身被澆透。我想,這雨,淋在我的身上,可是澆在了娘的心里啊!
去外地參加工作后,許多時候是以淄河西岸的桐古火車站為乘車的中轉(zhuǎn)。從村里到火車站二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車時,十余年間,步行、親鄰用自行車接送、搭坐拖拉機,各種趕路的方式都用過。參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過年,從桐古火車站下車,正趕上剛下過一場大雪。我背著買回的十幾斤大米和幾瓶酒,在一尺來厚積雪覆蓋的山路上走了三個多小時,渾身被汗水濕透。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脫光了鉆進(jìn)被窩里,等母親在炭火爐上把衣服烤干。我和妻子回家結(jié)婚那一次,下了火車,公路正修路不通汽車。我們在河灘的亂石中艱難跋涉著,妻子那雙高靿皮靴,時髦變成了累贅。一臺十二馬力的小拖拉機吐著黑煙搖搖晃晃開過來,突然在我們身邊停下了——車上一位親戚的干兄弟認(rèn)出了我。我們只在過年走親戚時吃過一頓飯,他真是好記性、好眼力。我們匆匆忙忙爬上拖拉機,和幾個搭車的人背靠背擠在一起,在劇烈的顛簸中順利到了家。女兒兩歲時,我們回老家,一下火車天就黑了。在微弱的月光下,群山黑影憧憧,半睡半醒的女兒,一離開妻子的懷抱就哇哇哭。那次恰好有母親同行。我拎著行李,妻子抱著女兒的上身,母親在后邊托著女兒的雙腿,就這么慢慢走了一個晚上。
通往山外的路況,在淄博第三十九路市郊車開通后有了極大改善。汽車連接整個山谷里大部分村莊,過淄河,鉆山洞,翻山越嶺,直達(dá)淄川城??绍嚧紊贂r,坐車仍是個大難題。我們村在河下游,汽車從上游沿河開來,人就坐滿了,擠不上去。有時司機連車都不停,任等車的人擺手、追趕,大呼小叫,最后嘴里開罵臟話——反正他是聽不到了。為了保證能坐上車,村里人有的干脆買票跟車上行到終點站,不下車,再買票返程去淄川。
即使半路上了車,人多擁擠,要沒座位,汽車在七扭八拐的山路上疾馳,站在車上也是一種煎熬。從峨莊到桐古這一段三十里路,一溜下坡,司機把車開得飛快。人擠著人,腳下踩不上力,汽車轉(zhuǎn)彎或下坡時,人就像在車廂里飄了起來,腹內(nèi)五臟翻騰,頭上直冒冷汗,暈車嘔吐的人不在少數(shù)。
再后來,私人運營的客車出現(xiàn)了,在路上招手即停,比國營車按站上下的方式靈活方便了很多。車次多了,交通狀況徹底改善。公交車上,趕集的大爺大媽們,神色變得坦然,上下車、買票、往貨架或座位底下塞東西,嫻熟得很。熟人們在車上旁若無人地聊著家常,旅途幾乎見不到暈車的人了。近兩年許多人有了私家車,出行或還鄉(xiāng),就更加方便了。女兒參加工作有收入后,每次從我們居住的小城回老家,她堅決主張坐高鐵,一個多小時到淄博站,再打的一個小時到家,免去了坐長途汽車或普通火車輾轉(zhuǎn)大半天的勞頓。
那一次,我探親返程,坐在去淄川的公共汽車上,鄰座是個上高中的女學(xué)生。交談中得知,她家在山谷嵧梢直直嶺下的村莊里。在淄川城上學(xué),每年的花銷不少,為供她讀書,父親去遙遠(yuǎn)的內(nèi)蒙古下井當(dāng)了煤礦工人。因為自己當(dāng)過礦工,那一刻,我覺得她如此親近,仿佛那父親成了我。我說,你可要好好學(xué)習(xí)。她稚氣未脫的臉上露出羞澀的紅暈,算是回答。在這條通往山外的路上,她剛剛起步。好在,路暢通了,有車坐了,旅途不再艱難……
感恩地瓜
地瓜在我們這里似乎名聲不太好。
從形態(tài)上說,地瓜長得長不長圓不圓,不像西瓜、葫蘆那么憨圓萌人,沒有柿子山楂那樣艷麗可愛。人們說某個人笨、腦袋瓜子不靈活,就說他:你這個地瓜!一種東西被用來罵人,想來它也不被人珍惜。
從食用方面來說,人們對吃麥子、小米、玉米,幾乎沒有抵觸的情緒。但地瓜吃上幾頓,就會有人發(fā)牢騷:還吃地瓜!
但地瓜在鄉(xiāng)村生活中占據(jù)著不可或缺的位置,人們不待見它,卻又離不開它。
地瓜是外來物種,原產(chǎn)地南美,明朝才傳入中國。在人民公社時代,它被廣泛種植,成為人們的主食之一。究其原因,就是它不擇地塊,耐旱澇又高產(chǎn),還好儲存。
春天,人們把地瓜從窨子里取出來,開始育苗。育苗要在地瓜炕上進(jìn)行——河邊盤一溜火炕,上面覆上沙土,地瓜埋在沙土里,天天灑水滋潤,下面燒火保溫。有充足的水分和溫度,地瓜很快就發(fā)芽。芽苗長到一拃長,就可以取出來栽秧了。
地瓜從沙土里取出來,上面是嫩綠的葉芽,下面渾身毛茸茸的根須。葉芽擗下來,已空糠的“母地瓜”,生產(chǎn)隊分了,大家拿回去煮了喂牲畜,那些人還能吃的部分,就拿來充饑。
地瓜地多在山腳下或洼田里。翻松過的地里摟起了一條條隆起的波浪似的土脊,這蓬松的土脊就是地瓜的家。人們擔(dān)來水,把地瓜秧栽下去,再澆上一瓢水,保證秧苗成活。地瓜苗初時在地里稀稀拉拉,甚至可憐巴巴。可待它返過苗來,透上兩場雨,很快就會爬滿地。秧苗長大后,還要翻松土壤,鋤掉雜草。甚至地瓜秧長長、長密了,還要“翻地瓜秧”——把茂盛的地瓜秧扯起來翻到一側(cè),把太長的割掉,讓土里正在生長的地瓜透透氣曬曬太陽。
秋天,地瓜們在舒適的窩里慢慢長大了。它們個個身體膨脹,抱成一團(tuán),把地瓜脊撐開了一條條土縫,有的還露出了粉嫩的表皮。
它從這時候起,就成為人們果腹充饑之物。
那些去山上干活的人,收莊稼、收山果,去偏遠(yuǎn)的坡里一干大半天,累得饑腸轆轆,渴得嗓子冒煙。到了地瓜地邊,順手扒開地表,不費事就揪下一個沉甸甸的地瓜,用手一抹土,啃得口角流白沫,滿嘴生津,又解渴又壓餓。
那些上山打豬草、割柴火的半大孩子,偷偷扒塊地瓜啃,就當(dāng)吃了零嘴點心。確切地說,他們從地瓜剛有拇指大,就開始偷偷扒著吃了。不過他們做得很隱蔽很有技術(shù)含量,不會弄壞地瓜苗,影響它繼續(xù)生長。
深秋,其它的莊稼都收完了,人們才開始收地瓜。它不像某些莊稼那么嬌氣,到了節(jié)令就必須馬上收,否則就熟落、腐爛。它耐實得很,在地里多埋些時日,糖分更足,倒更甜了。
翻刨過的地瓜脊上,大大小小的粉紅色地瓜,一溜溜躺在褐色的土壤上。它們不光有鮮艷的膚色,也是有生命的,是一個個小小生靈。它們其貌不揚,但都充滿了能量。這就是土地對人們辛勤勞作的回饋。人們挑著花簍、架筐,把一擔(dān)擔(dān)沉甸甸的地瓜挑回家。
地瓜的生命力強大。有些地瓜并不老老實實在地瓜脊里生長,它們把家安在了更深更遠(yuǎn)的旁邊的土壤里。生產(chǎn)隊的地瓜地刨過以后,半大的孩子們就扛著镢頭帶著筐,去地里翻找那些不安分的家伙。順著一根細(xì)細(xì)的根須挖下去,也許一個大地瓜還在地里睡覺,做著要在那里過冬的美夢呢!一個下午翻出幾十斤地瓜,能頂一家人幾天的口糧。
地瓜豐收,家家院里屋里堆滿了地瓜。煮一鍋地瓜,一家人就有了一天的飯食。狗狗們一年到頭,也就這時候主人頓頓慷慨地喂個飽——一個大地瓜就夠它們飽餐一頓。地瓜讓人畜在這個時節(jié)感到了食物充足的優(yōu)裕。
當(dāng)然,儲存是必不可少的。多數(shù)地瓜要切成片曬成瓜干,來年當(dāng)口糧。人們把地瓜挑到河里洗凈,切成薄片,曬在河灘的鵝卵石上。婦女和兒童都來到河灘,切地瓜,擺曬瓜干。一時間,滿河灘一片片全是白色的地瓜干。成群的烏鴉從藍(lán)天上飛過時,它們黑色的身影和河灘上白色的瓜干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比。
切地瓜,有手搖的地瓜刀,一個蹲在地上的圓盤狀鐵家伙。把地瓜放進(jìn)它的肚子里,攥著一側(cè)的把手搖轉(zhuǎn)帶刀的圓盤,嚓嚓嚓,地瓜就變成薄片落下來。地瓜刀切得快,但容易切碎,出碎屑。還有一種“地瓜擠子”,用一個木柄,把地瓜擠向橫在一側(cè)的刀刃上切片。用它切的地瓜片,比較完整,廢品少,但需要技術(shù),不熟練容易切破手。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人被它切破手,跑去衛(wèi)生室包扎。我也曾被它切去右拇指上一塊肉。
天氣晴好,瓜干要一遍遍翻曬。趕上陰天下雨,男女老少,全都跑到河灘上,急急火火把瓜干收拾起來運回家,以免受潮發(fā)霉。
瓜干曬好了,通常是放囤里儲存。用土坯壘成一個大箱子樣的容器,上方蓋嚴(yán)防老鼠,下方留有小口方便拿取。這一囤瓜干,就是全家人來年度春荒的口糧。
除了曬瓜干,地瓜還可以窖存。土厚的地里,豎著打一個幾米深的窨井,井底再向四周擴幾條洞。在這洞里儲存地瓜,能保濕保鮮,保證地瓜來年春天不壞。入冬上凍前,人們挑那些沒有破皮傷的地瓜,一筐筐放到窨子里,留做種,也好來年春天吃個鮮。
整個冬天,人們嘴邊都離不開地瓜。沒切的地瓜放在炕洞里、桌子底下,隨吃隨拿。攤了煎餅,也要吃塊煮地瓜,這樣可以少吃煎餅,節(jié)約小米、玉米等主糧。灶上燒火,主婦們不忘記往里扔塊地瓜。有人不喜歡吃煮地瓜,但烤地瓜還行,有人還專愛吃那烤焦的地瓜皮。
冬去春來,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到了。每年這時候,家家糧食都不寬裕,地瓜干成為天天吃的主食。瓜干從囤里取出來,做成各種食品。最簡單的,用水一泡,直接煮食。這種吃法最不受歡迎,吃上兩頓就反胃吐酸水,食欲全無。瓜干碾碎摻點兒雜糧煮稀飯,幾乎是這時節(jié)晚飯流行的做法。好一點兒的吃法是把瓜干碾成面,做窩頭。地瓜面窩頭黑黑的,非常結(jié)實,不好消化,但口感比煮瓜干強多了。我至今還記得,小時候有次晚飯前,父親捧著窩頭,知足地打趣說:“你看,和羊肝一樣……”
地瓜,讓多少人填飽肚子,度過缺糧的時光。有多少人是靠吃著地瓜才長大成人。但成年后,我反感吃地瓜,一看到地瓜就想起吃多了它吐酸水燒心的感覺。有一次,我?guī)е拮优畠夯丶疫^年。這天家里烤了地瓜,妻子和女兒吃得香甜,也讓我吃。我不屑一顧地說:“小時候我吃夠了?!?/p>
父親看了我一眼,接過話茬說:“你吃夠了?要沒有地瓜,你早餓死了!”
我一下愣住了。
柴火,柴火
上個世紀(jì),電器、液化氣進(jìn)入家庭之前,農(nóng)村人做飯,全靠燒柴草。煤炭只買一點兒在冬季點爐子取暖用。柴米油鹽醬醋茶,柴為開門七件事之首。大鍋小鍋,煮蒸熬燉,要燒硬一點兒的柴草,火頭才有勁,最好是木柴。烙餅用的平底鍋、攤煎餅用的鏊子,火要文,必須燒軟的柴草,食物才不致煳。鏊子放在平地的鏊子窩里,粗硬的柴草也填不進(jìn)去。
但那年月可燒的柴草有限。農(nóng)作物的秸稈,數(shù)量不多。有些秸稈,像谷草,人們還指望把它賣給山外邊喂馬的人,換個錢花;麥秸,因家家住草房,還要留著做屋面的修葺;玉米秸,生產(chǎn)隊還要留一些,冬天給牛羊等牲口吃,分到戶下的很少。大人們要在生產(chǎn)隊勞動,沒時間弄柴火。拾柴火,通常是未成人的少年們來擔(dān)當(dāng)主力。十來歲的小孩子,就要拿上鐮刀或镢頭,背上架筐(一種三股提系的農(nóng)具)或拿條拘繩,上山拾柴火。我就擔(dān)任我們家的“能源部長”好多年。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拾柴火,也有它的規(guī)律和法則。
春天,積雪融化,經(jīng)過人們秋冬兩季的索取,山上幾乎沒有直立的柴草了,顯得光禿禿的。而這時,家家上年儲存的柴火垛開始告急。人們拿上鐮刀或镢頭,到山上砍草根,到梯田里刨上年收割后地里剩下的棒子茬、高粱茬。高的草根砍沒了,就拿一種鐵耙子,去耬山坡上的“護(hù)山網(wǎng)子”,一種地衣植物。這種地衣植物,燒起來火很旺,刺啦啦響,攤煎餅燒鏊子最好,還有山陰處的蓑草可以刨。蓑草,是山上植被的最后一層皮。把它連根刨了,大山就裸露出了黃褐色的泥土。那時課堂上學(xué)杜甫的《賣炭翁》:“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就想,古人真是多事,有柴燒就行了,為什么還要燒炭呢?又想,古人還有柴砍,燒柴竟比我們方便!
每年這時節(jié),是最難熬的時候,通常是頭天刨了一架筐蓑草背回家,第二天就燒沒了。有這樣的事:因為缺柴草,農(nóng)婦只好去自家的屋面上,冒著漏風(fēng)漏雨的風(fēng)險,抽一抱遮雨的麥秸,做一頓飯。那真是燃眉之急啊!這時節(jié),放學(xué)后就背著架筐上山刨蓑草,是我和伙伴們的必修課。
所幸的是,新麥快成熟了。上山的路上,摘一簇麥穗搓搓吃,清香得很。新麥穗要拿到山上用柴火燒一下再吃,那就真成了美味了,雖然嘴巴要沾滿黑灰。
轉(zhuǎn)眼麥?zhǔn)盏搅?。麥穰雖暄騰,也可燒一陣子。地里還有麥茬可以刨,火焰也比蓑草有勁。接下來,酸棗棵、荊條長起來了,可以割來燒了。荊條的葉子有濃郁的清香,現(xiàn)在許多人把它連根刨出來,做盆景。酸棗棵有刺,割它要一手拿一柄用樹枝做的木叉,一手拿鐮,用木叉來對付這滿身是刺的家伙。往家運也有套路。大一點兒的孩子,可以把酸棗棵捆成兩捆,用扁擔(dān)挑。小一點兒的孩子,還挑不動擔(dān)子,只能捆成一捆背在身后。滿捆柴火都是刺怎么辦呢?可以用其它的草捆在身后的位置,墊住那些扎人的刺。鄉(xiāng)親們把酸棗棵叫棘剌子。割完棘剌子,要再割一抱草當(dāng)“墊柴火”。
表哥是割棘剌子的高手,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我和表弟也成了能手。十來歲的表弟從坡里背一大捆和他差不多高的棘剌子回家,引得大人都贊嘆。
棘剌子火頭很足,蒸饅頭燒湯,很受主婦們歡迎。
入秋,山上的草都能燒了。黃背草、白羊草、狼尾巴草,最受青睞,這些草結(jié)實好儲存。人們忙碌著,在山上割了成擔(dān)的柴火,挑回家,曬干,再捆成草個子,在空閑的地方垛成柴火垛。家里有幾垛像樣的柴火,才顯出主家的勤勞和殷實。每到這時節(jié),街上、天井里、墻頭上,人們到處曬滿了柴火,空氣中飄著濃郁的草香。
深秋初冬,山上的柴草割完了,地邊還有豆角秧、南瓜秧和莊稼葉可以收拾。接下來寒風(fēng)一吹,樹上的葉子都落了,人們帶上花簍和耙叉子,去摟樹葉。這時候,要把一切能燒的柴草弄回家,儲存過冬。鄉(xiāng)人趁著季節(jié)儲存柴草,讓人想起熊類儲存脂肪準(zhǔn)備冬眠。
一年四季,人們要不停地上山拾掇柴火,維持一家生計。
離村很遠(yuǎn)有幾條山谷是林場,谷深草密,平時有人看守,不準(zhǔn)村民進(jìn)去割草。深秋,要集中一兩天時間“放坡”,讓大家進(jìn)去割柴火。那兩天,生產(chǎn)隊也統(tǒng)一放假,男女老少齊上陣來分享滿坡茂密的柴草,簡直是村民們的狂歡節(jié)!
那一年,放坡這天,有人趁著月色,半夜就進(jìn)了山。父親也起了個大早。我和母親來到十幾里遠(yuǎn)的林場時,天剛蒙蒙亮,林場已到處是人,半山腰以下的柴火已被人割過了。即使是割人們遺漏的柴草,也比平時砍草根的收獲要豐厚。這天過午,父親捆了兩大捆柴火讓我挑回家。我十三四歲,身體瘦弱。這兩捆柴火有七十來斤,超過了我平時挑擔(dān)子的極限。山路迢迢,饑腸轆轆,肩上的柴火越來越重,走不多遠(yuǎn)就要歇歇。離家有四五里路的時候,我終于支撐不住了。在這全村人狂歡的日子,我竟守著一擔(dān)柴火,不知羞恥地哭出了聲!
聽風(fēng)說什么
在鄉(xiāng)村,總有這樣一些人,他們身上有一種異于常人的秉賦。這倒不是說他們能力比別人強,而是他們有一種從某個層面、某種視角、某個領(lǐng)域去領(lǐng)悟自然的靈性。他們專注于某種事物,久而久之,就洞悉了其中的奧秘,掌握了它的規(guī)律。
夏天,蟬在樹梢上聒噪。樹林里,好多人拿了長長的木桿或竹竿去粘知了。這是個技巧活兒,有人從來也粘不了幾個,也有人收獲不菲,一上午能粘幾十上百個——那要付出艱辛的勞動,烈日當(dāng)頭,汗流浹背,脖子酸疼??捎腥司蛯φ持吮б圆恍嫉奈⑿?,他看到別人的收獲,并不羨慕。他悄悄走開,等待時機的到來。一場大雨過后,天剛放晴,他出動了。林子里,許多蟬被急雨澆濕翅膀,從樹上掉到了樹下。他沒怎么費工夫,撿的知了比人家一天粘的還多,然后悄悄回家去了。他從不聲張,不向人炫耀。這是他和樹林的秘密。
秋天,莊稼收過之后,碰上連陰天。細(xì)雨霏霏,霧鎖山川,滿世界都是濕漉漉的。天晴了,人們懶洋洋地從家里走出來時,發(fā)現(xiàn)鄰家大嫂滿腳泥水,拎著半筐水靈靈的豆芽,從地里回來了。豆地里,人們割豆子時散落的豆粒,這幾天被雨水一泡,發(fā)成了豆芽。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許多人都沒見過豆芽長什么樣。你這時再回過神來,想去撿豆芽,已經(jīng)晚了。
還有人會在雨后合適的機會,去河沿邊山腳下?lián)斓毓瞧?,去山上松樹林里拾蘑菇?/p>
當(dāng)然,也有很多人想找這個巧,可什么也沒撿到。
就是上山套兔子、掀蝎子這樣許多人會干的事,也不是人人都有好收獲。鄉(xiāng)親們把那些在這方面有特殊能力的人,叫作有機巧。機巧不是技巧。技巧是手藝,機巧則掌握了某種機密,通曉了事物的某些法則。
譚鞋匠就是個機巧人。他學(xué)修鞋子,無師自通。婦女們織毛衣,他看上幾眼,拿過來就能織下去。他的機巧還不只這些。
有個早春的清晨,母親送我去路邊等公共汽車。刮了一夜的風(fēng),天空剛剛要放晴。河邊的樹林里,枰柳、楊樹被春風(fēng)一吹,腰肢好像更柔軟了,枝頭苞芽在醞釀萌發(fā)。
譚鞋匠背著老大一捆干樹枝,彎著腰從樹林里走出來。那捆樹枝,從肩部一直垂到他小腿的位置,要不是酥干的,量誰也背不動。對這樣一捆干木柴,天天燒火做飯的母親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你看他那些柴火好不!”
待譚鞋匠走近,母親夸獎他:“你真會拾??!真會找巧!”
譚鞋匠笑笑說:“這些干樹枝,不刮大風(fēng)落不下來!”
夏天刮風(fēng)下雨,樹上總有一些樹枝被刮斷。日曬雨淋,這些樹枝干成了黑色,掛在樹上?;蛞蛳x害枯死、雷電擊中,有些樹枝干枯了,并未斷落,黑黑的枝丫指向天空。昨夜,這場風(fēng)的號令,有幾個人能聽懂呢?
那一刻我想到了一句話:
“大風(fēng)說:我要修剪樹的指甲。”
張 波:1964年生于山東淄博淄川,在兗礦集團(tuán)從事新聞工作多年。已發(fā)表小說、散文近三十萬字,曾獲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等獎項。近年創(chuàng)作有“淄河系列”鄉(xiāng)土散文五十余篇?,F(xiàn)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兗礦集團(tuán)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協(xié)會主席、《烏金潮》內(nèi)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