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石漢
佤邦是緬甸東北部的一個地區(qū),面積與中國昆明市相當,由地方武裝“佤邦聯(lián)合軍”統(tǒng)治。其官方地位是緬甸聯(lián)邦中的一部,實際上該地區(qū)由一個獨立的地方武裝控制。對于佤邦境內發(fā)生的事情,緬政府與政府軍幾乎施加不了什么影響。在諸多方面,佤邦跟與其接壤的中國更為接近。
中國的觀察家有時將佤邦戲稱為“山寨中國”?!吧秸笔菨h語里的新詞,指對品牌商品的廉價仿冒。在中國沿海的省份,能見到諸如山寨“耐克”運動鞋或者山寨“古奇”手提包這樣的商品。通常它們與真貨略存不同,而且很容易分辨,例如仿冒“iPhone”的手機“iStone”。其實,這樣的仿制不只有復制,也有創(chuàng)造。德國韓裔哲學家和媒體理論家韓炳哲(Byung-Chul Han)就將“山寨”這個詞解釋為一種超出西方二元對立之外的概念——并非以真與假的標簽區(qū)分產品。相反,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它代表了中國“再創(chuàng)造”的實踐。偏激的二元對立觀點常變成非黑即白的偏見——其中暗含的是對復制品的貶低,認定“山寨”除了抄襲別無他用。即使重新正面地解讀這種仿制,在東西方不平等的話語和關系中,解讀也常常會化作情緒化的模糊表達。對仿冒商品而言如是,對佤邦而言亦如是。
佤邦的很多東西確實就像是對它巨大鄰國的殘破映照:雖然佤邦的主要居民是講自己語言的佤族(佤語屬南亞語系),漢語普通話仍是這個區(qū)域的通用語和官方語言。行政單位和官僚都有中文名稱或頭銜,直接從中國的相應機構中借用。比如“書記”“辦公室”“部長”和“委員會”等。佤邦的基礎設施包括電力、供水和道路等,基本是中國公司所建,通常還會從中國派來工頭;手機網絡是中國的國有電信公司建設運營的;佤邦流通的貨幣是人民幣;中國公司還在這里經營礦業(yè)、橡膠業(yè)、煙草種植、超市和旅館等。
在緬甸所有少數(shù)民族反對派武裝中,佤邦武裝是最強大的一支。而這要歸功于其地緣政治地位(位于中國和緬甸中間的緩沖地帶)、金三角的鴉片生產以及多支軍隊和游擊隊之問的武裝沖突。除了國際援助,種植鴉片是幾十年問佤邦軍隊最主要的收入來源。然而近十年來,鴉片種植幾乎被取締,其中除了聯(lián)合國和非政府組織的影響,也源于中國對佤邦軍隊的長期施壓。禁止毒品生產和流通是佤邦爭取承認與合法性最主要的手段,也是其爭取經濟與軍事援助的手段。為替代罌粟,佤邦在二十年來極力推廣茶、煙草和橡膠一類的經濟作物,并積極吸引投資,尤其是中國的投資。中緬邊境上的這片山區(qū)正在向人們展示一種更加多樣、另類的現(xiàn)代性。
“向中國學習”也總是意味著“與中國相處”。同受中國影響的其他周邊地區(qū)一樣,佤邦的現(xiàn)代化與中國的發(fā)展相平行,且交織其中。佤邦想要做微縮版的中國,或者說中國的“山寨”仿品,但同時也希望能夠在事實上不再僅僅是被動地接受中國的影響。二十世紀后半葉,佤邦開始學習中國以毛澤東為代表的軍事思想;而近二十年來,則模仿中國的經濟發(fā)展道路——這些思想和觀念都在佤邦找到了它們各自的土壤。佤邦對這兩者的借鑒都不僅僅關乎理論上相應的社會組織形式,更在于它同中國無法回避的地緣關系。如此而言,佤邦的情況就既是一個個案,也是一種相互的對照:考察佤邦時,既要建立在本土歷史的脈絡上,也要將其放到更大視野的框架下進行比較。
對于佤邦而言,“山寨”這個詞的本義正好描述了其在借鑒外部之前的一種更原初的社會組織形式,即建立在山上的寨子。事實上一直到二十世紀初,中國南方的很多群落都躲避在類似的山寨中。在中央政權不能及或者力量微弱的地方,寨子有防御的功能,能夠保護居民免受鄰近部族或者軍閥勢力的侵擾,同時也為叛亂武裝或者起義軍隊提供庇護,并作為向周遭鄉(xiāng)村或平原地區(qū)進攻的據(jù)點。
阿佤山腹地的居民一直到二十世紀后半葉還生活在農村,這些村落有柵欄和溝渠環(huán)繞(Fiskesjo,2001)。幾個部族生活在同一個寨子里,有時幾個村子會環(huán)繞成一個大寨。在與鄰近寨子頻繁的武裝沖突中,這些寨子既能提供保護,也是撤退的后方。直到四五十年代,中國國民黨與共產黨的軍隊先后來到這片區(qū)域時,這些寨子才慢慢失去其戰(zhàn)爭功能。直到那時,佤族一直都是一個“無國家”的社會,美國的政治學家斯科特(Scott,2009)將南亞山區(qū)的這些社會稱為“逃避集團”——他們向山區(qū)高地撤退以躲避山谷里的國家勢力。從阿薩姆邦的高地一直到老撾和越南,山區(qū)和谷地的關系一直是研究東南亞社會人類學和歷史學的一個中心話題。
然而,雖然佤族明顯是典型的山區(qū)居民,但傳統(tǒng)的佤族社會卻不能被稱為“逃離集團”。原因是佤族并沒有躲避周圍的國家,進山不是為了逃離國家的統(tǒng)治。相反,他們時常掃蕩旁邊的撣邦,有時還會俘虜奴隸。以山寨為據(jù)點,他們還會對周圍的村落實施報復。掃蕩和報復的行為同時也是獵頭行動——敵人尸體的頭骨是每年播種前祈年儀式的必需品。一直到一九五0年前后,佤族地區(qū)仍是一個相對自治的社會,有時還會掠奪周邊的群落。
這里的自治也反映在每個人的獨立上?!懊總€男人,基本也包括每個女人,都被當作是自立且自治的。這是一種平等的精神面貌(Ethos),建立在一種榮譽準則和道德規(guī)范之上?!保‵iskesjo,2010:244)過去,在佤族的日常生活中,不存在吩咐一聽從的關系。只有當與其他氏族、村落發(fā)生斗爭時,才會出現(xiàn)臨時的頭人。停戰(zhàn)時,頭人又變回跟其他農民戰(zhàn)士一樣,沒有發(fā)號施令的權力。氏族和村落問的斗爭是為了復仇,其終極目的是維護個人和地區(qū)的自治。因此,山寨是復仇政治的單元,這樣的組織最終確保了相對的政治平衡,而且是沒有國家的政治平衡。
在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下,緬甸的佤族山區(qū)也一直保持著自治。殖民官員確實有過幾次對佤族山區(qū)的考察(最早在一八九一年),但結論是沒有必要與佤族為敵。他們認為佤族人既沒有威脅(因為其只在自己的地區(qū)獵頭),也沒有被納入殖民管控的價值(因為他們除了鴉片和牛角從沒出口過什么,除了鹽也不進口什么)。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佤族也免于卷入戰(zhàn)火。
“二戰(zhàn)”結束后不久,英國殖民政府即與一群年輕的緬甸知識分子展開了關于緬甸獨立的談判。一九四七年二月,昂山(昂山素季的父親)等人向緬北的少數(shù)民族代表承諾了自決權,而佤族等其他幾個民族則沒有參與談判。于是,政府另外組織了一個“邊區(qū)調查委員會”(Frontier Areas Committee of Enquiry)與這些民族的代表交涉。四名佤族代表參與了同該委員會的會面,卻顯然沒有什么話好說。對于委員會提出的問題——佤族是否準備與撣族等其他民族結為聯(lián)盟,一個佤族首領表示:佤族寧愿繼續(xù)像從前一樣生活,獨立于其他人。后來的緬甸總理欽紐也在委員會中,他問一名佤族代表,是否不愿接受學校、衣物、優(yōu)質食品、住宅和醫(yī)院。佤族首領坤賽(Hkun Sai)回答道:“我們是很野性的人,我們并不在乎這些東西?!蔽瘑T會的結論是:沒有必要再邀請佤族參加會談,因為“他們中沒有誰能為緬甸立憲做什么事”。出于同樣的考慮,緬甸的佤族山區(qū)應繼續(xù)作為撣邦的一部被管治。
由于新獨立的緬甸和撣邦都缺乏資源,這種管治開始只存在于紙上。不過,邊區(qū)委員會已經開始謀劃,利用現(xiàn)代軍隊對佤族山區(qū)進行滲透,并終結佤族的自治。直到那時,佤族村落和氏族依然過著相互問、相對于鄰近民族(撣、拉祜、漢、緬)而言都獨立自治的日子。佤族居住與斗爭的基礎是山寨,所以山寨是佤族自治的必要條件。
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這個地區(qū)的軍隊現(xiàn)代化節(jié)節(jié)推進,標志著佤族舊有的山寨和政治自治走向終結。這個過程正是得力于對新中國軍事思想的“山寨”。
早在緬甸獨立談判期間,緬甸各地包括撣邦的山區(qū),就開始出現(xiàn)游擊隊。為了與之對抗,殖民政府以及后來的緬政府采取系統(tǒng)的方式訓練農村軍事組織。一九五0和一九五一年,中國人民解放軍來到佤族山區(qū),建立軍營,著手安撫阿佤山在中國境內的部分。中緬于一九六0年完成了邊界劃定,這個邊界一直保持至今。在一九六0年前,今日佤邦的大部分區(qū)域都有中國的軍隊駐扎,佤族的首領也常與中國軍人有接觸。
自一九六0年勘定邊界后,緬甸的佤族士兵開始積極地向中國的軍人志愿者學習游擊戰(zhàn)術。借助這類援助,佤族武裝得以同敵對的氏族和中國國民黨的殘部戰(zhàn)斗。六十年代后期,游擊隊在緬甸佤族群眾中發(fā)展起來。與此同時,佤山邊緣的少數(shù)聚落也接受緬甸軍隊的支持,后者最終滲透進了佤族山區(qū)。一九六八至一九六九年,軍人獨裁者奈溫將軍領導緬軍,將緬甸共產黨的游擊隊趕進了這些山區(qū)。緬甸共產黨很快與當?shù)丶瘓F結為聯(lián)盟,特別是佤族游擊隊。之后的兩年,佤族游擊隊成為緬甸共產黨武裝的重要組成部分,同緬甸軍隊及中國國民黨殘部戰(zhàn)斗。不過,佤族士兵處于軍隊的底層,他們經常與緬甸共產黨上層的緬族精英有沖突。
這時,對于組織佤族人、彌合佤族底層士兵和上層緬族精英的分歧,新中國的軍事思想提供的方式方法就起了很大作用。可以說,這種革命精英和下層士兵的對立和統(tǒng)一正是毛澤東革命思想的核心部分。例如“群眾路線”講的就是,黨的每個干部都要站到群眾的“路線”上,而且只有通過與群眾不斷地互動,革命才能繼續(xù)。在抽象的政治宣傳之外,毛澤東思想在軍隊組織和實戰(zhàn)中也經歷了檢驗。譬如“人民軍隊”的思想——軍隊和群眾是魚和水的關系——就幫助佤族游擊隊與群眾建立了密切的關系。游擊隊這種似乎并非專業(yè)但更實用的軍事組織形式,不僅適合中國農村,也適合東南亞高地的少數(shù)民族。停戰(zhàn)后,緬甸共產黨開始在佤山開展基本建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他們建造了幾所學校,八十年代又修建了一條公路。這些建設也基本都是在軍隊的要求和組織之下進行的。七十年代時,佤族士兵甚至通過學習《毛澤東語錄》來練習寫漢字。
一九八九年是緬甸佤族山區(qū)跨時代的一年。歐洲鐵幕被打破的幾個月前,佤族軍官發(fā)動了起義,不久建立了一支新的獨立武裝和政府。這次政變的基礎在八十年代就已經顯現(xiàn)。那時中國政府與緬甸軍政府的關系開始改善,同時緬甸共產黨中的緬族精英與下層佤族士兵之間的矛盾加劇。對于黨內的緬族領導以及他們對群眾的傲慢態(tài)度,佤族士兵的怨恨一直在加深。矛盾的焦點集中在罌粟種植問題上。中國的援助中斷后,毒品貿易和從毒品生產中課取的稅收就成為緬軍最主要的收入來源。緬族領導人也嘗試過以強硬手段規(guī)范毒品貿易,但這些手段更加劇了他們與下層非緬族士兵的矛盾。
一九八九年三月,彭家聲領導緬共中的漢族部隊首先在鄰近的果敢地區(qū)起義。緬共隨即派遣佤族部隊前去鎮(zhèn)壓。佤族部隊抗命,反而占領了緬共在邦桑的總部。他們燒毀了總部內所有的文件和情報,并遣散了那里的緬共干部。同一天,他們改名為“佤邦聯(lián)合軍”,鮑有祥被選為這支軍隊的司令,兼任“佤邦聯(lián)合黨”總書記。起初,佤邦的領導擔心中國政府對政變可能做出負面反應,但靠著佤邦官員(他們多數(shù)能講流利的漢語)過去與中國的聯(lián)系,佤邦同中國的關系很快正?;?。
佤軍從九十年代后期開始禁止罌粟種植。這一轉變的重要原因還是與中國的關系——中國認為毒品生產是對邊境安全的嚴重威脅。另一方面,佤邦仍然依賴與中國在經濟和軍事上的合作,而禁毒則成為佤邦在爭取承認與合法性過程中用于挽回聲譽的工具,其中主要是為了爭取中國的認可。佤軍司令鮑有祥公開表示,以其人頭擔保(這也是在影射佤族過去獵頭的習俗),二00五年前佤邦將徹底停止鴉片種植。佤軍打擊鴉片種植的行動相當成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強迫農民放棄采集罌粟種子,田里的罌粟被一律割除。
對農民來說,罌粟種植的結束帶來了不少痛苦。雖然佤軍幫助農民開發(fā)農業(yè)一一包括橡膠、煙草和茶葉的生產,但一段時問內很多農民仍然失去了主要經濟來源。這是因為橡膠、煙草和茶葉至少要一年才能收割。同時,替代種植通常需要大規(guī)模、有計劃地實施,這樣農民就會失去對土地的控制權——要么把土地交給制定這些計劃的軍隊,要么出讓地權給投資者。
同時,軍隊還向投資者(主要是中國的)授予更多的礦產開采權。很多小型的山區(qū)礦場開始開采煤炭、礬土和錫礦。佤軍掌控了包括一個龐大的錫礦在內的幾個大型礦場。多數(shù)的礦石被銷往中國加工。根據(jù)最近的報道,佤邦的錫產量在幾年內快速上升,以至于對整個地區(qū)的錫價都有影響(Martov,2016)。
近年來,中國商人也在佤邦不多的幾個小城里開設越來越多的商業(yè)設施,本地銷售“中國制造”的商品,跟中國云南商店里賣的一樣。佤邦迄今最大的一筆投資來自二0一五年中國的某投資集團。該集團于當年夏天與佤邦政府簽訂了涵蓋多個方面的協(xié)議,其核心是在中緬邊境的巖城建立一個“特別經濟區(qū)”。七月,此地開始建設一個包含居民區(qū)、醫(yī)院和廣場在內的小城。由于這里沒有足夠的平地,很多山丘都要被夷平。幾個月間,各種建筑公司帶來了無數(shù)的機械和工人。九月時,佤邦和中國的邊境上經常堵車,幾百輛卡車和拖拉機要等候數(shù)日才能進入佤邦。這些建筑工地也雇用了成百上千的本地工人,他們一般由佤邦官員直接在自己的村子招募。很多佤族工人不習慣中國公司嚴格的規(guī)定和作息,也不理解中國工長對他們的指令。因此,沖突時有發(fā)生,而佤邦軍隊不得不在其中調解。但之后該集團的總裁及一系列董事因經濟問題被捕,佤邦的建筑項目也隨即停工,機械、工頭和經理們很快都消失了,只有爛尾樓紀念著一次巨大投資的短暫駐留。