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
平原津,位于山東省平原縣城西南約30華里處,系黃河下游一處毫不起眼的渡口。明萬歷《平原縣志·橋梁》記載:“津期橋,即平原津?!痹瓉恚@里是平原縣與夏津縣交界處的馬頰河津期橋故址,而津期橋所騎的津期河,乃禹疏九河之一。
戰(zhàn)國時代,平原津?qū)儆邶R國濟北郡,不僅是齊國和趙國間的主要渡口,更是齊國西部邊界的關(guān)口要塞。
就是這樣一處看似平凡的渡口,卻有著極其不平凡的身世。
風雨三千載,時光老人在這里用如椽之筆,在歷史深處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
第一道印痕是公元前210年刻下的。
秦始皇吞并六國,建立起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quán)政府后,依靠軍事打下來的江山,表面上鶯歌燕舞,實際上暗流涌動,說不定哪天就因為一處“管涌”泄堤,讓整個帝國坍塌。
公元前211年,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僅僅10年的秦帝國,發(fā)生了一件離奇的大事,一顆流星劃亮了帝國的夜空,完成了一道美麗的圓弧過后,徑直墜落到了大秦帝國的東方大郡一一東郡。東郡是在秦始皇即位之初呂不韋主政時攻打下來的,乃齊、秦兩國交界地。
面對這不吉利的“天意”,舉國震驚。更為離奇的是,隕石上還刻著七個字“始皇帝死而地分”。上天的旨意十分明確:秦始皇將死,大秦帝國將亡。
民間“今年祖龍死”的小道消息,像風一樣傳遍四方。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用八個字“三十六年熒惑守心”記載了這一異象。
打江山易,收民心難。對這一點,秦始皇心里十分清楚。心有余悸的秦始皇可能冥冥中知道自己時日不多,為了避兇趨吉,在49歲那年他又帶隊開始了人生第五次大巡游。
公元前211年10月,秦始皇在丞相李斯、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趙高、第18個兒子(最小的皇子)胡亥等人的簇擁下,從咸陽出發(fā),一路浩浩蕩蕩,先到達云夢大澤,遙祭舜帝,之后乘船順江而下,祭祀禹帝。又從江乘渡長江而北,沿大海到瑯邪,再到之罘,由之罘沿海西行……
公元前210年,隊伍來到平原津,秦始皇忽然得病,臥床不起?!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三十七年(前210),秦始皇白海上還,“至平原津而疾”。渴求長生不老的秦始皇,從未想到自己會死。直到病勢日漸加重,自感時日不多的秦始皇才吩咐李斯和趙高,匆匆擬旨封妥。圣旨還沒有派使節(jié)發(fā)出,大隊人馬從平原津往西不足百里,到達沙丘(河北省邢臺市廣宗縣大平臺村)時,秦始皇就一命嗚呼?!袄钏挂詾樯显谕獗?,無真太子,故秘之”《史記·李斯列傳》,并將秦始皇尸體“棺載辒涼車中”,宣稱皇帝只是臥病,車隊仍按既定的路線進發(fā),由皇帝生前最寵信的宦官駕車,或坐在車旁,每頓飯照常送進去,官員們啟奏請示的儀式也照常進行。
由于時逢盛暑,尸首迅速腐爛發(fā)出奇臭,李斯下令每輛車都裝上一石鮑魚,以達到以臭掩臭之效。
事情瞞得天衣無縫,只有胡亥、李斯、趙高知道始皇帝已經(jīng)殯天了。
其實,這正是趙高導(dǎo)演的“沙丘政變”。膽大心細的趙高假傳圣旨,以皇帝的名義,下令誅殺了秦始皇長子扶蘇及秦大將軍蒙恬。
“沙丘之謀”對秦王朝來說是災(zāi)難性的:秦始皇指定的太子扶蘇、社稷之臣蒙恬蒙毅二兄弟慘遭殺害,秦王朝宗室成員和大臣遭到大規(guī)模清洗,趙高玩弄秦二世胡亥及滿朝文武于股掌之內(nèi),竟上演“指鹿為馬”的千古丑劇……
甚為吊詭的是,“沙丘政變”的幾個關(guān)鍵人物也彼此自相殘殺,落得千古罵名:李斯被胡亥、趙高腰斬滅族,胡亥被趙高所逼而自殺身亡,趙高則被最后一位秦人子嬰腰斬滅族。
至今,平原津尚殘留有秦時的“東方馳道”。所謂“馳道”,就是專供帝王行駛馬車的道路。
《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七年治馳道?!薄稘h書·賈山傳》:“秦為馳道于天下,東窮燕齊,南極吳楚,江湖之上,頻海之觀畢至。道廣五十步,三丈為樹。厚筑其外,隱以金椎,樹以青松。”50步為道路的寬度,合今69米?!叭蔀闃洹币庵傅琅悦扛?丈(10米)栽種一棵青松?!昂裰渫狻闭f的是用夯筑手段使路面堅實,并使路面高于地表?!半[以金椎”說的是用金屬工具夯擊,使路基穩(wěn)固。
這樣的修建標準及要求,很像今天的高速公路。
秦始皇修建的以國都咸陽為中心的馳道網(wǎng)絡(luò),其中一條是出函谷關(guān)通往今山東、河北的東方道。東方道過平原津,經(jīng)平原故城旁,直通齊郡臨淄。
看似平常的平原津,因“位居要津”,地處咽喉之地,故而在歷史上處處閃現(xiàn)著它的影子。
第二道印痕是公元前203年刻下的。
公元前203年10月,韓信指揮漢軍平定魏、趙、代、燕等地后,奉劉邦之命從趙國向東進發(fā)攻打齊國,大軍到達平原津?!拔炊善皆?,聞漢王使酈食其已說下齊,韓信欲止……信因襲齊歷下軍,遂至臨苔?!保ā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罚?/p>
這里的漢王,即劉邦。卻說公元前203年6月,劉邦在河南省滎陽被項羽擊敗,和夏侯嬰一起逃出后東渡黃河,跑到韓信在趙國的駐地,奪了他的軍隊指揮權(quán),把韓信大部分精銳部隊調(diào)到滎陽前線去打項羽,并命韓信率領(lǐng)余下的部隊東下攻打齊國。
事實上,攻齊是韓信既定計劃之中的事。劉邦為了監(jiān)視和控制韓信,又把心腹曹參和灌嬰調(diào)給了韓信,客觀上,這也多少壯大了韓信的軍隊實力。韓信知道,楚漢斗爭正激烈,早一點拿下齊國對漢王劉邦顯然有利。
于是,韓信9月率軍東征齊國。
此時的齊國,“起自布衣,復(fù)齊稱王”的是田橫。田橫本來與楚王項羽不合,只是劉邦彭城兵敗后迫于項羽的威力和項羽講和,但并非項羽的真實同盟,在楚漢之爭中他并沒幫過項羽的忙。但田橫也不甘心投降劉邦,他寧愿自保他的割據(jù)勢力,即使他要站在劉邦這一方來反楚,也想要保持自己割據(jù)勢力的獨立和完整。
因之,田橫對韓信一直有所防備,在韓信破趙后就更加強了作戰(zhàn)準備。這一次韓信進軍,他調(diào)集了二十萬大軍屯駐歷下(今山東濟南),決心與韓信對抗到底。
尚未開戰(zhàn),一生追隨劉邦的高陽酒徒酈食其提議去游說齊國,以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劉邦遂委派他前去齊國游說。酈食其來到齊國后,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對田橫是恐嚇加利誘。田橫、田廣本不是項羽的忠實盟友,對率兵前來的韓信心里更覺沒有必勝的把握,也就不由被酈食其給說動了心。
決心降漢,自然對韓信的漢軍就放松了警惕,故而日日與酈食其置酒高會,以為天下太平矣。
可是,田橫并不知道酈食其前來勸降并非漢王劉邦本意,劉邦的真實想法卻是讓韓信用兵把齊國徹底平定下來,一勞永逸。
足智多謀的劉邦耍了一個花招,沒有把酈食其前去齊國勸降的事通知韓信,也沒有命令韓信停止對齊國用兵。
也許平原津距齊國首都臨淄較近,當韓信獲悉酈食其出使齊國,齊國也決定擁漢反楚這一最新情況后,當即命令部隊停止渡過平原津,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返回滎陽抗楚前線。
韓信身邊有個了不起的謀士叫蒯徹(蒯通),他看出了韓信的態(tài)度取向,也看穿了劉邦的真實意圖,趕緊向韓信獻計:“大將軍攻打齊國是遵漢王之命行事,而漢王又悄悄派使者勸降齊國,并不把派人勸降齊國的事通知您,您不覺得這里面有什么蹊蹺嗎?”見韓信不明究里,他繼而分析道,“現(xiàn)在,漢王并沒有令您停止進軍,您如果現(xiàn)在不打了,這算不算是不遵漢王之命呢?酈食其不過是一介書生,單憑他那三寸之舌真就能說降齊國總共七十多個城池嗎?這還不是全仰仗您大軍壓到了齊國邊境上的威力,沒有大將軍您的大軍對齊國的壓力,酈食其就不可能取得這樣的成功?!表n信見蒯徹說得有理,讓他繼續(xù)說下去?!按髮④娔暑I(lǐng)了數(shù)萬大軍,經(jīng)過了一年多的奮戰(zhàn),前前后后取得的城池總共不過五十多。如果您不攻下齊國,齊國七十余城的功勞就成了酈食其的了?您為將數(shù)年,難道功勞還比不上這一介儒生?”
聽完蒯徹的話,韓信甚覺有理。韓信也想,齊國即使在酈食其的勸說之下降了漢,但仍是一方割據(jù)勢力。哪一天楚再占上風,齊難免不去降楚。而且,大軍壓境,田橫、田廣正和酈食其縱酒作樂,是攻齊的最好時機。
韓信遂改變主張,指揮大軍星夜渡過平原津,突襲齊國布防在歷下(今濟南市)的精銳部隊。
面對突如其來的境況,怒不可遏的田橫,當即將酈食其投入油鍋給烹煎了。
挾獨特的地理位置,平原津不僅與秦始皇、劉邦等歷史風流人物有過非凡的交際,在其后的歷史長河里,也頻頻在歷史舞臺上扮演重要的角色。
內(nèi)心一直不服劉邦的楚霸王項羽,也與平原津有緣。他誅殺宋義、出任楚軍大將后,由安陽開拔,楚軍急速北上,來到平原津渡口,準備進軍救趙。
以當時復(fù)活的后戰(zhàn)國七國而論,項羽統(tǒng)領(lǐng)楚軍渡黃河救趙,不是西去走東郡安陽渡白馬津,而是北上走濟北郡渡平原津,應(yīng)該是一個極其明智的選擇。
項羽軍從平原津渡河救趙,得到了兩支齊國軍隊的支援,一支是田安所統(tǒng)領(lǐng)的齊軍,另一支是田都所統(tǒng)領(lǐng)的齊軍。田安軍是在攻占了濟北郡部分地區(qū)以后,加入項羽陣營隨同渡河救趙的。由于田安和田都的合作,項羽軍順利進入齊國的濟北郡。由平原津渡過黃河,顯然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項羽統(tǒng)領(lǐng)楚軍走平原津渡黃河的時候,巨鹿城就在三百里以外,中間還隔有洹水和漳水兩條大河。特別是漳水,浩浩蕩蕩由太行山而來,在今河北省曲周縣一帶奪黃河故道,繞經(jīng)巨鹿一路東北流去,成為黃河以西項羽軍去巨鹿的又一道天塹。
面對黃河和漳水兩道天險,《史記·項羽本紀》敘述項羽渡河救趙時說:“項羽已殺卿子冠軍(宋義),威震楚國,名聞諸侯。乃遣當陽君(英布)、蒲將軍將卒二萬渡河,救巨鹿。戰(zhàn)少利,陳馀復(fù)請兵。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
直到今天,我們一想起“破釜沉舟”這個成語典故時,仍不免回想起那悲壯的場面。
出人意料的是,三國時的蜀主劉備,也在平原津呆過4年。
“試守平原令后領(lǐng)平原相?!薄靶略谄皆H有錢糧軍馬,重整舊日氣象?!眲湓芜^平原縣令、平原國相,那是東漢末初平元年(公元190年)至興平元年(公元194年)的事了。
原來劉備的這個縣令,是公孫瓚給封的。有著白馬將軍之稱的公孫瓚出身貴族,得到涿郡太守賞識,將女兒許配與他。后官至中郎將,以強硬的態(tài)度對抗北方游牧民族,作戰(zhàn)勇猛,威震邊疆。公孫瓚好戰(zhàn),得到了總督北方四州的授權(quán),成為北方最強大的諸侯。
公孫瓚在袁紹的勢力范圍里,封了三個刺史,還在刺史之下,封了好多郡守、縣令。劉備和公孫瓚曾是同事,他們一起拜師在名儒、名將盧植名下,公孫瓚長劉備幾年,劉備一直把公孫瓚當兄長看待。公孫瓚得勢,精明的劉備當然會來投奔。
《三國志·先主傳》載,劉備“試守平原令后領(lǐng)平原相。郡平劉平素輕先主,恥為之下,使客刺之,客不忍刺,語之而去。其得人心如此”。在平原雖然只有4年左右的時間,不難看出,劉備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以“人和”治天下的思想。
劉(備)、關(guān)(羽)、張(飛)桃園三結(jié)義的故事,世代流傳。如今,平原津還留有劉備時代的遺跡?!拔鞅笔謇锾覉@村(今三唐鄉(xiāng)桃園站村)為蜀漢先主官茲土時與關(guān)張結(jié)義之所?!?/p>
不僅如此,隋末著名農(nóng)民起義首領(lǐng)竇建德也起勢于平原津,“隋大業(yè)十二年,涿郡通守郭絢討高士達,士達自以智略不如竇建德,以兵屬焉。建德遣絢約降,絢信之,至長河(今德州)界,不設(shè)備,建德襲殺其軍數(shù)千人。絢以數(shù)十騎走。追斬于平原。”
“太仆楊義臣擊高士達,斬之。竇建德與麾下百余騎亡去,襲陷饒陽,還平原,收散兵,勢復(fù)振,自稱將軍。”漸漸做大成為一方諸侯的竇建德,最后還是沒有逃脫覆亡的命運,“被李世民軍俘獲,被殺于長安?!?/p>
史載,在竇建德統(tǒng)治地區(qū)內(nèi),“勸課農(nóng)桑,境內(nèi)無盜,商旅野宿”。
至清朝,農(nóng)民領(lǐng)袖朱紅燈率眾起義,使平原津成為聞名中外的義和團運動發(fā)源地之一。
一系列由時間先后順序累積而成的歷史事件,都不約而同地匯聚在小小的平原津。平原津有如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歷史聚焦點,為后世留下了一個醒目的歷史坐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