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奇,廣西作家協(xié)會理事。作品散見于各地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苦旅》、雜文集《世說“辛”語》。長篇紀實文學(xué)《生于六十年代》獲第七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
合浦產(chǎn)珍珠,合浦的珠叫“南珠”,這是明代屈大均說的:“合浦珠名曰南珠……東珠不如西珠,西珠又不如南珠。”屈大均為南珠做了最好的廣告,北海那些賣南珠的,應(yīng)該為他立個牌位,表示一下對這位先人的感謝。
但南珠的歷史遠在明代之前,起碼從商代起就成為了貢品。以南珠為題材的詩詞文章多如牛毛,包括李白、杜甫、蘇東坡都寫過。杜甫寫的《客從》雖然不太有名,但如果不是南珠詩里最好的,至少也是最好之一。須知好作品不一定有名,當然反過來也成立。
詩不長,抄在這里:“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珠中有隱字,欲辨不成書。緘之篋笥久,以俟公家須。開視化為血,哀今征斂無?!?/p>
譯成大白話就是:從南海來的朋友,送了我一顆鮫人眼淚凝成的珍珠,上頭隱約有文字,卻看不清楚寫的是什么。把它藏在匣子里,等著征貢時獻出來。有一天打開一看,珍珠已變成了一攤血,朝廷要是現(xiàn)在問我要,我怎么辦呢?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杜甫寫這詩,在安史之亂后14年。大唐帝國這時候已五分五裂,一片風雨飄搖。杜甫先是在成都筑草堂呆了四年,這時到了長沙。有道是“寧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像他這種孤僻高傲、多愁善感的人,過目了就會入心,入心了就會歌之哭之,吟之詠之、所以客人送他的南珠,勾起了他萬千思緒,不由自主把個人小敘事變成了歷史大敘事。
人們常說,珍珠是痛苦的結(jié)晶?!澳虾K絮o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晉·張華《博物志》)。古人沒有科學(xué),認為珍珠是南海鮫人哭泣時的淚滴變成?,F(xiàn)代人才知道不是這么一回事,珍珠是異物進入貝類體內(nèi),貝類受刺激后分泌珍珠質(zhì)包裹而成——想想那該是一個多么痛苦的過程。天然珍珠包裹的是泥沙雜物,養(yǎng)殖珍珠包裹的是人工插入的珠核。
杜甫拿著客人送的珍珠,看到上面隱隱約約有字,卻看不清楚寫什么。在他之后一千多年,也有一個瘋子抱著這樣一種“凡事總須研究”的勁頭,翻看一本沒有年代的歷史,他倒是看出字來:每頁上歪歪斜斜寫著“仁義道德”,但字縫里滿本寫的是“吃人”。
杜甫不敢大意,把珍珠藏到裝首飾的匣子里。珍珠雖然是朋友送給他的,但并不屬于自己,漢成帝可以拿合浦珍珠做成耳環(huán),送給趙飛燕的妹妹趙合德,他可不敢做成首飾送給老婆,自己只不過是替朝廷保管罷了,不敢有絲毫閃失。
我不知道杜甫為什么要“捉虱子上頭——沒事找事”,保管這樣一顆珍珠,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既然不能擁有,何不盡快撒手?也許是那顆珍珠實在太漂亮了。我油然想到,杜甫保管珍珠的那個匣子會藏在什么地方,那時候既沒有銀行保險柜,他住的茅屋里也沒有保險箱。
但杜甫沒有想到,珍珠是有靈之物。愛不釋手的他有一天忍不住打開匣子,悲催地發(fā)現(xiàn),晶瑩的珍珠已經(jīng)化成了一攤血。
杜甫并不知道,珍珠不是頭一回這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有一年合浦的珠農(nóng)采到一顆夜明珠,被朝廷的太監(jiān)搶走,要將它貢奉給皇帝。太監(jiān)割開大腿把它縫在里面帶回京都,路過合浦的楊梅嶺,那顆珍珠卻破肉而出,逃得無影無蹤。
匣子現(xiàn)在還在,珍珠卻沒了蹤影,自己成了戰(zhàn)國時楚國那個“買櫝還珠”的蠢人,杜甫捧著這一攤暗紅的血水,心里又氣又苦。氣的是那么美麗的珍珠再也見不著了,苦的是要是朝廷征取,自己拿什么來交差呢?他滿腔悲憤,一團愁緒,揮筆寫下了這首《客從》。它既是一份關(guān)于珍珠失蹤經(jīng)過的說明,也是一篇控訴朝廷橫征暴斂的檄文。
20世紀80年代,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風靡一時,征服了一代中國作家,許多人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感嘆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馬爾克斯筆下人鬼不分,真假莫辨,弄不清到底是幻境還是現(xiàn)實。比如阿卡蒂奧被槍殺后,他的血居然“穿過客廳,爬上街沿,順著土耳其大街奔馳,往右一拐,然后朝左一拐,徑直折向布恩蒂亞的房子。在關(guān)著的房門下面擠了進去,繞過客廳,貼著墻壁,免得弄臟地毯,在飯廳的食桌旁邊畫了條曲線,沿著秋海棠長廊蜿蜒行進”。
杜甫與馬爾克斯,相距千年,闊別萬里;一個在唐代,一個在當代;一個寫詩,一個作文;一個以“我”志事,一個上帝視角,不約而同地用“魔幻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他們的題材。杜甫這顆珍藏在匣子里化為一攤血水的合浦珍珠,馬爾克斯那個叫“馬孔多”的南美小鎮(zhèn),無論是“現(xiàn)實后面的魔幻”,還是“魔幻后面的現(xiàn)實”,稱得上同工異曲,各有千秋。
前不久去了一趟宋朝,西北大學(xué)的陳峰老師帶路,他對宋朝比較熟悉,特別是他有一群宋朝的武將朋友,像曹彬、曹瑋、吳玠、岳飛、吳璘、孟拱、虞允文、韓世忠……因為認識宋朝很多武人,他經(jīng)常到宋朝去,告訴我不管去什么時候的宋朝,都不用太擔心,宋朝大部分是治世。元朝人這樣說宋朝:“自景德以來,四方無事,百姓康樂,戶口蕃庶,田野日辟?!?/p>
我們?nèi)チ怂纬兆跁r的廉州。為了不讓宋朝人覺得突兀,我們特地弄了兩件宋服,一路寬袍大袖,從西安出發(fā),山遙水遠,緊行慢走,辭夏入秋之際終于到了廉州府的治界。
廉州雖然像杭州、汴州、徐州、廣州、常州也叫“州”,但“州”與“州”不同,有點像現(xiàn)在的“市”,有縣級市、地級市,還有直轄市。廉州只是廣南西路下面一個“下州”,當時管合浦、石康兩個縣,只有7000戶,約4萬多人,其中合浦縣六個鄉(xiāng),石康才四個鄉(xiāng)。要知道當時廣南西路首府桂州有20多萬人,連容州也比廉州人口多,達7萬多。廉州還經(jīng)常受臺風襲擊。我們?nèi)サ臅r候臺風剛過,路邊都是折斷的樹木,一些屋頂掀掉的瓦還沒補回來。
我們先去看廉州碼頭。碼頭就在現(xiàn)在廉州中學(xué)附近,連著西門江,熱鬧非凡。碼頭靠著一個貿(mào)易市場,還有一個驛舍,身著官服的人在蓋戳辦理貨物進出口手續(xù)。在一個船步旁,一些挑夫正把貨物從岸上挑到船上,準備啟航運往海南或越南。貨品倒不少,有麻布、水果、銅器、漆器,還有砂煲瓦缽、鍋碗盤碟、水缸菜甕等,這些陶瓷器皿一看就是當?shù)赝粮G燒的,粗糙笨拙,它們用稻草一層層墊著,裝在艙底,順便作為壓艙用。
除了幾艘大官船,大部分的船都是民船,丈把長,一張帆,有個竹篷晚上可睡覺,每只船只有三四個船工。他們說船要順著海岸線走,到越南的往左邊,經(jīng)東興到越南的芒街、下龍;到海南的往右邊,走安鋪、湛江、雷州、烏石到徐聞過渡。
廉州碼頭附近有個“海角亭”,掛著蘇東坡的題詞“萬里瞻天”。亭外不遠處是沙灘,沙灘外頭就是海水,現(xiàn)在這些地方已塞滿房子。
聽說欽州的靈山縣有個“天涯亭”,我們翻山越嶺專程去看了,那地方比廉州更偏僻。人們喜歡說“天涯海角”,到了“天涯亭”,才覺得“天涯”甚于“海角”,更像是到了天地的盡頭。
廉州街很熱鬧,人來車往,很多明顯是外方人氏,北來南往在這里交易。數(shù)了一下那些鋪號,除了米鋪、油行、酒館、藥坊和賣豆腐、醬油之類,還有朱砂、玳瑁、蘇木、沉香、食鹽、香料、犀角、象牙、瓷器、織品、金器、銀器、銅器、漆器、筆墨文具,以及各種果品店。我看到好幾家賣蜀錦的,那些蜀錦顏色鮮艷、燦爛奪目,居然可以以物易物,做越南生意的人都直接用香料兌換。
蜀錦店主講四川話,他們說原來在云南大理也是開店賣蜀錦,后來那邊打仗,才轉(zhuǎn)到廉州來做買賣。一家叫“巴蜀月華”的蜀錦店老板說,三年前東坡居士從海南回到大陸,途經(jīng)廉州時經(jīng)常到他店里聊天?!袄相l(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難怪老蘇在廉州呆了兩個月,鄉(xiāng)黨鄉(xiāng)音,落魄江湖的老蘇一定在這里找到了許多慰藉。
廉州街頭有幾家銀鋪,我們看到的顧客都是深目窄額顴骨高聳的越南人。北方人說南方人說話像鳥語,越南話才像鳥語,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只是看到他們兌換銅錢,店主說是越南人不會鑄銅,這些中國銅錢在那邊通用。越南人還喜歡到文具店買當?shù)禺a(chǎn)的墨條,他們買墨條不是為了回去寫字,而是很好笑地把它掛在腰帶上,有的還掛著毛筆、角硯,大概是為了顯示自己有文化吧。
廉州府街頭有很多“真珠店”,店內(nèi)真珠鏈、真珠佩飾、真珠粉琳瑯滿目,有的墻上還掛著用真珠織的真珠衫,價格令人咋舌。在一家“七珠池館”,店主用一個瓷盤把珠子端出來讓我們挑選,還拿出一本戶口簿,上頭職業(yè)一欄寫著“蜑丁”字樣,他稱自己家就是皇上批準的采珠戶,自產(chǎn)自銷,價錢要比別處公道。他說,廉州每年進貢珠子,已經(jīng)是幾百年的規(guī)例,這些真珠雖然是進貢挑剩的,但質(zhì)量很好。“你們有福,也是今年才有這么好的珠子。”
既然到了宋朝,我最想去看看廉州府的衙門模樣。陳峰說府衙、縣衙都沒什么好看的,廉州屬于磽瘠之所、邊僻之境,因為路途遙遠,氣候暑濕,水土不服,很少人愿意到這里來做官,坐衙的大都是當?shù)厝?,是一些“攝官”(代理官),無為而治。
我們到了廉州府,一個門衛(wèi)抱著一根棍子坐在門前石頭上打瞌睡。他慌里慌張地進去通報后,知府慌里慌張地走出來,竟是一個連科考功名也沒有的武官,聽說陳峰是大學(xué)教授,這位姓劉的知府恭敬地請我們?nèi)胙迷敂?。他說廉州府在他之前流年不利,先后有四任知州死在任上,都嫌晦氣。皇上沒有辦法,只好任命他為知州?!扒Ю镒龉贋槌源S幸粋€叫歐陽晦夫的,就在本府石康縣當縣令,大家都以為他是歐陽修的兒子,其實不是。像他這樣愿意千里迢迢到這蠻荒之地保境安民的,可是稀罕得很。”劉知州說,你們?nèi)缬信d趣,不妨前往歐陽公處一敘,他平日也沒有什么要緊事,只需把石康的鹽稅收齊就行。
劉知州表面上是個粗人,倒也知書識理,對讀書人十分尊重。他說,廉州的科考蒙皇上開恩。全國各路參加禮部(教育部)進士考試的名額是十比一,廣南東、西兩路讀書人少,舉子數(shù)量達不到要求,但都降格按這個比例到京考試,只要到京城考場走上一圈,就能名列士林,有機會到衙門當代理知府、知州、知縣。他還說,過去初試要坐船到雷州趕考,因為風高浪大,發(fā)生過翻船死人的慘劇,皇上于是批準廉州府自己出題考試,通過后報送禮部。
劉知府看天色不早,請我們吃飯。席間言笑晏晏,又講了廉州不少舉子科考的軼事。他說,你們都知道科考很嚴,特別是卷面不得有任何涂改,但考試時間卻很寬容,寫字慢,考官允許延遲,天暗可以點蠟燭答卷。1199年,廉州考生劉嘉猷參加殿試,他50多歲了,參加過五次禮部省試,皇上特別照顧像他這樣的考生直接考試。因為老眼昏花,腦子不好使,點燈答題到晚上九點才交卷,“廉州讀書人少,他得了進士功名,被錄用做了官,也算遂了心愿?!?/p>
我們?nèi)ニ纬瘯r,沒有見到東坡,卻見了流放廉州的陳瓘。他原是朝廷的四品大員,原在門下省(“中央辦公廳”)做事,因為上書批評章惇和蔡京,被流放到廉州已近三年,經(jīng)常留連合浦城郊的東山寺。陳瓘請我們喝酒,談經(jīng)論易,說的全是佛家的出世之語。還拿出一本手抄本《合浦尊堯集》,一邊喝酒,一邊翻開來吟唱里頭的詩詞:“盤旋,那忍去,他邦縱好,終異鄉(xiāng)關(guān)。向七峰回首,清淚斑斑。西望煙波萬里,扁舟去、何日東還。分攜處,相期痛飲,莫放酒杯慳?!?/p>
陳瓘面容清癯,頰骨高聳,一副物我兩忘的落拓模樣。他與我和陳峰舉杯相碰,說起朝中舊事:“元祐八年,章惇拜相,問我在朝理政應(yīng)以什么為重,我說朝廷這些年互相顛覆,凡介甫(王安石)推行的,司馬溫公(司馬光)一派必反;凡溫公所認可的,介甫和他的人一概不買賬。其實很多事情過一分則錯??上蓚€人都是一條筋,一個是拗相公,一個自稱迂叟,不論跡而一味誅心,把滿朝文武弄得無所適從。施政應(yīng)該秉持公正,不能再搞兩個凡是,大宋就像一只船,移左置右,偏重哪一邊都要翻船的??上д聬宦犖业脑?,還是想著反復(fù)。唉,去往總由天,天意人難阻。若得歸時我自歸,何必閑言語。喝吧。”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